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静云[韩山师范学院, 广东 潮州 521000]
作 者:洪静云,文学硕士,韩山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晚 春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大地上,草打起了精神,树打起了精神,他们已从轻风的细语中,知道春天的裙袂不久就会飘进五月的门槛。这些美丽的精灵来不及细想,就急急地展开千姿百媚的舞姿,红的、紫的、黄的、绿的吐艳争芳,而乏香少色的杨花榆荚,凭着勇气也赶来凑晚春的盛宴,想在最后的光景里露一把脸,让季节记住自己。这是韩愈诗中极富奇趣的小品,诗题一作“游城南晚春”,是韩愈“游城南十六首”组诗之一,可知诗中所描写的乃是作者郊游即目所见。
“晚春”的诗题实含惜春、送春之意,而在中国古代文人的传统里,惜春、送春实在不是一种简单的情绪。既有杜甫“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①这样惊心动魄的诗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有像“红残绿暗已多时,路上山花也则稀”②“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③“花开又花落,时节暗中迁。无计延春日,何能驻少年。小丛初散蝶,高柳即闻蝉。繁艳归何处?满山啼杜鹃”④这些诗句,色彩暗淡,表现无限感伤的心情。而元好问更是把这股对春天的深情眷恋的情绪,顷刻间化作一种徒劳的追寻:“沙际春归,绿窗犹唱留春住。问春何处。花落莺无语”⑤。韩愈这首《晚春》则完全不同,他极力渲染红紫芳菲、柳絮飘舞的自然景象,诗的色彩是鲜明的,感情是开朗的。诗人把“草树”看作能“知”能“斗”能“解”的有情之物,尤其彼此竟有“才思”高下之分,这种拟人化的手法,给晚春的景致增添了几分幽默的情趣。满眼的风光,使人读后心情格外愉快,格外热乎。
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是这样引梅尧臣的话来评诗之极致的:“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⑥元稹评白居易诗时就说极致的诗是要“道得人心中事”⑦,可见,这“心中事”是世人共通的。一首诗如果只围绕着个体的瞬间经验,而那瞬间经验又不能超出个人生活的范围,那么,它必然就会局限在一个较狭窄的时空内,和共通就会隔了一层,只合其一家激赏而不能众人称赏。韩愈此诗的妙处正在于诗人运用拟人化的手法,将无知草木赋予人的灵性,因此,无论其花的开与谢、絮的飞与落,都不再是一般的自然现象,而是人情感的外泄,意志的表现,使读者在接受晚春灿烂多姿的景色时,又能把它们认同为与自己一样的解悲解喜、知荣知辱的生命,并从它们在晚春时的不同表现中,读懂了不言之意。
景无意而人有意,物无情而笔有情,木然无知的景物,一旦进入诗人眼中,经过艺术化后再现于笔下时,就不再是原来的客观景物了,而是浸透着诗人情绪、诗人意志的载体。对于“无才思”的杨花榆荚,尽管后人有认为是劝人珍惜光阴,努力勤学,以免像杨花榆荚那样白首无成——“漫天作雪飞”;有认为含有揶揄之意,是故意嘲弄杨花榆荚没有红紫美艳的花——“惟解漫天做雪飞”,一如人之无才华;还有认为是借描写景物,讽刺那班趋炎附势或随波逐流之辈。但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⑧以柳絮杨花喻雪,自古称美,更何况这如雪杨花,乃是晚春最具特征之景物,何尝不美呢?我们大可不必把“杨花榆荚”与“红紫芳菲”置于对立地位,也许曹雪芹“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⑨就是对韩愈这首诗的移植。杨花榆荚不因“无才思”而藏起,而是勇敢地加入富有才情的众花中,尽情为晚春添色。
前人曾评韩愈诗力大思雄、作英雄语,此诗正是“英雄语”,是韩愈言志之作。韩愈终其一生,政治抱负远大,始终以天下为己任,始终奉行“达则兼济天下”的准则,但似乎从来没有甘心居于“穷则独善其身”的地位。他排佛老,关注国计民生;倡古文,弘扬儒家道统;创诗界新风,好奇求新求异。这些,都始终贯穿着儒家的积极入世精神,并以信念作执着而坚定的追求。元和元年(806)六月,韩愈离开江陵,再度回到京师任国子博士,十年时间中,职务由正六品上阶的国子博士升为正四品下阶的太子右庶子,升了六级,虽说是比较顺利的,但因他性格耿直,总与一些宦官权要相对抗,故也不太得志。元和十一年(816)正月,韩愈自考功郎中、知制诰迁中书舍人,赐服绯鱼,五月,因他赞同对淮西与蔡州用兵,得罪宰相李逢吉、韦贯之,被借故降为太子右庶子,虽然太子右庶子的官阶比中书舍人还高,但因为没有实权,不直接参与机要政务,故被认为是降职。《晚春》这首诗正是作于这一年。韩愈自己在《送孟东野序》说过,“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他认为在“不平”的逆境中,才能写出有真情实感的作品。换句话说,只有那些“穷饿其身,思愁其肠”,遭受排斥和压抑的人们,才能通过切身感受,“郁于中而泄于外”,“自鸣其不平”⑩。《晚春》能在立意上不落窠臼,翻出新意,偏能在暮春中发现生机,在逆境里看到光明,正是韩愈屡遭打击而百折不挠的进取精神的写照。“草树知春不久归”,一个“知”字,点明了“草树”对春之将尽这一严酷现实早已清醒地看到,但它们并不为此悲观消极,而是仍要在凋落之前,轰轰烈烈地一展其生命的绚丽。乏“才思”的杨花榆荚,虽无“红紫”“芳菲”,但面对巨压却不甘消极无为,也尽情地“漫天作雪飞”,这种勇气近乎悲壮。
