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
1
老埂坪的三月,依然是多风的季节,刮起来就像个打着酒呼噜的人在山野里撒野,搅得天昏地暗的。然而初八这天,天气却出奇的好。尽管被大红绸子蒙着头,但我仍能感到阳光有多明媚,大地有多清爽,鸟儿飞过,撒下嘹亮的啼唱,花儿绽放,散发出爽润的香气。驮着我的黑叫驴(公驴)也心情大好,不时地仰脖昂昂昂地叫着,声传四野。两个吹手(唢呐手)每人早晨吃了六碗臊子饸饹面,两个油饼,喝了三缸子酽茶,肚胞肺润,蓄足了底气,直吹得热火朝天。曲子就在枝枝杈杈的沟谷间亢奋地游走。《万丈高楼平地起》《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轮流交替。其实他们会吹《打碗碗花》《闹洞房》《大花轿》,可那年头只能吹革命歌曲,那些都是四旧。我的嫁妆很壮观,两个画着富贵牡丹的大红箱子装满了成衣、布料、鞋袜,一口袋麦子,一口袋糜子,一麻包洋芋,一大坛腌猪肉,五只鸡和一只羊。不要说这是灾荒年过后青黄不接的春日,就是在富裕年景,这样的嫁妆也是厚重与气派的。但是,谁都看出这支五六十人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就像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残兵败将,没精打采,哑声悄气。是啊,我要嫁给一个傻子,谁愿意送这样一门亲呢。
但我没有流泪,没有叹息,胸膛里只燃烧着熊熊仇恨。
这门亲事是前天晌午我才知道的。早上,我和她去碾米。庄里的磨家家有,可碾子只有一台,安在麦场看场的小院里。一口袋糜子碾成米,已是晌午,米和糠装好后,她坐在碾台上说坐坐吧,人老了骨就寒了,这日头好的,能逼出骨里的阴寒。我说眼看晌午,该做饭了。她说晚会儿饿不死他们,陪奶奶坐坐。紫岩石的碾盘吸了阳光比冬炕还热。我就用簸箕撮了点糠麸到小青驴嘴下,挨着她坐下去。她神情忧郁,两只手卷着衣襟,我说你心里泼烦?她不说话,眯着眼睛望着老疙瘩峰。许久后,她幽幽吐出一口气来,说你嫁给韦家大傻吧。我愣了一下,又嘻嘻一笑,扳着她的肩头摇摇说,好啊,逢年过节,我们就拉一头头上被烫光了毛的老驴,驮着磨扇来给你追节拜年。我说的是一个傻女婿的故事:丈母娘过寿,媳妇对傻女婿说,我先过去帮忙,你明天再来,把驴头,洗得净净的,礼物拿得重重的。这驴头,媳妇是指傻女婿的头。第二日,傻女婿背着磨扇拉着驴来了,驴头上的毛被烫了个净光。
我以为奶奶说笑话,不是笑话又是啥?韦家大傻是个傻子,而且家里一窝傻子,就在山那面韦庄住着,常来老埂坪讨饭,我们捉弄过多少次。可奶奶盯着老疙瘩峰,看都不看我一眼,面色肃穆凝重,这让我感到可怕。已是正午,人的影子都没有了。她说过人没影子的时候最弱,孤魂野鬼最易附身,莫不是她给孤魂野鬼附住了才说出这样的鬼话来?我没把这当回事,咋会呢?老埂坪谁不说我是她心尖尖上的肉,而我又不傻不痴,不缺胳膊少腿,况且我一直念完初中,是村里女娃中念书最多的人。她老跟我说要让皇上碰见你是要当娘娘的,可惜咱这达太穷,山大沟深的皇帝不来么。然而到了下午,三村五寨的亲戚陆续来了,家里忙活起来,待客的阵势已摆出来,我才明白是真的了。每回手伸过来给的是糖果,这回却是狠狠一巴掌,不要说我被扇蒙了,老埂坪人都蒙了。
要说我从十二岁开始就处对像了,都是殷实仁厚的家庭,她都推了,说嘴上寒毛都没褪尽,能看出个啥好来?人就说双喜长得俊俏,又念了那么多书,不知要寻个啥样人家。也有人撇着嘴讥讽说可千万别“箩里挑瓜,挑个眼花”。难道真应了这句话,可眼花也不该眼花到这个程度,就是老瞎子也知道韦家除了一窝傻子,再什么也没有了。
