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本体论”姿态:一种批判性拒绝

2014-07-11 13:18周露平
中州学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异化劳动本体论

周露平

摘要:马克思有没有本体论,是什么样的本体论,一直存有争议。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资本论”(《资本论》及手稿)时期,马克思从批判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关系出发并向批判大工业生产与工业资本的转变,其理论立场一直对本体论进行批判,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已经内置了本体论的批判话语,即对国民经济学的“异化劳动本体论”批判,并作为一种拒绝性姿态一直延伸至《资本论》中。马克思并未构建任何意义上的本体论,他在否定意义上拒绝了那些构建本体论的企图。

关键词:本体论;异化劳动;批判性拒绝

中图分类号:A81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4)05-0116-06

学术界关于马克思本体论的争议有很多,其中有一个很主流的观点值得我们关注,即马克思的本体论内容随着研究视角的变化,不断地调整与完善①。对此,笔者不敢苟同。故试图另辟蹊径来思考马克思的本体论研究,并试图化解仅仅用“实践”“物质”“社会”“情欲”等框定本体论的语言暴力。假如把马克思本体论的宣示或批判集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之中,问题可能就明朗起来;再假如把《手稿》中的“异化劳动批判逻辑”与《资本论》的“资本批判逻辑”进行有益地勾连,问题同样留有转机。这牵涉到在国民经济学家那里有没有本体论,如果有,它是什么样的本体论,马克思对这种本体论的态度是什么。关于这些问题的澄清有助于我们重新把握马克思之本体论的思考。

一、关于本体论来历的交代

首先需要阐明的是国民经济学有没有本体论。从经济学思想史看,重商主义从直观性的商业交往中获得并创造财富,到重农主义把财富的本质规定为农业劳动的转变来看,经济学本身也在试图寻求一种能保证财富增值的内在动因,即有本体论需求的冲动,但由于时代条件的制约,还无法有清晰指向。到了斯密时代,他开始将复杂多样的具体劳动部门直接抽象为能涵盖各个劳动部分的劳动,此时这种劳动本身成了可以离人之外的抽象,劳动成为本体在经济学中初步确立。但是,由于斯密的抽象带有直观主义的“辫子”,劳动价值论的完善是由李嘉图完成的,他将劳动创造价值中的价值直接指向资本,此时的“资本”成为一种超越人的控制的“普遍性的存在”,也就是一种本体。所以在劳动创造价值的理论中,好像存在两个本体,其实就是一个本体即资本本体。但是,由于在《手稿》时期,马克思受限于有限的经济学知识储备,他还只能指认到劳动本体论。显然,他抓住了问题的本质,因为他把劳动本体作为批判的对象,即经济学视野下,劳动是异化劳动,将其作为本体性的批判力量,由此与《资本论》中的“资本本体”探讨建立起了可追溯性的联系。因此,站立在《手稿》基础上,并且只有站立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有理解《资本论》时期的马克思的资本本体论的批判可能。

《手稿》之前,马克思是从三条分析路径并驱齐下思考本体论问题的。首先是哲学分析。马克思从早期的博士论文时期的康德—费希特因子到青年黑格尔派,再到费尔巴哈人本学(情欲),是无意识拒斥本体论研究的,因为时代的话题本身就拒斥哲学,哲学路径的本体论尝试是不可能的。其次是社会分析。马克思从社会批判的角度,从法哲学与政治斗争、国家观等方面入手,思考人的存在何以可能,因此,马克思是从历史性视角对哲学思想进行解构的,而不同于尼采等人的内在非理性主义欲求。这个历史性视角就是经济学研究。最后是经济学分析。这是马克思在遭遇到“现实利益的苦恼”之后的必然选择,没有经济学研究就没有马克思后来的资本逻辑批判。虽然《手稿》时期的马克思无法提出超越劳动价值论的观点,但是却可以借用异化劳动理论来批判经济学中的劳动本体论。可以说,《手稿》内置的思想是对近代哲学传统的本体论(当然包括费尔巴哈的“情欲本体论”)的一种拒斥;也是其本体论尝试的胶合状态,但是新本体论生成却破产了。我们同意学界关于马克思哲学存在着本体论言说的观点,但对本体论的态度,马克思是拒斥的。马克思的本体论思想不仅仅局限在哲学本身,而且立足于一个重要的台阶,就是经济学研究。正如上面所言,《手稿》延续着以上三条线索,进行着本体论的三维批判尝试:经济学批判中的劳动本体论尝试;哲学批判中的实践本体论尝试;社会批判中的社会本体论尝试。马克思试图在《手稿》中做一次格式塔式的突变:这不是哪个本体论的消隐,而是本体论的内在大拒绝的过程,其根基在于对“异化劳动”本体论的批判,并将它作为一个根本性的课题一直延续至《资本论》当中,即对资本本体论(或资本逻辑)的批判,尽管这是一个漫长的理论生长期,但本体论批判的理论原则及所具有哲学高度已经在《手稿》中初步成型。

