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锦屏
天空瓦蓝,数朵白云散懒如羊,昏睡于天幕上。
羊城大街上,拖着Q字发辫的行人来来往往。“庚子赔款”使大清国伤了元气,巨额赔款的压力迫使朝廷不断对劳苦大众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人们私底下怨声载道却又无可奈何。大多数人痛骂一番后,该干嘛还得干嘛,个别家庭条件好的,早茶、夜宵一样不能少。条件差的贩夫走卒,虽无小食“凤爪、猪膶”落肚,一钵半盏的咸鱼淡粥、青菜地瓜干也聊可充饥。这源于广东人“人生总有不顺意,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豁达。虽说如此,一张张蜡黄、菜青色的脸上,是写有爱憎的。比如现在,他们对大街上迎面而来,衣着光鲜、耀武扬威的各色洋人,及胸佩十字架的西洋传教士们恭行侧目礼,待他们威风八面地走出老远了,这些Q字辫们,脚一跺,愤愤地从喉咙里喷出一口老痰,呸!
小贩的吆喝是亲切悠长的乡音。临街的杂货店,门脸儿虽不大,静默地矗在那里,泛出暖和家常的味道。相熟的街坊相见,早先的叩拜、抱腰礼已鲜有,他们顺应潮流,打躬作揖之后是热辣辣的一声问候:“饮咗茶未(你喝茶了吗)?”
突然,一片喧哗,行人四面涌集,旋即又自动分开,两股人潮紧紧追随着一个四人抬的敞篷轿。轿上,端坐着一位洋派的白衣少年,清新俊逸,品貌非凡。
“呵,好一个傅粉何郎!”人群中,一位穿绲边半旧青袍的男人捻须赞叹。
他身边一个短衣肥仔笑着接言:“大佬啊,她不姓何,姓张!”
青袍男人闻声,侧目一瞟,立即用手捏住鼻孔,左手将一个罩着半边布罩的鸟笼炫耀地托到胸前,噘起嘴,对笼中那只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白鸽,吹了个圆润的呼哨,这才懒懒地接口:“姓张?你竟知么?”
短衣肥仔琢磨,从青袍男人穿衣打扮、做派来看,像是个旗人。那副猪公脸细长眼,又不似旗人的黄面鹰目。何况,正宗旗人哪会同汉民混迹,他们只在光塔街以南至大德街一带溜达,文遛红子,武遛画眉,养狗斗鸡,提笼架鸟……就冲这人没遛什么好鸟来看,他也尊贵不到哪儿去。就算挂了个景泰蓝的鼻烟壶,这里面有没有烟末子还真难说,眼下,他不正同穷酸恶臭的渔民市民们混挤一处吗?又何必眼飞寒光,扮嘢抖威风呢!
想到这儿,短衣肥仔有些不爽,“哈,这你都不知道啊,轿子上坐的那位,祖籍广东番禺,父亲是三品京官儿!三品!”他伸出三根指头,斜视着青袍男人。男人果然惊讶,急急追问:“是吗?敢问那位少爷的尊名贵姓!”
肥仔偏不说话,冲轿子努努嘴。男人紧追几步探颈相望,藤轿不新不旧,两侧无任何标记,抬轿人四平八稳、安详平和。轿上的美少年,手握黄卷一侧,目不斜视,一本书掩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两道英眉,随轿子颠簸的节奏若隐若现。他还想再细看,藤轿渐行渐远了。便返身截住刚才和他搭话的短衣肥仔换上笑脸:“烦劳老兄相告!”
肥仔眨巴眨巴眼儿:“不会吧,你是不是广州人?没听人讲‘张竹君坐大轿——倒看洋书吗?”
“哦!是她!”青袍男恍然大悟,转头拉住肥仔无比诚恳地说,“这位大佬,可不可以请你饮杯茶?”
肥仔伸手按按稀松的裤带:“呔,冇问题!”
“财记茶楼”是羊城的老字号,坐落在荔湾区中段,外廊式建筑遮阴蔽日,冬暖夏凉。二人刚至,茶楼伙计眼尖,毛巾一甩,铜壶一提,拖腔延调:“那大爷到了,二楼请,老地方!”
柜台后,扒拉着算盘,一袭油污布袍的矮个男人闻声窜出,朝青袍男人拱了拱手:“那大爷吉祥,多谢帮衬,楼上请!”
青袍男人只微微一点头,淡淡地:“阿财啊,咁好生意噶(这么好生意啊)!”
掌柜阿财忙拱手:“托那大爷的福!”说着,他精明的眼睛飞快扫了扫紧随其后的短衣肥仔。
“哦,这位是新朋友,阿——福。”那大爷碰了碰满眼新奇、四处乱看的肥仔。
“福大爷吉祥!”掌柜阿财冲肥仔笑得一团和气。
肥仔福忙学着掌柜的样子拱了拱手:“肥仔福,捕鱼的!”
“渔帮大佬!大佬!”那大爷大声强调。一句话让肥仔福顿时“体面”了,当即昂首阔步,有了几分“大佬”样!
一碗入口即化的白粥落肚,那大爷已知肥仔福在珠江科甲涌口一带打鱼,歇渔时上岸贩点瓜菜勉强度日。令人惊喜的是,肥仔福对张竹君的情况简直如数家珍。他说,张竹君幼时体弱多病,有脑气筋病,一发作就半身麻木动不得,中医会诊、吃药、横竖不中用。无奈间,家人将她送到洋鬼子开的医院,谁知竟看好了。从此她便打定主意在洋人的夏葛女医学堂学医,四年学成后,便背着药箱抛头露面满街行诊。后来,在她老爹及与她年纪相仿的徐姓好友资助下,在荔枝湾畔开了间禔福医院,河南开了间南福医院,自己披挂上阵当院长……肥仔福咕咕干掉一杯浓茶,舌头一舔:“女人办医院,她是头一个,新鲜呐!刚刚开张时,惨呢!她天天坐堂,门口人头挤爆……吓,哪是去看病,为咩?没人相信女人能医病,还是个后生女仔!”
那大爷点点头:“那是!换了我,也不信!我要得病了,就算全城的医生都死绝了,也不去那……绝对不去!女人,不足信也!”
肥仔福奇怪地瞪着那大爷:“哈,现在不同往日了,要去这两家医院看病,得提前约好,就连男人,都兴找她的!”
“男人?哧!”那大爷嘴一瘪连连摇头,“男人们的德行,你不知么?他们哪是去看病!再说了,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阴阳分位,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各司其职……”那大爷见肥仔福愣愣地眨眼,好!听不懂更好。这段话里,有几句是那大爷年轻时,听几个京官儿在王爷府上私谈老佛爷垂帘听政时说的……现在,他酸文假醋卖弄一通,立即让肥仔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阿福兄,你还知道哪些?只要与张竹君有关的事,你随时可来找我,我不会亏待你的!”那大爷做了一个点钱的动作。
肥仔福眼睛闪亮,喉结连续滑了几下:“有,现在就有得谈,请,再上一笼糯米鸡好不好?”
那大爷心一痛,强忍着不悦:“嗯,这里的马蹄糕倒还不错!”
“好,不管什么,能吃饱就行!嗨,细佬,来一扎马蹄糕!”高喊一声后,肥仔福转身用筷子点着桌面说,“那大爷,你不愧是北京城里待过的,有眼光!这个张竹君,不简单呢!会说洋文的大脚女人,不光思想洋派,人也长得靓。眼睛,嘴巴,皮肤……身材像西江黄鱼……”说话间,肥仔已将一笼热腾腾的马蹄糕吞落肚内。
“哎哎!讲点有用的!”那大爷忍着满腹饥饿与不快,提醒他,然后合上眼,捻须细听。
“那大爷呐,这满城如花似玉的女仔咁多,您只问这一个张小姐,有眼光!她啊,跟荔湾区的西关小姐们可不一样。家里绸缎数不清,可她只喜欢穿男人装。哦,对了,她如今都二十多了,还没婆家呢,嘿嘿嘿,倒是有个靓仔很中意她!不,好几个靓仔都中意她,最中意她的是东莞那个有钱佬的仔,叫什么岐仔……”
那大爷眼一翻,“可是潘、卢、伍、叶四大富商中,卢宾岐的公子卢少岐?”
“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这个靓仔呀,中意张竹君很久了,中意得不得了啊!他们两家,从老爷爷起就有交情了,两个人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玩,算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肥仔感觉到,那大爷对张竹君很感兴趣,对环绕在她身边的那些人似乎更感兴趣!
那大爷好生奇怪,这浑身酸馊鱼腥的肥仔,从何得知三品官千金的一切种种呢?听着听着才明白了,面前这小子艳福不浅,张竹君的贴身女佣华秋莲,是他聘而未娶的妻子。
肥仔福,本姓黄,是家中独苗,从小被父母溺爱,略有点嘴馋身懒,但脑瓜子很灵。这边和那大爷吃吃谈谈,那边借着撒泡尿的机会,已将那大爷的“老底儿”掌握得七七八八了。姓那的果然不是正宗旗人,祖上是一个镶蓝旗那姓王爷包衣(仆人)的包衣,因替高丽那氏老主人守灵护院有功,主人准他们寄了籍改了姓。传到那大爷这一辈,主人的后代已沦落成“巴亚喇”(护军)了。这个年轻的“巴亚喇”,托庇祖荫,被皇上格外恩准,带着祖宗袋,回到他白山黑水的故土去了。留下那大爷和他不生养的老婆守在广州,替主人照看几间旧屋……主人一走,那大爷如丧家犬一样,满人圈子不认他,汉人圈子他不熟!仅存的一点体面,就是将兜里不多的几个钱,拿到“财记”来喝喝茶,眯起眼,听这里的伙计、老板及那些喜欢拍旗人马屁的食客们喊他几声“那大爷”。听说,这位闲散旗人,最近和衙门一帮马甲兵们吃吃喝喝,打得火热……八成是想套近乎换点好处也未可知。这年月,人要活着,什么招儿都得使。再说了,官差个个牛哄哄的,查户口、订门牌、路桥费等加捐派税,他们吐口唾沫就是钉!
肥仔福平生第一次在这规模相当的茶楼上,跟穿长袍的人相对饮茶,第一次成了旗人(哪怕是假的)的座上宾,为了“报答”,免不了将自己知道的一点点“料”添油加醋,大加吹嘘,比如对张竹君的美貌,对东莞卢公子的富有和痴情大肆渲染,肥仔福见那大爷感兴趣,越发吹得厉害!
肥仔福精着呢!他厌恶过那种迎风破浪水上漂的苦日子,羡慕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富人。那大爷再不济,拔根汗毛也比他们穷酸渔民的腿粗吧。他满心希望,从此攀上那大爷。若能通过他,在旗人或马甲兵手下谋一份差事,那就爽了,改天迎娶阿莲,婚礼也能办得风光些。“庚子赔款”闹得各项捐税又增了,什么彩票捐、房铺捐、渔户捐、乐户捐……一大堆杂费,揾食艰难呐!
诊室内灯火光明,门一响,梳单长辫的华秋莲托着朱红漆盘进来了,一小碗海带绿豆白砂糖正冒着热气:“小姐,忙了一天了,吃点宵夜歇歇吧!”
