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的盛宴

2014-07-11 17:12阿南
延河 2014年5期
关键词:马可

阿南

1

庄思邈先生站在自家别墅楼顶边缘的高台上,左腿直立,右腿自膝盖以下的部位微微翘起,呈钝角向后弯曲。他双臂平举,手心向下,上半身和头颈夸张地前倾着。

“stop,庄思邈先生!”马可刚刚爬上楼顶,为眼前的一幕所震惊,失声大叫。

“欢迎你如约前来,马可。不过,你真的打扰了我。”庄思邈先生依然保持着他那古怪的身姿,慢慢回过头望着马可,“年轻人,你为什么就没有坐在那里等上两分钟呢?”他遗憾地摇摇头,补充了一句,“其实再过两分钟我就完成了。”

庄思邈先生的脸上没有明显的不悦,但语气中隐约夹杂着一丝抱怨,这让马可感到不安。庄思邈的声音仿佛是从虚空中传来,有一点缥缈,中气却很充沛。

“非常抱歉,庄思邈先生。”马可定了定神,脸上有些惶惑的样子,把手按在胸前,支支吾吾地说,“我……还以为您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

“呵呵……”庄思邈先生转身从高台上跳下,同时缓缓放下双臂,像一只刚着陆的大鸟收回翅膀,“你难道忘了我是个热衷虚境生存的人吗?”

“那您这是在……”马可如入五里雾中。

“是的。我正在飞行。”庄思邈先生十分肯定地说。

“飞行?”马可对自己听到的回答甚感惊讶。

庄思邈先生看到马可一脸茫然,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轻轻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说道:“先不谈这个。按照东方人的说法,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咱们下去喝一杯,慢慢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楼梯回到位于别墅首层的客厅,在沙发上分宾主坐下。

庄思邈先生的女仆像影子一样出现在客厅。她的双手空空如也,平端在胸前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跟前,弯腰做了一个轻轻摆放的动作。马可有些讶异,因为她的手中没有什么东西可放。就在马可暗自纳闷的时候,女仆子虚乌有地将她刚刚摆放到茶几上的东西捧起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马可面前说,“您请,马可先生。”

“不不。劳伦,马可先生可能还需要对虚境概念做一番深入的了解。”庄思邈先生看到马可的双手很是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摆了摆手,笑笑说,“你还是给他来一杯咖啡吧,或许这更适合他。”

被庄思邈先生称为劳伦的女人微微点头,转身离去,很快端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马可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谢谢!”他说完端起来浅浅地喝了一口。

2

几个月前,一则有关庄思邈先生在身体力行神奇的虚境生存的传闻,在南太平洋岛屿盛行。这传闻摄住了马可的魂魄。那天,他正在游历南太平洋岛屿,遇到一位渔夫正在与人谈论虚境生存。

“等等,”马可打断渔夫的话,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好像要用他的目光捕捉弥散在空气中的声音,“您刚才说的是虚境生存?”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看到马可闪烁的目光,渔夫像是在嘲笑他过于大惊小怪。“就连飘过太平洋岛屿上的云朵,恐怕都听说过这件事。”渔夫平平淡淡地说,“庄思邈先生之所以在南太平洋地区享有盛誉,就是因为他倡导的虚境生存理论。”

“您能否告诉我,虚境指的究竟是什么呢?”马可急切地追问。

“大概就是虚幻的世界吧。”

“既然是虚幻的世界,人又如何能在那里生存?”

“这恐怕只有庄思邈先生才能解释清楚了。”渔夫呵呵笑了两声,“总之,我们听说,庄思邈先生认为虚境才是真正的现实呢。”他耸耸肩,不无遗憾地说,“我要是能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就不必这样打鱼为生了。”

马可受到渔夫的感染,沉默无语。

这么多年以来,马可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站,但这并非是出于对下一道风景的憧憬,而是出于一种无奈。因为一旦到达目的地,他又将发现那里一切面目全非。“这和我想象中的风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每当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便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沮丧之中。

“和想象的华美相比,现实是如此差之千里而又支离破碎!”这已经成为马可对每一个终点所下的定义。旅行的目的地,与他对那里的想象存在着巨大的反差,这让马可更加心仪激动人心的想象过程,随之而来的则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无一例外。这几乎使马可确信,想象过程的意义,远远超过了目的地的存在。对马可而言,目的地构成了对想象过程的否定。正出于这个原因,他才决定改变行程,前往拜望这位生活于神秘虚境里的传奇人物。

