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灵超
如果不是那场毕业20周年的同学聚会,毕业于河南周口师院(原名为周口师专)的何小敏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她的同届同学中,有那么多人感染了HCV(丙肝)病毒。而事情的源头,竟是大家在20年前的一次集体献血行为。2014年4月,这群丙肝患者抱团走上了艰难的法律维权之路。5月,他们接受本刊专访,讲述了自己被丙肝彻底改变的人生……
我们都是丙肝患者
河南许昌某中学的老师何小敏本来有个幸福的家,丈夫李军也是教师。夫妻俩感情一直很好,儿子李云也很聪明懂事。然而这一切,在何小敏1998年参加体检被查出患有丙肝后,蒙上了巨大的阴影。
得知自己患上丙肝后,何小敏催促丈夫带着儿子去医院体检。幸运的是,父子俩并没有被感染上丙肝,何小敏的心稍微有了点安慰。思前想后,何小敏向李军提出离婚,李军说:“离婚了儿子怎么办?就这样过吧!”这话听起来让何小敏很不是滋味,但她嘴上还是不停地说:“对不起!谢谢!”从那以后,李军没怎么碰过何小敏。一家人吃饭时,何小敏也自觉地使用公筷。痛苦不堪的同时,何小敏却无比疑惑:自己怎么会患上丙肝呢?
在随后的几年里,何小敏不停地奔波各大医院治病,家里的积蓄很快被花得一干二净。长期的药物治疗,还对她的身体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昔日的运动健将变得弱不禁风,出现了头晕、发烧、浑身疼痛、脱发等症状。因为担心把丙肝传染给丈夫和孩子,何小敏更是处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即便如此,她还是每半年都让丈夫和孩子去医院做体检,每次只有亲眼看到检查结果是“阴性”时,一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尽管没有对任何同事说起自己患丙肝的事,但性格外向的何小敏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单位聚餐她总是找借口拒绝,同事家里有红白喜事,她也只是托人捎去份子钱。
2012年7月初的一天,同学李秀娟给何小敏打电话,说是要组织毕业20周年聚会。何小敏谎称有事去不了,没想到李秀娟极力邀请,最后,何小敏怀着复杂的心情,参加了同学聚会。
聚会那天是7月8日上午,周口师院英语系92届毕业生来了20多个。20年未见,已人到中年的他们都失去了往日的青春风采,但所有人都很激动,兴致勃勃谈论起当年的各种趣事。何小敏却心事重重,四处观望时发现,同学孙静雅看起来怏怏不乐、有气无力。见她起身去卫生间,何小敏就跟上了。她问孙静雅:“你当年可是学校的校花,活动积极分子,今天这种场合,你应该是最活跃的呀……”孙静雅叹了一口气说:“不瞒你说,我最近刚查出了丙肝……”尽管她声音很小,何小敏却感到耳边响起了一声惊雷,不由自主地问:“天哪,你怎么也得了丙肝?”孙静雅说:“这有啥奇怪的,听说咱们班得丙肝的同学不少呢,你还记得刘彩霞吗?她得肝癌去世了……”
何小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孙静雅告诉她,李秀娟好像知道好些人都得了丙肝,如果好奇的话可以向她打听。回到包间后,何小敏悄悄问李秀娟:“听说咱们班有很多同学都得了丙肝?”
李秀娟是周口本地人,当年是团支书的她,如今在市里一所学校当老师,平时和很多同学都有联系。快言快语的李秀娟听了何小敏的问话后,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天啊!我们班究竟有多少人得了丙肝?”
