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常 彬 张 鹏
人民币图像数字叙事及女性形象探析(下)
河北 常 彬 张 鹏
图1 第三套人民币
图2 第二套人民币分币、角币
第三套人民币1962年发行(图1),币值沿袭第二套的方式,所有券面与第二套人民币等值,分币仍采用第二套(图2)。画面以人物形象为主,1角“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2角“武汉长江大桥”、5角“纺织女工”、1元“女拖拉机手”、2元“男车床工人”、5元“男炼钢工人”10元“人民代表步出人民大会堂”。1950年代后期的“极左”思想、大跃进的浮夸冒进,严重破坏了中国社会的正常发展,出现了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困难时期,致使民生凋敝,国民经济濒于崩溃。1962年国家开始经济战略调整,重点再次转移到社会生产建设上来。第三套人民币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行的,图说国家大政方针,票面上几乎是清一色的劳动场面和工农形象,反映出特定时期国家经济建设的重点和依靠对象。2角币上的武汉长江大桥是第三套人民币中唯一的非人物票面,不可小觑这座大桥的意义它1957年建成,是有史以来第一座横跨长江的大桥,寄予了几代中国人的强国梦想。从1913年詹天佑的第一次规划到1919年孙中山的提案,从1935年茅以升的再次规划到1946年民国政府的有始无终……沧海桑田,它始终没有变成落到人间的花朵。新中国实现了半个世纪来的夙愿,“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毛泽东语),昭示的岂止是一座大桥,辉煌展示了新中国的建设成就,如浩荡长江滔滔奔流,钢铁巨龙托起一个新生政权的强国梦,具有极大的提气鼓劲作用,在刚刚经历了1960年前后三年天灾人祸之后,1962年发行的第三套人民币用意显然在此。
第三套人民币产生于国民经济调整时期,与此前相比,社会环境变得相对宽松,新版人民币券面人物/事物的移动方向并未严格地约束于以“左”向为政治正确的标志,而是具有了左右相间的变化感和节奏美(图1)。这与第二套人民币分币、角币券面图像无一不“向左行”(图2)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仍有例外发生:第三套人民币一角券在发行之初,因画面中的人群由左向右行进,在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的崇“左”时代,被认为有严重的“右倾错误”(图3),流通不久即遭到严苛的回收销毁。重新发行的一角券(图1),人群向左行进,寓意“左”所代表的正确政治方向(刘金泉:《人民币的故事》,《文史精华》2012年6期)。
图3 第三套人民币1角
与第一、二套人民币相比,第三套人民币(图1)可谓“浓墨重彩”地表现女性,男女形象平分秋色,男女田间同劳动(1角)、女人在大工厂纺纱织布(5角)、女人开拖拉机(1元)、男人开机床(2元)、男人炼钢铁(5元)、男女齐参政(10元)。票面上男女形象出现频率几乎是1∶1的平均分配,男女从事工农业生产的劳动画面比也是1∶1,男女同参政的画面意在强调男女共享政治权利,是另一种意义上的1∶1概念,充分突显了1960年代强调“妇女能顶半边天”“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意识形态寓意。人民币女性形象也不再拘囿于传统的农业生产生活(如第一套5元“家庭纺绩”,第二套10元“手抱麦穗”),而是与现代化生产相联系,开拖拉机务农(1元),操现代化机器织布(5角),参与国家政治权力建构(10元),她们的身影,不再局限在乡村和家庭,而延伸至城市大工业生产和政治领域,表现了新中国妇女解放进程和女性风貌,她们不仅是生产建设的生力军,也是国家政权建设的参与者。10元币表现走出人民大会堂的男女代表,前排为工农代表,略后为军人代表,他们的后面是少数民族代表。第三套10元币沿用了第二套10元币工农形象为主体的“工农联盟”意义,但在画面上又增添了新的内容:军人和少数民族形象,以及政治权力的象征——人民大会堂。意即政权性质为工农兵联盟为基础的各民族的大团结,同等地分享政治权利,彰显新中国的民主政治建设成就;农民女代表在画面中心,意在突出妇女地位的提高和政治权利的获得。
我们发现,第三套人民币币值大小的排列,仍然有其特定的性别叙事潜指。男女“出镜率”虽为1∶1,但女人工厂织布(5角)、女人农村开拖拉机(1元),从币值的高低来看,其价值和社会身份仍低于男人开机床(2元)、男人炼钢铁(5元),潜在地表达出女低男高的性别观念,以及女性所代表的农耕文明的次先进性,不及男性所代表的工业文明的先进性。5角币画面虽是女人在工厂纺织,也终不过是现代版的“织女”形象,依旧源于农耕文化的女性定位。即便在10元币上,“她”仍然是毛巾裹头,穿一身土气的农家妇女装,似乎永远脱不了人民币“女性形象=农妇形象”的既定模式。
图4 中国第一位女拖拉机手梁军
