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爱丽丝·门罗|李文俊 译
播弄(节选)
〔加拿大〕爱丽丝·门罗|李文俊 译
现在真正的冬天来到了,湖面结了冰,一直冻到防波堤。冰面很粗糙,有些地方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波浪涌起时当即就被冻住了似的。工人们给派出来拆除圣诞节的灯饰。到处都传来有流感的消息。人们顶风走路时泪水直淌。大多数的妇女都穿上了她们的冬季制服:
保暖裤和滑雪夹克。
若冰①却没有这样。她从电梯里走出来去巡视医院的三楼也就是医院的最高一层时,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长大衣、灰羊毛裙和一件淡紫灰色的羊毛衬衣。她厚厚的直头发剪得齐肩膀,耳垂上戴得有小小的钻石耳饰。(人们仍然注意到,就和以往一样,城里最有气质、衣饰最讲究的妇女中未婚女子就占了好几位。)她现在不需要穿护士服了,因为她只干几个小时而且仅仅是在这一层。
你可以按常规坐电梯上到三层,不过要下楼就费点儿事了。必须请写字桌后面的那位护士摁一个秘密的按键你才能走得出去。这儿是精神病房区,虽然很少有人这么称呼它。它朝西俯瞰那个湖,就和若冰的公寓一样,因此常常被人称为“夕阳大酒店”。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爱称它为“皇家约克”②。这里的病人都是短期的,虽然有些短期病人有几出几进的记录。那些妄想症、戒毒或是必须长期治疗的人被安置在别的地方,在县立病患之家,正式的名称是长期治疗中心,就在城郊边上。
四十年来,这个镇子规模没有扩大多少,但是却起了不少变化。这里开了两个购物中心,虽然广场周围的店铺还在勉强维持着。陡岸上盖起了一些新楼房——那是中年人的聚居区,而俯瞰着湖的大房子有两座又改装成了单独一套套的公寓。若冰很幸运,租下了一套。她跟乔安妮过去在伊萨克街上住的那所房子已经让人用乙烯基塑料修饰一新,变成一家房地产办公室了。威拉德的房子大体上还是原来样子。几年前他中了一次风,总算恢复得不错。他住院的时候若冰常去看他。他谈到她还有乔安妮过去跟自己相处得真不错,他们一块儿玩纸牌时又是得到了多大的乐趣。
乔安妮去世已有十八年了,在卖掉那所房子后若冰与旧日的联系都断掉了往来。她不再上教堂了,除了在医院里见到的当了病人的那些以外,她几乎都见不到她年轻时、上学时认识的那些人了。
在她进入人生的这个年龄段时,结婚的前景也还曾稀稀拉拉地出现过。会有一些死了老婆的鳏夫四下里寻寻觅觅。他们一般都希望能找到有结婚经历的女子——虽然有好工作的也挺合适。不过若冰早已表明自己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她年轻时认识的人说,她这人从来就对这方面没有兴趣,她就是这么的一个人。新认识她的人猜想她必定是个同性恋。只是因为出身于如此守旧与不顺的家庭里,她不敢承认就是了。
如今城里也有各式各样的人了,她交往的正是这一类人。有的不结婚就住到了一起。有的人出生在印度、埃及、菲律宾和韩国。旧的生活方式、早年间的规矩,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存在,但是好多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对那一套连知道都不知道了。你想要买哪个国家的食物差不多都能买到,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晨你可以坐在人行道的桌子边,喝优质咖啡,聆听教堂的钟声,却连半点礼拜上帝的心思都没有。湖边再不是由铁路棚屋与仓库所包围——你可以沿着湖边在搭起的木板道上足足散上一英里的步。这里出现了一个合唱队和一个演剧团体。若冰在剧团里依旧很活跃,虽然上台次数已不如以前多了。几年前她扮演过海达·盖普勒③。总的反应是那出戏很沉闷,不过她演的海达却十分出彩。尤其不简单的是,戏里的那个人物——人们都这样说——跟真实生活中的她反差有那么大。
现如今,此地上斯特拉特福去观剧的人也很有几个了。不过她呢,要看戏总是上滨湖尼亚加拉市去看的。
若冰注意到墙边多出一溜儿三张病床。
“这是怎么的啦?”她问科雷尔,那位桌子前的护士。
“临时性的,”科雷尔回答说,好像她也不大清楚似的,“是要重新分配的吧。”
若冰把她的外衣和手包挂到护士桌子后面的贮物间去,科雷尔告诉她这些病人是从珀斯县转来的。那里病人太多,所以需要转移。不过不知是谁把他们的事弄拧了,本县的卫生机构还没同意接收,所以就决定暂时先在这里放一放。
“我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呢?”