张竹君展了展腰:“阿莲,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姐,怎么又忘了。再不改口叫‘君哥我可要罚你了!呐,罚你写字!”
“啊!不不不!君姐,哦不,君哥,罚我描龙绣凤都可以,千万别让我写字,我一拿笔,手腕子就疼!”
“呵呵,既然改口了,那不罚也罢!”张竹君推开摊在桌上的一沓病历,“哎,对了,你刚说什么——描龙绣凤?谁让你描龙绣凤了?噢,我知道了,他们说,最近这段时间,肥仔福一天几趟跑来找你。今天在医院,我还在廊柱下晃见他一眼,可他愣是侧着身子不进来。说吧,他鬼鬼祟祟的,做咩(干什么)?”
阿莲扭捏了一下,红了脸:“他,他哪见过什么世面呀。今天来,又说他阿妈身体有些不太好,想在今年早点……成亲!”
张竹君放了碗,“身体不好,你怎么不早说呢?走……”
“嗨,是些眩晕的老毛病,年轻时在月子里落下的,没得医的!我猜呀,死肥仔是故意拿这事做由头罢了!”
“哦!”张竹君嘘口气,斜坐于桌上,俏皮地盯着阿莲,“怪不得要描龙绣凤,还不到十八,我们的阿莲就想嫁人了!哎,你怎么跟阿福认识的?中意他吗?”
阿莲咬咬嘴唇,脸飞红晕:“嗯,我们家原来欠了他家一笔买鱼的钱,后来我阿爸病死了,他们家非但没要账,还总是帮忙。我阿妈心里感激,就……”
张竹君“腾”跳下地:“啊?拿你抵债!那怎么行!这婚不作数……”
“不,不不!”阿莲急得乱摆手,“欠钱是陈年旧事了,定亲也不算是抵债。他……阿福是个好人,肥是肥了一点,但算是个有心人!我们已换了‘生辰八字,过了‘三书六礼了。”
张竹君点点头,又眨眨眼:“呵,照这么说,你是喜欢他的?”
阿莲拧着衣角:“嗯……我,你知啦,大脚妹,只有人家挑我,哪有我去挑人的……”她将脚往后藏了藏,使力过了,险些将自己绊倒。
张竹君咯咯咯笑弯了腰:“惨啦,惨啦!我也是个大脚妹,到现在还没定亲,看来,这辈子注定做老姑婆了!”
阿莲一跺脚:“哎呀,这怎么同呢?你又能干又靓女,再说,你不是有东莞的卢公子嘛……”
“卢公子,我们只是……哎,听!”
门外,一个妇女跪在地上,哭喊着要见张竹君,她身边有个啼哭不止的女童,四五岁光景,匍匐于地,双脚皮肉溃脱,脓血狼藉。
“张小姐,快救救我苦命的女吧!”张竹君忙扶起她,也顾不得血污,单膝着地诊脉查看:“伤得这么厉害,里面骨折,外面皮肉感染……”她厉声问妇人:“你给她缠脚了,是不是?”
“我……我好后悔!”女人双手啪啪拍打着胸口。
“你!像你这样残忍的人,也配做阿妈?”张竹君嫌恶地瞪了女人一眼,将孩子抱进了诊室。
这天,肥仔福一颠一颠,提着新捕的几条黄鱼沿街叫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大爷站在吉祥路巡抚衙门外背阳一角,手笼在嘴上,凑近一个壮硕的马甲兵在叽咕着什么。马甲兵频频点头,似从怀里摸出一把钱给他。
马甲兵走了,那大爷还垂手站在原地……肥仔福悄悄上前,猛拍他一记,正数钱的那大爷立即低头躬身:“奴才明白,奴才再去探听,一有新消息,赶紧过来给爷禀报!”
“那大爷!是我呀!”
“你……在这?”那大爷有些尴尬。
“哈,瞧见你得好处了……我找你是因为张、竹、君……”
“嘘!”那大爷左右看一看,“说吧!”
“我要说了,你可能像他那样也打赏我?”
“赏!”那大爷咬咬牙,“快说!”
“你总让我去找阿莲,她都恼了,说男未婚女未嫁的,天天见面,有伤风化!”那大爷掉头就走,肥仔福赶忙扯住,“哎,没说完呢!刚得消息,张竹君包了一个叫‘紫洞庭的大号花舫,明天下午在珠江上纳凉游玩!”
“嘁,这算什么,女孩子们风花雪月……”
“这你就不知了,她不光请了女人,还请了很多男人,比如贵公子卢少岐、举人胡汉民,还有一些报馆的、学堂的……”
那大爷略一沉吟,与肥仔福低低耳语一番,拱手告辞。肥仔追上前:“不过,我心里不明白,你不为自己娶妻纳妾,也不替人保媒拉纤,为啥总盯着她?我阿福可以打包票,那张小姐绝对不是个坏人!”
“坏人,好人,脸上又不刻字!”那大爷缩着脖子四下望望,压低了嗓子,“喏,说件吓人的事给你听哈,你可不能四处去混传啊!是光绪二十一年的事儿了,《马关条约》刚签没多久,中山人孙文伙同东莞人杨衢云,在香港搞了个兴中会,农历九月九重阳节这天,聚齐在广州城闹事,这事儿惊动了皇上老佛爷,下令缉拿,只抓住他们一个叫陆皓东的同党,弄到天字码头处决了,那孙、杨二人被通缉,从此漂洋过海不知去向。这张小姐交友甚广,来往的人中大多数人留过洋,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两个兴中会的人,或者有知道孙、杨消息的也未可定……”
“啊!”肥仔瞪大眼睛直摇头,“这么大件事!不会不会,她可是个女人。”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落日镶金,江风习习。
一条大号花舫泊在浓荫匝地的珠江堤畔。社会名流胡汉民、朱执信、周自齐、俞伯扬、王亦鹤、宋通儒等官员学者、报馆编辑、名门公子收到张竹君亲书的请帖后,兴冲冲赶来捧场,感谢她为大家找到一个清凉避暑的仙境,激赞她在福音堂的演说会上,阐扬新学批评时政时气宇轩昂、赳赳若女丈夫。眼前这流苏坠地古韵渲溢的“紫洞庭”,却别有一番古意雅趣!
“临江远眺,清风绕颈,让人顿觉儿女情长啊!”胡汉民声音洪亮,摇扇阔笑而至。张竹君急忙恭迎道谢。今日她一袭男装,配上男式的大松辫,男式学士鞋,显得格外离经叛道,与众不同。
张竹君刚为几位老友引了座,斟了茶。阿莲跑来:“君哥,东莞的卢公子到了!”众人一齐眼热热地望着张竹君。她浅浅一笑:“都是老熟人了,他怎么还生分起来了,偏要你跑来通报!大家一起去迎迎他,看他有多大架子!”说着话,人已经率先迎出去了。
卢少岐是标准的广东人,性格温和,为人善良友爱。他一到,众人呼啦啦围上前打招呼。少岐同胡汉民、俞伯扬他们几个旧友,挨个儿结结实实抱了一抱。到张竹君时,他恭恭敬敬作了个揖,众人不依,起哄不止,让他“一视同仁”,卢少岐面红耳赤,两手交错十分尴尬。倒是张竹君落落大方,上前环手抱臂轻轻一揽,引得众人尖叫鼓掌。
一个穿半旧袍褂的年轻人向前舱洗水果的阿莲打听:“这里可是张竹君女士的‘紫洞庭?”阿莲正要作答,背身和卢少岐私语的张竹君接言道:“是哪位朋友?船头上‘紫洞庭的字号还嫌小么?哦?是你!”
“对,是我,多次去听您的演说会,丕崇书院学法文的穷学生、广西人马君武!听闻女士在此广邀名流,我慕名而来,算是不请自到。”
“非常欢迎!请!”
马君武望着面前这位“英俊少年”脱口赞道:“张女士这身打扮,与平日所见又有些不同,真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安能辨我是雄雌?呵呵!”张竹君款款落座。
马君武紧随其后,相向对坐:“哈哈!如此豁达开通,才思敏捷,张小姐堪称女杰。”
“呵呵,生逢乱世不敢以人杰自居,只求某一天或可做一回鬼雄!”
“能有如此情怀,令君武钦佩!”
“纸上谈兵,不敢承君谬赞。何况,这是个男权社会,按照老祖宗的遗训,无论衣冠服饰,言行举止必男女有别,七岁起便不可同席了,更勿论其他!”
马君武哈哈笑着击掌:“对呀,既然知道,那你怎么不在闺中好好研读《女诫》《女儿经》,胆敢叛逆不听老祖宗的话……”
“哎哎哎,你这学洋文的学生,怎么也迂腐起来了。接下来,你可千万别对我提‘女当事夫啊。你习西学,应知泯灭妇女人性、残害妇女身心是大恶俗!我听谁的,自有主意,不由他人摆布!几千年来,你们男子对我们女子的压制太苛刻了。看看西方,我们同为女子,却犹如活在两重天!竹君常想,为我的姐妹们做点什么……抗议这千年压制,也必须得有人带头,哪怕跌珠江,浸猪笼。”
“如此说,张小姐岂不要‘猪笼入水,四方来财了?”马君武幽默,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见众人或坐或站围成一圈听她和马君武斗嘴,张竹君立即起身给诸位引荐。介绍到卢少岐时,两个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张竹君几眼。
少顷,船解缆前行。江风海韵,鸥鸟翔集,站在船头衣袂飘飘,心旷神怡!从船舱内,推窗可见湖光山色,青色连波,两岸杜鹃如火。一船人有城在水中坐人在画中游的美妙意境!
张竹君时而出舱远眺,时而入舱品茶,与众男子高谈阔论并不避嫌。起先,还不时能听到她欢快的笑声,渐渐就只可见他们模糊的影子。
肥仔福摇着小船,气喘吁吁,那大爷还嫌他跟得慢。眼见张竹君的花舫离小船越来越远,那大爷一急,便直奔船头,肥仔刚要招呼他“小心点”,一个趔趄,那大爷扑通跌落江中……
夜色渐浓,皓月当空。船舱内笑语喧哗,名流雅士对坐品茶谈笑风生,独卢少岐一人郁郁寡欢。
“竹君平生志愿,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小可救人,大可治国!”
“佩服,佩服!女士的魅力就在于此。君主集权,腐败舞弊频频引发民众暴乱。西学东渐,风云激荡,只少数人迷梦渐醒!泱泱中华,急需如女士这样一腔热血的良医良相!”
马君武和张竹君越谈越投机,久站船头也不觉水寒风凉。卢少岐斜依船舷,默默注视着二人的背影。
珠帘一动,阿莲钻出船舱,手捧一条暗花披肩。卢少岐忙上前拦住:“阿莲,给我吧,我给她送过去!”
大街上,肥仔福正强拉着满脸不痛快的那大爷疾行。那大爷挣扎着:“等等,等等,你倒也说清楚,去多宝大街干什么?”
“快点,要开始了!就是说不清楚嘛,讲些什么我怎知,去看看嘛,福音堂又不远!”
“我又不是教徒!”
