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贺绍俊
以文学的方式看世界
——读张楚《野象小姐》
北京 贺绍俊
为张楚的小说写评论总让我犹疑不决,因为要找到评说的路径是比较困难的。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李敬泽在讨论河北的四位作家时就说道:“他(张楚)的小说,很多人看出了好。但十几年来,他从未被充分地评说和阐释。”“当我们还没有一套体贴细致地分析人的内心生活和复杂经验的批评话语时,张楚的小说就只能是被感知,然后被搁置。”我不敢说我已经有了一套阐释张楚小说的批评话语,但我不愿掩饰我对张楚小说的欣赏,而且尤其欣赏张楚的特别之处,因为他的特别,你很难把他的小说与各种类型的小说对应起来。也许正是这种特别之处,确定了张楚小说的价值。那么,即使我们觉得还没有一套合适的批评话语,也不妨碍我们先把他的特别之处指出来。我甚至认为,从特别之处入手,恐怕就会寻找到与他的小说相匹配的批评话语。
张楚的小说多半是写他生活的小城镇,因此也有人称他的小说是小镇小说。小城镇的确给张楚带来了幸运的东西,这种幸运倒不是小镇的生活和小镇的人物,而是小镇的文化语境。我们处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城乡冲突成为社会普遍的矛盾,城市和乡村作为两极,都处在现代性大潮的风口浪尖。而小城镇就像是一个中间地带,张楚处在这样的中间地带,便可以使自己更加冷静,不至于被时尚所缠绕,也不至于为功利而焦躁。当然,并不是凡生活在小镇上的作家都能保持这种心态,一个作家如果很在意时尚和功利的话,即使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也会感到焦躁不安的。张楚却能够保持冷静的姿态,从而可以充分利用起中间地带的优越性,这多少还与他至今仍是一名业余作家而且他满足于业余作家的状态是有关系的。要知道,张楚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也许最初是爱好文学,便在业余时间尝试着写小说,如今他写小说有了影响,但他仍是一名公务员。要知道,中国有一个强大的文学体制,大多数很有前景的业余作家都被吸纳到了这个体制内,成为了专业或准专业的作家。一般来说,作家们希望自己成为专业作家,可以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文学上,但专业作家难免受到体制思维的影响,无形中改变了自己的文学追求。一个专业作家,会把文学当成一种事业;而一个业余作家,更会把文学当成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精神存在的方式。张楚就是这样一位业余作家。也就是说,他从公务员的生活中并不能获得精神的满足,于是他给自己开辟了一个文学的天地。他在一篇小说中写到一名公务员,这个公务员有着别样的精神生活,他形容这是一名“有个性的公务员”。我觉得“有个性的公务员”完全是张楚的自我画像。他的个性体现在他的精神与他的生活并不重叠,他的精神寄寓在文学里面,这必然带来他的孤独感。我从他的小说中能够感受到这种孤独,这是一种高贵的孤独。这不禁使我想起了卡夫卡,卡夫卡不也是一名小小的公务员吗?卡夫卡当然也是一名业余作家,而且卡夫卡未尝不是因为孤独而写作的。或许张楚的写作与卡夫卡有某种相似之处,但两位业余作家的孤独感所生成的文学却不一样。卡夫卡的孤独感带来的是一种绝望,而张楚的孤独感带来的是超脱、澄澈和纯净。这显然与两位作家对世界的看法不一样有关。说到底,小说其实是作家表达他对世界的看法。
我非常欣赏张楚的短篇小说,就因为他在创作中努力寻找到了自己的文学方式,坚持以文学的方式看世界。他曾说过他是把文学作为宗教来对待的,因此他的文学方式更倾向于纯粹性。张楚的写作让我想起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纯文学。有人极力鼓吹纯文学,有人驳斥说从来没有纯文学,因为文学的内容总是关乎社会、关乎人性的。我认为纯文学应该有,但纯文学不是沙龙中的咖啡和鸡尾酒。张楚的小说绝对不是咖啡和鸡尾酒,他写的是底层生活,写的是小人物。然而张楚是以纯粹的文学方式去处理底层生活和小人物的,因此,他的小说就有了纯文学的品质。有人在评论张楚的小说时感到难以归类,他的小说分明是写底层生活,却明显不同于所谓的底层写作;分明写了小人物的苦难生活,却明显不同于苦难书写。这就在于,他是以文学的方式去书写底层生活,去体验小人物的。