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陈学勇
女性主义的日常
——读荒林《天生女性主义》
江苏 陈学勇
读了新出版的一本随笔集子《天生女性主义》。我并不信奉此种主义,只为前些日子结识了它的著者荒林女士。论当下最为活跃的女性主义批评家,荒林大概算数得上的一位。她创办、主编了学术刊物《中国女性主义》,主持了一套又一套的“女性主义”论丛,设立过女性主义专题沙龙接受媒体访谈愈加是常事。荒林自谓“天生女性主义”者,这本随笔集正是她女性主义观念的真切流露,所言虽不如她专著的集中、透彻,可是文笔随性、轻快,另具专著不备的本真、亲切。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女性主义理论传到国内,那时我接触过几种相关著作,有西人原著的翻译有国人转手的诠释。或许我读到的恰是“主义”的最为偏激的那些文字,便觉得它们切中时弊的批判未免矫枉过正,便敬而远之了。不过,若谈及女性主义的文学批评,我还是要说,尽管此种理论未必足以令人信服,但不失为一种犀利的批评武器,以之解读文学作品,纵然剑走偏锋,倒还不乏新颖而精到的识见,予人某些启迪。被诠释无数遍的《西游记》,荒林就解读出别样的精彩,她认为,“《西游记》的迷人之处,是用寓言的方式再现了男权统治模式:一个中心和几个基本扶持”即猪八戒的忠、沙和尚的信、孙悟空的勇,都围绕唐僧的仁,构成男权统治文化。社会必须避开女人才能拥有权威,而世界不可能模式般宁静,经典名著“一方面道出男女隔离的政治,另一方面说明反抗的政治时时刻刻潜在”。
荒林这些散篇短章的话题,更多来自日常生活,诸如驾校学车,街头买椰子,怎样看待女人乳房,男孩教育危机的症结,“艳照门”绯闻,社区门口的农民菜摊,刚上映的影片、朋友才出版的新著,以至办公室桌上一只过时已久的纪念战争的搪瓷茶杯,等等。看似琐屑,旨归却不细微,甚至不无良苦用心。她在书里声称:“女性主义思想并不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之外,就在我们每一个生命成长的尊严过程之中。”又这么解释:“女性主义非常重视日常生活的价值。”“发现日常生活才是女性主义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她还大有危言耸听之嫌地疾呼:“政治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荒林所谓的政治,不像常人以为的那样,处处斗争,布满严酷,以至于狡诈。她有一篇文章即取题“优美日常生活的政治”,政治不就是追求生活的优美?有自诩欲为人类谋幸福的政治家们,无休止地斗争,以斗为乐。他们牺牲了同胞日常已经存在的安宁,这般引起民怨沸腾,比之他们奋斗的理想岂不是南辕北辙?很长一个时期,政治不是为了生活,倒是生活为了政治。在荒林看来,不受外在因素所迫、所扰,自在,惬意,享受个人的日常,“就是重新赋予日常生活政治的意义”。这样的政治当然优美。许多女性埋怨日常生活的琐屑,荒林仿照波伏娃口吻说:“日常不是天生的,而是变成的。”她批评她们先把生活界定为应该“目标宏大”、富于创造的“有意义”,于是日常必定显得琐屑,失去光泽。这里错的不是日常,而是对它的界定,对日常的过度期盼。那么,改变庸碌日常的症结就不在改变已经优美的日常种种,而需要纠正关于日常的既定观念,就像关于政治一样。正如她说的:“是日常保存了我们的安全、安宁、家的感觉,保持了我们人的尊严:不成为野蛮的物种而成为精致优美的人类。”这恰是荒林所谓的“政治”,时至今日,能有多少女性认同荒林的观念,包括与她一起谈论女权的同胞们?
日常于优美外还有这样那样无可避免的不优美,其中婚恋失意最为女性所关注。对此荒林的不少意见,听起来俨然有悖常理,其实近乎大实话,出常理之外,在常情之中。她对耽溺于婚恋不幸的女性直言:“在本质上,情就是变化的、流动的水,不是海誓山盟的山。”因此她的文章题目拟为“把人的变心看成寻常事”,这话听起来不太顺耳,俨然背离了美好的传统情愫,然而说得真是通脱。因失恋、婚变而轻生的女性屡见媒体,她们如果读一读荒林随笔,能接受她的观念的话,当可挽回一个个鲜活生命。远在两千多年前的《诗经》已经有言:“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脱)也。”荒林则比古人愈加通脱,情的可变,荒林不只是指向男性,女性又何能例外;情变本乎人性,不必以海誓山盟这根虚设的绳索自缚。荒林说:“只有懂得爱与不爱都是自由,女人们才永远不再有情感危机。”由此她断言,妻子和情人为男人而战是世界上最无聊的战争。即使面对幸福的婚侣,荒林的另一篇文章也告诫他们:“婚姻是最容易使人失去自我的东西”,“亲密无间是很危险的事情,那样你和我就都没有了”。其中的你、我,无性别之分,夫和妻都在里面。
作为女性主义者的荒林,自然和她的同道们一样,坚守维护女性的立场。然而她从不讳言女性自身的短处,这便难得了。尤为可圈点的是,荒林的女性主义毫不偏激地排除男性。她的女性主义思维,立足于兼顾两性双方,而看不到她与男性对抗的气势,她“期待着这个地球上,有越来越多热爱浪漫的男人们,因为热爱浪漫就会热爱生命,热爱生命就会热爱创造生命的女人们”。她坚信“女性主义理论也是爱的理论,它让人们更懂得如何去爱”。荒林的女性主义会令男性感到温暖,她的女性主义是微笑的。
女性主义以前叫女权主义,荒林无奈承认,在中国,“女性主义是一种策略性的提法”。可她的一篇篇随笔,却未见出多少“策略”,无不奉为原则行文,是她许多阐释的根本。女权主义与女性主义,虽一字之易,但由权力的注重转化为着眼性别,由争夺色彩而实现本性复归,显然是这个主义的一大进步。女性主义理应源自人性,人性原是不分男女的,男女皆人。女性主义的内涵核心,应该是千年来遭压抑、扼杀的女人的人性的反正。荒林的女性主义与此契合,它或许能表明世界女权主义的成熟,至少在中国正趋于成熟,反映着中国特色。
荒林有多种女性主义著作,《天生女性主义》仅其一。不应苛求它思想内容如何厚实,然而晶莹的思想颗粒散布满地,闪闪烁烁。我多次向周围的女性、男性推荐它,书里足资启迪的睿智表述随处可见,读一读,有助你在逆境中坚忍、顺境时充溢情趣。我无从置喙荒林的学术成就,作为读者说点儿感想,唯惶恐无知如瞎子摸象。摸象也罢,只要摸到象腿、象肚子,没有摸成大牛大马。本文结尾时,听说荒林出了更新的著作《日常生活价值重构: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研究》,瞧书名也冠以“日常”两字,我的题目撞对了吧。
作 者: 陈学勇,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才女的世界》《浅酌书海》《老萌夜读》《林徽因寻真》等。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