“张竹君在那儿开演说会,随便你!”肥仔福松了手。
那大爷飞步跟上:“张竹君,嗨,早说啊。哎,哎,你的手不能斜扯着袍子,啧啧,会扯坏的!”
“唉!长衫真是麻烦鬼,中看不中用,捆住腿脚!”这半旧的“一裹圆”绲边长袍,确实太小了。他索性将袍角一翻,反缠于腰上。
“哎呀呀,这么好的袍子腌臜了……不如,还给我罢了,你穿也太紧了。”
“那不行,我跳到江里救你,你当时红口白牙打赏我的!紧是紧,穿一穿就松了!”
一路吵着嘴,二人很快赶到了福音堂。偌大的厅堂挤满了人,坐在靠前方桌旁的是一些衣着整洁,簪花戴玉的女子,还有几个颇具派头的男士,喝茶吃点心,低声交谈着。回廊两边,挤站着一些梳素髻穿粗布衣的女人,有的甚至拖着鼻涕腻腻的子女,臂弯里挎着叶菜或杂货……一个个羞怯而又兴奋地等待着。
“嗨,来了,看!”肥仔福碰碰那大爷。
穿碎花衣裤的阿莲,抱个小孩稳步走在前,气度不凡的张竹君一柄骨扇在握,缓步随后。嗡嗡声一下子淡了,静了。肥仔福挤到前面,踮起脚尖冲阿莲挥手,又指指身上的袍子,可惜她并没看见。
“哧!哈哈,那个,就是你的那位阿莲吧?好丑的一双大脚!”那大爷连连摇头。肥仔福瞪他一眼,指指张竹君的脚:“这随她,洋气!”
风姿嫣然的张竹君亭亭玉立站在讲台上:“竹君多谢各位街坊朋友,扔下手中要事,来这儿听我演说。今日不单单我讲,也请各位都来议一议……诸位看到这个小孩了吗?是个漂亮的女仔,可前几天,她好好的一双脚,被人整残了……”
“哇!好狠心啊!”台下议论纷纷。
“这个狠心的人不是别人,是她的亲生阿妈!”
“啊!”众人哗然。
张竹君双目含泪:“……但说光绪二十四年三月(1898年4月),维新人士谭嗣同、梁启超等人早已奏请皇上,请求革除缠足恶俗,劝诫缠足……可直到现在,还有人要给女儿缠脚。为什么?积病久矣!中国历史上有个南唐后主叫李煜,当皇帝当不好,就喜欢看缠了脚的女人在金制的莲花上跳舞。他‘有病!这个怪病一经传染,便流毒千年!可怕的是,非但男人们被传染,连女人们也无例外。因而才有做娘亲的狠下心,用一根根布条,将小女仔的双脚密密实实地捆扎起来,将其脚骨头、指骨节生生折断……关键不是脚的问题,是心的问题,男女生来平权,女子生来不是为讨男人欢心的,头上一片天,属于男子,也属于女子……”
“几千年来,女人是深锁闺中受压迫的奴隶,她们的天地只有庭院、丈夫。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教育扼杀了她们的基本权利,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愚弄女性的魔咒!须知欧美国家的女人早就走出了庭院,在天地间健步行走!”
“中国风俗是男女的分别太过,男女该当平等。女人要力争与男子一样平权,怎么争呢?就是发奋在学问上头,学西洋有用的极新的学问。”
马君武、卢少岐等人不知何时来到,也混在人群里,带头鼓掌叫好!阿莲眼尖,立即过来送茶。马君武一见阿莲,即从怀里摸出厚厚的一个信封给她,又俯身小声交代几句。远处,卢少岐摇着一把折扇,若有所思。
肥仔福一双眼睛追着阿莲转,见她下了讲台,便奋力挤出人群。阿莲听见叫喊,先吃了一惊,四下看看,说:“阿福哥,你也来听?不是说了,不要总来找我吗?”不等他回应,马上又说,“不过,你来听听也好!怪不得你最近总问东问西的打听!原来是……”肥仔福兴奋地点点头,问:“刚才那男人给你什么?”阿莲说:“哪是给我的,是给君哥的。”阿福呵呵一笑,平张着两手,转圈儿给阿莲看他身上的袍子。
“这是哪里来的?嗯,好看!”
肥仔福一喜:“如果你中意,那我天天穿来给你看!”
阿莲羞羞一笑,啪啪啪跑了。
演讲中,突听人大喊:“大爷,你不可以带她走……”一个三四十岁的黄面女人,一只手拎着那大爷的鸟笼子,另一只手扯着一个姑娘哭喊着。
姑娘站在女人和那大爷之间,被两人分扯着,跺脚哭喊:“阿妈,不要卖我!不要卖我!”
众人迅速围拢过来。那大爷尴尬之极,松开姑娘,抓过鸟笼子,转脸小声向女人索要什么。女人匍坐于地上,紧紧捂住腰部,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刚讲好的事,冇得反悔嘎!”
张竹君过来细问原委。那大爷抢先说,女人偷了他的钱,他索要不得。
那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女人闻言扑通跪地号啕起来:“天啊,你睁大个眼看一看啊,没天理啊!我怎么活啊……”女人是惠州归善县的梁马氏,因盐产失收,无法纳税,盐司官不问灾情,硬性向盐民追逼官盐,摊派税盐,凡拒不交纳的人统统被捕丁(衙役)捕走。家中男人被抓,不到一月在牢中染病而亡,盐司官非但不抚恤,反而天天上门追税盐。如今,一斗米价已经涨至一千多文,家乡没生路,只得带三个子女逃荒乞食。母子四人流落街头两天未餐,实在无法,才狠心将十四岁的大女儿卖与人做妾,换钱养活两个栖身桥洞的小儿。妇人哭诉:“我原本同这位大爷讲好,一千五百文买我女儿做妾,三餐给她管够,大爷只给了一千四百文,就要带人走,我要乱讲,让雷公劈死我!”众人闻之心酸,纷纷解囊相助。
张竹君嘱阿莲带她母女去吃饭,将她两个儿子也叫上:“给她些衣物,盘费。”又说,若她们愿意,也可留在医院做些杂务。安排完毕,她面色一冷,横目立眉指责那大爷:“趁火打劫,强买民女!看你也年近半百了,何苦祸害人家女儿!纳妾的人十恶不赦,可恨之极!”
那大爷此刻只恨无地缝可钻!一些立于回廊两边,梳素髻的女人朝他吐口水、丢菜叶……趁人不备,那大爷撒脚飞跑,连付出去的一千四百文钱也不敢要了。
当晚,张竹君在灯下奋笔疾书:“地兼并严重,苛捐杂税繁多,天灾人祸,乃至民不聊生……”阿莲斟了茶轻轻走过来:“君哥,写什么,天天写,是药方子吗?”
“傻女!哪有这样长的药方子,岂不将人吃坏了。我记下一些琐事杂感,以后辑入那本《妇女的十一危难事》,我想用这支笔,将咱中国妇女的痛与恨都记下来!”
“啊,每日说那么多话,都要记下来?”
“只记在演说会上谈讲的事,只这些可写入书中。”
“书?”阿莲叹口气,“唉,可惜我一个字也认不得!”
“要是你愿意学,我教你读书写字。”
“太好了。不过,还是改日吧,到现在,我看见书还会头疼……哦,对了,白天您救的那个惠州梁马氏,她愿留下做浆洗,还将那一千四百文交给我,我已托人退还给那个老旗人了!”
“你认得?既是个旗人,怎会买汉人女子做妾呢?”
“不不,不认得,有人是认得他的。听说,他也不是什么正统旗人,近五十岁了膝下没个一男半女,所以才买妾……”阿莲没说肥仔福认得那大爷,她正是托肥仔福还给那大爷的。担心张竹君再问,她转了话题:“君哥,马先生说,那封信,请你一定要看。他等着你回信呐。”
“嗯,知道了。阿莲,我那柄诗扇不用找了,原是……马先生拿了。”
“他?拿你的诗扇做什么?”
有人哐哐哐敲窗:“阿君,睡了吗?
“哈,是少岐哥,没呢,快进来吧!”
帘子一挑,卢少岐笑盈盈地进来了。张竹君让阿莲快快煲水泡茶。少岐道谢后,径直走到书案前:“呵,白天坐诊,晚上写书,也太辛苦了!看你,又清瘦了!”张竹君微微一笑,闪开卢少岐关切的目光,低头摆弄几支笔。
眼前,易了女装,穿裙着袄的张竹君,有一种难言的高洁端庄妩媚秀丽。卢少岐不敢正视,俯身去看摊在书案上的文章:“现在各国强盛的缘故,是在努力争求有用的学问,若稍懈怠一点,就难存留,故此中国该当人人专心有用地实学。国是众人合成的,人人该当尽自己的职分。如今主张变法革命的这些人,志气虽然不小,到底世间上万事万物,没有一个没缘由的,而这些人不懂得寻找那缘由的根子,竟指望着得现成的效验,焉能成功呢?我们如今的责任,要紧的是把西洋那些好规矩好学问,慢慢地栽下种子,后来果然能够发达生长出来,慢慢地真能比人强了,再讲自立的道理也不晚。比如西洋人,讲自由,是我的自由不要碍着别人的自由,不是任意妄为,无法无天,那叫自由,自由一定也有个界限……”
“呵,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真是少有的才女!咦,这又是什么?”卢少岐拿起桌上厚厚的几页纸,上面是鬼画符一样的笔迹。张竹君忙从他手上夺过去,嘴里急急地说:“没什么,一封信罢了。”卢少岐从她慌乱而羞涩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个“阴魂不散”的影子,顿时很不舒服:“是马君武的信吗?这么奇怪的笔画?哦,用法文写的信!怪不得,鬼鬼祟祟的!这个穷学生,真是自不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岐哥,你不能这么说他。君武虽出身贫寒,但好学上进,既通外文,又美于辞章。更可贵的是,他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情怀……”
“好了,好了,我不是来听你夸这个广西小匪的,我……”卢少岐眼圈儿一红,声音里有了丝丝不舍与留恋,“阿君,家人一再催我东渡日本求学。”
“哦,好事啊,预祝你早日学成归来!到时,你再和我谈讲些新知识,新学问,我就喜欢听你说这些!”
“唉!相隔太远了。你一个女仔,怎知此去……”见张竹君不高兴,卢少岐忙收了话头,又说,“阿君,你知道的,我平素爱慕唐风宋韵,只想与知音相伴,终此一生。此去千里,少岐心中,只放心不下你!阿君,你会等我回来吗?”他满怀希望地凝视着面前这个让他钦佩、爱恋的女子。
“岐哥,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可沉迷于儿女情长。再说,我早已看透了夫权至上的封建纲常,此生,抱定了独身主义。”张竹君垂下眼帘。
“不,阿君,我绝不像其他男子那样三妻四妾没得够,我对你的心,别人不知,你应知道的。我们两家大人是世交,我们是竹马之交。你心里……你到底怎么想的?给我一句话,好让我走得安心。你不应允我,不会是记挂那广西小匪吧?你要小心那个马君武,穷酸学生,学了一点法文便张狂卖弄,他才认识你多久?人前人后黏住你,一副轻狂的样子。”
“岐哥!”张竹君叫了一声,“你几时变得刻薄起来了?我的事……我自有主张!”