我们看到,《手稿》只是规制了三种路径的可能性尝试,其目的是从批判的角度去拒斥任何本体论的图谋。由此可以说,马克思是在《手稿》与《资本论》之间传递着一种遥相呼应的目的:从批判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关系的两大话题到资本大工业社会与工业资本的两大批判的具体呈现,这是一种批判本体论的内在靶子的不断显现过程②,那些关于马克思急于创立本体论的误判就得以澄清③。当然,私有财产与异化劳动之关系只有站在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时代才得以理解,假如跳出这个世界,必然就不是唯物史观了;同样只有从唯物史观中哲学话语去对话“剩余价值学说”,这样才能理解马克思资本逻辑批判的本质内涵,而两者交相辉映才能映照出他对本体论的根本性否定。我们可以说,《手稿》时期他就暗藏着理论话语,即任何本体论的考量只有回归至现实之中,哲学批判只有在现实的照应下才能有价值,任何关于本体论的抽象只是对超越性功能的单纯努力,“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的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取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④。

二、本体论的承诺:马克思有没有这种承诺?

蒯因说过,哲学都有一种“本体论承诺”的内在冲动,那么马克思有没有过这样的承诺?考察早期马克思思想就可以定位,本体论问题不是“隐微式”地媾和,而是由于它与现实之间的间距促使马克思给予了“显白式”地拒绝。

一方面,本体论由于马克思思想的展开而被驱逐。马克思早期思想可以说一直拒斥着任何超脱人的本体论的企图。比如,博士论文时期的“自我意识”,偶然性成为抽象原则扭转至具体现实的关键,这是一次对古典哲学本体论的反击:根本不存在诸如康德所言的本体世界,只有自我精神的实践力量;《莱茵报》时期其思想从个人理性要求转为对现实生存的物质利益满足的关注;《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直接指认,法与国家不是精神对象化的产物,而是市民社会的现实运动决定之;而犹太人解放问题则是一次宗教改革补充下的政治解放,是一次宗教本质或者神学本体论的内在矛盾的展现,马克思认为要解放全人类,必然要破解政治解放背后的本体论症结,这个思路一直到《手稿》得以完整呈现。故本体论思想在早期马克思那一直给予无意识的拒绝,假如马克思接受任何本体论,必然会滑入青年黑格尔派或费尔巴哈⑤的思想牢笼之中。