整个下午我撵在她屁股后面,就像一只鸡撵着一个攥了一把米的人。我说你摆开来说么,只要把我说服帖了也行。我想她既然拿定了主意,也定然准备好了说法,可她沉默如石。我把她堵在窑里,盛了一碗清水,拿了三根筷子,剪了七个小人七串纸钱,说躺下吧,你让孤魂野鬼附住了,魔症了,我给你送送。她真就上了炕,像一根木头桩子挺在炕上,目光呆痴,表情木愣。我将水碗放在她头顶,把三根筷子插入水中,念叨说:“送头头上散,送身身上散,送散了,不见了,病不再犯了。”三根筷子在水碗中立住了,我把纸人烧在水碗里,中指蘸水在她额头上划了十字,用刀砍倒了筷子,将水碗端至十字路口泼了,烧了纸钱。我做得认真而虔诚。我们有了病,她就是这样给我们送的,这路数我很熟悉。然而,她躺了一阵,翻身下地又开始编芨芨,神色宁静,甚至慈祥。天大的事都影响不了她编芨芨,我把她正编的背篓夺过来扔到远处,她又编起筐来。
晚上,来帮忙的人都歇息了,我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她:
“别人都叫你善人,叫你菩萨,可你的心比蛇蝎都恶毒。”
“把我嫁给傻子,你就是把我打进地狱,也成不了菩萨。”
回应我的只有咝拉咝拉编芨芨的声音。这个我生命中宠我纵我任我撒娇的人,完全一副铁石心肠。她要做的事说出来就是铁板上钉钉,谁也改变不了,她不想说的话就会让它死在心里。她就是这么硬。
在我家她有着绝对的权威,谁也翻不出她的手心。因为在我家她有着一个母亲的资本和一个父亲的功劳。那一年,老鹰嘴修水库,放炮开山炸埋了我爹。爹死后娘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一天晌午,娘做饭打掉了一个瓦盆,一个砂锅。她骂了娘,结果晚上,娘就上了吊。对于娘的死,她没抹一滴眼泪,没表现出丝毫的内疚和悔恨,而是两手掐腰盯着已经白纸蒙脸的娘吼骂开了:“死有啥难?谁不晓得到那世躲清闲,就你们晓得?一个个撒手走了,把你些娘老子(儿女)扔在这世上?你走了就干爽了?到了那一世阎王爷都不收容你,就是个孤魂野鬼,不得超生。”现在想来,或许娘真是给那巨大的苦难压趴下了。娘生得稠,我们兄弟姐妹八个,五男三女,那时大哥才十三岁,我只有三个月,还吊在娘的奶头上。娘是个懦弱的人,她实在撑不起这个家。
抬埋了娘,大伯说他们弟兄姊妹八个,分散到我们弟兄六个家里也不是个啥事。四爹立刻接了话茬说那腊梅我就抓养了,她和我投缘,从小就跟我黏乎,比亲生的还亲。四爹这话对她做出决断起了决定性作用。谁不知道女娃比男娃好抓,女娃大了,还能收彩礼,换亲也能换回个儿媳妇,儿子可是债,抓大了还要给拾掇庄院娶媳妇,何况腊梅是大姐,十一了,已能做家务,过两年就能挣工分。她说我过去吧,搅和到一达你们过不好,他们也长不好。就这样,她从碎爹家搬到我家来。而这一年她刚给碎爹娶了女人,才从自己的苦难中解放出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死活见不得四爹,在村巷里碰了面也像个陌路人,逢年过节四爹叫她吃饭她不去,来看她,她一句话不说,一点表情没有,一直到四爹去世前再没踏进过四爹家门。四爹四十刚过因心脏病忽然去世,她哭得晕死过去,醒来说都是我害了我娃,我要是对我娃好点,我娃心上咋会得病?她把脸都抠烂了。我说心脏病都是先天的。她说你几个老子都好好的,病偏就生在他身上?是我在娃心里绾了个疙瘩,把一块石头压在我娃心上,你说一个人他娘都不待见他,他心里咋能没病?很长一段日子她就像哑巴了一样一句话不说。