“那你,会……答应他吗?”
张竹君叹口气:“今天不说这个好吗?你来看我,就是为了谈马君武吗?”
“那倒不是,我去日本的事,已办得七七八八了,临行前我就想……”说到离别,卢少岐险些掉下泪来。
张竹君背转身临窗而立,夜风吹起她飘逸的长发,千丝万缕恰如卢少岐此刻愁绪满怀纷乱杂糅的心情。她默然不语凝视远方,清瘦细高的背影仿佛被一圈绚丽圣洁的光辉笼罩着,令卢少岐不敢仰视,不敢开言,生怕再一开口,惊得她振翅飞了。
终于,卢少岐被沉默击垮:“阿君,我心中有千言,每到你面前就失语了,走的那天,我会叫人捎信给你,就不来面辞了,只怕离泪似珠令人肠断……你早点歇着吧,我告辞了!”
待阿莲端上热茶宵夜来,卢少岐已经离开了:“卢少爷今天走得这么早,夜宵也不吃了?”张竹君一手抚额,一手握着马君武的信,陷入了沉思。
卢少岐一走出张家大院,就碰到马君武手捧一束参差不齐的鲜花,笑嘻嘻地迎面而来:“哦,卢兄!竹君女士在家吧?”马君武非常热情。
“竹君女士?哦,她,累了,要早点休息。”
“那,我找她说句话就走!”
卢少岐见他如此不识趣,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讲,拂袖而去。马君武似有意气他,对着他的背影吹了个响亮的呼哨:“慢走,不送!”
“来了来了!我就说嘛,卢少爷肯定不舍得走的!”门一开,阿莲愣了,“咦,是你!”
马君武一见张竹君,立即单膝跪地,行了个法式吻手礼,令张竹君又惊又羞。这黑黢黢的广西小子,竟然有如此新雅的情调。再看他手中那束花,竟然是他为了她,专意去白云山上采摘的。面前这人热情坦率,志向高远。他情真意切向她坦言,上次偷偷拿走她的诗扇,乃是心生爱慕,情不自禁,但求睹物思人,聊解相思……此刻的张竹君心乱如麻,见多识广,宠辱不惊的她,第一次在这个外地男子面前有点不知所措。马君武那一封洋洋洒洒的法文情书,写得文采斐然,山水传情。她数次默然诵读,深为其情所感。可卢少岐怎么办,这个默默在她身边,等待她多年的痴情人又怎么办?
张竹君定定神,邀马君武坐下喝茶。
“你怎么样?累吗?我刚看见卢兄了,他好像……罢了,不说他了。我今天托阿莲给你的信,你看了吗?君武今日可能得到佳音?”
张竹君垂下眼帘说:“稍后……回你吧。你今夜来访,该是有其他事吧?”
“呵呵,咱们颇谈得来,因此,一得闲,就想找你倾谈,不打扰吧?”
“怎么会?”
“君武至今记得,上次泛舟珠江,你曾说,一生只仰慕那些‘金风未动蝉先觉的先贤志士,期望此生能效仿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矢志做良医、良相,从治疗身体之疾,到治疗人心之疾……你的高见,令君武肃然起敬。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哪见逊公卿!想我以往,曾仰慕翰墨风流的儒客,一心祈愿高山流水,心港琵琶,与意中人和唱天涯。而今秋风遍地,我目睹泱泱大国之民,深受洋人欺凌却只忍气吞声,君武愿效贤人高士振臂一呼,盼与梅花共冰雪……但苦于目前尚未找到合适的报国路径。唉,洋人屡屡在我们的疆土上横行霸道,假如不及早驱逐,只怕后患无穷!”
“凡事不可一概而言,洋人也不全是强盗……”
马君武理解也赞成她的观点,她本身就求学于洋学堂,又是基督徒。“竹君女士,我留有一份旧报纸,是为惊醒自己勿忘同胞之苦,国之耻辱……今带来与君分享。这是1894年12月20日的美国纽约《世界报》,你先看看。君武常忧心,朝廷如此昏聩,长此以往,其他列强也纷纷效仿,导致亡国也未可知矣!”
一张发黄的旧报纸上,“旅顺大屠杀”的大标题赫然在目。报上写道:“日军至少残杀了2000名无力抵抗之人”,“街道上遍布残缺不全的男人、女人和孩童,日军在一旁发笑”,“一条街道上就有227具尸体,至少有40人是手被反绑在背后枪杀的”,“日军踩着倒地抽搐的人们,到处抢掠被害人家中的财物”……
张竹君微闭上眼,不忍再读,“朝廷昏聩,才使强盗胆敢长驱直入!若有报国的机会,竹君哪怕血洒疆场也在所不惜!”
“好!”马君武击桌而起,对着张竹君深深一揖到地。
“君武兄!”张竹君忙扶住他,四目相对时,一份相知尽在不言中……阿莲急急撞进门来,“君哥,君哥,卢少爷他、他又转回来了!”
二人一抬头,卢少岐已冲了进来。他见刚才被马君武捧在手的簕杜鹃和蒂杜花,如今端端正正插在张竹君案头的如意花瓶里,二话不说,一把拽了出来,掷于地上:“阿君,你不是喜欢鹤望兰吗?几时喜欢这粗鄙的野花了?”
“岐哥!你!”张竹君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没事,没事!野花质朴无华,生生不息。你这样摔打她,是摔不死的!你看,她俨然是一笑傲江湖的女丈夫哉!”马君武俯身捡起散落一地的花枝,复插回到瓶中,笑吟吟地坐下,“卢兄,不如一起饮茶如何?竹君有好茶!马某人借花献佛!”气得卢少岐愣在那儿不知如何退场。
肥仔福和那大爷好久未见,是因他们共同关注的对象张竹君前往新加坡考察,并受聘新加坡“中国医院”任院长助理,而后她又辞职赴英国考察……回广州后,很快创设了一所育贤女学。期间,她所著《妇女的十一危难事》中的部分篇章,已被一些识文断字的女子偷偷传诵,并愿效仿。张竹君欲与男子平权,寻求女性解放之说,亦引起学界关注,人称她是“女界的梁启超”。
肥仔福根本无心顾及这些,这段时间接连发生了许多事,一场台风,将他辛辛苦苦搭建的新棚屋掀翻,家什所剩无几。与阿莲的婚事因他阿妈病逝,要守孝三年而暂时搁置。各项征税又有加增,生活苦不堪言。
台风过后,广州霍乱流行,各大医院门前,躺着一地哼哼唧唧待治的病人。九大善堂董事会同官绅开会,共商控疾办法,张竹君受邀参会提出:“疫情传播皆由患者吐泻秽物,污染江河水源所引起,须劝止市民汲食污染的河水井水……”南海、番禺两县的县令积极采纳建议,请粤督派出元、亨、利、贞四艘兵舰拖载40条水船供水给广州市民饮用。当局已下令禁止任何人贩卖腐烂瓜菜。请病人家属将吐泻秽物予以焚毁,不要再倾倒在江河里。
南福、禔福医院更是人满为患。简易病床延伸至街边。张竹君日夜辛劳,衣不解带,吃住皆在医院。
却说那大爷,自福音堂买妾被张竹君当众指责,含羞带愧在家蛰伏了好久。后来,他听说,痴恋张竹君的卢少岐远走日本,马君武也因被张竹君婉拒,黯然离开广州不知去向。张竹君又去了新加坡、英国考察……便渐渐打消了给马甲兵通风报信,换零花钱的念头,只留在家中和老婆厮混。这几天,他上吐下泻浑身乏力,自以为是积郁内热,让老婆满街找来广东当地人喜欢的“廿四味凉茶”,连喝几天无济于事,渐渐闹到每日只出不进,几天下来,已是四肢冰冷,脉搏微弱欲绝的样子,老婆已哭着替他张罗后事了。
这天,肥仔福来送鱼,见他如此,大吃一惊。
那妻见有人来探,哭哭啼啼诉说:“你叫他大爷?狗屁的大爷,明明是叫个‘大鹰,非得让人叫大爷。既然是大爷,哪有混到医不起病的!从北京到广州,没一天好日子过,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肥仔福顾不得多问,背起那大鹰穿街过巷,一径送到禔福医院。张竹君认出这眼眶下陷、两颊深凹的男人,是当日在福音堂里被她斥责过的人。医者父母心,勿论其他!他这症状,若不急救,只怕吃不上明天的毋米粥了。诊脉开方子后,竹君让人在回廊里支了张简易病床,特意安排惠州姑娘梁小玉来照看。
那大鹰一觉醒来,浑身轻松许多。床边有个梳大辫穿家常衣裳的姑娘,见他醒来立即笑眯眯问:“阿叔,可好些了?”那大鹰点点头,只觉姑娘面熟,等他再迷瞪一觉醒来,猛忆起,福音堂里那个逃荒来的小姑娘,久不见面,她竟出脱得如此水灵!梁姑娘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剂喂他服下,羞得那大鹰无地自容!很想告诉她,当初并非赖钱不给,是囊中羞涩,也不是“老牛食嫩草”,是膝下荒凉……只是愧恨交加,热泪泉涌。梁姑娘替他抹去眼泪劝慰:“阿叔,不要紧的,恩人说,你只要能醒过来,不消两日就全好了!”
此时,那太太来送饭,猛地斜刺过来,一把撕开姑娘,跳脚大骂:“啊呸,你是他什么人?比我还殷勤!”气得那大鹰咚咚擂床:“蠢妇,蠢妇!丢人现眼!”
痊愈后,那大鹰对肥仔福谢了又谢,将整日拎在手上充门面的鸽子,连笼子一起送给他,又托肥仔福将亲笔字画“杏林高手”送给张竹君。此后,他彻底断了给马甲兵通风报信的念头,只是日子越发艰难了。
1904年2月8日,几艘日本水雷艇黑夜偷袭俄国驻旅顺口舰队,日俄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这场狗咬狗的战争,累及我辽东同胞陷于枪林弹雨之中,数万生灵无辜丧命。张竹君奉命组织救护队赴上海,随万国红十字会(因包括中、英、法、德、美等国,故称“万国”)一道赴辽东半岛,做战场救护。
当时广州居民对洋人是恨得牙痒痒,若有人奔赴万里与洋人一道“共事”,那还了得!启程这日,为避人耳目,张竹君一行择小径,直穿大庾岭支脉九连山山脉末端而过,队伍刚行至一片茂林边,突然斜刺里跳出一高一矮两个蒙面人,高举着雪亮的弯刀,一言不发,伸手要钱。
阿莲吓得抱头打战。张竹君见劫匪似并无伤人之意,便出轿道:“好汉通融,我张竹君此番受命赴辽东半岛战场,救护华绅商民。请二位高抬贵手。我知你们并非贼人,只不过为饥寒所迫。阿莲,拿些吃食和钱来!”
闻言,瘦高的蒙面人“咣当”跌了手中的刀,弯腰垂首鞠躬而退。矮的,将刀丢开老远,扑通跪下给张竹君磕了个头,正待要走,阿莲喊:“好汉,慢行,把这个拿上!”