另一方面,本体论无法承载着太多的批判内容。本体论本身负载的是一种理性价值的规范,它起到一种维护、保存的作用。正如,学术界提出所谓的“实践本体论”,其实就是通过本体论来维护、保存实践的革命性与真理性,从而与旧本体论保持着理论间距,但是这种观点恰恰是与马克思的经济学批判思路相背离的,因为马克思发现了经济学内在矛盾性。当斯密与李嘉图将经济学思路从重商主义与重农主义那种切近现实的表面性挣脱出来时,就完全指认出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可能:劳动的现实多样性被抽象为劳动,即劳动被把握为本体——这种本体论本质上是为了维护劳动创造价值的真确性,但是马克思发现了劳动的现代困境:劳动者贫困,不劳动者反而富裕,即劳动的对象内容(财富)与人是背离的,劳动是没有对象性内容的生产过程。这样劳动的本体论进入到马克思的批判视野之中,就会发现经济学家是将世界分为两大块:现实世界与经济学概念世界,最后用概念统一它们,“把私有财产在现实中所经历的物质过程,放进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把这些公式当作规律”⑥。劳动本体论在经济学范式中是一种肯定存在,但一方面由于概念的抽象性,无法承载起批判自我的任务,故马克思必然将批判的视角转入现实世界之中;另一方面,无论什么样的本体论都已经无法负载批判现实的可能性,因为从黑格尔开始,哲学的主体性逐渐消解⑦,任何经济学、哲学去反思世界的企图都是主体性哲学的本能冲动,本质上还是本体论上自满,但是这种自我满足是对概念体系的钟爱。而马克思从《博士论文》《莱茵报》《德法年鉴》与巴黎时期时刻保存着批判现实的努力,则显现为与本体论断奶的过程:对诸如国家、法、道德等超越性概念的批判,回归至对“物质利益困惑”的解答,尽管其在《博士论文》试图从本体论立场(黑格尔的理性精神)上去尝试批判现实,但是很快就发现这种本体论无法提供出解答“现实的困惑”的任何可能性,所以我们看到《博士论文》由于受到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而直接使用过“本体论”的表述,但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所以,我们必然要回到马克思《手稿》《资本论》等重要的文本之中,特别是《手稿》,它是马克思对本体论反叛的一次集中性尝试,这种思路一直穿透至《资本论》之中⑧,研究《手稿》就能明白批判异化劳动本体论怎么样过渡到批判资本本体论的理论进程。

三、对本体论的批判性拒绝

学界在马克思的本体论理论讨论中,一直存有“物质本体论”与“实践本体论”之争,还有学者很技术性地将之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物质—实践本体论”⑨,这样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呢?本体论的尝试只能证明马克思是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这显然误解了马克思。《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资本论》及大量手稿等都已经验证着马克思哲学带有经济学性质:离开政治经济学的批判,马克思的哲学是无法参透的。

那么马克思哲学是不是给本体论预留了应有的位置?马克思只是去批判异化劳动所带来的“本体论”禁锢:异化劳动使人的劳动本身与产品关系发生了质变,产品及产品关系内部产生了分离,劳动不是我与万物之间的直接的亲密关系,而是一种分离许久并逐渐控制人类的铁笼。假如将其理论视角转到经济学或者经济哲学时就可以理解了:这是“一体两翼”的批判工作——从经济学批判展开至哲学批判与社会批判。

因此,马克思在讨论国民经济学时,他不仅仅从哲学角度去思考这些话题,因为本体论是晦暗不明的,毋宁说它是被拒斥的。马克思提醒我们,他所讨论的话题“只仅限于国民经济学本身专门涉及到的这些题目的范围”⑩,这一个提醒应该一直到《资本论》时期都有效,因为“资本论”(《资本论》及其手稿)时期的马克思哲学思想是在资本大工业生产与工业资本的高度抽象形成的。既然哲学批判必须根植有经济学性质,超出这些范围,就是纯粹的哲学批判内容了,所以说,马克思三种批判的基础是具有经济学性质的,这样才能理解马克思对本体论的批判逻辑。否则就会陷入到哲学批判的单向维度之中,而必然会事先预设本体论存在。

现在,我们可以从整体上去把握马克思的本体论批判思路:经济学批判是根本性批判,哲学批判与社会批判是对经济学批判的一种辅助性的解释;哲学批判与社会批判的对象就是经济学视野中异化的“劳动本体论”。

首先,对国民经济学“劳动本体论”的批判。马克思在对国民经济学的分析中,一直内涵着这种本体论异化的忧患:劳动价值论的失误在于劳动不再是人与世界的内在和谐,而是建立在异化劳动基础上,毋宁说,国民经济学创立的是“异化劳动价值论”,如果说其有本体论的可能,则是那种异化劳动的本体论,而非其他。我们具体考察一下,为什么马克思在《手稿》中批判劳动价值论时,其实就是在批判异化劳动本体论?因为国民经济学坚持劳动创造价值理论,特别是抽象劳动在人类中的历史地位,但却立于资本为本体的逻辑,劳动只能是异化的、背离人的本体。马克思预设了“劳动的本质”,即“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对象化”,所以劳动产品本身是人的对象化力量,但在资本生产过程,却是一种异己存在物(显然,劳动产品即商品成为资本的流通形式剥削劳动),同时劳动过程尽管是人的本质对象化过程,但是由于“在劳动对象的异化中不过总结了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外化”,因此劳动活动过程本身也是异化的。以上两种异化形成一种物的力量支配着生产世界,因为人的本质是劳动,但劳动本身发生了异化,劳动从生存生产内容变成了生存手段,由此人的本质与现实的人产生了异化。以上三个方面创造出一个全面异化的社会关系,产生了全面私有制社会。所以当普鲁东等人试图从私有制本身提出平均化私有制的构想,同样《哥达纲领》中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的思路,其实都是一条不归之路,因他们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劳动异化问题。问题本身清楚了:当国民经济学所论述的,劳动是人类的存在方式,是人的本体存在,马克思却准确地指出,在资本社会中,劳动是异化的,异化劳动创造出异化的价值,成为统治人类的不断加固的基础。故马克思是在否定意义上去作出应答,这也证明了国民经济学(连同黑格尔哲学)试图用劳动本体论来解释世界企图的无法理解症结所在。

