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杜 昆
美与爱的赞颂
——解读白桦的叙事诗《孔雀》
河南 杜 昆
“十七年”期间曾出现叙事诗的热潮,李季、阮章竞、田间、臧克家、郭小川、艾青、闻捷等著名诗人均有涉足。其中,公刘的《望夫云》、白桦的《孔雀》、韦其麟的《百鸟衣》等,是“在整理少数民族民间诗歌基础上创作的叙事诗,应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准”①。为何脱胎于少数民族民间诗歌能取得较高的艺术水准?这些诗歌具有哪些审美特征和思想内涵?诗人是如何处理民间文学与主流文化的差异的?这都是新诗发展历程中值得思考的问题。
经过岁月之河的淘洗,多少激昂高蹈的政治抒情诗被广大读者抛弃淡忘,那些题材和视角高度政治化的诗歌注定是昙花一现。相反,表现人情、人性的诗歌,即使曾被权威人物曲解批判终会得到民众的认同及喜爱,回归诗坛重新焕发出艺术的芬芳。其中,白桦的《孔雀》正是一簇“重放的鲜花”②。1957年,在傣族民间故事的基础上创作的叙事诗《孔雀》发表后引人注目奠定了白桦在西南诗人群中的地位。1982年,由白桦亲自担任编剧,由当红演员唐国强和李秀明主演的电影《孔雀公主》上映,获得较好票房和多项国内外大奖。诚然,由于历史语境和个人命运的巨大变迁,电影《孔雀公主》在巫师形象和故事情节上对诗歌《孔雀》有些改动,这些改动源于历劫归来的诗人对历史的反思,突显了白桦对阴谋、迷信的批判,对正义、真理的强烈诉求。而长诗《孔雀》诞生于白桦英姿勃发的青春时期,散发出浓郁的浪漫色彩和理想精神,不仅流露出一个来自中原的诗人对西南少数民族的自然风景和风俗人情的热爱,而且抒发了他对坚贞爱情的赞美及憧憬。
遥想白桦当年骑着骏马到达云南之后,美丽的风景和淳朴的民风,使他不由自主地沉醉和赞叹,众多优美动人的民间故事进一步点燃了诗人的才情。白桦的长诗《孔雀》在结构和形式上借鉴了民间说唱艺术的特点,但没有局限于民间传说的召·树吞和喃·穆鲁娜的故事内容和思想内容,而是剔除了民间故事原有的宗教色彩和迷信因素,谱写成一曲对美与爱的赞歌。一言之植根于西南边陲独特的自然风景和民族文化的《孔雀》,是对美与爱的赞颂,这是其魅力和意义所在。
《孔雀》中的风景是迷人的,美得如画如梦,美得让人忘记了痛苦和忧愁。诗歌《孔雀》宛如用文字精心渲染的美景,白桦融写景、叙事、抒情、议论于一体,描绘了风情万种的自然风光。当年轻的王子召·树吞被父王逼婚时,他向往没有奉承和乞求的真爱,向往窗外玫瑰色的诱人的晨光和自由,于是逃出宫廷。召·树吞发现,在森林中自由快乐地生活的猎人朋友才是王子。
你才是王子呢!快乐的猎人,/万花是你的群臣;/永远的春天是你的锦被,/绿色的森林是你的宫廷。
早晨满足地微笑了,/红晕隐去了双颊的薄粉;/笑容可掬的早晨走去,/喧哗的大森林向王子鼓掌欢迎!
召·树吞王子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获得了自由和快乐,他和猎人朋友一起听那箭出弦的声音,一起看那利箭射透彩云,聆听锦鸡司晨,用泉水洗亮眼睛,与殷勤的小猕猴共同享用美味……在王子眼里,有色有香、有情有灵的森林万物,无拘无束、自由快乐的生活,值得珍惜和敬重。在长诗的开始,白桦描绘了压抑忧愁的王子在美丽自然中获得了自由快乐,语言优美而温暖。对召·树吞王子来讲,自然是快乐之源,人与自然能够平等和谐地共处,人可以从自然中得到食物、安慰与生命激情,生命与自然可以相互融通。对白桦来说,他的青春在边疆,多彩而神秘的云南自然景象让他一生难忘,多年以后,他仍旧满怀爱意地诉说着奇特的“杜鹃醉鱼”,夜幕下的亿万盏萤火让他感觉如同置身于银色的梦境。③云南情结是白桦宝贵的精神资源,是他回忆、想象、写作的必经之路。如今看来,《孔雀》的主题并未局囿于爱情层次,无论是古老的民间故事,还是白桦的诗歌创作,谁能否认它们都包含着深刻而朴素的生态哲学思想呢?
如果说自然美景激发了王子召·树吞的生命激情,那么,美好的爱情则激发出他身上的人性光辉,美丽、智慧、善良的喃·穆鲁娜让他成长为一个勇敢、坚强的男人,他的生命因为爱情而完整,王子形象也因为人性光辉而可亲可敬。在《孔雀》中,王子和公主的爱情故事相对简单,主要包括一见钟情、新婚离别、王媳升天、王子寻妻四个部分;但是诗人运用的修辞手法却非常复杂,拟人、比喻、夸张、排比、反复、对偶、反问、衬托、顶真等修辞格在诗歌中琳琅满目。这种诗歌语言让并不复杂的故事变得生动有趣,让并不复杂的人物形象变得饱满鲜活。
令人感到奇异的是,喃·穆鲁娜姐妹的美貌让鸟儿唱歌、花儿吐蕊、金穗低头、蜂蝶绕舞、隐士动心、万物忘记了运动……一切都衬托了公主堪比天仙的美貌。召·树吞为不期而遇的美与爱变得呆痴,喃·穆鲁娜则眉目流露出娇羞和温情。率真的王子想要抱住披着孔雀衣的美人,公主却飞去,只留给他一根翠蓝的羽毛。在相思中煎熬了七天之后,召·树吞大胆地把喃·穆鲁娜的羽衣藏起,与其说王子的追求有些鲁莽,不如说这是公主温柔的就范。
让我给你唱一支歌吧!/唱唱我们明天的生
活;只要你和我在一起,/生活的意义就是快乐!