后来她跟我说:
“喜,人的难,在心里。”
2
新婚的夜晚,我是自己揭去了红盖头。正常情况下这个夜晚会有让人脸红心跳的耍房,可我的新房孤寂得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是啊,谁会来耍一个傻子的房呢?傻子会耍么?过程走完,我听到门穗子响了,然后是挂锁的声音。猪!猪!一窝猪!我心里吼骂着。我要逃,能锁得住?前后窗是柳木棒子栅着,朽得掉虫絮絮,掰掉一根就能爬出去。我要逃,还要等到嫁过来?
我怀里揣着一把剪刀,谁要靠近我,我就会拼命地扎向谁。大傻缩在炕旮旯,惊恐地看着我,我冲他一扬剪刀,他跳下炕去,想逃,可门给锁了,靠墙旮旯哇哇呀呀叫着抖成一团。陶碗里两根盘了一尺长灯捻的长命灯把新房照得很亮,这灯是要亮三天三夜的,灭了不吉利,我一口就吹灭了。夜里起风了,风把窗户纸吹得噗达噗达响,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我就那么枯坐了一夜。窗户纸发白,门扣哗啦啦地响过,进来一个女人,我想这该是我的婆婆了。她把在墙旮旯蜷缩了一个晚上的大傻像轰猪一样轰出门去,忽然“扑通”跪在地下,咚咚咚地给我磕头,口里“活菩萨”“活菩萨”地叫着。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头,跳下炕去拉她起来,可她不起来,大放悲声嚎哭。我吼了一声:“你给我起来,起来!滚出去——”她给我的吼声吓着了,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出去了,我将门从里面闩上了。
新贴的窗户纸就像被鸟啄出许多小洞。从里面看出去,韦家的亲戚打着招呼陆续走了,就剩下我家亲戚还守着,聚在窗跟前嘈嘈杂杂的让我把门打开,我不理会他们。他们从门缝插进镰刃想把门栓挑开,我用绳子将门栓捆死,趴到窗子上吼:“你们回吧,把坑打好,等着抬埋我。”
他们还是不了解我呀,死还不容易?一剪刀挑开血管,或扎进太阳穴,不就死了。要死我会等嫁到傻子家来?可是,我想的是我要是死了,就是便宜了“老家伙”,就是输给她了。“老家伙”,我在心里第一次把这个词丑恶地用在她的身上。我要活在这世上,就像一粒沙磨在她的眼睛里,像一根刺扎在她指缝里,像一颗钉钉在她的心尖上。我要她看到任何一个傻子,心就被揪一把。她给了我这样一条路,我为啥要轻易饶过她?我一定要向她讨一个说法,如果连个说法都没讨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多冤枉,多窝囊,死不瞑目,做鬼心都不安。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给她看。事实上,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才明白,她决定了这门亲事正是把住了我这样的个性,她了解我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样。
窗外传来她的声音:
“回吧,没事的,这个坎儿喜已经过了。”
还是她了解我啊。她就是这么硬,这么狠啊,把一切都看得这么透啊。