显然,马克思只能批判异化劳动本体论,却无法构建本体论:因为异化劳动本身来源问题没有清理出来。但国内很多学者武断地提出异化劳动的来源:是私有制产生了异化劳动,这样的问题就转为消灭私有制就解决问题了。那么问题的导向就变成异化劳动本身成为一种附属性说明,这脱离了马克思的整个研究思路。马克思很明确地指出,“尽管私有制表现为外化劳动的根据和原因,但确切地说,它是外化劳动的后果,正像神原先不是人类理智迷误的原因而是人类理智迷误的结果一样。后来,这种关系就变成相互作用的关系”,注意是异化劳动导致私有制,同时“私有财产只有发展到最后的、最高的阶段,它的这个秘密才重新暴露出来,就是说,私有财产一方面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是(异化)劳动借以外化的手段,是这一外化的实现”,这个最后的最高的阶段是大工业化资本时代,在这个阶段上,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是互为作用的。正是从《德意志意识形态》至《资本论》中关于大工业社会的阐述,此时资本本体取代了异化劳动本体时,我们才能清晰地领悟出这个秘密;同时马克思还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解释了异化劳动的根源:自发分工。“只要分工还不是处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而这种分工当然是资本本体统摄下的自发分工。因此,马克思根本无法从肯定意义上来展示自己的本体论的可能,因为他还有一系列的问题需要解决,诸如自发分工如何产生异化劳动;异化劳动如何产生私有财产;私有财产如何转换为大工业资本的路径;资本如何剥削劳动等问题。他只能在一种批判的意义上去否定已存的本体论。而到了《资本论》时期,由于劳动(力)价值学说和剩余价值学说的确立,马克思弄明白了异化劳动的发生机制问题。即使此时,马克思还是从批判的视角来研究本体论:对资本本体的一种批判。

其次,对哲学批判中尝试构建感性活动(实践)本体论。哲学批判过程最有构建本体论的诱惑,因为哲学本身与本体论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但在《手稿》中,马克思哲学批判的经济学性质,其哲学批判本身就是一次经济学探险活动,尽管此时马克思的经济学知识还处于摘录与理解阶段,但是哲学跨界却成为一次冲动:马克思开始了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及整个哲学的一次大清洗,因为他的基础性工作在异化劳动理论中已经完成,故直面异化劳动理论背后的哲学话语。其哲学批判的三大任务是黑格尔哲学批判、费尔巴哈哲学的高度概括、马克思本人的哲学立场。学术界一直存有误解,认为马克思此时在费尔巴哈人本学的统摄下,原因在于一个是两者的批判问题及其思想表达的相似性,另一个就是笔记中的费尔巴哈的“三个伟大功绩”,两个都直接指认着马克思与其亲密关系,特别是后者更是明证,如果这些问题不予澄清,本体论之误解就在所难免。

我们首先有必要对费尔巴哈的“三大功绩”做一个简要摘录:哲学是受到谴责的,哲学就是人的本质异化形式与存在方式;“人与人的关系”成为理论的基本原则,创立了真正的唯物主义和实在的科学;世界本身是一个辩证的过程。我们认为这是马克思的策略性表达,假如将之纳入到整个文本之中,你会发现,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绝对本体论的一次反叛,试图以一种人本学的本体论(或称之为情欲本体论)来替代之,而马克思则正是对情欲本体论拒绝的基础之上进行本体论的批判,这是一次否定之否定的过程。

