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王彬彬
回忆与思考(上)
江苏 王彬彬
学人读书自述
1978年,我以应届高中毕业生的身份,参加了高考。强调这“身份”,是因为,1977年和1978年这两年参加高考者,绝大多数不是应届高中毕业生。1977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还是各省自行命题。1978年则是全国统一考试了。那时是考分公布后再填志愿。那一年,每人可填五个重点大学、五个普通大学。重点大学的第一志愿,我填的是复旦大学中文系,但后来所有的志愿都白搭。最先介入录取的部队院校洛阳外语学院在安徽招十人,我被他们选中。
第一志愿填中文系,当然因为对文学感兴趣。现在回想起来,这兴趣,半是天性决定,半是环境使然。我的中小学教育,基本是在“文革”期间完成的。在我的中小学阶段,“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这类名称,连听也未听说过。我甚至不记得开过历史课。近现代史的“知识”是作为政治课的内容来讲的。这样,文科方面的兴趣,也就只能是对文学的兴趣了。被外语学院录取,当然意味着“文学梦”只得先放下。好在我对外语并不厌恶,于是学得很投入。从1979年开始,思想解放的大潮就在社会上颇为汹涌了。但部队院校是与社会隔绝的。洛阳又是相对闭塞的地方。而且,学校地处洛阳的边缘,与在乡村差不多。所以,思想解放的大潮,与我关系不大。当然,也不能说一丁点关系也没有。那时,每个教室配备一台老式的录音机,供学员(军校称学生为学员,老师为教员)听外语磁带用。班上有不少北京同学,他们带来了邓丽君的磁带,在这录音机上放。北京的同学,有些人来头极大,他们这样做并无什么顾忌。听了十年“样板戏”,听了十年“语录歌”,初听邓丽君,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惠特曼和狄金森,是美国文学史上同时代的两个大诗人。两人诗风迥异而都极具开创性,有人说:“惠特曼和狄金森写诗,都好像从不曾有人写过诗似的。”而邓丽君唱歌,则好像从不曾有人唱过歌。至于初听邓丽君唱歌,也似乎从不曾听人唱过歌。在我们谈到“80年代”的“启蒙”时,邓丽君的歌似乎也不妨谈一谈。邓丽君也以自己的方式,对一代人起到了启蒙的作用——这是审美意义上的启蒙,也是情感和人性意义上的启蒙。
1982年7 月,我从洛阳外语学院毕业,被分配到大别山里。毕业了。压制了四年的对文学的兴趣又在心中伸腿蹬脚了。那时候,我对文学的兴趣主要表现为对诗歌的痴迷。那时一心想当一个诗人。那时觉得当一个诗人是最高尚最幸福的。1986年,我到复旦大学读研究生,海德格尔开始时髦。当在海氏书中读到这样一句话时,我怔住了:“诗人是人世间最清白的职业。”我那时觉得他说得太好了,说出了几年前我对“诗人”这一“职业”的理解。但在1982年的时候,我每天面对大山,却苦闷万分。我在夏天进入深山。在山间小路漫步时,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什么叫“苍翠欲滴”。但我的苦闷也欲滴。想当一个诗人,但却并没有读过几本书,更没有读过多少真正的好诗。我是知道自己的欠缺的,像一个穷人知道自己的贫寒。我那时想,要当一个诗人,得先读许多诗,读许多好诗,读各种风格的好诗。然而,在这深山里,要找到各种风格的花草容易,要找到各种风格的蛇也不难。我在山间乱窜时,见过那种很小的蛇,碧绿碧绿的,筷子般粗细,也筷子般长短,缠在小树的枝头,还不停地向我吐信子,像一个顽皮的小姑娘,直向人挥拳头。找到各种各样的蛇容易,但要找到一本诗集,却难了。这山里据说曾有虎豹豺狼出没。如果你向深山里苦苦寻觅,说不定还能找到一匹虎,一头狼。但你无论怎样找,都不可能找出一本诗来。我现在的书架上,有好几排都是中外诗人的诗集。在构思这篇文章时,我随手抽出几册翻阅着。在海涅《罗曼采罗》的扉页上,写着“八三年二月托购于宁”。这让我想起,那时同一办公室的一位同事,夫人在南京工作。这一定是他在这年春节回南京时,我托他买的。我同时想起,1982年冬天,父亲到山中来看我。他知道我在迷恋诗,特意在合肥停留,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摞诗集带来。父亲对诗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也并不知我喜欢什么样的诗。他只是到诗歌柜台,根据自己的判断挑选。我现在记得,他带来的书中,有歌德的诗集还有一本古代诗人咏西湖的诗。