第四天,我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三月的早晨还是寒凉的,傻子们像学校里的学生在向阳的墙根靠成一排,你挤过来我挤过去的挤暖暖。看见我就像学生见了老师,立刻惊慌了肃然了。看着齐刷刷整爽爽的一排傻子,我就像走进了地狱,头皮麻酥酥的。虎头山老君庙里有一个殿塑的就是十八层地狱,傻子们和那些奇形怪状的鬼怪没啥两样。可我竟然笑了。
我打量着这个家,三间房子腰弯背驼,两孔箍窑顶上长满荒草,院落没有街门大敞着,院墙倒了好几堵,到处走风露气,栅了墙豁豁用狗牙刺活了,绿蒙蒙的,这反倒使院落更加荒芜。看不到锹、犁、耱、耧、套绳这些日常用具,听不到鸡鸣狗吠,牛歌羊唱。这哪里是个家,分明是多年不住人的孤院,他们只是寄宿的讨吃。
然而,当揭开四口大缸,我心里一下踏实了。虽然米缸里黄米、小米、荞珍子、豆瓣子、高粱珍子杂掺;面缸里麦面、豆面、荞面、高粱面混合,但四口大缸盛得满满当当。窑掌里堆着一堆洋芋,竟还有半口袋扁豆。在灾荒年过后青黄不接的三月,有这么多口粮的人家委实不多。
这天,我拦下了要出门讨饭的傻子们。我精心描画穿戴,把自己打扮得云白水亮,带着傻子直奔老埂坪。老埂坪和韦庄仅一山之隔,我掐好了时间,在老埂坪人蹴在村巷捧着老碗呼噜呼噜地喝糊汤的正午,我带着傻子们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巷,风风光光的回娘家来了。
三四月,野菜过。红根、灰条、辣辣、艾蒿、蛐蛐菜、马齿菜、苦苦菜有巴掌大小了,槐树、榆树的叶子、嫩枝也能吃了。不要说去年灾荒,就是好年景,三四月蒸菜馒头,烙菜饼,掺点米面麸皮熬糊汤,就是老埂坪人日日的主食了。不喝汤,没裤裆。对于十年九旱的老埂坪来说,粮食永远没有多余的。
一入村巷,人们就把目光抻过来,跟我打着招呼。我一点都不脸红,还有比嫁给一个傻子更揭脸皮的事么,我没脸了。在村巷,大爹、四爹拦了我,但他们咋能拦得住呢。我家大门闭着,她从来不许我们端着饭碗蹴在村巷里吃,她说只有讨吃才捧着碗蹴在街巷里吃,越吃越穷。
“哐,哐,哐”,我用力踢着街门,响声震动街巷。人都捧着碗跟随过来,把街门围得水泄不通。我就要这样的效果。我知道他们是来看笑话的。她把日子过得太扎实了,太严捂了,谁不想看看她的笑话呢?说实话不能不佩服她的本事。爷爷去世的时候,丢下七男两女,大爹才十四岁,碎爹才四个月大,到了我家,五男三女,大哥十三岁,而我只有三个月。她一个个抓大,都拉扯得成双成对,没一个挂单的,没有换亲,婶娘嫂嫂都是明媒正娶的。到现在我家还没另家,没生是非,男孝女贤的。两个早早失去了男人的家,她比一个男人打理得还红火光亮,这为她赢得了极高的声誉,也为她挣足了脸面,在村里她是人前头说话上岗子吃席的人,这也让她格外好强要面子。嗯,你不是好强要面子么,我就要揭你的面子。
是她开的门。她一点儿不惊怵不慌乱,就像知道我们要来。院里摆着长桌,中间放着柴灰色大瓦盆,盛着金黄的玉米饼,另两个更大的褐色釉盆盛着绿森森的糊汤。哥哥嫂嫂侄儿侄女都围着长桌。他们停下筷子抬起头来,目光一片恐慌。
傻子们见到玉米饼就像狼见到了肉,毫无顾忌,一哄而上,扑到桌前。侄儿侄女们吓得惊叫着四散逃开,哥嫂们也都闪在了一边。他们不是害怕,而是恶心,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傻子谁不恶心呢?长桌被傻子们占了。大傻两手抓了热腾腾的玉米饼往嘴里塞,二傻被玉米饼噎着,两眼翻成了鱼肚儿白,两只手乱抓乱拍,三傻把糊汤喝得满腔子都是,傻妞抱着几个玉米饼又蹦又跳叽哩哇啦地欢叫着,真是出尽了洋相。我感到脸上就像给人泼了汽油,又“嗤——”一根火柴点着了。