韩愈志做圣贤,也确实成就了圣贤之业。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说他“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⑪,认为他具有充塞天地之豪气。面对“众夫指之笑,谓我知不明”⑫的世俗,韩愈的心情是孤独愤激的,为抒写愤激不平的心理,这时他只有寻找奇特的物象来表达,或者是直接写那些不常见的物象,如蛟龙鬼魅;或者是在寻常的物象当中寻找不寻常的特点,把平凡的物象写得不平常,以便抒发不寻常之情感,最终,把这股愤激的情绪一发为自豪而奔放。李贺强调“笔补造化天无功”(李贺《高轩过》)的创造性诗思,孟郊明却主张诗歌的艺术创造要做到“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孟郊《赠郑夫子鲂》),韩愈也非常重视这种将天地纳入自我“胸臆”间而尽情裁夺的创造性的诗思:“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肠”⑬。(《调张籍》)他们强调的是诗人的心理感受,求的是象外之旨,对物象可做任意裁夺,在物象之外寻求玄妙意旨的传达。因此,韩愈才会在他人一片惜春送春的感伤中,见到色彩的绚丽,闻到芳香的馥郁,感受到一个送春的盛会。不管是“草树”还是“杨花榆荚”,它们所表现的那种身处困境仍积极进取的乐观态度,面对挫折而不甘消沉的坚韧精神,濒临危亡仍顽强迸发的生命力量,这种精神理想与审美情趣,正是以韩愈为代表的韩孟诗派在艺术创造上所追求的“笔补造化”。
尽管韩愈以狠、重、奇、险的笔调,创作了一系列险怪奇诞的意象特显于中唐诗坛,但《晚春》能不露怒张之势,不见用力之痕迹,而情绪昂扬,骨气顺畅,诗中自有一股内在的力量,气盛而言宜。
①杜甫:《曲江二首》(其二),高仁:《杜甫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38页。
② 杨万里:《野蔷薇·诚斋集》(卷三十五),《钦定四库全书荟要》(卷一万五千六百十二集部)影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
③苏轼:《蝶恋花·蝶兰英永春过半》,唐圭璋等:《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第748页。
④ 杜牧:《惜春》,彭定求:《全唐诗》(卷52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37页。
⑤ 元好问:《点绛唇·长安中作》,唐圭璋等:《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第2450页。
⑥ 欧阳修:《六一诗话》,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67页。
⑦ 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⑧ 谢道韫:《咏雪联句》,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第二》,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
⑨曹雪芹:《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93页。
⑩ 韩愈:《送孟东野序》,钱仲联、马茂元:《韩愈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1—202页。
⑪ 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吕晴飞:《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辞典》,中国妇女出版社1991年版,第1338页。
⑫ 韩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钱仲联、马茂元:《韩愈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
⑬ 韩愈:《调张籍》,钱仲联、马茂元:《韩愈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