3

“庄思邈先生?你说的是那位生活在虚境中的人吧?”穿梭于南太平洋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期间,马可每每询问,听到的便是这样千篇一律的回答。“他也许就在附近哪座岛上吧。”有的人反问过后,甚至还这样模棱两可地告诉他。

南太平洋岛屿上的原住民普遍认为庄思邈先生确有其人,却对庄思邈先生的居住地莫衷一是,无形中进一步增加了庄思邈的神秘性。“既然所有人都听说过庄思邈先生其人其事,他就不应该只是个传说。”马可这样自我安慰,继续孜孜前行。

“听说就在麦卡里岛上。不过,依我看,还是叫作麦卡里尔好像更恰当一些。”南太平洋地区不同的语言和形态各异的口音,使马可寻访庄思邈先生的道路枝蔓繁杂,但无论如何,麦卡里这一说法,已足以确定大致的方向。

不过,南太平洋地区闭塞的地理环境,和简陋的摆渡工具,让马可吃尽了苦头。大多数情况下,马可搭乘的小船在海面上颠簸了一段时间之后成功登陆,人却是早已吐得软成一摊。这样几个月时间下来,他的身体和意志几乎完全垮掉了。

马可觉得海浪掏空了自己的肠胃和灵魂。除了庄思邈先生还忽明忽灭地出现在脑海中,他的体内已经空空荡荡,有时他甚至感到阵阵冷风蜿蜒穿过他空洞的胸腔。在这种混沌而又空旷的意识中,马可踏上位于南纬58度上的一座岛屿。他敲开一户又一户人家的大门,不厌其烦地打听庄思邈先生。最后,当他几乎是爬着来到一户人家门口,终于听到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这样回答:“哦……年轻人,你是在找庄思邈先生是吗?”

“是的。”女人的口吻,让马可断定她是认识庄思邈先生的。“您能否告诉我,庄思邈先生住在哪里?我已经寻遍了南太平洋大小岛屿。”

“哦……庄思邈先生……”女人的眼中充满怜悯,柔和的目光在马可的身上上下游移,最后停留在他憔悴的脸上,“庄思邈先生……”女人沉吟片刻,悠悠地说道,“他外出云游,没人知道他的归期。”

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回答,马可不禁仰天长叹,“天哪!”他狠狠闭上干涩的眼睛,颧骨暴突的脸上现出无可名状的悲伤。

“你不妨给庄思邈先生留个言,”看到马可失魂落魄的样子,女人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等他回来,我再转交给他。”

虽说找到了庄思邈先生的住址,却无从得知何时能和他见上一面。马可满心的期待被巨大的失落所覆盖。马可垂头丧气,跟着女人进了屋,身体重重落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时,仿佛听到自己满身的关节嘎吱作响。

“尊敬的庄思邈先生,”他接过纸笔写道,“我原以为我的冒失会一如既往地令我获得意外的补偿——在常年的游历过程中,这种随心所欲的行为,总会产生大大超出我预期的结果——这次却成为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外。”马可略微停顿一下,喝了口女人给他端来的果汁,斟酌一番,另起了一行:“坦率地讲,我真正感到好奇的未必是您倡导的理论本身(那对我来说实在是过于深奥),而是这一虚境生存理论在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体现形式。”马可抬眼扫了一遍,似乎意犹未尽,索性又加了一句,“我承认它对我构成了致命的诱惑。”

4

马可辞别了女人,在岛上漫无目的地闲逛。马可不知道下一步自己究竟该迈向哪里。他的意识完全被庄思邈先生所占据,这座岛屿上的其他印象,只是像潮水一样短暂地漫过他意识的沙滩,然后瞬间便消退了。最后,马可在岛上的丛林里昏迷过去。昏迷中,庄思邈先生和他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会晤,他命他的女仆端给他一杯香醇的咖啡。

“我相信,我的理论对你构成了某种诱惑,但如果说它是致命的,”庄思邈先生把马可写给他的留言找出来,匆匆浏览一遍后放在茶几上,“我看其中不乏夸张的成分。”

