⊙代苗雪 何敏芳[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1]
作 者:代苗雪、何敏芳,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女性文学创作一直在一条艰难跋涉之途上自我拯救着。残雪继承鲁迅“国民性”改造的立场,试图从人类灵魂的劣根性源头为女性解围,让女性彻底摆脱“第二性”的尴尬地位,而最能代表残雪女性意识创作的作品当数她的长篇小说《五香街》。在这部作品里,残雪以戏仿和反讽的语调将有关“性”的一切好话歹话、真话假话说了个痛快淋漓,深度探索了男女两性在性的关系上引申开来的各种社会问题,向我国长期以来形成的性别观念,甚至是伦理道德规范提出了大胆挑战。
《五香街》又被叫作《突围表演》,确实,五香街的每个人似乎都在表演,而这其中更多的是女人们的表演,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些女人的表演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在愉悦自己。X女士是街里的中心、大众的谈资,可是她一直不为外界所动,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就是一个突破了围墙的表演者,而那些众多的女人们也都在争先恐后地表演着,她们大胆、热烈、固执己见,丝毫不为外界所动。在“五香街文化”里,人们生活的中心和一切爱好的集结点就是“性”,而女性始终占据主导的地位,活得无拘无束、自足自在,男性则是相当羸弱猥琐,只能处于顺从的地位。
小说以一场“莫须有的奸情”开始,首先X女士和Q男士的年龄和外貌引来了五香街人们大量的推测和议论,人们对X女士的年龄众说纷纭,各抒己见,互不相让。最后X女士的形象被描述成“一个中年妇女,牙齿白,身材瘦,脖子细长或粗短,皮肤光滑或粗糙,声音清脆或放浪,外表性感或毫无半点性感”。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呢?在纵声喧哗之下读者更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是传统的审美观念:红唇皓齿、袅娜多姿或丰满性感之类的女性形象。X女士站在五香街磁场的中心,女性特征并不明朗,却对整条街有强有力的吸引,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以女性的性别也即容貌,姿色和贞洁为美”的观念。传统观念里对性的禁锢使其成为近乎不道德的、丑陋的代名词,女性的生理需求更是处在被忽视的状态。本能的需求似一股暗流在每个人身上涌动,而X女士却敢大胆地跳上桌子,对着空中发表演讲,在蜂拥而至的五香街群众中大谈两性问题,“性交”等不堪入耳的词汇在她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她被她自己的演说感动得抽鼻子,声音颤抖。正如算命先生叫嚷的那样:“一个女人怎么能随便到大庭广众中去喊自己的隐私呀!”①她像巨人一般为女性争取同等的权利,冲破男性设下的藩篱。“她说得我们心痒难熬,我看她是一个大心理学家”,煤场小伙郑重地说。“这种女人,真带劲”,药房算命先生眯着眼讲。“她这些话是冲我说的”,与X女士青梅竹马的青年男子说道……X女士大无畏的性解放演说,得到的却是各种男人的意淫和非难,她的明目张胆与众男子“渴望在这年轻女人的脸蛋和大腿上好好捏它一把”的猥琐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处处对X女士表示不满、以拥有贞洁为傲、异常丰满并对自己的性感非常自信的寡妇似乎与X女士的行为观点背道而驰,五香街男人们对其的垂涎更是在他们脑中达到了无数次剥光了她衣服的程度,可是她向来守身如玉,除了自己的丈夫再也没有和其他任何男人发生过肉体关系,哪怕是和书中的“我”同睡一床也克制住了自己,这样的寡妇看似是传统婚恋伦理道德的维护者,但是仔细想之,并非如此。寡妇对X女士的鄙视更像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嫉妒,寡妇毫不讳言自己强烈的性欲和强大的性能力,她对自己的需求不掩饰,但是又对自己的本能竭力控制,再加上她平日在五香街进行的言论教导,可以说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承认性欲的合理性但是又超越本能冲动,最大限度地去追求精神层面的友谊。如书中所言:“她这一高尚的精神境界,又带动和影响了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子和女子,从此精神上的友谊在我们五香街便蔚然成风,使外人一到此地就觉得空气新鲜,神清气爽。”②
不管承认与否,无论是X女士、B女士、寡妇、金老婆子,还是跛足女士,她们都对自己非常自信,对性欲、对世界大谈自己的看法,众多的女人滔滔不绝地各抒己见,完全主宰了五香街的世界,而男人们只能充当陪衬的角色。