然后,马克思界定黑格尔的绝对本体论的双重错误:一个是其哲学的本体是错误的,黑格尔的本体是精神,尽管他还是抓住了异化程序不放,但主体与本体之间的矛盾只是在意识之中解决,缺失的是对象性的现实内容,“对象仅仅表现为抽象的意识,而人仅仅表现为自我意识”;另一个是劳动在黑格尔那里是精神劳作,劳动本来是人的本质对象化过程(感性活动),在他那里却是自我意识的一种外化。接着,马克思由此借助于费尔巴哈的“三大功绩”说出自己的哲学立场(请注意:只是一种策略上的借助)。第一个功绩,哲学只是人的异化本质呈现。这对于费尔巴哈来说,是其人本学提示着人与人对象性原则的正确意义,但对马克思来说,话语转换至感性活动是人的真实本质,人就是对象性活动的存在物,“当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设定并不是主体”与客体之间分离那种强制性,而是“它是对象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此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定是对象性的活动”,这里就交代了马克思与旧哲学包括费尔巴哈之间的根本性差异,马克思是从感性活动来思考本体论的,感性活动起源于主体与对象性内容的本质统一。第二个功绩,关于社会的理解。费尔巴哈很显然是将本体定位为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欲互动,而马克思首先在认同他的观点基础上出发,“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所以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马克思话锋一转,“但是,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是是人的自然存在物,就是说,是自为地存在着的存在物,因而是类存在物”,马克思并因此做出论证,人的发展其实是一部实践生成的社会定在。在社会历史中,感性活动本身由于现实而变成异化劳动,同样也就否定了马克思构建本体论的可能,特别是在资本与劳动紧张关系中确立本体论努力则是脱离社会本身的发展规律。第三个功绩,关于世界的发展问题。黑格尔认为是意识本身自身的逻辑演变,而费尔巴哈则将意识限定在神学宗教的范围之内,用人的对象性关系来确认,马克思看到这种功绩本身的缺陷:人的存在应该是通过感性活动来推动世界的发展,正如上面所说,马克思从批判异化劳动的角度来确立感性劳动。因此正是借助费尔巴哈的三个功绩再次呈现了哲学批判的经济学立场:异化劳动其实就是对本体论的一种否定。

最后,对社会批判尝试建构社会本体论的初步尝试。社会批判的前提自然也带有经济学性质,马克思从劳动和资本的对立关系出发,过去的空想主义者和普鲁东等仅仅从社会本身出发来研究社会出路,试图仅仅通过社会财产分配来尝试构建一个新的社会,如普鲁东的平均私有财产(工资平等)、傅立叶的私有财产有害性的论证、圣西门的私有财产改善工人状况的企图等,他们努力构建私有财产普遍化完成的社会,却无法理解私有财产的来源问题,所以他们的尝试必然是失败的。马克思也是从社会批判的角度思考未来社会问题的,他认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环节,扬弃的关键在于批判异化劳动逻辑。

那么马克思是不是提出了社会本体论问题?我们以为,他还是在一种否定批判意义上去探索社会批判问题的。

第一,社会本体论只有到资本社会中才能得以全面理解,此时马克思已经意识到,空想社会主义将社会视为一种“应然”状态,而无法深入至解决私有财产“实然”问题,只有解剖资本社会才能理解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关系。但由于《手稿》视域的限制,在对于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中,马克思对共产主义存有介意,因为他把共产主义理解为社会主义的一个环节,“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而非归宿,毋宁说,共产主义是一个原则,即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反之亦然。此时马克思对于社会的理解是一个目标,具体社会是什么,马克思已经给出了答案:“因为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的人类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他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产过程”,而对于那种将社会作为本体的可能的企图,马克思给出了否定性答复,“所以关于某种异己的存在物、关于凌驾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问题”,“实际上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了”,这从正面说明了,社会主义在异化劳动为主的社会形态中没有可能性。

第二,尽管马克思对“社会”概念做了很详细地说明,但我们发现马克思的理论症结在于这些社会的内容是什么,或者换一种提示方式,社会本质从什么地方来,“工业的历史和工业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因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同自身相异化的活动”,“人的对象化的本质力量以感性的、异己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以异化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的面前”。问题又转回到了异化劳动本体这里了,回到了异化本体批判的部分,所以,马克思不可能试图建立社会本体论,因为我们通过工业实践能够理解,通过异化批判可以呈现,但社会本身成为本体的可能性路径已经被阻止在异化劳动之中。