马可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写下这段话时的情景,心中惴惴不安,“请原谅,庄思邈先生。”从自己毫发无损地坐在这里的事实上看,这种说法确有夸大其词之嫌,“我可能是被我当时的感受所蒙蔽。”马可在短暂的回顾中发现自己的用词不当,真诚地加以解释。这样说完以后,他局促的表情开始舒展起来。

“我欣赏你的诚实。”庄思邈先生有些激动,大声赞美,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渐趋冷静。“诚实是一个人的首要品质,而在我看来,它在面对自己时,显得尤为重要。”说到这里,庄思邈先生的下巴稍稍翘起,双眼微合,仿佛是在孤芳自赏,又仿佛沉浸在某种遐想之中。“你在留言中提到的‘随心所欲,深深触动了我。这既是提升个人生命品质的重要方法,同时也是我们得以进入虚境生存状态的前提。”

在接下来的长谈中,庄思邈先生向马可介绍了虚境生存理论的概念及其发展历史。按照庄思邈先生的说法,在这种东方人发明的理论体系中,虚实的概念和有无一样,是一个相对的范畴;宇宙中本就没有绝对的虚,也没有绝对的实,虚实之间的界限仅一步之遥;宇宙展现在世人面前的,甚至还不足其全部的4%。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所有的现实活动,都是自以为是地在小之又小的孤岛上生发、消亡的事件。而摆脱这一局限的唯一手段,便是借助虚境生存方式,拓展生命的空间。

“换句话说”,庄思邈先生捋了捋他花白的胡子,侧过头看了眼天边的浮云,进一步阐释道,“真实的现实,在我们的现实之外。”

“庄思邈先生,我能否这样理解您这句话,”马可咽了口唾液,推测道,“您的意思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过于忽视了虚境生存的意义,对吗?”

“你果然聪慧过人!”庄思邈先生由衷地赞叹,“关于这一点,东方人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多种形式的探索。我建议你,有机会一定去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度走走。”庄思邈先生的脸上溢出无限的向往,“那里的人们把自己的国家叫作中国。”

“多谢您的指点。”马可虽然将信将疑,但多年周游列国的阅历,还是让他选择了谨慎的外交措辞。

第三天入夜,马可跟着劳伦进入丛林,按照庄思邈先生的指示在溪流中沐浴,洗心革面。他像一只青蛙四肢展开,逆流卧在溪流里,尽可能开放自己,以便于溪流带走他身上的污垢,包括他内心的不洁。但更多的时候,他喝到的是索然无味的山泉。到了子夜时分,苍穹之下万籁俱寂,马可在庄思邈先生的引导下,微微合上双眼,盘腿坐在他的别墅楼顶,努力搜索虚境中的蛛丝马迹,不放过任何一闪即逝的映像,心中的波澜渐趋平息。远处墨黑的丛林冠层连绵起伏,宛如广阔无边的海面被魔法凝固。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马可感觉到自己麻木的下肢不复存在,身体被一片羽毛托起,继而缓缓飘升。一颗流星恰好划过天空,坠落在遥远的丛林背后。马可的心中轰然炸响,浑身为之战栗。马可在自己的鼻尖上看到这颗流星掀起灿烂的浪花,转瞬化作无数晶亮的细小水珠飘舞着向空中升华。马可的舌下涌出一股甘甜的琼浆。他不假思索,咽了下去。这口樱桃大小的琼浆玉液在马可的胸腔内渐渐膨胀,演化成一个透明的气泡,最终把他完整地包裹在里面。

5

“母亲,我们之所以需要进食,并非是为了完成咀嚼的动作。”马可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向母亲摊开双手。母亲三番五次的催促,把他的厌烦情绪推向了极致。“满足口腹之欲,似乎已然成为您摄取食物的全部理由。”马可坐到餐桌前,喝了一大口凉白开,有些愤愤不平,“可是您不妨想想,我们难道是在为这些器官而活着吗?”

自马可结束太平洋岛屿旅行回到故里,类似的争吵就开始了。母亲对在风中徐缓重复蛙泳动作的马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尖酸与刻薄,动辄对他嗤之以鼻:“你折腾了大半天,我怎么就没看见你往前游出一步,哪怕是一寸呢?”

