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局里 女局长和工会主席的恩恩怨怨

颖子

6月9日，是国际档案日，湖南省株洲市档案局安排了一系列的档案宣传活动，但就在早上7点40分左右，档案局内发生惨案：46岁的档案局工会主席旷晖向女局长沈局长举起尖刀，在沈局长倒在血泊中后，旷晖从8楼跳下，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一位是同事眼中工作认真的工会主席，一位是好强能干的女局长，他们在一个清水衙门里能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记者走访了株洲市公安局、档案局及当事人的亲属和同事，调阅了旷晖的部分举报材料，试图还原他们的“恩恩怨怨”……

较真的工会主席遇到作风强硬的女局长

2010年2月初的一天，株洲市档案局新任女局长、53岁的沈局长到任，局工会主席旷晖笑盈盈地带着沈局长走访各个科室。

旷晖46岁，是军转干部，当过20年的飞行员，开过全军最先进的战斗机苏-27，多次立功，中校军衔，正团级干部，4年前转业被安置到市档案局，后被提拔为工会主席，副处级，分管老干部工作。档案局工会主席，只是个清水衙门里一个清闲职务，和部队时的职位、待遇、名誉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旷晖心里虽有落差，但也只能接受现实。

有时他望着蓝天，想着自己昔日架着战斗机翱翔天空的英姿，脸上总浮现出自豪。

现在局里换了新领导，旷晖也想好好表现，有更大的作为。但是，旷晖很快感受到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厉害。

局里第一次开局务会议，旷晖因忙着筹划女干部三八节联谊会的事情，没有出席。不料，沈局长当着与会人员的面给旷晖打电话，毫不留情地批评了他，不光与会人员倒吸了一口气，电话那端的旷晖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毕竟是局里六位党组成员之一，大小也是个领导，即便不给自己这个面子，也考虑一下批评人的方式吧，再说自己又不是故意不出席会议，而是忙工作。旷晖心里满是委曲，但细想想，自己错在先，再说，新领导刚来总要先树立权威，严厉一点也是为了工作。

从那以后，旷晖工作上不敢再大意。

事隔不久，旷晖去自己分管的老干部人事教育科，交代科长一些工作，不料，科长吞吞吐吐地说：“旷主席，局里已经下文了，说我们这个科由黄局长直接分管。”旷晖虽知道沈局长正在进行大刀阔斧的机构职能改革，也很支持，但最起码，他分管的工作有变动，局里也应通过局务会议讨论，或找他谈谈话，事先听听他的意见，让他知晓。沈局长把他当成一个透明人，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旷晖心里有些不舒服。

而此时，同事们私下里对沈局长也颇有微词，说她很能干，但太强势。看来，沈局长针对的不只是自己，旷晖告诉自己一定要隐忍。但接下来，让旷晖没想到的是，他和沈局长的矛盾有了第一次大爆发，他把冲突经过记录在了自己的U盘中。

6月，年中工作总结前，旷晖拿着一份单据找沈局长报账，这是5月份组织老干部外出活动用餐的一千多元钱餐费。沈局长一看单据说：“你报账的程序不对，应先找财务审核盖章。”旷晖一拍脑袋，是自己错了，沈局长现在制定新的报账程序是：先由财务审核盖章，然后由沈局长签字，再由分管财务的领导签字，最后到财务室报销。

随后，旷晖拿着财务盖过章的票据再次找到沈局长签字。沈局长一脸的不高兴：“我是一把手，怎么能在二把手之前签字呢？这不利于班子团结。”旷晖不解了：“新的报账制度就是这样规定的，其他同事也是这样办的啊。”沈局长说：“这种程序不合理，要改。”旷晖心里不悦，刚订的新制度，又要改，这不是朝令夕改嘛。

旷晖拿着票据找分管财务的贺局长，贺局长让旷晖找会计。会计却来了一句：“活动费用需事先经过领导的同意才能报账。”一听这，旷晖火了：“什么时候有这个新规定？你拿出来条文给我看看。”会计一脸无奈。

旷晖知道这又是沈局长下的新规定，他气呼呼地来到沈局长办公室，此时贺局长也在沈局长办公室。旷晖满是抱怨，嗓门也很大：“现在的报账制度说改就改，以前的不是很正规吗？”贺局长向旷晖使个眼色，旷晖装作没看见，继续说个不停。

沈局长的脸色慢慢变得铁青，不管怎样，旷晖是她的下属，这样跟自己说话，还当着别的领导的面！她忽然指着旷晖：“出去！现在就出去！”旷晖睁大了眼睛，脸色通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贺局长一看这情景，连忙劝和，拉着旷晖出了办公室。沈局长追到门口，对着旷晖大喊：“你这半年干了什么工作，还好意思来报账？”楼上楼下的同事听到吵声很快围过来，大家小声地议论，说旷主席真不愧是军人出身，敢跟女局长叫板，有魄力；也有人说，旷主席闹得有点过火了。