第三套人民币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有1元币上的“女拖拉机手”,有其生活原型——“新中国第一位女拖拉机手”、《人民画报》1950年第2期的封面人物梁军(图4)。可以说,梁军是新中国妇女解放并参与国家建设的典型样板。东北解放初期,十七岁的师范生梁军被苏联电影《巾帼英雄》中女拖拉机手形象所鼓舞,萌生了做女拖拉机手的想法。正巧黑龙江省北安举办拖拉机手训练班,梁军说服校长成为训练班七十多名学员中唯一的女孩子。女人也能开拖拉机?织布和面的手能捣腾机器?这在当时可谓是天大的新闻。经媒体报道后,梁军一夜成名,“新中国第一位女拖拉机手”“全国农业劳动模范”等荣誉纷至沓来,并受到毛主席接见(王
诚宏:《天下谁人不识“军”:访新中国第一位女拖拉机手梁军》,《世纪桥》2010年2期)。作为新中国有文化、懂技术的劳动妇女的典型代表,梁军的意义具有了妇女解放、向工业化迈进的国家意志的内涵,她因此成为国家名片人民币上的女性代表。
第四套人民币发行于1987年,距第三套人民币发行已相隔了二十五年,其间中国社会的政治动乱严重滞碍了社会与经济的发展。第四套人民币的最大特点是增设了50元、100元大钞,以适应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需要,领袖人物形象和少数民族群像,尤其是知识分子形象和众多少数民族妇女形象亮相人民币,意义非同寻常。根据票样统计,除100元上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四位领袖头像,以及50元上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的头像外,其他票面上共有十四位不同民族人物头像。不同币值的人物形象总计有十一位男性,十位女性,性别比例基本持平。画面的性别形象分配是:除1角券上两位男性少数民族外,2角、5角、1元、2元券皆为成双的少数民族女性形象,5元券一男一女两位少数民族,10元券两男(一少数民族一汉族),50元券两男一女,100元券四位男性伟人。民族团结、男女平等、重视知识分子作用、革命领袖率领我们前进的意识形态寓意极为明显,而币值的大小和男女形象的安排也同样有潜在的数字叙事和性别叙事意义,低币值(2角、5角、1元、2元)主要是女性形象券面,高币值主要是男性形象券面(10元、50元、100元),5元币犹如一道性别比例的分水岭(一男一女):低币值券面女性形象占八位,高币值只占一位;反观男性形象,低币值券面占两位,高币值券面高达八位。尽管性别比例基本持平,但意识形态深处渗透出的男权意识,点点滴滴昭示社会性别偏见的历史惯性多么的巨大,社会进步和妇女解放的进程漫长艰难,绝非一朝一夕。
图6 第四套人民币1角、2角、1元
说来有趣,第四套人民币人物形象多有真人蓝本,如1角币上的苗族男性(图6左),原型人物王德安,是1950年代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第一任州长(新华:《人民币上的人物和他们的五彩人生》《时代邮刊》2010年第11期)。2角币上的土家族(图6左)、朝鲜族(图6右)姑娘也确有其人,前者叫黄其萍,现工作于湖南省农业厅,后者叫苏春熙,吉林省延边地区朝鲜族姑娘,现在北京从事朝鲜语培训工作(王琬:《人民币上熟悉的陌生人》,《中国女性》2007年第3期)。1元币上的侗族姑娘(图6右为贵州省从江县庆云乡村民石奶引,这个美丽的姑娘,翘翘的鼻子,水灵的眼睛,乌黑的长发,在侗乡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如今的她仍然是一个农家妇女,过着简单朴实的生活(新华:《人民币上的人物和他们的五彩人生》,《时代邮刊》2010年第11期)。普通而真实的各族劳动妇女形象出现在“国家名片”上代表了中国社会的进步、民族的团结、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她们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这是第四套人民币票面女性形象与第二、三套人民币女性形象的显著不同。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内外环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民族问题也面临新的挑战,第四套人民币上众多少数民族形象的出现,反映出国家对社会安定和谐、各民族团结统一的意识形态诉求。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第四套人民币50元知识分子形象的出现(图7)。知识分子在革命话语时代一直不被主流意识形态所待见,他们的“臭老九”身份永远需要脱胎换骨不断改造,才能重新做人。但是,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由于国家政治环境的改变,知识分子成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第四套人民币50元在图释政权核心结构工农联盟的基础上增添了知识分子,代表了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提高、社会话语权利的重新分配。但不难看出,50元人民币工、农、知形象的位序排列,仍是工人大哥在前,农民大嫂居中,“老九”大叔在后,寓意其构成政权核心力量的主次性。