“其实,”出于礼貌,马可最初还试图向母亲讲解践行虚境生存的意义所在,“我的灵魂已经摆脱了肉体的束缚,正在……”

母亲一挥手,断然打断他的话,“你看咱们牧场里的那些雇工,如果他们都像你一样止于捕风捉影,几十头牛的牛奶谁来挤?羊毛谁来剪?嗯?”母亲的理由还不止这些,甚至更为偏激,“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就是铁律,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只有傻瓜才相信光喝西北风,也能继续什么虚幻生存!”

“晨钟暮鼓!”马可低声回了一句,不知是在说那些雇工还是自己的母亲,抑或是那些未曾谋面的祖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马可已经懒得再去纠正母亲对虚境生存概念的错误理解。他决定就此打住,不再跟母亲争辩。

但是,他和母亲的冲突,在每天早餐时间便开始重复上演。“你口口声声提到的那个庄思邈先生,”母亲的口气充满了不屑一顾的意味,“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幻想。”她说,“否则,此时此刻他就该在此现身,也来教教我如何虚幻生存……”

母亲的冥顽不化,让马可痛苦不堪。无奈之下,他只得给庄思邈先生写信,虔心求教,希望他能告诉自己在遇到这种情况时,该如何摆脱现实的纠缠。在等待庄思邈先生回信的那段日子里,马可声称要构思一部伟大的著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深居简出,尽量避免与母亲说话。然而,寄出去的信,在隔了两个月之后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信封上只是多了一个盖有“麦卡里邮局”邮戳的小纸条,上面一行蓝色黑体字斩钉截铁地解释了信件被退回的原因:“查无此人”。“怎么会呢?”马可对此充满质疑。“庄思邈先生把别墅建在了麦卡里尔岛上,怎么会说走就走呢?更何况庄思邈先生那么痴迷麦卡里尔与世隔绝的环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彻底搬迁到别的地区。”

马可百思不得其解,到了日暮时分,闷闷不乐的情绪依然挥之不去。他靠在沙发上,点燃蜡烛,慢慢拆开信封。他寄希望于重温向庄思邈先生虚心求教的内容,多少能给自己带来一丝安慰。在信封撕到一多半的时候,贴在背面的那张小纸条,随着封口一同被他翻了过来。马可意外地发现那张小纸条上加盖的邮戳,是“麦卡里邮局”五个字,而非是“麦卡里尔邮局”。

马可大喜过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邮差投错了信。”马可扯下那张小纸条,在空中疯狂挥舞,“肯定是邮差弄错了!”马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强按住内心的激动,立刻又给庄思邈先生写了一封信,并把第一封信也一同装进了另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马可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填写完收件人地址以后,用鹅毛笔蘸足了墨水,在“麦卡里尔”四字上又重重地描了两遍。烛光下,马可手中那只鹅毛笔轻微颤抖的影子,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他此时的心情。

两个月之后,第二封信又被退了回来。

第三封信,马可不得不亲自到镇上的邮局去投递。“请您看好了!收件人所在的地区是‘麦卡里尔,而非是‘麦卡里。”在从窗口把信交给里面的女业务员时,马可加重了语气,特意用食指点着描过的地址强调了一下,以引起她足够的重视。“这封信,邮局已经错投了两次。”

两个月之后,同样的打击再次袭来。信封背面多出的那张可恶纸条言之凿凿:庄思邈先生确实无迹可寻。

“噢,我的上帝!”接二连三的挫败,让马可在感到失落的同时,滋生出巨大的愤怒。麦卡里尔岛上的丛林、多足的红腹蟒蛇、踩单腿高跷的长尾猴、用一对螺旋桨状的翅膀垂直起降的大黑蝶、浓稠的绿色山泉以及影子一样的劳伦……麦卡里尔岛上的一切历历在目,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尤其是他和庄思邈先生一起度过的那三天时光,更是让马可刻骨铭心,没齿难忘。“荒谬!难道这一切统统都不曾存在吗?”

