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何样的未来

2014-07-12 10:49江苏张克中
名作欣赏 2014年22期
关键词:本义食指一代人

江苏 张克中

从《相信未来》入选教材的那一刻起,我就始终保持一种个人的警惕,担心有一天会有学生突然在课堂上站起来问:食指所说的“未来”是什么样的未来?若干年过去,然而终究没有人问,哪怕是课下。我又不免有些失望。

这与我的教学习惯有关,许多看法,我不愿轻易说出来,希望学生有所发现和质疑。如果对一个问题学生一点儿质疑的意思都没有,我也只是在课堂上给学生留下暗示,再发现不了,那就算了,说明他们还不能发现。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怪癖或者说是一种课堂教学缺陷,我认了。有些缺点,人一辈子未必能改得了。

但我终于还是要说,因为我亲见越来越多的人把《相信未来》作了纯现实的理解。这虽是经典普遍的命运,也是合理的审美存在,但对一个时代和一代人,仅仅这样并不公平。诗歌原本的情绪和情感表达,诗人的精神立场,理应得到阅读者的尊重,即便作为文学记忆,也有它的意义。

要说的是,食指的“未来”不是你我如今口里的美好。

“文革”初始,年轻人造反,满脑子的革命,冲动得要死。头脑充血的学生以理想的名义冲击社会,呼啸山林般在城市高喊着“捍卫”“打倒”东突西杀,秩序一下子就没了。乌合之众的狂暴历史上并不鲜见,疯狂与血腥得无节制可以想象。及至他们被通通赶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烧糊涂的大脑被冰冷的社会现实打了一闷棍,才稍稍收敛了最初的狂热。但很快,他们又陷入迷茫的痛苦与焦躁不安中,无出路的人生预见像瘟疫般在天下知青堆里弥漫。食指在1968年给他们送去了《相信未来》。

食指是较早游离了队伍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是怀着宏伟的理想游离的,在边缘观看了社会为所欲为的不堪。但他也到了山西的杏花村插队落户,一代人有的他一样也不少。以上都是常识。常识还有食指用《相信未来》表达了这个群体的痛苦、迷茫、惆怅和不安。“蜘蛛网”一节、“紫葡萄”一节、“手指、手掌”一节,以下几节,都是。如今不再是常识的是,食指在前三个诗节“固执”地宣告“相信未来”,在全诗的最高潮部分几乎声嘶力竭地呼告“相信未来”,这个“未来”是什么?

语文课堂上,大多教师告诉学生,这个“未来”是光明的未来,不再贫穷、混乱、凋敝、黑暗的时代。

对。也不对。说它对,是指食指当初说“相信未来”时,他的“未来”在本质意义上确是光明、不再贫穷混乱凋敝黑暗的时代。说它不对或不全对,是因为食指所说的“未来”有确指,今天的学生对光明时代的理解与食指的本意相去甚远。

1968年的食指不是今天的食指。他虽然失落、痛苦、迷茫,但仍然是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食指。他在诗歌中表达的冲突只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冲突中他坚持理想,在现实面前他想象理想。他的想象与那一代人的精神资源密切相关。

关于这个,徐晓在她的作品《半生为人》中有清晰的表述:我把《相信未来》抄在笔记本上背诵……未来是什么?对于我们来说,未来是人间大同的共产主义,我们无须描述她是什么样子,无须证明她是否完美、是否能够实现。如果能在失望中找到安慰、鼓励,何必要去追究是否能实现呢?有一个能够让你相信的未来,又何必计较眼前的得失与利害呢?“相信未来”的呼唤,温暖着一代人的心。

这是食指精神资源的最好注脚。食指并不是反叛者,他所接受的教育、拥有的信念,在那个年代,不是一时的现实可以打败的。他虽有失落与痛苦,但没有独立意义上的怀疑,他的批判也只是指出现实的错误而非对信仰的否定,他心中的未来是人间大同,是光明的信仰。

指出诗人笔下心中的“未来”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时代的信仰,只有把诗人放回他当年所处的环境,我们才有精神对话的现场感;我们只有明白了一个时代的社会精神氛围和具体语境,才能明白《相信未来》中那些表面上非常空洞的口号式诗歌语言比起同时代的颂歌,原来还有着偏离时代的个体声音。

这是一个非常荒诞的现象,诗人与整个社会有共同的主义信仰,当社会群体大踏步地左转昂首向前,执拗的诗人却独自站定茫然不知所向,只有撕心裂肺地呼喊“相信未来”。有时候,悖谬就是现实。

这就是意义。我们通过追问,表达对诗人精神立场的尊重。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把历史与现实对接起来,甚至与未来联系起来,并能进行一系列的诘问,比如诗人没有意识到“现实”不是曾经的“未来”吗?他该如何以“曾经的未来”回顾过去的奉献并反省自己的精神追求?在时代悲剧面前,我们是否永远只有诗人般“相信未来”的呼告?我们何时才能建立独立个人意义上的精神家园?

我知道,文学的审美本来就是建基于个人意义上的理解,但对于高中生来说,他们解读文本的个人基础尚在建构过程中,语文课堂应该为他们提供更多可能的理解视角,其中就包括文本本义。有论者指出,经典到最后变得符号化,本义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可以用它来表达自己的语义。这话得看场合,以《相信未来》为例,对于高中生来说,我以为本义仍然重要,如果学生发现了诗歌语言的空洞性,如果学生在诗人呼喊口号的情感里发现了不对劲儿,语文教师就只能让他们回到诗歌本义,探看诗人的精神立场,在时代语境中理解诗歌。

当然,如果学生一点发现的影子也没有,而且他们就在文本本身也找到了个人可以说得过去的理解,教师也未必一定把学生拽回到一个他们根本不了解的时代去,硬生生的说教没有意思。《相信未来》教了有十年了,学生没有提出本文谈论的问题,没提出就没提出,有什么大不了?作家王小妮在大学的课堂上朗读食指的《相信未来》,下课后有个女生问她:老师你相信未来吗?王小妮说:我不信。女生说:我信。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拼未来。

这也是一种理解。而且我觉得,很好。

还是回到食指的“未来”。学生现在没提出,不等于今后没人提出。为此计,还是把“未来”写在这里,作为一个常识,供语文同行参考。评论家汪政曾在一个场合谈到《相信未来》,主张语文课不要面面俱到,可以“不求甚解”,甚至可以容忍作品碎片化。对食指的《相信未来》,学生即便收获“相信未来”四个字都行。

现实虽无法如此,但我们心向往之。对的,相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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