那人勾着头,一再拒收那包吃食和钱币。张竹君更是怜惜,坚持让阿莲给他。推让中,蒙面贼的面巾突然掉了,“阿——福!”阿莲愕然。
肥仔福无地自容,满腹委屈无处诉。说什么呢?找不到活路,经不住那大鹰的怂恿,钻入这人迹罕至的密林,只图财,不害命……实话实说阿莲信吗?该死的那大鹰,此时早跑得没影儿了。他一见阿莲哪里能跑。
“是阿福?”张竹君皱着眉,“你不是卖鱼吗?几时干上打劫的营生了?”
“休渔了,没活头。我想多攒点钱,年尾迎娶阿莲,我……”肥仔福捂住脸,“阿莲,我真的,真是第一次!”
阿莲大辫子一甩:“呸,你死啦(去死吧)!”说完拧过头去,断不肯多看他一眼。肥仔福失魂落魄立于原地,大风穿林而过,呜呜作响。
阿莲他们走了。肥仔福追着队伍喊:“阿莲,我真是第一次,你要相信我!”队伍默然前行,无人回应。他站到一块大石头上:“阿莲!我等你回来!”
肥仔福眼睁睁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转个弯再也看不见了!
……
自上次打劫未遂后,肥仔福仿佛一下子从地面上消失了,一日黄昏,急疯了的那大鹰终于在科甲涌口水闸地段找见他。肥仔福在一棵根须发达的百年老榕树下对江而坐,旁边晾着渔网。听见那大鹰喊他,仅懒懒地扭头一瞄,又将眼光投入了茫茫江河。肥仔福清瘦了许多,那大鹰赏他的那件绲边青袍已泥污不堪。
那大鹰紧挨着他坐下,递上鼻烟给他提神,他摇头不接。
那大鹰再凑近一些,碰碰他的肩肘:“阿福啊,我送你那鸽子呢,还养着吧?说起这鸽子啊……”一说起鸽子,那大鹰感觉自己正在北京城的皇城根儿下溜达,操着正宗洋气的北京话,“侍弄它,就跟下棋吃饭、斗蛐蛐、养蝈蝈一样,您得耐心,得细致,什么时候喝水,什么时候用膳,也就是喂饭……咦,您怎么还不吭儿呢,敢情我这一通都白说哈。哦,对了,鸽子可是灵物儿,您可千万别把它给炖了啊,你们广东人,什么都敢吃的!”
肥仔福眼神儿慌了一下:“对不住了,那大爷……”
“什么大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叫我那大鹰吧!”那大鹰猛然回到生活现场了。
肥仔福愧疚十分:“我,我几天没打到鱼,就把……”
那大鹰眼皮一跳,眼圈儿立马红了:“鸽子呢,是我送给你的,爱怎么处置,随你!这倒霉年月,怎么着也得先顾及人呐,是不是?你这阵子到底去哪儿了,让我好一通担心!我还以为打劫的事遭张竹君报官了,你被官差……急得我呀,到处去打听你……唉,你怎么搞的,半拉月不见,瘦成柴了?”
“渔民嘛,靠水吃饭,一出港,漂个十天半月很正常啦。”肥仔福黯然指着破败的渔网,“唉,前年我阿妈死了,今年阿莲走了……以往这时候,正是旺季,现在却没鱼捞,都怪先前大家只顾交税,等不及鱼苗长大,捞过头了!鱼没有了,渔户捐一点也不少,还有那吊靴鬼一样缠人的人丁税、鱼课钞、渔船税……这鬼日子,还有咩活头?指不定哪天就饿死了!”
那大鹰沉默片刻,手拢上嘴巴,神秘地说:“来,跟我来!”
一直到了“财记”门口,肥仔福才明白那大鹰的一番好意,扭着脖子死活不肯进去。
掌柜阿财认出了他们迎过来亲自斟茶,铜水煲背在他臂弯上,一提一送,滚水从高处飞泻而下,势如白龙潜海,吐珠溅玉。那大爷忙以指叩桌,表达谢意。
“财记”真是个信息密集之地。两人落座不多时,听到许多新消息,其中就有关于张竹君的。
“那张竹君一到上海,就受到沪上士绅李平书和新闻界人士的热烈欢迎!”
“怎么是上海,不是说她去了辽东战场吗?”那大鹰插话。
一个阔脸汉子立即接口:“吓,那是多久的事了,你可知世事难料!张竹君他们随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到辽东战场时,战事已息。也有一说,因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未获瑞士红十字总会的承认,进不到战区。既然如此,当然得打道回府啊。经上海时,有消息灵敏的《申报》记者大肆报道……一顿接风饭吃下来,张竹君就与当地绅商李平书合作了,先开学办诊所。不出一年,就和李平书联手办起一所女子中西医学堂,她亲任院长,亲授西医课程,学校隔壁还设了女子中西医养病院,称为实习医院……你们应知道李平书吧?他与广东有缘呢!光绪二十五年,在广东遂溪任过知县,对广东的人和事格外关注,像张竹君这等奇女子,自然是他极为欣赏的!”
那大鹰抱拳一揖:“仁兄真是见多识广!不知您可听说张竹君身边一个叫阿莲的女子,是跟着她在上海,还是……嫁人了?”这才是那大鹰搭话的目的。他是过来人,看到肥仔福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帮他打探消息,以慰痴心。
肥仔福将椅子往后靠了靠。只见阔脸人一口吞进一个虾饺,嚼得啧啧脆响:“阿——莲?哈哈!这个,倒没听说过。不过,若是你们的亲人,又是与张竹君有瓜葛,那极好打听,人人都知那张小姐急公好义乐于助人,凡事有求必应。你们可去上海派克路的登贤里打听,就问上海育贤女校中西医学堂的张校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茶楼出来,肥仔福和那大鹰心里越发佩服张竹君,为她在上海的风光由衷感到高兴。可他们哪知她初到上海遇到的尴尬呢?
1904年10月的上海,天气阴冷。一脸疲惫的张竹君一脚踏进位于公共租界的育贤女学大门,阿莲一溜儿小跑过来了:“君哥,你去哪儿了?刚刚房东来催账,说,再不将三个月房租交清,就要钉封校门。闹到学生们连课也上不了,有几个帮工已打好包袱,只说等你回来结账好走人……”
张竹君闻言立即又往外走:“阿莲,你先想办法稳住大家,我再去设法筹款!等结了账,要走要留随他们意!”
“哎,好歹也吃了饭再走啊!”
张竹君摆摆手,急匆匆走了。阿莲返身去找那几个帮工,求他们稍安毋躁,不要影响到学生的情绪。
“阿莲小姐,我们知道张小姐办学艰难,难道我们就不艰难吗?每天一睁眼,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用钱?我们也没办法是不是!”杂工的话音刚落,立即有人积极附和。
“好了,好了,要走就走,马上走!没良心的,张小姐平时待你们上海人多好,看病给药,几时要过高价?遇到穷苦的,钱都不收一文。现在,你们见人家有难就这样!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呜呜……”阿莲说不过他们,气得直抹泪。
“到底谁欺负谁呢?张小姐是一般的女人吗?她不是有气魄‘志欲联合海内诸女士为一大群,取数千年之恶习,扫除而更张之吗?怎么就不能结清几个月的欠账呢?再说,不论男人女人,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不知何时,戴瓜皮帽梳着油亮大辫的房东,喷着口水,指着《申报》上一段文字,愤愤不已。
一旧袍汉蹲在墙脚说:“既然没本事办学,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何苦连累我们挨老婆的骂!”
“说得是!欠我的菜金,开学至今一直未付。先前说等招了生开了学自然会付……今日再不付款,我就将这些桌椅板凳拉去抵数!”提着菜筐子的青壮菜农也添了一声。
“那不行,要拿也是我先拿!”
“谁先下手是谁的!”
说话间,一帮人一拥而上疯抢起来,学童尖叫失声,阿莲和梁马氏母女哪里拦挡得住!
“张竹君女士在吗?”正乱之际,一位官员模样的男子,在一眼镜先生和女童的引伴下走了过来。眼镜先生对阿莲拱拱手,平心静气地说:“你应该是张小姐的人吧,这位是上海制造局提调李平书先生,是来帮你们渡难关的,张小姐她现在哪里?”
梁马氏上前挽住阿莲说:“张小姐筹钱去了……要抓就抓我们吧,欠账还钱,总不至于要人命吧。”
阿莲推梁马氏一把,“糊涂!”又问来人,“你讲真的?他能帮君哥渡难关?”
官员模样的男子点点头,朝怀抱花瓶、手提利斧、足踏两凳的油亮大辫说:“这位应该就是房东吧,劳驾将花瓶还给人家,收回你‘封校钉门之说,张小姐欠你的房租,我负责交清。其他几位也请拿了单子来,等张小姐核过,我李平书一概负责到底。本人非常仰慕张小姐为人,育贤女校创立以来,成绩颇佳,令爱也在该校求学……各位,如愿意继续跟着张小姐,还请各司其职,李某代谢了。”
当晚,张竹君登门拜谢。李平书夫妇迎出前厅,牵至里间设宴款待。叙谈中,李平书进一步了解到,张竹君原是广东番禺张少璧的胞侄女。“我知道,少璧兄昔日在粤东石井枪弹局做监工,与好友张逸槎君是同事,女士原来是故人之女啊!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想不到我与广东人如此有缘!”
张竹君一听也很高兴,再次躬身答谢,并将心事和盘托出:“在公共租界办学,是竹君当初仓促选择,鱼龙混杂之地终究不宜办学,如有机会,竹君拟择地迁校。到时,恐怕还要来请教伯父伯母二位大人!”
“唔。派克路一带倒是非常合适之地,贤侄有时间的话,不妨先去看一看,也好早做打算!”
张竹君感谢李平书夫妇一再的扶助之恩:“上海之地,巧遇高堂故交,乃是上帝眷顾!竹君愿循俗礼,拜认二老为‘谊父母,不知是否唐突?”李氏夫妇大喜,连连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光绪三十年(1904年)冬月,张竹君将育贤女校诊所迁到了派克路,这是上海第一所中西医结合的女子学校,李平书和她同任校长,分授中西医课。开业当天,鞭炮把路面都炸红了,上海滩名流纷纷登门道贺,《申报》等报馆的记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庆祝的喜乐一直播到深夜,引得众人纷纷围观,以至于堵塞交通。
1905年的春节刚过不久,李平书夫妇登报邀约名流:“设宴愚园,宴请地方绅董及粤籍巨商观礼。”张竹君拜“谊父母”当晚,前来观礼者络绎不绝,女宾们描眉画鬓,衣裙曳地,簪花戴朵,金银闪烁,独张竹君一袭男装,脚蹬皮靴,仿佛天外来客般鹤立鸡群,有种超越性别的俊朗和魅力。众宾客引颈相看,争相与她叙谈碰杯。《申报》兴师动众,不但派出了记者,更有专人护送一个照相机来现场拍摄。
有一穿着绸袍的体面男子,战战兢兢挤到张竹君身边:“张小姐,女人佩环叮当,娴静温良乃众望所归,你却标新立异,离经叛道……听闻你有很多同乡,背地里叫你‘男人婆,你生气吗?”