马可站在草场的高坡上,把这三封被原样退回的书信一一撕成碎片,挥手把它们扬到了风中。“不!不!”马可对着随风飘远的纸屑,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远处割草的雇工谁都没有直起腰朝他望上一眼,仿佛那些正在安静地吃草的牛羊。

6

对庄思邈先生的第二次寻访,从启程那刻就被罩上了一层阴影。“你走吧,走吧,走了就再也别来见我!”母亲对着背上行囊走出家门的马可绵软地说。

马可原以为母亲会一如既往,像历次阻拦他外出旅行时那样哭天喊地,威逼利诱。但母亲这次的表现过于平静,平静得让马克难以置信。母亲出乎意料的举动,似乎隐含着某种暗示,给马可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马可没有回头,只停下来犹豫了片刻,便迈开脚步一头走向茫茫前途。

不祥的预感在抵达麦卡里尔前一站时进一步加重。马可清楚地记得,上次从麦卡里尔返乡途中路经此地时的情形:码头附近几座高大的曼努埃尔式建筑鹤立鸡群,临街两排简陋的单层店铺屋檐上悬挂着一排排风干的男根果。这些房屋的门窗一律敞开,里面的女人们衣着暴露,一致贪婪地对着路过的每一位男人搔首弄姿,有的甚至扶着门框,做出极富挑逗意味的动作。如今,临街店面里那些浓妆艳抹、轻佻狂野的妓女踪影不见,只有一些赤裸上身的老妇,她们垂挂在胸前的一对干瘪的巨乳,像两只被倒空了的米袋。她们目光呆滞,一溜蹲在门前兜售当地的特产。昔日的奢靡浮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颓败。

仅仅过了十来个月时间,这里竟然发生了沧桑巨变。马可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人走在街上,眼神变得恍惚。马可朝一个老妇走去。快走到她跟前的时候,马可踌躇了一下又转身退回,然后匆匆穿过街道,来到街道尽头的游轮售票处,对窗口里面说道,“请问,驶往麦卡里尔的游轮最早几点起航?”不等里面回答,马可紧接着又补上了一句,“我要一张最早那班的。”马可付了钱,把船票拿在手里,并没有走开,而是用一只手撑住窗口突出的平台,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扭头望着街面,随口打探,“那两排房子里的女孩儿们都去了哪里?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女孩儿?年轻人,”窗口里飘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要是你见到了,可别忘了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也一饱眼福。”苍老的声音调侃了一下,立刻变得低沉而绵长,“这么多年来,那些干瘪的老妇,已经让我麻木了。”

“可是我……”马可急忙辩解。

“行啦行啦!赶你的路去吧,船就要开了。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多了,”苍老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似嗔非嗔道,“尽开我老人家的玩笑。”

马可踌躇了一下,欲言还休,怏怏离去。登上游轮以后,马可找到自己的床铺躺了下来。他提醒自己,趁着游轮横渡大洋水域之际,应该好好休息一下,麦卡里尔群岛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呢。马可闭上眼睛,努力驱散那些消失的妓女和取而代之的年迈老妇给他带来的困惑。

“我真没有开您老人家的玩笑。”临睡前,马可想起售票口那个苍老的声音,暂时忘记了在码头上产生的不祥预感,对自己这样咕哝了一句,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清晨,随着一声长长的有气无力的汽笛声,邮轮缓缓驶入麦卡里尔港。船舱开始出现骚动,但马可并不在此列。在一轮红日从海面刚刚升起的时候,马可就已经带上行囊来到了甲板上。马可想要第一个登上麦卡里尔岛的欲望,跟远处喷薄而出的朝阳一样无法遏制。他从船尾走到船头,又从船头走到船尾,目光掠过风平浪静的海面,极目远眺,焦躁而又缠绵。当麦卡里尔岛的轮廓像一只巨大的乌龟被海平面托起,在他的视野中微微沉浮,马可陡然张开双臂,纵情高呼起来:“麦卡里尔……庄思邈先生……劳伦……我回来啦!马可回来啦!”

游轮刚刚停稳,马可一个箭步冲上岸去,沿着岛上熟悉的道路,一路朝庄思邈先生别墅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海滩上供游人休闲的茅棚,石板路两旁摆满麦卡里尔特有水果和海产品的店铺,零零星星掩映在树丛中的红顶房屋……这些景象从马可两侧的视觉尽头剪水而飞,一闪而逝。马可神清气爽,身轻如燕。真切地穿行在麦卡里尔岛上湿漉漉的海洋气息中的感觉,让他忘掉了一路的艰辛以及时而袭上心头的阴云。