李秀娟此言一出,饭桌上顿时炸开了锅。经现场统计,除了何小敏、孙静雅,还有黄武进、张扬、柳秋月、赵越、胡自然等一共7名同学患有丙肝……
大家在一起分析后,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20年前学校组织了一次集体献血活动,感染丙肝的都是献过血的,而因为当时有事没有献血(如李秀娟)的,身体检查都很正常。看来,患有丙肝和那次集体献血脱不了干系。而因为发现病情的时间不同、查出病情后因为经济或其他原因接受治疗的早晚和程度有别,有人(如何小敏)看起来情况还不错,但有的人却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那次的献血活动是全校性的,参加的同学非常多,如此看来,感染丙肝的应该不在少数。这些同学现在情况怎样?他们会不会耽搁了最佳治疗时间?最后,大家决定:先确认同届同学中究竟有多少人感染了丙肝,然后联合起来向学校和相关部门讨说法。
同学聚会后,大家开始利用各种方式联系同级同学,何小敏还专门建立了一个名为“同舟共济”的QQ群。经过几个月艰苦努力,何小敏等人联系到同级的中文系、化学系、生物系、政史系等不少当年献血的同学,经过一一查证,发现有近百名同学都感染了丙肝,而愿意公开丙肝身份的有40名。
被丙肝改变的人生
为了维权而暴露自己的丙肝患者身份,给何小敏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原来门庭若市的家里冷清了许多,关系不错的朋友、同事见她都纷纷躲避。2012年9月的一天,何小敏和几个关系很好的同事聚会,何小敏第一个伸筷子吃了一口菜,随后有个同事的儿子刚把筷子伸到那个盘子,同事一巴掌就把他的手打开了,还恶狠狠地训斥儿子,让他吃其他盘子里的菜。何小敏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没再吃一口东西……
2012年“国庆节”,何小敏的小叔子李杰结婚。婚宴上,何小敏用公筷给新娘小丽夹了一只红焖虾。李杰不顾在座的亲戚质问李军:“嫂子有丙肝,你干吗让她来参加婚宴?她还给小丽夹菜,万一被传染上怎么办?”看着李军尴尬地赔笑脸说对不起,何小敏气得浑身颤抖,但看到所有人都放下筷子,她知道自己就是“罪人”。起身,默默地离开,何小敏连死的心都有了。
2013年5月的一天,何小敏关系最好的闺蜜在微信“朋友圈”中写道:“身患丙肝的人,都应该主动和别人保持距离,这其实是在保护自己,保护别人,如果有病还和别人保持亲密关系,那简直是犯罪……”这句话有很多人点赞,都是何小敏的朋友……她默默地删了微信,主动离开了昔日无话不谈的朋友。
也许是发现妻子被亲人、朋友相继冷落和歧视,李军对何小敏的态度渐渐好了起来,看到她联合其他人维权,李军也表示支持。而每当遇到被人歧视的事情,何小敏都会在“自强不息”QQ群里,以调侃的口气说给大家听,很多同学也会用自己的遭遇告诉何小敏:你不是唯一被歧视的人。
化学系的马航从周口师院毕业后,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入学不久,马航在医院检查出了丙肝。从那以后,马航开始自己偷偷用干扰素治疗,不到一年时间,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无奈之际,马航只好对学校说出自己患病的事儿。好在学校领导十分理解他,对他的大部分医疗费都报销,同时还为他保密,这让马航暂时摆脱了困境。
但是运气不会总伴随着马航,博士研究生毕业后,马航应聘到南京一家大型企业工作。但因为一直定期注射干扰素导致脾功能亢进、白细胞大幅度下降,马航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主动向单位递交辞呈后,马航又得了抑郁症,再后来,他做了脾动脉结扎手术。一次,马航问一个关系不错的医生:“像我这样的情况,将来得肝癌的几率有多大?”医生说:“先别想那么远吧,很多丙肝患者熬不到肝癌,就因为肝腹水、肝硬化去世了。”就因为死亡随时逼在眼前,定期治疗花光所有工资,马航一直没结婚……
孙玉华的命运更加悲惨。几年前,孙玉华以优异成绩被当地教育部门树为模范,就在准备提拔他为校长时,他被检查出了丙肝,校长的事儿也就没了下文。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治病过程,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和经济上的巨大开支让他不堪重负,妻子前不久和他离婚,带着孩子离他而去。如果不是收到了20周年同学聚会的邀请,孙玉华准备用一瓶安眠药了结生命。
几乎每个被感染丙肝的同学背后,都有着惨痛的经历。而且大家都正值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每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但因为丙肝,他们的人生被彻底改写,如果不是得知有很多同学都和自己同病相怜,他们不知道余下的人生怎么熬过去。
