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当时,我实在不能理解他的笑容。
我的孕期是拖沓的惊险系列剧,每天一个悬念,从无一日消停。那是我第三次入院,邻床来了一对笑眯眯的小两口,对我客气地打着招呼。
我敷衍地问:“孩子多少周了?”
小媳妇笑眯眯地说:“孩子没了。”我大吃一惊。
三十八周,胎死宫内。他们来自赤峰小城,连去两家医院都听不到胎心时,医生说:“你们赶紧去北京。”买不到民航机票,四处托人,搭军航小飞机过来的。小媳妇还穿着棉拖鞋。他爷们儿笑眯眯的:“走得忙,没来得及给她换鞋。”
而这是他们的第二胎,第一胎落地时是个三斤八两的小不点儿,出生后身体不长,只是头围不断扩大。在北京儿童医院看过,说是脑积水,一岁后才能做手术。小不点儿没捱到那时刻,半岁就发高烧夭亡。小媳妇说:“抽风抽没了。”还是一脸惯性的笑眯眯,一低头,仿佛自言自语,“那一年呀,在路上看到井,都想跳下去。”
而我,目瞪口呆:这俩……怎么还笑得出来。
不只她如此,她爷们儿也这样,每次管床护士或者医生一来,他“腾”一声站起来,对人家赔着笑。聆听时,半张嘴,微微架着脖颈,仿佛对方的每个字都千钧重,他扛不起。仍笑着,笑容像一张纸,就浮在他脸上,随着一呼一吸轻轻颤动,却掉不下来。
妇产医院是生死轮回之所,大厄大悲面前,任何安慰都空泛无力。另外我自己也状况不明,医生劝我尽早剖宫产,否则——最糟的后果就是胎死宫内。我心乱如麻,也没怎么理会他们。
没留意几时隔壁静静空了床,似乎过了整整一天,护士来换上全套新寝具,术后的小媳妇在昏睡中被推了进来,忙乱间,她爷们儿赤脚上了床,接过妻子,把她妥妥地安放在床上。
妇产医院不允许陪床,过了探视时间护士就来赶人。护士一来,她爷儿们“噌”就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大姐……小姐……大妹子,我媳妇这情况……”一脸笑。人家也没那么不近人情,遂对他网开一面,只是反复叮嘱:“看着你媳妇呀,有啥不对劲儿的按铃。别睡过去了。”“是是是。”他如蒙大赦,感激地满脸笑,又点头又鞠躬。
小媳妇始终昏睡未醒,她爷们儿先是一会儿给她测个体温,再一会儿探探她鼻息,后来就蹲在床边的地上,眼巴巴盯着她,半天一动也不动。
我临睡前去卫生间,出来时一眼看到:他裤子腰围垮下去大半,后腰与半个股沟都暴露无遗,股沟咧得那么开,像一张无遮无拦的大嘴。是衣服不合身还是他数夕而瘦?
蹲着多不舒服呀。我正想出声,一转念:他是怕自己太舒服了会睡着吧?
他稳稳地蹲着,两只脚像都变成树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向妻子。那个被子下的小小身形,仿佛炽热星球,以巨大引力牢牢锁住他,他的全身心都在往那个方向倾注、流淌。
病房九点熄灯,黑灯瞎火中有个男人,还是很别扭,我想开窗帘又犹豫。男人一惊,赶紧向我赔笑:“大姐,您开您的。”窗帘刷一声溜开,霜白的城市之光照进来,他的笑像挂倦了的彩灯,从初一到十五,七零八落却还没有摘下来。
后半夜我起夜,才迷迷糊糊坐起来,就听见他的声音:“大姐您慢点儿。”我从卫生间步履蹒跚地出来,一眼看去,他还蹲在那儿,裤子还垮着,股沟还一览无余如大嘴。但这次,我听到了,大嘴发出的哭喊声。
第一个孩子半岁夭亡,第二个孩子胎死宫内,小日子被打得粉碎,却连尽情嚎啕一场都不能:要求亲托友找飞机;电话里,我听到他跟单位请假借钱,向双方心急如焚的亲人通报情况,安抚老人;要照顾引产后、身撕心裂的妻子;要安排染色体检查;要决定死胎是否要做尸检……以平民百姓的无知,应对所有没听说过、听不懂的医疗名词,日子还继续过下去。
他一定是个本分人,老老实实生活,礼数、周全、做人……这些字眼,深入他的每一个毛孔。哭喊无益,唉声叹气是给社会添乱,走在人世间,理应笑脸迎人。都说化妆是女子敬重世界的方式,那么,笑容就是他的。不笑怎么办?哭给谁听谁看?
面对大灾大劫,还有什么可做?此刻的瞩目是他为妻子能做的唯一:呼吸还均匀吗?脸色有没有发青?一蹲就是快十小时,他一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你是生生揪下心头肉的痛,我却帮不上忙,只能这样蹲守,像一只你生命中的大狗,用目光舔舐你的伤。若目不转睛,能保你母子平安,我愿终生化为石像。
而如果,你不曾听见他内心的嚎啕,是因为,你不曾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咧嘴大哭的屁股。
(袁伟雄荐自《八小时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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