一个多小时后,马可汗流浃背地站在庄思邈先生的别墅门前。马可深深呼出一口气,整理自己的仪容,叉开五指将贴到前额上的头发拂向脑后。他的头随着手上的动作,不经意地向后仰去。与此同时,马可的目光盯住了门楣上的门牌。他赫然发现,印象中的“麦卡里尔69号”,不知何故少了一个字,变成了“麦卡里69号”。

马可的心猛地沉了下来。母亲一反常态的平静,接二连三被退回的信件和那些神奇地消失的妓女们,纷纷浮现在眼前。马可双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等努力站稳,他狠狠拍了几下自己的脑门,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然后踏上台阶。

马可按了半天门铃,终于有个女人出来开门。

“您好,劳伦!真高兴再次见到您。”一看到女人推门出来,马可急不可耐地走上前去,“庄思邈先生在家吗?”

“劳伦?”女人惊诧地瞪大眼睛凝视着马可,满脸狐疑,“谁是劳伦?”

“我是马可。您难道不认识我啦?”马可大感意外,“去年秋天我还来过这里,而且还在这里住了三天,这难道您也忘了吗?”

“原来是你……”女人看着这个风尘仆仆、几近虚脱的马可,依稀想起去年秋天那个目光迷离失魂落魄的来访者,终于记起曾对他撒过一个善意的谎言,“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庄思邈先生外出云游了?”

“那么,”看到女人认出了自己,马可有些心安理得,“您能否允许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不。我不能。”女人冷冷冰冰地说,“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我不认识你。”见马可得寸进尺,提出多少让她感到荒唐的要求,女人从头到脚又仔细打量了他一遍,脸色顿时变得生硬,“我和你只有一面之缘,这不能允许你住到我的家里。”

“好吧,劳伦。”马可抬起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似乎想让她镇静下来,“那么,庄思邈先生究竟哪天回来呢?”

“装死猫先生?”女人一气之下,甚至弄错了庄思邈先生的姓名,嗓音也变得异常尖锐,“我守寡十多年了,”她脸色发红,羞愤交加,“怎么会有一位先生住在这里?”

“不是装死猫先生,而是庄思邈先生。”马可辩解道。

“管他是装死猫还是庄思邈,”女人恼羞成怒,“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一概没有。”

“去年我在这里短暂逗留时,您还给我带路,到丛林里的溪流沐浴,洗心革面……”马可有些焦虑,上前一步双手攥住女人的手,“劳伦,这难道您也都予以否认吗?”

“见鬼!”女人厌恶地甩开马可的手,“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叫庄思邈先生的人。”马可的纠缠,使女人彻底失去耐心,干脆退回门里,只留出她的脑袋,“上次建议你给他留言,只是出于我对你的怜悯。还有,我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劳伦。”说完,女人脑袋一缩,“砰”地一声带上了大门。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马可不知所措,“庄思邈先生对我的谆谆教诲,怎么会是无中生有的事?”他望着紧闭的大门,进退两难。

“洗心革面?我看倒是该洗洗脑子了!”门内传来一个渐远渐弱的声音。

在离开麦卡里尔群岛,前往庄思邈先生所说的东方神秘国度之前,马可在丛林里度过了几天时间。

连日来的奔波,以及重访庄思邈先生未遇的沉重打击,让马可身心俱疲。他像一个醉汉,踉踉跄跄,每迈出一步,都有成串的汗水顺着脖颈流下。马可的脸上冒出了浓密的胡子,双眼深陷,看上去模糊而苍茫,唯独鼻子反而显得更加突出,仿佛在偏执地彰显某种顽强的意志。在岛上的居民看来,这个憔悴的异乡人,似乎正在经历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磨难。

“庄思邈先生,劳伦……即使你们统统从人间蒸发,丛林也不会消失,丛林里的长尾猴、多足红腹蟒蛇、大黑蝶……它们不会消失……”马可一路摇摇晃晃,自言自语,“他们不会欺骗我……”

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样子,有的人背对着他轻笑一声径自走去,有的人则停下来默默摇头,在叹息中目送他淡出视野。

进入丛林没多久,马可在一条浓稠的绿色山泉旁停下,捧起泉水给自己解渴。他恍惚记起自己第一次来岛上,也曾来过这里,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从这里出发,去和庄思邈先生会面的。眼下,山泉依旧,而人事已面目全非。马可喝了一通,站起来向丛林深处走去,每迈出一步,便感到冷冷的泉水在腹中剧烈摇晃,撞击肠壁发出铿锵的声响。他轰然倒下。