但我没离开,而是双手掐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傻子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她显得那么平静,命嫂子们不停地给傻子们盛糊汤。大嫂拿着玉米饼端碗糊汤走过来说,喜,你也吃点吧。我掉头走了。我怕流下泪来,我咋能在她面前流泪呢?出了大门,我还是泄气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还是有脸的,要脸的。按我最初的想法,我是要带着傻子把老埂坪每家每户都讨要一遍的。然而,我却逃离了老埂坪。
第二日一大早,大哥送来一口袋麦子。我清楚这一口袋麦子是家里眼下一半的粮食了。我叹口气对大哥说:“过正常日子,傻子不如你们,可要说讨饭度灾荒,你们不如傻子。”我拽着大哥看那四口大缸说:“哥,你把麦子驮回去,我给家里再装些,侄儿侄女都正长身体哩。大哥说你不收下,我回去咋交待,你还不了解她?”我只能把麦子留下。大哥走后,我就借了头驴驮着一口袋麦子、半口袋米往娘家来了。我没忘给家里装上二升扁豆和豆芽拌韭菜,这季节只有这菜了,也是她最爱吃的菜,我心里恶恶地说,我让你吃着想着。我把麦子、米和扁豆揭在她的窑门前,头没回地走了。回来的路上,我坐在梁顶上嗷嗷大哭。
3
大傻家每天是这样开始的。生产队上工的钟声还没敲响,傻子就都起来了,在院里哇哇呀呀的大呼小叫。起初我不明白他们咋就能起这么早?哥哥姐姐起床,哪个不是她提着柳条扯掉被子才起来的。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饿醒的。晚上婆婆从不给他们准备饭食,只有早晨才每人给一个黑馍,一个煮的洋芋。接到馍和洋芋,他们就快活起来,黑乎乎的布褡裢往肩头一搭,你推我搡地笑闹着出村去了。
傻子走后,婆婆会端来一碗鸡蛋汤和两个白面馒头,晌午,端来米饭和韭菜炒肉片或韭菜炒鸡蛋,晚上,端来小揪面和腌菜。我吃过后,她过来收走碗碟。而她和傻蛋子顿顿吃的是糊汤泡馍。因为野菜掺得太多,米面太少,那糊汤绿得瘆人。对于这个家来说,讨饭是唯一的生活来源,这种没根没底的日子她不得不时刻为断顿挨饿着想。我不明白家里没养鸡,哪来的鸡蛋给我吃,后来发现是她拿了米面专门给我换来的。
每天婆婆和傻蛋子背着背篓上午出去两趟,下午出去两趟。他们是去剜野菜。野菜剜回来拣净,留下当日烧糊汤的,再焯一部分窝成酸菜,剩下的就全阴下了,阴干的野菜到了冬日当菜也当粮。母子俩蹴在屋里拣野菜,像两只鸽子头对头叽叽咕咕的,声音很小,偶尔传出低弱的笑声。听傻蛋子和婆婆对话,完全像个正常的娃娃。从进大傻家门,我没仔细端详过傻蛋子。傻蛋子身子瘦小,脖子很细,头却很大,都快掫不住头了,总是一副乏沓沓苶呆呆的痴傻样。没跟我说过一句话,看见我老远就闪了,却会躲在某个角落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偷偷地窥我,我能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目光。
这一天,我叫了一声傻蛋子。他应了声跑出来,却不看我而看着脚背,我说为啥不叫我嫂子?傻蛋子低着头叫了声嫂子,我说把背斗拿来。傻蛋子拿来背斗,我说你去把铲子拿来。傻蛋子拿来了铲子,我说我们去剜野菜。
到了田野里,我边剜野菜边问傻蛋子一些话,确定他是个正常娃娃,这让我兴奋啊。我明白因为哥哥姐姐都是傻子,人们也把他当傻子待,叫他傻蛋子,遭大人戏耍,受娃娃歧视,见了人就躲起来,就像钻进一间黑屋子,少言寡语,孤独自卑,结果谁见了都觉得他也是个傻子。