报销事件使两人的矛盾在局里第一次公开化了。档案局一位中层干部分析说，沈局长坚持让分管局长先签字，按道理说也没什么错，这恰恰是先民主后集中的做法；旷晖报销老干部活动经费，也理属应当，如果两人能本着有利于工作、有利于团结的目的好好沟通，不去斗气、争权、要面子，事情就不会往坏的方面发展。

事情这样一闹，旷晖觉得自己这个工会主席的脸面全没了。随后他找到市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递交了有关他和沈柏兰产生冲突的详细材料，请求调动工作，并将材料存在了U盘中。他父亲说：“他的想法很简单，惹不起，躲得起。”

但副部长说，这不是原则问题，只是两个人工作的方式不合拍，多沟通，相互谅解，就没事了。

旷晖跟妻子周琰说，妻子不理解他，说他个性太直了，这么大的人了，何必跟领导过不去呢。旷晖的父亲旷春生已经73岁，曾是位工程师，科级干部，浸染机关作风30多年，他听到儿子的抱怨，给过一些“原则上的启发”：“历来民不与官斗，作为下属，要忍让，要和上级搞好关系。” 母亲也劝他：“你这军人脾气太暴躁，得改改。胳膊扭不过大腿，既然调不走，就得学着改善和领导的关系。”

旷晖想想，只得这样了。

官场“愣头青”暗战单位“一把手”

这以后，旷晖想故意接近沈局长，可沈局长总有意避着他。旷晖在U盘中这样记录：“我试图与沈单独沟通和解，多次汇报工作、提建议，发短信息，写纸条，想请喝茶、吃饭等等”，但发出的短信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旷晖心里不是滋味。

以前，单位的车会接局里6位党组成员上下班，可现在只接其他5位成员，把旷晖排除在外，旷晖只得骑电动车上班。家离局里远，电动车没电时，旷晖只得在单位充电。一次，开全局会议，沈局长说：“从今以后，员工的电动车一律不准在单位充电。”旷晖听了，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沈给自己配一辆新车都可以，自己给电动车充个电就不行了，他觉得这是沈故意给自己难堪，整自己。

让旷晖难堪的不止这些，沈柏兰召开党务会议时，再也不通知旷晖参加，这是明摆着把旷晖晾了起来。旷晖开始郁郁寡欢。这时，有个朋友拉旷晖做保健品直销，旷晖想反正现在的工作少了，正好图个清闲，不如利用业余时间做个兼职。半年多过去了，旷晖投入了十多万元没赚一分，气得周琰经常跟他吵架。旷晖看直销赚不了钱，又把仅剩的十多万元积蓄买了一种叫“中福在线”的一种彩票，结果又输得两手空空。2010年底，周琰再也受不了旷晖，带着儿子跟他离了婚。

离了婚的旷晖更失落，但这也成了他被人看轻的理由。

据旷晖的家人讲，一次，旷晖让工会副主席总结一下工作，副主席低着头说，沈局长说以后工会的工作直接向她汇报。旷晖摔了门就去找沈柏兰，她是想完全架空自己。不料，沈柏兰说，现在工会的工作全是副主席干，当然是他来向我汇报工作了。旷晖望着咄咄逼人的沈柏兰，真想一个拳头砸上去，但他忍住了：“我的工作做得怎么不好了？”沈柏兰反问他：“你真是个好男人，你老婆为什么跟你离婚啊？”旷晖觉得跟这个女人简直无法讲理，他狠狠地瞪着沈柏兰，瞪了很久。沈柏兰被他瞪怕了，倒退了一步问：“你想干什么？”旷晖冷笑一声，走了。

此后，旷晖开始给市纪检委、监察局、组织部写信，反映沈柏兰的情况，说沈柏兰独断专行、滥用职权，并再次向组织部请求调离档案局。组织部没给明确答复，让他等结果。旷晖开始休病假，不去上班。

此时，旷晖结交了新女友，新女友建议旷晖去上班，免得被人抓把柄。旷晖只得恢复上班。

2012年底，档案局召开职工考评大会，有些正式员工没有参加，而沈局长的两个临时工司机却来了。旷晖愤怒地给沈柏兰打了“不称职”。事后，旷晖才知道，给沈柏兰打不称职的并不止他一个，还有另外4名职工。沈柏兰也给旷晖打了不称职，这让旷晖更加生气。

本来，局里的人都知道，沈局长是个有个性的领导，她常常跟人说，她不当好好先生，不怕得罪人，她给人打不称职或别人给她打不称职，都很正常。可旷晖不这样想，他觉得，沈柏兰这是故意报复他，两个人的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2013年初，市组织部来考察沈柏兰的履职情况，旷晖当着组织部的面当场问沈柏兰：为什么临时工可以参加考评，而正式工不能？沈柏兰觉得旷晖这是在胡闹，正式工来不来，又不是她刻意安排的。

春节放假前最后一天，旷晖一年2万多的补贴还没有发，财务说，他半年多没上班，这些补贴局里扣了。旷晖红着眼来到沈柏兰办公室：“你不要欺人太甚，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沈柏兰叫来保安，才把旷晖拉走。沈柏兰对保安说，只要旷晖来上班，就通知她。而她进了办公室后，也开始反锁门。此时，旷晖与沈柏兰的矛盾人人皆知。