喃·穆鲁娜想用歌声和真情抚慰被父王冷落的丈夫,同时憧憬着幸福快乐的未来生活。但是,战火让刚刚品尝新婚喜乐的夫妇不得不马上分离,满怀思恋的喃·穆鲁娜走到了人民中间,用善良和友爱驱赶着痛苦和孤单。
生命在死亡的面前可以被迫凋落,但绝不应该有被迫凋落的爱情!
喃·穆鲁娜的爱情坚贞而执着,她为远方的爱人牵肠挂肚、苦闷徘徊,谁曾想到她还要面临更大的风暴。喃·穆鲁娜被伪善邪恶的巫师诬陷为鬼怪,被迫要做祭坛上的牺牲,但是她说 “是为了白璧般的爱情”!喃·穆鲁娜在升天之际,念念不忘远方的爱人和善良勤恳的人民。她在祭坛上跳的“死亡之舞”犹如一场悲壮而凄美的告别演出:
人民为她的舞蹈忘掉了悲哀,/彩云为她的舞蹈落下来;/飘带扬起温和的风,/散落的花掩盖了血颤的屠杀台……
冲上愁云四合的天空,/在人民眼睛里她就是自由的风;/落下杀气腾腾的祭坛,/在人民眼睛里她才是正义的剑!
美丽善良的喃·穆鲁娜就要死亡,令人欣慰的是,她飞上蓝天回到故国。接下来,召·树吞的千里寻妻之路异常艰险,他披荆斩棘、餐风饮露、跋山涉水,战胜怪象和巨蟒,而且巧识妻手、隔窗射中蜡烛,凭借勇敢、坚强、智慧和真诚通过爱情的重重考验,终于获得了幸福和快乐的结局。最后,恶人的阴谋被揭穿,罪行得到了清算,古老的正义终于再次实现。在寻求幸福的过程中,召·树吞和喃·穆鲁娜身上所展现的美丽、善良、坚贞、勇敢、智慧、真诚等人性光辉,与缠绵悱恻、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本身一样引人入胜。即如论者所说,“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使《孔雀》的艺术表现空间得到扩展,“在白桦的作品中具有较强的艺术生命力”④。
读者不难体会到诗人对两位主人公深怀敬爱、同情和赞美,也不难发现白桦运用了新中国庄严而正确的“人民话语”改编故事、塑造人物,在赞颂美与爱的同时,“人民”也成为诗人肯定和歌颂的对象,这在诗歌的第十五节表现得非常明显。对“人民”的强烈认同,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成长起来的作家所共有的,但是,在白桦的《孔雀》里,“人民”并不具有革命性和阶级性,是指有情有义、正直善良的人们,是与母亲、土地、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具体对象。此外,无论长诗还是电影,白桦都去掉了佛教色彩的包装,他认为去掉“宗教糟粕”是必要的,民间故事的底本原就“充满了强烈的非神的思想光辉”⑤。由于宗教信仰的隔膜,长诗《孔雀》失去了民间文学本来芜杂多元的面目,被改写成一个善恶对立的爱情故事,具有神话色彩而无神学内涵,这也许是一种遗憾,但更是《孔雀》在宗教认同隐退的文学语境中得以发表的前提。
虽然时代“共名”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规定了作家书写的边界和深度,但是,由于受益于西南风土人情的滋润,受益于故事脚本本身就富有诗情画意、人性光辉和生命意识,《孔雀》成为白桦青年时期的巅峰之作,成为20世纪50年代诗坛上的一颗明珠,其审美价值在“十七年”叙事诗中出类拔萃。谢冕先生在新时期之初曾感叹“孔雀已经归来”:“如今,我们谛听白桦昨日的歌,那份单纯而明净的热情,虔诚、自豪、由衷的欢愉,毫无忧伤而充满憧憬,对照心灵普遍受到污染的今天,禁不住心跳,我们恍若隔世!”⑥诚如斯言。再回首,孔雀即将远走,古典而优雅的《孔雀》在喧嚣而寂寥的诗坛鲜为人知。如今白桦先生已进入耄耋之年,身患癌症,他会像棵病树一样倒下,然而,富有浪漫、单纯、理想、激情的诗歌《孔雀》,在时光的荏苒中,仍将散发艺术的光芒。
①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版,第58页。
②白桦的《孔雀》最初发表在1957年第1期《长江文艺》,1957年和1979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刊出单行本,后收入长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白桦文集》第三卷。岩叠等人翻译整理的《召树屯》最早由作家出版社1958年出版。本文所引诗歌内容均采用1979年版本下不赘述。
③白桦:《可以铸成永恒的瞬间》,见《悲情之旅》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④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页。
⑤白桦:《孔雀·重版后记》,中国青年出版社197年版,第148页。
⑥谢冕:《孔雀已经归来——论白桦的诗》,《上海文学》1981年第8期。
作 者: 杜昆,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4CZW011),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2014-qn-647;2014-gh-7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