马可醒来的时候,阳光正透过丛林浓密的绿叶,稀薄地铺展在他的身上,使他失去了判断时间的凭据。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群正在好奇地围观他的长尾猴,惊恐万状地纷纷跳将起来,各自抓住一根藤蔓,长啸着悠然荡去,瞬间便隐没在丛林里。

“我就说过,”马可艰难地站起来,“它们不会消失的,它们不会欺骗我的!”他望着遁入林中的长尾猴,目光迷离,“它们的单腿高跷踩得多么优雅……”

7

这一天临近黄昏时分,马可终于踏上了通往中国边疆一个村庄的道路。在进入村庄之前的一片树林里,马可在溪流中发现了一位老者。他静静地俯卧在水中,全身被水浸没,两手向上伸出,紧紧扣住水底两块石头,只偶尔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复又把头浸入水中。

“庄思邈先生!”马可怦然心动。想到自己曾经在麦卡里尔岛上的山溪里做过的功课,马可心中一阵狂喜。“庄思邈先生!”马可轻轻喊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年轻人,”老者觉察到马可的出现,从水中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望着马可说,“你为何泪流满面?又为何把我叫作庄思邈先生?”

“啊……”马可好像被空气噎住,瞠目结舌。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才确信眼前这位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老者,并非是他朝思暮想的庄思邈先生。于是止住眼泪,迟疑了半天说道,“请原谅我的冒失,我在寻找庄思邈先生。我曾在南太平洋麦卡里尔岛上跟随他修习虚境生存的方法,其中就有您刚才正在修炼的洗心革面功法。”马可追忆着庄思邈先生有些缥缈但中气十足的声音,脸上一片黯然,“可是最近庄思邈先生突然消失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有这等怪事?”老者闻听此言,稍稍为之动容,“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他说着走到岸边,抹掉脸上被晚霞照亮的水滴,“不过,我不能肯定我完全了解你所说的虚境生存概念。我练的是洁净功,从某种意义上讲,似乎也不妨看成是在洗心革面。”

“那么,您的洁净功,也是净化灵魂的准备过程吧?”马可听到老者把自己的洁净功和洗心革面相提并论,等而视之,心中倍感亲切。

“这么理解也未尝不可。”老者脱下身上的湿衣拧了两下,挂到树枝上,“让清水通过我的身体,带走沉积在体内的污秽。”说到这里,老者侧过头看着潺潺溪流若有所思,“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一样沉积了太多的龌龊。”

“庄思邈先生也是这么说的!”马可受到鼓舞,欢欣起来,“他认为,长时间沉迷于现实当中,所有的污秽都将接踵而至,进而阻碍精神的解放。”

“你说的庄思邈先生是一位智慧的人。”老者附和了一句,接着道,“肉体的自由,为精神打开另一扇大门。”

“是通往虚境之门吗?”马可追问。

“通往灵魂得以净化之处的大门。”老者斟酌了一番,“当然,也可以把那里称为虚境。”

“您的意思是说,那个地方的称谓并不重要,”马可热切地看着老者,眼中充满渴望,“重要的是能否净化人的精神?”

“知其不同,是见其表也;知其皆同,是知其本也。舍不同而观其同,则可游心于物之初也。”老者答非所问,朗声吟哦,“物之初,混而为一,无形无性,无异也……”

老者拉着马可在一块磐石上坐下,掰着指头,细数神秘中原大地上的奇人异事,最后道,“真正的高人不会像我这样躲在荒野。即使混迹于闹市,他们同样可以置身事外。”

“您是说,现实才是通往虚境之门……”马可的话音刚落,老者连连呵呵了几声,翩然离去。

“舍不同而观其同,则可游心于物之初也……”马可反复回味着老者说过的话,穿过村庄孑孓前行。老者的一番玄妙言论,让马可忘记了在村庄里借宿的念头。

经过无数风餐露宿,在进入一个城镇以后,马可对中原大地的向往,和他在边疆村庄被那个老者激发起来的热情,遭到一个小男孩儿无情的讥讽。那个男孩儿对虚境生存价值的藐视,以及对此表现出的鄙视态度,都是马可始料不及的。

“没有这枚小球,其实你同样可以自得其乐。”当马可发现有一只白色小球在男孩儿和墙壁之间弹来弹去,才恍然意识到他并非是在修习虚境生存,而是在打乒乓球。“这样,”马可在空中模仿着男孩儿击球的动作,狠狠抡了几下说,“这就是虚境的妙处。”

“哈哈……”小男孩儿先是痛快地笑了几声,突然沉下脸瞪着他说道,“傻瓜才会相信像你那样能有什么乐趣可言。”他把球往另一只手上的木拍上一拍,小球立刻向墙壁弹去,“让你的虚境见鬼去吧!”