“偶然”在人生中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果一直活埋一般困在这深山中,或者,如果在这深山中埋上十年八年,我的人生肯定会是完全不同的面目。但感谢上苍,我在这深山中其实只生活了九个月。1983年3月,单位整体性地迁到南京。当车子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要走出大山时,我还是扭头向窗外,注视着群峰。要离开了,我才发现它们原来是很美丽的。我曾经怨恨过它们,而此刻我意识到,这种怨恨多么没有道理。这些山,千万年来就耸立在这里。在我来之前,它们就这样站立着站立了千万年。在我走后,它们还将这样站立着站立万千年。我来,它们无动于衷。我去,它们无动于衷。我的被活埋,与它们无关。它们并不稀罕我的来。它们更不在意我的去。当然,它们也不会在乎我的怨恨,像天空不会在乎一只鸟的好恶,像大海不会在乎一粒沙的喜怒。在要离开这群山时我开始后悔。我后悔未能好好欣赏、体味这里的山水之美。这么多年来,这种后悔一直伴随着我。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我只需要在这里生活九个月,我一定会以旅游者的心情,将每一天都用来观察、研究这里的山水,让每一天都在美的陶醉中度过。人生如梦这说法真有道理。在离开这些山的时候,我想,我此生再无可能见到它们了。去年10月,要参加武汉的一个会。得知南京与武汉之间刚通了动车只需三小时。我好奇地选择了动车。不过,在上车时,对于动车如何取道,并不清楚。车过合肥,很快进入山中。山,越来越深。山,越来越高。一条隧道接着一条隧道。一座桥梁连着一座桥梁。我兴奋地意识到,这是进入大别山了。我也明白了,原来这动车是在横穿大别山呢!在合肥与武汉之间,原本就只隔着这大别山啊!我兴奋地坐直身子,以探寻的眼光盯着窗外,想看看是否经过我曾生活的那一块地方。终于,车在一个简陋的小站停住,一看站牌:“金寨”。我无声地笑了。这一带正是我当年生活过、痛苦过、屈辱过的地方。我当然没有认出曾经生活过的那条山沟。那河中流动的水,也绝不会是我曾经见过的水。但那些山,正是我曾经怨恨过也亲近过的山……
到了南京,读书的条件大大改善。我可以尽情地读诗了。那时不像现在。那时诗歌还热着。那时有多种办得很热闹的诗歌刊物。那时社会上有许多诗歌热爱者。那时诗歌还在文坛占据着重要位置,即使不比小说更荣耀,也并不逊色。那时,有朋友结婚,你可以将一本舒婷的《双桅船》作为礼物带着,去赴婚宴。我订了好几种诗歌刊物,更是常往新街口的书店跑。我们那个处,一百多号人,在江苏省图书馆办了个集体借书证。这集体借书证,几乎由我专用,不用担心有人来争。我记得,那时这图书馆所藏的中国新诗集,都被我借阅过。
在我到南京前,北岛、舒婷、顾城这些人的“朦胧诗”已经“浮出水面”,已经极其红火。但我到南京后才接触他们的诗。北岛的悲壮冷峻、舒婷的婀娜刚健、顾城的天真纯净,都令我着迷。一个诗人最流行的诗,往往并不是他最好的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是北岛最为人知的两句诗了。但北岛诗中我最喜欢的,却是《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中的这样一段:“一生中/我曾多次撒谎/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一个儿时的诺言/因此,那与孩子的心/不能相容的世界/再也没有饶恕过我。”舒婷的诗,其实拥有更广大的读者。《双桅船》1982年2月就出版了。在1983年3月我到南京时,已经影响非凡。那时,整座城市,应该也就一家新华书店。我一次次往新街口的新华书店跑,却一次次失望。后来,得知一位新分来的同事有一本,立即去借来。薄薄的一册,已很破旧,虽然出版才一年多。这位同事说,已有多人从他这里借阅过。四十七首诗,我一首首地抄下来,也很快就背得很熟。我现在的书架上,也有着一册《双桅船》,扉页上写着“一九八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复旦书店”。那时,一进复旦大门,右手边便是书店。这一定是那天逛书店,见到了曾苦觅不得的这本书,便买下了。这册《双桅船》,版权页上印着“1987年4月第4次印刷”,印数是五万四千册。我不知道初版印了多少,也不知道后来几次重印的印数。仅这第四次印刷的五万四千册,在今天就很惊人了。今天的诗人,似乎都只能自费出诗集。即便有出版社愿意为哪位诗人出一本集子,数万册的印数,也近乎神话。
1988年,我已不再大量读诗,时间花在别的方面。买下这册已一首首抄过的《双桅船》,仅仅是了却一份心愿。但在当时,我抄完《双桅船》,也就几乎可以背诵。抄完《双桅船》,我便特别留意舒婷的新作。我至今还记得读到《鸢尾花》时的激动,后来又读到了舒婷的《那一年七月》,当然都抄在了本子上。今年夏天,在一次活动中,与舒婷相识。没想到她那样随和、谦逊,一点也没有名诗人的派头。在我看来,她是有足够的理由摆一点派头的,比今天有些派头十足的作家更有摆派的理由。一次吃饭时,与舒婷坐在一起。同桌有几位“80后”。我对他们说起舒婷当年的荣耀,舒婷竟用一连声的“哎、哎、哎……”打断我。“让年轻人笑话!”——她还这样来了一句。“让年轻人笑话”?——我于是默然无语。