残雪曾这样讲:“我认为中国没有女性主义文学,中国的女性写作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女性主义者。”③也许这样一概否定那些美女作家标榜的身体写作有偏颇之处,但至少表明残雪与她们有不同的地方,所谓身体写作,归根到底还是把女性放在了被看的地位上,典型的以女性身体写作的作家如林白、陈染等在作品中无一不写到了女性的独居、自慰、注重自己的身体体验。可是读过她们的小说后,我们变得更迷茫,这些女主人公的灵魂并没有得到伸张,她们还是恐惧、害怕、躲避现实的一群人,黛二小姐似乎永远都在逃跑,她们很难与现实达成和解,永远成不了这个世界的主导。虽说这个世界原本该男女平等,不该是哪个性别来独自主导,但鉴于历来的改革经验和现实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地扎根社会的现实,作者认为,唯有把变革的力气用得猛一些,才能达到预想中平衡一点的目的。残雪的写作就是完全颠覆了传统的男性叙事模式,她发扬一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拥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在她的小说中,完全没有传统的故事情节的叙事老路,男性所习惯了的津津乐道的文化沙龙被一扫踪影。
从一定意义上说来,谁拥有话语权,谁就会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主导权,对于作家的创作来讲,对女性话语权的遮蔽已经成为一种默契,这是对女性话语权的无意识压制。古往今来“三纲五常”“三从四德”都把女性列于男性附属品的位置。女性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人而存在,而是作为一个奴隶、一个物件、一个工具伴在男性左右。传统文学作品里,关于女性的描写大多体现了女性柔媚的一面,“女人是水做的”,这是对女性最为经典的表述。男性作家对女性心理的描写细致入微,甚至很多闺怨诗对女性的心神描写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各种女性心态的描摹都有深藏的隐喻,聊斋先生碰到的妖狐女子永远都是美貌痴情甘于奉献的,大观园中的女性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自怨自艾……说到底,她们的美貌才情、心路命运都是世人观赏的对象,并不具备真正的人格因素。而残雪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并不完美,她们也有邋遢絮叨、张牙舞爪等各种“作为人”的坏习惯,但她们的一切言行似乎都在说“我是我自己的”,并不为外界所左右。残雪就是用其自有的话语写出了另类的女性,把女性提升到了主导世界的位置,进而实现了女性的“自塑”。
新时期真正开启女性文学创作起点的是张洁的《方舟》,自此后一系列的女性文本,如胡辛的《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铁凝的《玫瑰门》等,在文学层面上女性形象实现了很大程度的自立。随着社会的进步,女性在社会中的经济地位得到提高,关于“娜拉”走后怎样的社会性讨论被搁浅,但是女性真的脱离男性所建构的标准范围内活动了吗?在“离开——回归”的矛盾中,事实上,女性始终都是在男权核心地位的边缘作为一个不完全独立的个体存在着,就算女性走上了反抗决裂的道路也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真的追求到了自由和幸福的并不多。而在《五香街》里男女的地位大颠倒,女人们并不依靠男人的爱才能活、才能获得幸福。X女士丈夫的忠诚男仆形象仿佛是作为一个符号而存在的,作者从来没有提及他的性欲需求,与X女士完全没有肉体的接触,却一味地顺从X女士,维护她的名誉和利益,给予她充分信任和认可。Q男士完全受X女士所吸引,任其摆布。煤场小伙、X女士丈夫的好友及众男人都是X女士的追随者,煤场小伙甚至会因幻想X女士的身体部位而服膺在金老婆子的肉体之下。
在当代文坛的女性作家中,残雪是为数不多的敢于自称为女权主义者的人,她坦言在自己的作品里面写的是女性解放。但是残雪的写法非常引人注目,反其道而行之,她不大赞美女性的美丽或温柔等传统认为的美好东西,也不进行充满诱惑力的“身体写作”,五香街里的女性不是“善”和“美”,而是不可思议地带着“恶”的力量,非常邋遢、丑陋、不健全的一面在女性身上得到体现。另外,在《五香街》中通篇都在讲性,残雪敢于步足“雷区”,将中国人的“性心理”来一个“底朝天”的揭露,透过女人们“大言不惭”的言说来解放一直以来社会对于女性身体本能的禁锢。但是在读她小说的时候又妙趣横生,并没有产生邪恶或不适感。残雪正是在心中有明确的女性意识,她才特别关注女性的生存,为了推翻既定的女性形象,用充满个性的书写给女人们实现了一次大换血,重新树立起女性的全新形象。
①② 残雪:《五香街》,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③ 残雪:《从未描述过的梦境》,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