第三,马克思对社会做了一个循环解释,以示其作为本体的不可能性。人在对象性活动过程中,只有将对象作为人的对象,人对于自己来说(其实这里是对同一世界的他人来说)是社会的存在物,人首先是社会存在的可能,而社会只有在对象(注意:对象是异化劳动消除的对象)中对于人自我来说是人的本质。只有当社会呈现出具体对象性的现实,对象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的结果,并能够自我确认自我个性,那么这个社会才是把握人的本质对象性的存在,否则就是一个超越性的概念。因而马克思还设想了一个未来的社会状态:通过实践方式能把握自我存在本质的社会,而非一种超越性构建社会的尝试,而这在资本社会中显然是不可能存在的。

所以说,构建社会本体论的失败在于还是没有办法解决异化劳动本体论,一直到《资本论》时期马克思都在探求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关系何以消除问题,故社会作为一种本体形式存在的话,那只能是一种概念设想。

总而言之,马克思的“本体论”姿态只能是一种批判性拒绝,从《手稿》直至《资本论》这个过程,他都是在批判异化劳动,并将之作为一种超越性的努力,直至资本本体的批判。假如任何将马克思哲学归入一种本体论的企图都是无意识地将他归入资本本体“维护者”的行列之中,那么我们认为马克思并未构建任何意义上的本体论,只是说,他在否定意义上拒绝了那些构建本体论的企图。

注释

①俞吾金先生早在1991年就提出将马克思的本体论划分为五个阶段:自我意识的本体论、情欲的本体论、实践的本体论、生产劳动的本体论和社会本体论。参见俞吾金:《马克思本体论思路历程》,《学术月刊》1991年第11期。②《手稿》时期的批判靶子是异化本体论,《资本论》时期的批判靶子是资本本体论,这两个本体论是一种必然的理论推进。③流传最广的是海德格尔的定位,他认为马克思仍然是一位形而上学家,并以意识形态的形式保存在生产的话语之中,参见海德格尔:《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费迪耶等辑录,丁耘摘译,《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后来的鲍德里亚也是将生产作为马克思的一种本体论内容,进而批判马克思生产理论,与海氏有异曲同工之妙,参见鲍德里亚:《生产之镜》,仰海峰译,中央编译局,2002年。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74页。⑤国内有很多学者将《手稿》中的异化理论归之为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异化观,进而将它的理论定位降低至人本学立场,这与阿尔都塞的“断裂论”思想有一种某种形式上的勾连,著者认为这是一种误判。⑥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5、111、157、159、166、537、200、204、209、211、197、196—197、192—193页。⑦张汝伦先生正确地指明了,黑格尔哲学实现了主体概念的初步消解,但未贯彻历史性原则,马克思真正做到了主体的颠覆与重构,因为其渗透了历史性原则,参见张汝伦:《主体的颠覆: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学术月刊》2001年第4期。⑧这也是对“断裂论”的反驳。借用阿尔都塞本人的术语——“总问题”,从《手稿》一直到《资本论》这个过程,马克思本体论批判的“总问题”一直未变:批判资本本体论。⑨韩庆祥:《物质—实践本体论》,《学术月刊》1991年第4期。这肯定会有质疑:经济学研究(包括《资本论》及其手稿)与唯物史观的关系何以正确标识?其实这里仅仅就拒绝本体论这个话题而言,马克思只是从经济学领域中去透视哲学,并推进与验证其早期的唯物史观,说到底就是从异化逻辑(资本逻辑)出发去提升其唯物史观的当代效应。关于《手稿》到《资本论》之间的理论的内在延续性,请参见卜祥记:《〈资本论〉的理论空间与哲学性质》,《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0期。马克思的研究思路很清晰:从《手稿》中的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关系批判到后来的雇佣劳动与工业资本批判,异化劳动(即雇佣劳动)只有在大工业生产方式确立才能真正的表现出来,才能真正进入到工业资本批判的过程。因此异化劳动问题是私有财产问题的先导,无论是逻辑上的,还是经验历史层面上的。

责任编辑:涵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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