张竹君淡淡一笑:“我为何要生气?应该让龌龊品论他人的人去生气,他们不是痛心疾首吗?男人可以穿学士鞋,女子为什么不可以?耳朵天生好好的,为什么偏要把它戳穿,挂了两件累赘的东西?我是人,要做人应该做的事,顽固分子不配和我讲什么道理!”说完大步走开,将那无趣的长舌男干晾一边。
临座宾客闻之鼓掌。名流伍廷芳、犹太大富商哈同夫人罗迦陵等纷纷上前与张竹君碰杯……有了这次精彩的亮相,加上张竹君热心公益,乐施行医,从此,她才算在上海站住脚了。
1905年4月,清明冷雨提前来到,上海郊外,遍野山花几乎一夜尽枯。
一天清晨,阿莲和负责浆洗的梁马氏相约外出,门一开,台阶上竟坐着两个人——头发灰白的阿莲妈妈,瘦了两圈的肥仔福。阿莲母女抱头痛哭,对旁边的肥仔福却视若无睹。
张竹君接到梁马氏的信儿,迎出门外,搀着阿莲的妈妈,招呼肥仔福一起进里间叙话。肥仔福见到她,满肚子要道歉的话,嗫嚅着说不出来。张竹君大度地笑笑,直夸他孝顺,这些年替阿莲照顾妈妈辛苦了。阿莲妈也对阿福赞不绝口:“谁知阿福这孩子,真是天下少有的孝顺仔!他们虽未正式婚配,我心里早已认了这个女婿!”
阿莲低着头,绕着辫梢不说话。张竹君请梁马氏快快弄些热的茶饭,安顿住宿。又劝解阿莲道:“阿福先前种种,都是为生计所迫。你不在家,他就去替你照顾阿妈,足见他的人品了。”这番善解人意的话,险些勾出肥仔福满腔酸泪。阿莲心里早已冰释,面子上还不松劲儿。
1909年真是多事之秋,各地抗捐抗税和抢米风潮时有发生,动辄酿成人命。长江中下游五省粮价一日翻涨几次,如脱缰野马按捺不住。米价飙升到每升七十文、一百文,饥民冻饿至死,倒毙街头,其状凄惨!
没有主子撑腰的那大鹰也倒了霉,非但收不回房租,还被仇视满人的一群人赶出了旧居。当时,讨伐满族虐政光复汉族统治的谈议不绝于耳,满人出街需格外小心。那大鹰脱了曾经引以为傲的旗装,花高价买来一件脏污的汉人衣衫,携带夫人躲至脏乱差的东濠涌贫民窟,每日捡些瓜果蔬菜,夫人日夜替人缝补浆洗,两个半老之人相扶度日。
越是怕见人,偏偏总有旧人遇见,来人一声“那大爷您吉祥!”,吓得那大鹰魂飞魄散,紧拉着那人深深一揖:“老兄,此后千万别叫‘那大爷了,要是被革命党听到,咔嚓!”他做出一个砍头的动作,又说,“我祖上隶入旗籍还不满四世,我本来就是汉人,老婆也是汉人。我本名叫那大鹰,被人误叫了这么多年,自我爷爷起……”熟人已懒得听他啰唆,甩手而去,他还在人家身后跳脚追喊:“从今日起,你是我大爷!”
转眼到了宣统三年(1911年)10月中旬,一天黄昏,霞光漫天。一个手提藤箱的女青年直奔三泰码头积谷仓外的上海医院而来。
张竹君见那女子吃吃笑着,徐徐摘下包住大半张脸的围巾:“哈,这么快就不认老朋友了?”张竹君一下子冲过去,拍打她:“啊,是你,佩萱,你怎么来了?”
关上房门,张竹君拥抱徐佩萱,热泪盈盈。她们可是莫逆之交。1900年张竹君从女医学堂毕业后,徐佩萱曾变卖嫁妆,资助她开办医院。佩萱的前夫李晋一急症病逝后,是张竹君陪她纾解心结,渡过了生命中的第一个难关。1907年,徐佩萱去南洋槟榔屿,助她二姐徐佩瑶办华侨学校,翌年秋再返广州,名字却变作徐宗汉了,原来她已秘密加入了同盟会,回来在广州河南以守真褶裱画店做掩护,广结天下反清义士……张竹君十分钦佩她侠肝义胆的豪气。“三二九”黄花岗起义时,为给义军运送弹药,徐佩萱在徐公馆假办婚礼,以弹琴唱戏做掩护,让迎来送往的“贺客”们顺利将囤积的武器运到大石街交给义军。主将黄克强(黄兴)在战斗中,右手食、中指关节中弹,躲清兵追捕逃至溪峡,被徐佩萱搭救,为黄克强乔装改扮躲过搜捕,是张竹君买到船票,亲自掩护他们离开全城戒严的广州……如今历经生死患难的黄、徐二人已经结为了夫妇。
徐佩萱开门见山地告诉张竹君,反清革命志士已在长江沿岸五地同时发动起义。武汉新军中,有很多是曾在日本留学时加入组织的自己人,学成归来后,又在各自所在的标营里发展会员……反清义军队伍已发展到20多万人!徐佩萱激动地说:“武汉新军大部入川,使得该地防务空虚,正是举事的好时节!”
“自古都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说吧,需要我做什么,竹君一定鼎力相助,不惜一腔热血!”
“好姐姐!果然深明大义!”徐佩萱紧握住张竹君的手,“克强已于17日离香港抵上海,因是通缉要犯,不便来探!他北上心切,可眼下清朝缇骑四出,关口要道检查甚是严密,你可不可以设法尽快送我们去武汉?”
“竹君哪能袖手旁观!”
是夜,张竹君彻夜难寐。一是为短时间内扩大救护队伍,筹措经费、药品等事思虑。再者,她曾听闻,马君武自离开广州后去了上海,后又追随反清志士孙中山去了香港、日本等地,与黄克强等人在海外结盟,是《民报》的主要撰稿人。1906年,有人传他与黄克强、童俊等在上海福州路创办过广艺书店,但一直未见,不知他近况如何?以徐佩萱与黄克强的关系,她对马君武的情况应有所了解。张竹君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紧要关头,怎可儿女情长!况且,当年为了不伤害卢少岐一片久等痴守的爱心,婉拒马君武时,自己曾白纸黑字写下“心在国家民族,暂不考虑婚姻”,往事历历在目,今又怎能出尔反尔?
几番辗转,天已通亮,张竹君略一梳洗,便叫车直奔李公馆。求李平书鼎力支持,并邀来伍廷芳等上海滩名望之士,议定组建与立场中立的官办红十字不同的“中国赤十字队”赴战地事宜。
10月19日,由张竹君任会长的“中国赤十字会”在上海医院宣告成立,有五百余名各界人士到会。张竹君登台演讲,报告了“中国赤十字会”“急于出发以救同胞”的发起、缘由、宗旨,宣布了《中国赤十字会临时章程》。随后,全体会员在育贤女子学堂聚齐,出发至寰球中国学生会,列坐草地,摄影留念。不久,经她多方奔走所筹的2500元费用及一批医杂用品悉数到位。
10月20日,报童满街吆喝:“看报,看报,张竹君女士‘本人道主义,救护因战受伤之人,不论何方面人,视同一体,中国赤十字救护队即日启程奔赴武汉……”
挑着大竹筐,集市买菜的肥仔福,买了报纸,撒脚往回跑,径直冲进张竹君的诊室:“会……会长,我也要去!”
张竹君愕然:“去哪儿啊?”
肥仔福晃晃手中的报纸:“我也跟你去救人!我有力气,求求你,带上我吧,还有阿莲!你去哪儿,我和阿莲跟着你去哪儿,你不要我去,我偷偷跟着你走!”见张竹君终于点了头,阿福飞一样跑去找阿莲了。
10月21日,报童清脆的声音,再度唱醒了上海的黎明,《申报》上醒目的《赤十字会开会记》让整个城市在一种大爱的气流里苏醒!
终于到了10月24日出发这天,张竹君一身利索的男装便服,身挎药箱,与手持“中国赤十字会”徽标的旗手并行在前,领着浩浩荡荡的120余人,告别前往怡和码头送行的会董伍廷芳、宋跃如、李平书、王一亭等人,顺利登上了英商怡和公司的“瑞和”号,溯江而上。
一路上,不断有清兵设卡严查,张竹君不卑不惧坦然应对。她拿出《申报》《青年》等刊物上的大幅报道,以一身“躬率高足驰赴战地施展仁术,救死扶伤志虑宏远宗趣正大”的凛然正气,使检查之人心生钦佩,不敢正视,例行检查也就虚张声势。清兵哪知,黄克强、徐佩萱、宋教仁、田桐等都扮作医护人员藏在队伍中,张竹君当初替黄克强以见习医生身份亲训的几名医护,黄克强介绍的南江府医院外科医生李凌等5人也都在其间。公历10月28日,他们顺利抵达武昌。都督黎元洪(时任清廷湖北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被群龙无首的革命党人逼着做了军政府都督)命人打出两面硕大的旗帜,率军乐队在汉口码头迎接他们。又让士兵高举“黄兴到”的大旗,城内外跑马宣传,革命军士气大振!
黄克强连夜赴汉口视察阵地,其余人各就各位。
张竹君原计划到达后,先去当地中西旅馆或商务印刷所,将诊治地设在武汉三镇之间。哪知伏尸遍地、伤痍嗷嗷、血肉飞溅之惨烈,远在当初估计之外。这时,官办红十字会马医生和外国传教士吴德施主教一行人来邀请张竹君他们,前往美国圣经书会圣公会事务所(圣保罗教堂改成的一座临时医院)共抚伤者,她爽快答应。
一语未完,听见有人在打听张竹君,原是革命军汉口军政分府詹大悲和何海鸣派人请她出诊。张竹君叫上助手,拎起药箱就走,一路上随处可见打滚、呻吟的伤者。起先,张竹君还让肥仔福等人将他们抬到空地上展开施救,后来,根本无暇将伤者异地,一气医治完四五十人,她刚一起身,天旋地转……亏得阿莲及时揽住她。“不要紧!”张竹君拂开阿莲的手,又俯身继续疗治伤者。她嘱咐随行医护,轻伤者就地医治,重伤者马上送往圣公会医院。
炮如霹雳,烈焰冲天,清军开始疯狂反击。
赤十字队在邮政总局设的临时医院里,竟然找不到任何辅助医疗的用具,仅有一个半旧的茶炉尚可烧水,张竹君让人洗干净,昼夜烧水,既供人饮用,也供伤者清创、消毒。
又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满脸泥汗的肥仔福和一个队友,抬着一个下肢血糊糊的革命军冲进来。这个娃娃脸的革命军应该是个学生,他不像其他伤者那样挣扎呻吟,竟然喊唱着一些听不懂的曲调,炮火炸断了他的双腿,他却对张竹君道:“姐姐,不要紧,麻烦你简单包扎包扎,快让我回去,与贼人再战一场!”