图7 第四套人民币50元
我们有趣地发现,纵观第一至第四套人民币在表达政权核心力量的图解上(图8),第一、第二套是“工农”形象,第三套是“工农兵”形象,第四套是“工农知(知识分子)”形象,不变的是“工农”,可置换的是“兵”和“知”。在人民币表达“工农”形象时,第一套人民币工农均为男性,第二、第三、第四套人民币的工人形象也仍然是男性,而农民形象则清一色全是女性,永远是衣裳土气、裹着头巾、十分健硕的农村大嫂,与赳赳阳刚、孔武有力、头带工作帽的工人大哥交相辉映,这两身行头所代表的身份,程式化地嵌入共和国意识形态具象表达之中,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宣传画,铺天盖地都是这个模式。这既是一个政治文化现象,又是一种农耕文化土壤里剥离出的现代性追求。农耕文明时代男女都困在土地上,依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维持基本生存。工业化兴起,贫困和失去土地的农民大量流入工厂,工业化大生产集结了以男性工人为主的劳动力大军,男性成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其实,流入城市的农村妇女和城市下层社会妇女也大量走进工厂,从事纺织之类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成为与男性工人一样的新兴产业工人。新中国妇女走进工厂、走入公共空间,不仅仅是女性解放和自立的需要,更是百废待兴、亟待经济恢复的国家建设需求。但与男工人比起来,她们似乎并不被塑造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她们的第二性身份,根深蒂固地蛰伏于几千年男权文化的积淀中,即便她们是操作着现代化大机器的女工人,也“天生地”劣于男性、次于先进,男性理所当然地代表了优秀、成为了先进。另一方面,天乾地坤,土地总是成为母性、阴性、女性的隐喻,即便是纺织女工,也脱不了男耕女织模式中的“织女”身份。在工业生产与农业生产二元组合中,工为阳、农为阴,工为先进性、农为次先进性,工农结合、男女搭配、男主女次,既是一种性别“和谐”,也隐含男强女弱、男尊女卑的性别文化信息。
图8 第一至四套人民币工农兵/知形象
第五套人民币采取“一次公布,分次发行”的方式,从1999年到2004年,分期发行了100元、50元、20元、10元、5元、1元、5角和1角八种面额,与第四套人民币相比,取消了2元币和2角币,增加了20元币。新版人民币纸币正面均为毛主席头像,并配有中国传统文化符码和象征意义的四季花卉,100元“梅花”、50元“菊花”、20元“荷花”、10元“月季”、5元“水仙”、1元“兰花”(图9)。这些花卉在中华民族的审美认知中具有特殊的文化品格:梅花迎寒怒放的傲骨,菊花淡定高远的旷达,荷花出泥不染的纯洁,月季长开不败的瑰丽,水仙亭亭玉立的优雅,兰花幽香远溢的坚贞,象征中华民族的风骨和美好人格追求。这套高水平制作的新版人民币,用十倍放大镜去观察券面中的毛主席头像,会发现头像的眼睛传神生动,纽扣的缝制和衣服纹理立体清晰(刘金泉:《人民币的故事》,《文史精华》2012年第7期)。纸币背面的图像(图10)或是具有政治寓意的建筑,或是历史古迹、自然文化遗产,如100元“人民大会堂”、50元“布达拉宫”、20元“桂林山水”、10元“三峡夔门”、5元“山东泰山”、1元“三潭印月”。人民大会堂是人民政权的象征,布达拉宫是民族团结的象征(公元7世纪藏王松赞干布为远嫁雪域高原的唐朝文成公主而建),桂林、三峡、泰山、西湖是祖国锦绣河山的象征,展现了文化灿烂、山河壮丽、民族团结、国家统一的丰富意蕴。
图9 第五套人民币纸币正面
图10 第五套人民币纸币背面
以钞票券面表现开国元勋,中外币制先例不乏。第五套人民币采用新中国成立初期毛主席的头像,是该版纸币券面唯一的人物形象(图9),突显坚持毛泽东思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政治方向,在发展商品经济的今天尤为重要,同时也表达了人民对新中国缔造者的崇敬缅怀。从审美的角度看,同一形象出现在第五套人民币的所有纸币券面,不免显得单调;但将其放在迄今为止发行的五套人民币中来审视,它又独具特色:第一套注重农耕景物描绘,第二套展示工业化道路,第三套强调男女平等、工农业发展并进,第四套突出各民族大团结、平凡的人们创造历史,第五套则突显开国领袖和祖国灿烂文化。五套人民币图像各自侧重的意义叙事,反映了不同时期社会经济发展、政治文化生态和人文心态的不同诉求。
作 者: 常彬,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省级重点学科“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带头人,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女性文学。张鹏,河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2009级硕士研究生。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