“随你。方才我去看的时候他们还都是不清醒的。”
三张床的护栏都是支起的,病人都平躺着。科雷尔没说错,他们像是都睡着了。是两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头。若冰已经转过身了,但接着又扭了回来。她站着往下看那个老人。他嘴张着,他的假牙,如果有的话,已经摘了下来。他头发没秃,白色的,剪得很短。他脸上的肉萎缩了,脸颊凹陷了下去,但是脑门仍然很开阔,保留下了几分威严感以及——和她上一次见到时一样——焦虑不安的神情。有几处皮肤显得皱缩、苍白,几乎是银白色的,说不定是因为有癌变而做过手术。他的身躯变小了,被单下面似乎都见不到有腿,但是胸膛与肩膀倒仍然是挺宽的,就跟她记忆中的几乎一样。
她看了看挂在床脚处的那张卡片。
亚历山大·阿德齐克。
丹尼洛。丹尼尔。
也许这是他中间的那个名字。亚历山大。要不就是他打诳了,以谎言或半谎言来作为预防措施,从一开头起一直到几乎最后,他都是在撒谎。
她走回到护士桌前对科雷尔说:
“关于那人有什么资料吗?”
“怎么啦?你认识他?”
“我想也许有这个可能。”
“我查查看有没有。会给你打电话的。”
“不用急,”若冰说,“你得空了再说。我只是好奇。我得走了,该去看看我的病人了。”
若冰的工作就是一星期与这些病人谈两次话,记下他们的情况,比方说他们的妄想症或抑郁症有无改善啦,吃药后的反应啦,还有他们的亲属、配偶来访后情绪上有无变化啦。她在这一层楼已经工作了有些年头了,最早还是70年代力主精神病人尽量少离家治疗的看法引进的那会儿了,她认识不少几出几进的病人。她上过一些特殊的课程,好使自己有资格从事精神治疗的工作,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她在这方面有一种兴趣。在那次她没看完《皆大欢喜》、从斯特拉特福回来之后,她就开始对工作有了感情。某种因素——虽然并非出于她的希望——确实是改变了她的生活。
她把雷依先生放到最后去处理,因为他一般总需要最多的时间。她不总能如他所愿把那么多时间都用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还得看别的病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今天,其他病人因为所服的药很对症,都有所好转,他们一见她就表示抱歉,怪自己给她带来了麻烦。可是雷依先生,他一直认为自己对DNA发现的贡献没有得到应有的褒奖与承认,正怒气冲冲呢,说是要写信给詹姆士·沃森④。他直呼此人为吉姆。
“我上次写给他的那封信,”他说,“我懂的,寄出那样的一封信是不能不留一份底稿的。可是我昨天在我的档案里寻找,你猜怎样?你说。”
“还是你告诉我吧。”若冰说。
“不在了。不在了。给人偷了。”
(三)在学习“健康的生活”一章内容时,教材中提到“拒绝毒品、远离毒品”。青少年时期是一个“出生牛犊不怕虎”的时期,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对什么都想试一试,再加上对毒品的危害认识不清,致使受害人数较多。青少年时期正是迅速生长发育的时期,若吸毒危害比成年人更为严重,所以我们要在青少年中开展禁毒教育,使之充分认识毒品的危害,自觉抵制毒品、远离毒品。在每年的6月26日,制作相关内容的展板,宣传相关的禁毒知识,并开展讲座,以具体事例教育学生,真正从思想上树立高度警惕意识。
“也许是放错地方了吧。我来给你找找看。”
“我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我早就应该放弃的。我是在跟太子党斗,跟他们斗的人有谁会赢?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应该放弃?”
“那得由你来决定呀。只有你才能作出决定嘛。”
他开始又一次地向她复述他的伤心事的具体细节。他不是一个专业科学家,他自己做研究工作,但他肯定是多年来都在跟踪科学发展进程的。他向她提供的情况,包括他用个粗头铅笔费了老大劲儿画出来的草图,无疑都是正确的。只有他受骗的那个部分,故事显得很拙劣也很容易看穿,说不定从电影电视那里得到了不少启发。
不过她一直都爱听他讲故事里的那个部分,他会形容两根螺旋线如何被分开,两股东西如何浮了起来他表演给她看,用两只那么优美、那么富于表现能力的手。每一股都按照它自己的旨意往规定好的方向成倍地增长。
他也喜欢这个部分,他为此而感到神采飞扬,以至连眼眶里都涌满了泪水。她总是谢谢他的解释,同时希望他能到此为止,但是他自然是停不下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相信他正在一点点地好起来就在他开始在冤案的盘根错节处清理挖掘时,在把精力集中在失窃的信这一类的事情上时,那就说明没准他正在好起来。
只要稍加鼓励,对他的关怀稍稍侧重些,他说不定还会爱上她的呢。以前这样的事也曾发生在几个病人的身上。都是结了婚的男人。不过这一点并未能阻止她与他们睡觉,那是在他们出院之后了。到那时感情的性质已经起了变化。男的是心存感激,她怀着的则是善良愿望,双方心中都生出了一种倒错的怀旧心情。