在日后的旅途中,一想起这个小男孩儿恶毒的诅咒,马可的眉头总是攒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清晨,浮薄的晨曦慢慢剪出远处一座城市的轮廓线,他糟糕的情绪才被对这座城市的期待所代替。

进入城市以后,马可首先被两个少年的身影所吸引。这两个少年各自骑在一辆自行上,两手撒开车把齐肩平举,口中啁啾有声地模仿着鸟鸣,一路追逐着,在晨雾中迎面向他疾驶而来。他们发出的声音,以及他们平缓流畅的骑行,恰似两只飞翔中的大鸟。马可停下来,侧立在并不宽敞的道路旁边,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在距离马可十来米远的地方,两个少年的上身和双臂微微倾斜,人和车子有惊无险地与他擦肩而过,在他的耳边留下一阵悠长的鸟鸣。

两个少年的飞行完全融入他们的现实,欢愉而自在,充满了生命的律动。“在他们的世界里,现实与虚境已然融为一体。”马可油然生出敬意,进而断言,“现实不仅是通往虚境的大门,同时也是虚境本身!”说出这句他一直想说而没能说出的话,马可无比激动,心胸豁然开朗起来。

这个判断,在马可来到城市中央的一片空地时,进一步得到确证。他看到一个中年人探出双臂,两掌一前一后直立,围着一根石柱不停地转圈,像是一头健壮而木讷的驴正在推磨。旁边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在没有鼓乐伴奏的情况下,安逸而肃穆地手舞足蹈。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缓慢而柔美,淡定的目光随着双手忽左忽右地扫来扫去,华丽而飘然;看上去既不像是在纺线,也不是在绣花。而不远处还有两个人,身体难看地保持着下蹲的姿势,双手拢在胸前,仿佛捧着一只硕大的篮球端坐在便器上……

他们全神贯注,对马可的到来视若无睹。马可静静站在逐渐退去的晨雾中无声地笑了。

两年来,马可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欣慰。“庄思邈先生所言不虚,”马可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中国人果然掌握了虚境生存的精髓。”

马可离开那里,向自己心驰神往的中原腹地走去。这时,一个倒退行走的人背对着他,以标准的正步姿势向他走来。

马可明朗一笑,再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冲动,展开双臂,吹着口哨,在街上划着优美的曲线飞奔而去。晨风轻柔地拂过他的腋下,给他带来阵阵凉爽。“无所谓前后,无所谓虚实。”马可飞起来了。他扑扇着自己的翅膀,朗声吟道,“观其同,则齐万物也。齐物我也……”马可说着,随手抓过一片浮云,遥祝道,“庄思邈先生,为了虚境,干杯。”

8

邮差把信塞进信箱,照例按响两长一短三声门铃,然后不等有人出来,返身骑上自行车,赶往别处。几声清脆的车铃响过之后,邮差的身影消失了。马可的母亲系着围裙推门而出,从信箱里取出邮件。她看到这封来自陌生的中国的信件,甚感诧异,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信慢慢展开,小声念了起来。

“尊敬的马夫人,”她抿了抿嘴唇,“您的儿子马可先生,于民国乙亥年七夕夜,强行向我市众多女子发放子虚乌有的玫瑰,且一路轻狂飞吻,其行为已构成猥亵非礼罪。”她张大了嘴,显得有些难以置信,“接报后,巡警局在介入调查过程中发现,马可先生被怀疑患有偏执性精神障碍,后经我市精神病院诊断,确认属实,并予强制收容。特请您尽早前来办理相关认领手续。”最后一行盖有某机构朱红大印的落款她没有读下去。她手中一把世俗的菜刀落在地上,将一只正欲展翅飞去的蝴蝶切成了两段。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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