“不行!包扎完,你必须休息!”
“好汉不贪生怕死!四万万同胞,看着我呢!”
“不要说话!”
娃娃脸闭嘴不言了。张竹君心疼地说:“麻药已经用完了,待会儿清创会很疼,好汉,我只能用毛巾把你的嘴堵上。”
“不需要,我不怕疼!”
张竹君刚一动手,那娃娃脸突然一嗓子,吓得她一哆嗦,险些扔了镊子。娃娃脸咬紧牙关说:“没……事,你忙你的,我在唱戏!”
“唱戏?”
“嗯,唱戏,唱着……就……不觉得疼了。等你弄完,我……讲戏词给你听!嘶……”娃娃脸倒吸一口凉气,又强挤出笑脸对她说,“姐姐……我唱呀,唱我们的……秦腔!”
在南国长大的张竹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慷慨激越的歌唱,她诧异这样粗犷雄壮的声音,怎么会从这么年轻单薄的胸腔中迸发出来——“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踩,只杀得儿郎们痛悲哀,只杀得血水成河归大海,只杀得尸骨堆山无处埋……单童一死阴魂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
10月29日,太原光复!
10月30日,云南光复!
……
11月1日(一说11月14日)清军的“海琛”、“海容”、“海筹”等舰相继宣布起义,驶抵九江,加入革命军。
一连串的好消息令革命军备受鼓舞,一鼓作气与清军进行了犬牙交错的近战……炮火鸣,硝烟滚,霰弹如雨,伤兵很快把临时医院住满了。战事吃紧,物资短缺,没有充足的食物,伤病饥饿折磨着每一个人,但无人言退。前方炮弹戾啸而过,耳边壮士誓言铿锵!
“我们是革命军,代表四万万同胞,愿意为中国人争气的,请跟我们走……”口号激越,革命军越战越勇!前方死伤的好汉不计其数,后方又有各界人士从各地不断涌来加入队伍……那些伤者被抬进古德寺时,面焦牙白,肉烂血淌,缺胳膊少腿四肢难全,身上的孔洞咕嘟嘟冒着血泡,嘴里却还传递着刚刚得到的新消息,互励互勉:“听说了吗?沿江又漂来‘水电报(各地义军用外裹油纸的木牌,顺水报信)了,又有几个省份光复,宣布独立了,清朝就要完了!”
“兄弟们,不要怕,专制王朝已处于土崩瓦解之中!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掷地有声的话儿,听得张竹君他们热耳酸心。
夜里,枪炮声渐歇。肥仔福突然哭着跑进来说,前天抬来断腿的会唱戏的那个娃娃脸的学生兵可能不行了!张竹君忙赶过去,那孩子浑身筛糠一样打战,脸如白纸,大口往外吹气。张竹君俯下身,握住他的手,娃娃脸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喉咙咕咕响。张竹君心一颤,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哼唱起广府儿歌:“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快快困落床……”歌声圣洁柔美,纤尘不染,天籁一样在夜色中回旋。
娃娃脸笑了,笑容冻结在他年轻的脸上。
月白风清,夜,仿佛静止了。
11月1日,乌云密布,战况趋烈,清军总指挥兼第一军总统冯国璋指令:“打下汉口,黄金万斗;人人升官,美女抢走。”在他的鼓励下,清兵仗着强大的炮队和机关枪的威力,攻入了汉口。一进城,便强霸强抢,焚烧民居,使整个汉口烟尘蔽天,尸臭遍地!
伤亡惨重的革命军退守汉阳、武昌。11月2日,战火烧近邮政总局的临时医院,张竹君因在武昌医治某标统,误了船。夜沉沉,她央人助她过江:“对岸尚有伤病者,我不能丢下他们!”
“女士安危事关重大,恕我们不能从命!”对方不肯,张竹君只得暂宿客栈,看到对岸火光冲天,她忧心如焚,一个劲儿在胸前画十字。第二天一早回到汉口,才知肥仔福、阿莲等人已将病人全部转移,她心头一块巨石方才落地。
让人愤懑的是,清军将官不肯将受伤的清军兵士给张竹君医治,更不许她治疗革命军人,甚至想暗算她。11月10日,张竹君从汉口登船去武昌,清军突然涌现,聚拢向她开枪,当日正好是肥仔福自荐掌舵,小船犹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一连7枪在张竹君头顶啪啪炸响……15日,张竹君率赤十字队去汉阳施救伤者,清军早早埋伏在汉水浮桥附近,就在他们将要过桥时,枪声爆竹一样串串炸响……清军见打不中目标,就朝刚登岸的轿子开炮。轿旁的温医生和肥仔福听到炮弹的呼啸声,猛然将张竹君连人带轿推倒在地!一声巨响,泥石冲天,木制黑油平顶轿被炸去了半个顶子,张竹君虽跌出轿外,但毫发无损。温医生被气浪掀翻,擦破了手肘。肥仔福趴在地上叫不应,阿莲以为他被炸死,揪着他的衣裳大哭,直到温医生捡起半只连带着鞋袜的脚肉,众人这才注意到,肥仔福一条腿只连着半截断脚……来不及抹泪,众人抬起昏死的肥仔福一路狂奔,好容易才摆脱清兵的追击。
在一棵浓荫匝地的大树下,张竹君含泪说:“谁都不要和我争,阿福的手术我来做!”没麻药,没绳索,只好让几个人强按住肥仔福。阿莲一旁念佛不止,做手术时,阿莲主动伸出胳膊,让肥仔福咬住缓解疼痛,肥仔福坚决不肯。有人递上一根树枝,让他咬了。
张竹君用剪刀剪去肥仔福脚上污浊坏死的一圈烂肉,白森森的断骨赫然可见,包扎时,额头上的汗如黄豆滚奔,嘴里的树枝咯噔咬断。苏醒后,他说:“会长,我求你件事……如……我死……我们的婚……约不算数……让阿莲……嫁个……好人!”
张竹君笑着掉下泪来:“傻仔,你不会死的!你得好好活着……把阿莲娶回家!”阿莲主意已定,倘若肥仔福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世也不嫁人了。
11月16日晚,黄克强亲率部队抢架浮桥横渡汉水,反攻汉口。终因寡不敌众,退守汉阳。
很快周边的苏州、杭州、嘉兴、乍浦、崇明、镇江等地纷纷开战。张竹君即刻派员分赴这几个地方救护。11月19日南京开战,受张竹君义举感染,上海方面成立中国赤十字会(第二团)奔赴南京,在西华门中西医院收治伤兵。11月21日,朝廷又增派近万陆军南下镇压起义。22日,清军以大炮猛攻汉阳兵工厂;23日,清军占领了锅底山、仙女山;25日,清军攻占磨子山、扁担山……革命军奋起还击,经巷战、水战、山地战,伤亡惨重。紧接几日,三眼桥、仙女山、米粮山一带血浸黄沙,磨子山、扁担山复被清军夺占。26日,革命军腹背受敌,黑山、硚口一带山峦水泊尽是伏尸。
战况遽转消沉,革命军里出现新兵溃逃现象。任黄克强三令五申,甚至拔刀阻止也于事无补,恨得他几度想自裁了断。徐佩萱及其随从好言苦劝,田桐说:“汉阳可弃守,但主帅不可因此殉职,先生身系国家大事,切不可为一个汉阳牺牲个人生命!”几番劝解后,众人议定:找可靠的人掩护黄克强、徐佩萱,及刚出院的日本人大元大佐,到武昌江岸乘英商轮赴上海。
掩护的任务张竹君主动承担。此时,清军已封锁长江,过往船只稍有可疑,火炮击沉。怎么办?黄克强必须走!关键时候,张竹君决定险中求胜,就用赤十字会的渡船护送黄克强过江!风急浪大,西边蔡店方面汉水及北岸陆路可通,但有清军精射在此严守,唯有直渡汉水过南岸……头顶上枪弹齐飞,江面水柱硝烟冲天,小船在战火中颤动,随时有倾覆的危险,肥仔福带伤,跪于船头协助掌舵人。终于冒险成功。
27日,革命军弹药告罄,清军攻陷十里铺,汉阳失守!至此,革命军已浴血奋战41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陕西、四川、江苏等省都纷纷宣布脱离清朝统治。清廷倍感压力,向革命军发出了和谈的请求。11月28日,黄克强急赴上海主持和谈。12月1日,湖北军政府代表与北洋军代表在武昌宝通寺签订停战协议。
残阳如血,武汉三镇断壁颓垣,一片死寂。
安顿好伤兵,张竹君走出救护所沿江缓行,迎面一阵风吹来阵阵寒意,她弯腰捡起半张带血的《敬告我军人》,烧灼的半张纸上,墨迹犹在,文辞铿锵,鼓励将士与汉阳共存亡!
远处,一股灰黑的烟柱缓缓腾空,伴随有僧人呢喃的佛号,张竹君知道,那是古德寺的僧人掘木焚尸,在为亡者超度。她默默走着,走着。稀薄的阳光静静地照在江面上,江冰翻滚着腥气的浪花。阿莲默然跟在她身后,陪她一起慢慢走着。
一声凄厉悠长的哭声引得两人驻足观望,一白发老妇躬身挑着一盏白纸灯笼,“哎……兮……哟!”声音温柔、悠长、凄楚、捣人心肺,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在招魂。
“阿莲,咱们败了吗?”
阿莲摇摇头。
“这场仗谁赢了?”
阿莲再摇摇头。
“谁死了?”
“人……好多人!”
“唉!”张竹君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前些日子,革命军血染征衣,赤心一片,市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车夫、苦力、壮丁纷纷加入革命军!群众送茶送饭,革命军呐喊助威!转眼间,败瓦颓垣,满目苍凉!
起风了,张竹君临江而立,一任江风掀起她的衣角,吹乱她的长发!阿莲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12月下旬,操劳致病的张竹君在“两手尽肿,而两军适又停战”的情况下,带着几个战后孤儿,暂回上海休息,兼顾采办冬衣、药料。
这时,“中国赤十字会”的功勋已被各地报刊,包括西方报刊多次报道颂扬,媒体称赞张竹君出入枪林弹雨近两个月,与队员们救疗受伤士兵1300余人,其“热心办事,可为中国四万万人模范”!鄂军都督黎元洪授予张竹君女士“巾帼伟人”的匾额。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中国赤十字会”功成身退。他们回上海时,社会各界代表聚在码头敲锣打鼓地迎接,张竹君一出现,欢声雷动!
同一天,那大鹰一路号啕进了家门:“这怎么好呢?《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好端端的辫子,怎么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猪尾巴了?还说什么‘剪除长辫,雪洗耻辱,振兴中华,民族有望。你看看,你看看,如今我这副怪模样,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那太太这才发现,被那大鹰视为生命的Q字辫不见了。早就听说大街上一些激进学生和“华服剪发会”的人,手执利剪,强行剪去行人发辫……那太太也吓哭了:“天哪,真没法活了,自打顺治爷入关起就是‘留发不留人,留人不留发,这倒霉事儿,要让主子爷他们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老婆这么一哭,那大爷反倒戛然收声了:“哎,不对!老祖宗不也有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吗?现在都民国了,改朝换代了,留辫子的才是异类呐!老婆,快把眼泪擦了,要笑!”