这时，旷晖的父亲生病，家中没钱，旷晖向单位借了2万多元钱给父亲治病。旷晖又跑去组织部，提交沈柏兰不按规定考评的问题的材料。

这份材料在U盘显示的时间是2013年1月19日，他最后说：“自己现在很绝望，希望组织部门重视自己最后调离工作的请求。”

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说，你们的事组织部已经知道了，你再等等，5月份你参加完党员培训班，部里就考虑，旷晖仿佛看到了希望。

党校里那些参加培训的干部每天个个车接车送，旷晖骑着电动自行车有着说不出的窝囊，他想如果不是沈柏兰，自己也不会落到这个处境。旷晖父亲分析，这可能勾起了旷晖最近两年各种不平等待遇的回忆，让他心绪难平。

培训班结束后，旷晖找之前找过的那位副部长，谁知副部长调到别的部门了，新来的部长对旷晖的事情不清楚，一时也帮不了他。

6月初，旷晖在单位上班，贺局长带着几位工作人员找到旷晖的父母，说旷晖借了单位的钱该还了。旷晖知道了，拿起办公桌的烟灰缸摔在地上：“你们是想把人逼死，是不是？”

5日，旷晖去找市组织部，无果。

7日下午，旷晖母亲收到旷晖发来的短信，说，他要去到长沙找省委组织部，现在已经上了大巴车，准备晚上在长沙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去找相关领导。短信最后，旷晖写道：对不起又不能回来，请爸妈多保重！

母亲赶忙打电话，叫旷晖回来，回家好好商量。旷晖听话地回了家。第二天一早，父亲陪他吃饭。餐桌上，父亲嘱咐他：要讲真话；住房有困难的话，回到家里来住；要树立信心，调动工作的事情，急不得，慢慢来。问题没有解决之前，不要把气消在彩票上面，越气，越买得多。

8号晚上，旷晖没有回家。9日，噩耗传来。

官场冷暴力引发连环血案

9日，周日，档案局照常上班，大门上挂着“庆祝国际档案日”的条幅，营造出节日的气氛，各个部门都在忙着准备即将开始的相关活动，没人去注意一个落寞的身影。

7点半左右，这个身影向新馆的三楼走去。

7点40分左右，一声凄惨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档案局大院，职工们惊得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有人说声音是从局长办公室传来的，大家开始朝三楼跑。

局长办公室的门是掩着的，推开门的职工发现，旷主席正骑在沈局长的身上，手上举着一把血淋淋的尖刀，沈局长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女职工吓得捂住了嘴，男职工忙拉开旷晖，旷晖并没有挣扎，脸上死一般的平静，他握着刀，并没有伤周围任何人，他平静地下楼。一旁的保安吓得喃喃自语：“我今天没有看到旷主席来局里呀，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路人没有人敢拦旷晖，也没有人敢夺下他手中的刀。有人看到，他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似乎还笑了。然后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其他同事惊得不敢出声，只见旷晖放下刀，脱掉血衣，换上放在柜子下面的军装，整理了一下肩上的中校军衔，出门了。

他来到新楼，按亮了8楼的按钮。约一分钟后，职工们听到嘭的一声巨响，一个身体躺在了楼下，脑浆崩裂。档案局的空气霎时凝固了，大门彩旗还在迎风飘扬，这个节日成了两名档案人员的忌日。

警方在旷晖身上发现了一个U盘，里面有很多资料，这些资料详细记录了他和沈局长产生过节的经过。U盘里还存有旷晖的遗嘱，他写道：“在单位受打击报复，工作调离无望，自己要做人生最后的贡献，将党的败类和人渣消除带走”，他还写下，“婚姻的失败和买‘中福在线倾家荡产”也让他活得十分痛苦。

记者到株洲市档案局采访时，大家都感到惋惜。沈柏兰工作能力强，但工作方法比较“独特”，好面子，跟大部分职工都有点“合不来”，和单位各个层面的人几乎都吵过。老干部多次给她提意见要跟员工多沟通交流，要发扬民主，但沈没有任何明显改变。职工私下里打比方，她就像一个大家庭里的家长，旷晖是大家庭里成员。旷找别人说理倾诉，对方说，这是你们家里的事情，回家自己处理。旷回到家里，沈柏兰还是沈柏兰，旷晖还是旷晖，谁也改变不了谁。直到有一天，旷忍无可忍，最终以极端的形式爆发。

在旷晖父母家，母亲哭着对记者说，如果当初他去长沙时自己不拦他，他或许也不会这样想不开。旷春生老泪纵横，如果组织部门早一点重视儿子工作调离的请求，或许悲剧就有可能避免。

女友哭着说，旷晖的网名叫“再次飞翔”，他总叫她“再次飞翔的翅膀”，他多希望能为他们的生活和爱情找到宽广的舞台。他曾经说过，宁愿尊严地死去，也不愿卑微地活着。他走得有些悲壮，他想轻盈地飞翔却沉重地坠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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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明材料：图一：旷晖

图二：沈柏兰

图三：旷晖刚党校结业证书

图四：案发现场

图五：档案局领导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