对于这样的事情她并不感到后悔。她现在极少有需要后悔的事。更不用说为了自己的性生活了,这种事发生得很少,也很隐秘,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很抚慰人的。如此苦心保密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必要,瞧瞧别人是怎么对她有固定看法的吧——她现在认识的人都看死了她却也都看错了她,就跟很早以前认识她的人一模一样。
科雷尔递给她一份复印件。
“内容不太多。”她说。
若冰谢过了她,把纸叠起,拿到贮物室去,放进自己的手包。她想单独一人时再看。但是她等不到回家了。她下楼来到静思堂,过去这里是祈祷室。此刻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
阿德齐克,亚历山大。1924年7月3日出生于南斯拉夫比捷洛杰维奇。1962年5月29日移民加拿大,成为加拿大公民,关系人为其兄弟丹尼洛·阿德齐克,加拿大公民,亦于1924年7月日出生于比捷洛杰维奇。
亚历山大·阿德齐克与兄弟丹尼洛共同生活,直到后者于1995年9月7日去世。他于1995年9月25日获得许可进入珀斯县长期关怀机构,自那时起成为该处之一名病人。
亚历山大·阿德齐克显然自出生时起或出生后不久即因疾病而成为聋哑人。幼年时未能获得特殊教育训练。智商未曾经过检测,但受到过钟表修理训练。未曾受过手语训练。一直依赖兄弟照顾,除此以外感情上看来无法与人沟通。进入中心后显得感情冷漠,无食欲,偶然显示出有敌意,总体状态上有逐步退步趋势。
简直不可思议。兄弟。双胞胎。若冰想把这份材料呈交到某个人,某个权威部门的面前去。
这是荒谬可笑的。我不能接受。
然而。
莎士比亚应该使她思想上有所准备。在莎剧里,双生子经常是误会与灾难的起因。这样的播弄往往被安排为出现某种结局的手段。最后,疑团解决了,恶作剧得到了谅解,真正的爱焰或是这一类的事得以重新燃烧。而受到愚弄的人也宽宏大量,不会怨天尤人。
他必定是出去办一件什么事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不会很长时间把店交给那个兄弟来管的。也许那扇纱门是插住的——她从未试着去推开它。也许他关照过他的兄弟,在他带着朱诺在附近街区遛一圈的时候把门插上不要打开。她也曾觉得奇怪,朱诺怎么会不在呢?
如果她再晚一点点时间来。或是早一点来。如果她看完了全出戏再来或是干脆不去看戏。如果她没有费工夫去整理她的头发。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怎么能处理好呢,他得管亚历山大而她也有一个乔安妮要照顾?从那天亚历山大的表现来看,他显然是容忍不了任何的外来插入与变化的。而乔安妮肯定会觉得受不了的。家中多出来一个又聋又哑的亚历山大倒还在其次,她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若冰要嫁给一个外国人。
现在已很难说得清楚,当日那番遭遇是幸或不幸。事情全都在一天里、在几分钟之内便被破坏了,而不是像这类事情往往会的那样,是经过反反复复、走走停停、希望与失望,漫长的拖延,才彻底垮台的。若是果真好事难圆,那么痛痛快快的了断岂不是更易忍受吗?
不过临到自己头上时,人是不会真的这样想的。若冰便没能这样。时至今日,她仍然是但愿自己没有错过那个机会。她绝对不想在自己的心里给命运的播弄空出半点感激的位置。不过想清楚之后她倒是会很高兴自己能有机会发现个中玄机的。也就是说,至少是——发现一切其实都并未受到触动,就在粗暴干涉即将到来之际。它使你非常气愤,但是还是会感受到远处传来的温暖,而且丝毫不会有羞愧之感。
显然,他们当时进入的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一如任何一个在舞台上虚构的世界。他们脆弱的安排,他们仪式般的接吻,由鲁莽的信心主宰着,他们竟会一门心思地相信一切都会按照设想往前发展。在这样危险的布局下,只要往这边或是那边移动一分,事情便会落空。
若冰的一些病人相信,梳子与牙刷都必须放在一定的位置,鞋子必须朝着正确的方向摆,迈的步子应该不多不少,否则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如果她在这件事上未能成功,那必定是因为绿裙子的关系。由于洗衣店里的那个女人那个生病的孩子,她穿错了一条绿裙子。
她希望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什么人。告诉他。
①若冰,原文为Robin。如系男性,一般当译为“罗宾”。
②皇家约克酒店是加拿大最著名的酒店之一。
③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同名剧本中的女主人公。
④詹姆士·沃森,美国生物学家,因发现脱氧核糖核酸(DNA)的分子结构,获1962年诺贝尔医学奖。
作 者: 爱丽丝·门罗,加拿大女作家,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品有《快乐影子之舞》《逃离》《石城远望》等。李文俊,著名翻译家,中国译协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对外文化交流委员会委员。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