我那时读了许多中国新诗集。读了许多新诗集后,我对艾青满怀敬意。艾青固然写过许多没多少诗意的诗,但也写过不少美妙的作品。即便是那些总体上不甚精彩的诗,其中也往往有十分精彩的句子或段落。我那时,见到艾青的诗集必买。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落叶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域外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归来的歌》,我都及时买到了。艾青的那几首最著名的诗,绝不是他最好的诗。《大堰河——我的褓姆》,并没有好到人们所说的那样;《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似乎也不能说精美绝伦。艾青特别好的诗,是那些并不特别有名的。有时候,我会对艾青诗中的某几句或某一段,叹赏不已。例如,《落叶集》中有一首《雾》,这样写雾:“悲哀的雾/不说话的雾/披着斑白的头发/支着乔木的拐杖/站立在田野的边际/看着那些枯干了的田亩。”这样的意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有一种美的享受。
我那时,读中国新诗,也读外国诗歌。说实在的,外国诗歌让我喜欢的不多。我想,这主要是翻译问题。我同意这样的说法:严格说来,诗是不能翻译的。如果有一首外国诗歌特别让我们喜爱,那与翻译的改造和加工一定有很大的关系。一首好的汉译外国诗,不但显示了原作者的才华,也显示了翻译者的诗歌素养。我前面提到了狄金森。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狄金森诗选》,给过我不少快乐。翻译者为江枫。江枫先生无疑是一位颇高明的诗歌翻译家。在江枫的翻译下,狄金森这样写爱情:“如果你能在秋季来到,/我会用掸子把夏季掸掉,/一半轻蔑,一半含笑,/像管家妇把苍蝇赶跑。”狄金森还这样写美国的南北战争:“活着,使人感到羞耻/这样勇敢的人已经捐躯/有幸的泥土令人嫉妒/掩埋着这样的头颅。”这后面两句,无端地让我想到王维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我那时,把自己喜欢的诗,抄在专用的本子上。有时整首诗地抄,有时只抄几段、一段,甚至只是几句、一句。这样抄了或大或小好几个本子。几十年间,搬过好多次家,扔掉了不少东西,这几个本子却一直带着。说实话,那时大量读新诗集,也总有深重的失望伴随着。好诗太少,是那时常有的感觉。整本整本地读下来,却没有一句让我喜欢,这样的情形是常有的。如若不是这样,那我抄诗的本子应该可以等身了。我抄诗,只是为了日后再细细品味,并不是为了积累资料,所以有时连作者名字也不抄,有时甚至连诗题也不写。现在翻开这些本子,有些句子和片段,都不知来自何处。例如,有这样一段:“这么说,我又要/黑沉沉,灰溜溜,/拣回我的心,/洒点泪水在心头。把它/带走;/像一只狗/一瘸一跛,/把火车压伤的爪子/拖回/狗窝。”这是哪一位作者的哪一诗的片段,已不知道。甚至这本来所写何事,也无从明白。有点悲伤,又有点俏皮有些可怜,又有些幽默。这大概是写失恋吧,但也许不是。
1986年初,我终于获准报考地方院校研究生我报考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从准备考试开始,这种胡乱读诗和抄诗的日子就结束了。这年秋天,我来到复旦大学。从这时起,阅读的就是另外一些东西按理,我应该走上诗歌研究的路。但终于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到底是什么。越是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越不愿意以一种冷静甚至冷酷的态度去对待,大概是原因之一吧。
没能成为一个研究诗的人,我并不觉得遗憾没能成为一个写诗的人,是我常常感到遗憾的。
作 者: 王彬彬,著名学者,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在功利与唯美之间》《为批评正名》《城墙下的夜游者》《死在路上》《独白与驳诘》《当知识遇上信念》《鲁迅:晚年情怀》《往事何堪哀》《并未远去的背影》《鲁迅内外》等。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