“笑?”那太太彻底糊涂了!
“真是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明白!喏,这张《国民报》上写着‘东南各省民众纷纷起来自动剪除辫子!哎,我猜呀,肥仔福也剪辫子了,你信不信?别忘了,他跟着谁呀!嘿,想想,他那么胖的大圆脸,剪了辫子得多丑啊,哈哈……”
“呸,你还有心笑呢,报纸上可曾说,全部人都剪了辫子了?”
“哦!对呀!”那大鹰惊呼一声,皱起了眉,不一会儿,他眉一展,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哎,老婆,跟你商量个事儿,等一阵子,把你的头发铰一些,给我弄个假辫子!留一手,以防万一啊!”
三月桃花盛开时,有两件喜事,一是张竹君发起、设立的中国最早的护士专业学校——女子看护学校开张。二是肥仔福和阿莲举办了婚礼,迎亲用的大红灯笼、八音乐队等婚嫁用品都是张竹君按照广东习俗精心准备的。
喜宴后,宾客散尽,张竹君望着满壁晃动的红烛,在回廊中抱臂漫步……梁马氏悄悄跟过来,为她披上一件外衣。
“今日太忙,也没顾上他们,可都高兴?吃得可好?”
梁马氏知道她操心收留的20多个孤儿:“吃得好!吃得好!他们呀,哪见过这样的排场,一个个的都高兴坏了。吃饱了硬是不肯睡,闹了半天才躺下!”
“呵呵。马姐姐,你和小玉可不能惯着他们,该管教的时候一定要管教的!”
“是啊,我们也经常吓他们的——再不听话,你们的‘张爸爸来了!”
“哦,我有那么可怕?”
“那倒不是,是这帮鬼精灵,都不愿意让你看见他们不乖。你为啥让他们喊你做张爸爸?”
“我戴礼帽穿男装,像男人一样穿街过市,广州好多人背地里叫我‘男人婆。在家我排行老五,内侄都叫我‘五伯伯,所以,我理所当然成了孩子们的‘张爸爸……咱们啊,不仅仅供衣物食宿给他们,还要教导催促他们学习,除了医学以外,还要教些天文、地理……”
梁马氏连连点头:“阿弥陀佛,这些孩子虽说爹娘去了,如今却逢着这么一个比妈妈还好的女爸爸”!
广东天暖,太阳像熟透的红柿子高悬晴空。短发、短衣的那大鹰已将柚子生意做得相当娴熟了。一过完秤,招呼一声“立等可取”!说话间,柚子皮褪净,雪白肥大的果肉包给了客人。这天,那太太顺手拿起一张报纸包果肉,被那大鹰夺下:“这个不行!上面写着,民国政府授予张竹君女士‘立国纪念勋章。”
那太太一把揪住那大鹰的齐耳短发:“说!这个张竹君,几时认识的?好啊,你敢不老实,我就到马路上喊:那大鹰是旗人,快来革他的狗命……”
“哎哟,我的娘娘!我要真是旗人,那我还不一早殉国了!”
“嘿,就凭你,腰里揣着两个软蛋,还殉国呢?啊呸!……”正吵着呢,一个戴礼帽穿西服,很有派头的男士在摊位前站定。
“嘘,生意来了!这位爷,哦不,先生,买柚子吗?”
“买柚子?哦,那就来一个吧。你们刚说张竹君?你们是她什么人?她现在……可好?”
“我们……不认识,是这报纸上写了她!”那大鹰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搞不清此人来路。
礼帽先生“哦”了一声,拈起那张被扯破了的报纸:“卖给我吧!”他放下一把钱。
“唉,先生你的柚子,柚子!”那人一径坐上车子走了。“咦!这是谁呢?马君武?卢少岐?”那大鹰犯了嘀咕。
“谁是——马君武卢少岐?是个满人吧?女的?”
“不是……哎,你这娘儿们,手怎么这么快,刚放下的钱,又被你收了!”
梳着巴巴髻的阿莲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房:“君哥,君哥!”
“阿莲,快要当妈的人了,怎么还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蝎螫螫的!怎么了?”
“门外有个人,有个人啊!”
张竹君扑哧一笑:“傻丫头,怎么呐?”
“天呀!你可知道,是马先生,马君武先生啊!”
“噔”一下,张竹君手中的毛笔在纸上砸出一团墨晕,“快请,请他进来!啊,不,等等,让他稍等。”阿莲一出去,张竹君就揽过了弃之屋角的菱花镜。
马君武在门前等了老半天。一个小贩过来缠着他,不停向他兜售花生,他走开去,从一个污脸的花童手中买了一束花,慢慢转回来,依然不见人来开门,不由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否再等,这时门忽然开了,阿莲笑着向他招手。
一见张竹君,马君武心跳加快,几乎飞奔过去!好容易,忍住眼酸,缓步上前,像多年前那样,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法式吻手礼。他明显感到,她的手在轻颤,衣裙散发出新擦的茉莉粉味道。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的张竹君,一件窄而修长的高领掐腰衫,黑色长裙及脚踝处,没有簪钗、手镯任何饰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婉气度,贞静之美。对面的马君武阔檐礼帽,西装革履,鼻梁上多了一副椭圆黑边眼镜,比早年在广州的风流倜傥更多了一份持重。
落座后,两人对视一笑,一时竟语塞。
张竹君的书房依然几案分明,字画雅洁。与广州不同的是,桌上没置花瓶,马君武带来的那束鲜花就搁在笔筒边。他捧着盖碗茶吹吹刮刮,鼓捣了半天,温热的茶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张竹君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眼神投往别处,有些腼腆局促。
两人都俯视脚地,默无一言,忽又抬头齐声说:“你……”一阵开怀大笑后,空气这才流动起来。
马君武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竟是一串不文不白的话:“近年来,君武流亡海外,萍踪四方,虽颠沛流离,但矢志未改。情感方面,也曾满目桃红,只难忘一人,在日本时,曾在《新民丛报》上面写了一篇《女士张竹君传》其中一句‘女权波浪兼天涌,独立神州树一军广为天下传唱,如有冒犯,还请女士多包涵!”
张竹君欠身微微一笑:“怎么会!承蒙夸赞。”她接过那份珍藏得极好的报纸,却并不将它展开。
“女士之英名声波万里,就连马来亚槟榔屿华侨富商陈耕基的千金陈璧君都十分酷慕,对您颂扬备至,北上日本留学时特绕道香港,就想一瞻女士的风采……”
张竹君正要答话,门边上突然出现几个孩子的脑袋,小手扒着门边儿,瞪着晶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客人。马君武正要问,突听见阿莲在门外呵斥:“喂,你们快过来,当心爸爸生气!”
“你,你的孩子?”他结巴起来。
“嗯,我的。”她俏皮地笑着。
“你,你不是……呵,也是,也该当妈了!”马君武猛喝进一口茶,呛得咳起来。张竹君递过一方洁白的绢子,关切地问:“不要紧吧?”
“哦,多谢……你……”马君武握着那只拿绢子的手。张竹君抽回手侧过脸说:“我都好,说说你吧,这些年……可都好?”
“怎么说呢,君武于辛亥革命前夕回国,出任《民立报》主笔。在家母极力主张、包办下……娶周氏为妻。”他突然不自在起来。
她由衷地说:“哦,那,恭喜你啊!”
“竹君,我……等过你……你知道的!你呢,可有卢兄的消息?”
张竹君摇摇头:“旧友星散,我已与诸位久不来往。再说,都过去了。”
“是,或者,都过去了!过去了!想当初,君武曾随先生为革命筹措经费,志在推翻专权的帝制,建立像美国、法国那样的共和制国家……可是……唉!”
“先生不必如此颓唐,清朝覆亡,革命军厥功甚伟!”
“你筹措经费,率赤十字会,大义纾国难,这才是厥功甚伟!”
“不,不,不!比起鉴湖女侠,还有那些血染战衣,为创造理想之中国捐躯的无名英雄,竹君惭愧万分!”张竹君合上眼帘,尘封的旧事历历在目:
阳夏保卫战期间,一方是革命军震天怒吼“城存我存,城亡我亡!”一方是清军攻城破屋杀人如麻,流血有声!革命军胜,老百姓们端茶送汤沿街鼓呼!皆愿助他们一臂之力。清军胜,妇孺恐栗之声,十里可闻!老百姓拖儿带女飞蝗一样出逃,被清军炮弹击中落水,惊慌落水者数不胜数,枪炮过后满河浮尸,汉水为之不流!
赤十字队员穿越炮火赶来救护,但回天乏力,眼见骨肉狼藉一片,溺水死者尸胀如鼓,血面淋漓者生死难测,断肢者哀号连连,被砍未死者手足犹动!
忆及此,张竹君双手掩面,浑身颤抖:“太惨了!太惨了!我身为医生,见惯生死,也未见如此之惨烈!清军枪击火烧,不仅仅将枪炮对准革命军,武汉三镇百姓,死的死,伤的伤,流离失所,无容身之地!被俘者无论长幼,头悬高杆,割耳剜眼!敢死队队长马荣因寡不敌众而战死,遭清军碎尸,剥皮剖心!我是医者,我又何为?我能何为?”
一席话令马君武万箭攒心,眼圈尽红,垂首默然不语。
半晌,他喟然长叹:“革命军为理想之中国,为民族的生存与尊严不惜血飞如注,肉烂骨碎!可叹胜利果实被贼人窃取,让人痛心!既不能为百姓谋利造福,驻留又有何用?君武心灰意冷,决意辞去实业部部长,或许不日将再度赴德……管他谁去称王称帝!今日来,既是拜访,也是向旧友告别!”
“那么……”张竹君泪痕满面,星目含威,“当初浴血奋战,所为何来?所为何来?”见马君武嘴角抽搐,眼有泪光,她摆摆手缓缓坐下,“罢了,罢了!竹君早已不关心时局,只专心致志开办医院,养育遗孤。”
“遗孤?你是说,那些孩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义怀天下,悬壶问人间,进则救世,退则救民,女士,你永远让君武肃然起敬,自叹弗如!”马君武深深一揖,“今日一见,我又受益良多,良医良相仰之弥高!男儿誓当报国只争旦夕……时候不早了,请君珍重,君武也告辞了!”
“好,珍重。那,我就不送你了!”
“不送了。”
缓步走出书斋,马君武感觉到身后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满怀期待地透过书房的雕花窗,凝视着他……庭院里,几棵俊秀挺拔的玉兰正香,一些鸟雀儿欢叫着俏立在房檐的青砖上,跃跃欲飞,马君武默然嗅着花香,手搭凉棚,仰头看它们活泼可爱的样子。
一阵欢呼从身后乍起:“爸爸,张爸爸!”
马君武慌忙绕过前厅斑驳的影壁,回头再看,气宇轩昂的垂花门楼里,张竹君站在一群孩子中间,颔首微笑,孩子们像雏鸟儿一样簇拥着她,欢叫着、蹦跳着。清新的风轻轻掠过玉兰树冠,靛蓝的天幕下,暖暖的阳光斜照在她和孩子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道夺目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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