如果以张楚的小说为例,来回答什么是纯文学,那么就可以说,纯文学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支曲别针,是阳台上可以看见星空的天文望远镜,也是嚼碎后可以止疼的出租房院子里自然生长的野薄荷。《曲别针》和《夏朗的望远镜》都是张楚的代表作,曲别针和天文望远镜在这两篇小说里作为一种文学意象,起到了一种提纯的作用。《野薄荷》(《江南》2013年第1期)中的野薄荷同样如此。《野薄荷》写了一个误入歧途的女孩苏芸,她在步行街上站柜台,因为心肠热,成为步行街上最有人缘的一个人。她的人缘后来却被男人利用,她变成了一个拉皮条的人,终于她伤害到了她的好朋友丽梅。她以为躲避几天就能解决问题,最终她遭到了丽梅的报复,丽梅找人在她的额头上纹了一只母鸡。作者的叙述既不是道德化的,也不是社会性的。他写了人与人之间的纠葛,最后让野薄荷的意象覆盖一切,侉子老婆将薄荷叶嚼碎涂抹在苏芸的额头上,她似乎就不那么痛了——是的,一个好的文学意象也是能够止疼的。
《野象小姐》典型地体现了张楚小说的纯文学品质。小说发表在2014年第1期的《人民文学》上。这篇小说写的自然也是小镇上的生活和人物。小说的场景是医院的一个病房。病房里住着几位患有乳腺癌的病人,她们一起接受治疗,也成为了朋友。但她们还不是小说的主角,主角是医院里的一名清洁工,她“走起路来仿佛一头杂技团的慵懒大象”,因此她们都叫她野象。野象努力讨这个病房里的女人们喜欢,这是她讨生活的重要方式。她想尽办法多挣几个钱,比如她借清洁工的方便到处搜集矿泉水瓶。野象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文学形象,张楚在他的调色板上调配出最丰富的色彩,要把这个形象描绘得无比生动。她爽朗、乐观,有些粗野,却不乏女性的心细;她的嘴很甜,却不让人生厌;她显得俗气,却在该文艺的时候也文艺,该浪漫的时候也浪漫;她很现实,但她内心同样藏着梦想,更重要的是,她的经历也许就是一本书,有悲伤,有痛苦,有激情,有辛酸,但张楚并没有把这一切呈现出来,他只是掀开一个角,让我们发现里面藏着这么多的东西。张楚是在野象小姐请“我”吃牛排的时候掀开这个角的,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野象小姐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傻儿子,野象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他没有父亲”,一句是“为了他,我什么苦都吃过”。这两句话就把一切都概括进来了。毫无疑问,野象小姐这个人物的丰富性是足够作家来挖掘的,可以从伦理道德的角度,也可以从社会批判的角度。但张楚忽略了这个人物的道德内涵和社会内涵,他看到的是这个人物的性格组合的丰富性,这种丰富性显示了生命的无限可能性。或许张楚的灵感就是从“野象小姐”这个意象触发的。野象给人们的印象是一个庞然大物,是粗壮的、野蛮的;小姐给人们的印象则恰恰相反,应该是纤弱的、乖巧的。将二者组合起来竟成了一个奇异的文学意象。这个文学意象还衍化出人物上的对比性设计:野象小姐耸着巨乳,而她清洁的病房里都是被割掉乳房的女人。乳房对于女人来说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样的对比性设计可以引发读者很多遐想。因为野象小姐虽然耸着巨乳,她的生活却失去了女性的色彩;病房里的女人们失去了最具女人味的乳房,仍摆脱不了女性的生活烦恼。这里面包含着多少社会问题、道德问题,但张楚只是点到为此,他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这便是文学的方式。在张楚看来,社会问题也好,道德问题也好,都比不上一个生动的文学形象更重要。张楚喜爱野象小姐这个人物,他要把他的喜爱传达给我们,这就是他写这篇小说的理由。我们从小说中获得一个非常可爱的人物有什么作用呢?张楚在小说的结尾告诉了人们。结尾是“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野象小姐在做痛风广告,“一个花枝招展的胖女人”“犹如一头灰扑扑的大象在音乐声中滑稽地起舞,舞着舞着她忍不住咧开大嘴笑了一下”。然后,小说主人公很郑重地说:“那是我漫长、卑微、琐碎的一生中看到过的最动人的笑容。”这句话翻译过来应该是:每一个成功的文学人物形象,都是我们在凡俗生活里遭遇不到的“最动人的笑容”。
作 者: 贺绍俊,著名评论家,出版作品有《文学批评学》《文学中的性爱描写》《鲁迅与读书》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