从2013年3月开始,何小敏和受害同学开始搜集证据维权。虽然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大家还清楚地记得事情经过:1992年5月中旬,举行毕业典礼,学校副书记于祥杰亲自给大家讲话,最后动员全体学生献血。第二天,全校同学分批来到位于工农路与人民路交叉口的周口防疫站血站献血。血站的工作人员为大家验血型,检查乙肝,并给符合条件的同学发放了优质血源卡。
在随后的日子里,很多符合条件的同学都积极参加献血活动。“血站是一个面朝南的房子,里面有很多床位,除了献血的同学外,还经常见到一些职业卖血者。护士先从献血者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后进行血浆分离,再将去除血浆的血拿回来,像打点滴一样,输回献血者体内。”多年以后,何小敏还记得当时献血的情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他们献血回来后,都有一种特别的自豪感,有些不符合献血标准的同学,还因此闷闷不乐。谁能想到,原本一次献爱心的义务行动,却让无数人的命运跌入深渊。
如果没有那次集体献血……
几经周折,何小敏和李秀娟联系到当年在周口防疫站血站工作的王淑平医生。
1991年底,因为血站效益良好,周口防疫站建立了很多血站。每人抽400毫升全血,能分离出200毫升血浆,送往上海生物制品所做血液制品。因为利润丰厚,周口当地的单采血浆生意发展很快,到1993年底,已经有17家单采血浆站。表面说是义务献血救人,实际上这些采血站都是以盈利为目的。
王淑平说,由于设备等原因,血站血液污染十分严重,抽血、分浆等过程中,存在着严重血液交叉污染情况。1992年7月,她就以书面形式,向河南省卫生厅汇报了丙肝肝炎病毒在献血人员中的流行现象。河南省卫生厅下发文件,要求对所有献血人员进行丙肝检测。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很多地方并没有落实,而何小敏所在的周口师院,也没有一人参加丙肝检测。在当时,每招来一个献血者,除去支付给卖血者的费用,血站可盈利75元,无偿献血的利润就更可观了。
王淑平透露,当时许多血站在巨大经济利益的驱使下,想了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就是把同种血型的血球混合、清洗,再回输给献血人员。 也就是说,单采血浆为了节约成本,将几个人的同血型血液放在一起进行分离,几个人的血液“充分地”混合。如果其中一个人有问题,其余几个也就在所难免了。王医生检查了几个血站内的操作程序:抽血、离心、分浆,都存在着严重的血液交叉污染。 她曾提醒站领导保护献血员,杜绝血液交叉污染,但这个提议并未引起重视。
1996年3月14日,河南省公安厅逮捕了周口地区血站的领导班子成员。同年4月,全国的所有血站和单采血浆站都强行关闭,因献血被感染丙肝的可能性大大降低,早期丙肝检测呈阳性的人也得到了及时治疗。但周口师院的学生,却无一人知道发生的这一切。
这些惊人的内幕,让何小敏更加义愤填膺。2013年6月12日,她和马航等二十几个学生一起,去母校周口师院讨说法。但转眼几个月过去,学校依然没给出任何满意答复。无奈之下,大家又先后到周口市卫生局、信访办,河南省教育厅、卫生厅等单位递交材料。
2013年9月22日,周口市卫生局终于以书面形式,提出具体处理意见:
1.当时周口地区血站 “河南省生物制品研究所周口分所”早已破产,无任何偿还能力,原始记录已无从查找;2.鉴于丙肝的感染途径很多且年代久远,故无法证明是因单采血浆而感染丙肝。
他们一级级往上找,但所有的答复都只能概括成四个字:“维权无望”。
眼看维权无望,何小敏等人再次和学校进行交涉,要求学校提供证据,为他们解决医疗费等问题。2014年2月14日,周口师院下发了书面文件: “从人道主义出发,学校积极想办法,争取早日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不了,建议同学们走法律途径,但必须达到诉讼法的要求。如果把学校当成被告,学校会按照最终法院裁定,承担相应责任,如果不把学校当成被告,学校可以承担相应费用,并且会委派律师为大家服务。”
学校的答复显然让大家寒心。万般无奈之下,何小敏和同学们决定用法律手段讨回公道。2014年4月,他们找到了河南省著名律师江孔顺,江孔顺看完各种资料后,表示证据确凿,有信心帮助大家打官司。2014年5月20日,就在大家为打赢这场官司充满信心并接受记者采访时,一个悲痛的消息传来:当年参与献血,后来被查出丙肝的一个同学因肝硬化离世。而因为被查出丙肝,这位同学的妻子3年前就和他离婚了。如今,撒手人寰的同学,留下刚满5岁的女儿和年过七旬的父母。这个消息,让何小敏和其他同学更坚定了打官司的决心。
“如果没有那次献血,如果没有因献血而感染上丙肝,有多少人的人生会如此辛苦、委屈和不堪?” 采访最后,何小敏仰天长叹。然而她的诘问,谁又能给予圆满的回答?当记者试图联系当事学校时,相关人员却说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2014年2月下达的书面文件就是他们的回答。
所以,我们唯有希望:这场注定漫长艰难的官司,给予他们被丙肝感染的人生以些许的慰藉和保护!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婚姻与家庭·社会纪实2014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