至少还有一个正常的,这让我像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丝天光。
这天中午,我将婆婆端来的韭菜炒鸡蛋端回去墩在她面前,说娶我进门就是要把我像菩萨一样供起来?你为啥不请个菩萨供上?不吃不喝上一炷香多省事。
我开始做饭,和正常人家一样,一日三餐,饭做好了,和他们一起吃。家里连桌子板凳都没有,就头对头趴在案板上吃。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都快给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气疯了,可每到吃饭我竟会想起傻子,他们这阵吃过了么?讨到啥样的吃喝?这年头都捂着露底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剩菜剩饭也只是偶尔碰上,多数就是干馍、冷水,讨不上吃的就只能生吞米面。我见过傻子生吃米面、玉米、洋芋、葫芦、鸡蛋。尽管我心里有天大的委屈,可一想傻子们也眼泪淹心,说到底他们都是这世上的苶胀人。我开始给他们早晚做饭。婆婆慢声细语的说不能给他们饭吃,吃饱了缠家,出门不往远里走,早早就溜回来了,饿着他们才能要到东西。我气咻咻地说,他们一个个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不给他们吃不心疼?不怕把他们饿死了。婆婆说早死早把孽脱了,省得活在世上受罪。我大绷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婆婆自言自语地说,唉,一个个罪孽大得老天爷都不收么。
果然从婆婆的话上来了,他们早早就回来了,讨到的东西自然也少了。但这给了我希望,说明他们还没有傻透。
4
既然没别的路可走,既然还要活下去,我只能振作起来打理这个家。首先,我要知道傻子傻到啥程度。那时候我们这一带傻子多,谁家出了傻子,都觉得是上辈子做了亏心事的报应。这几年都才明白是近亲结婚造成的。老埂坪一带结亲时讲究亲上加亲,回头亲多,尤其是表兄妹结亲的多,傻子就多。傻子傻的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傻透了,羞丑不顾,屎饭不分;有的是半傻子,懂得羞丑,知道饭香屁臭;有些就是反映迟钝,举止笨拙,言语有障碍。
观察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们会害怕,知道害羞,会看脸色,讨回来米面都知道米倒进米缸面倒进面缸,到了手里的东西再从他们手里拿走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也知道我是大傻的媳妇,我坐在屋里,他们合伙傻笑着把大傻往屋里推,大傻脸红彤彤哇呀呀叫着往外扑。
这天,我把他们留在家里。我捞了两方肉,切了臊子,打了鸡蛋,和洋芋疙瘩一起炒了,做了臊子揪面。冒着热气的大瓦盆一放到案板上,他们立刻哄叫着扑向瓦盆,你推我搡,把碗直接按进盆里去舀,案板上洒满了面片和汤水。我心凉了半截,掉头出来了。
晌午,我蒸了米饭,猪肉炖粉条。盛饭的瓦盆刚摆到案板上,他们又一哄而上,我抡起酸枣刺条抽在他们的胳膊上,脊背上,屁股上。他们哇呀大叫着散开了,两眼惊恐地看着我。我放下手中的酸枣刺条盯着他们。可只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扑向瓦盆,我又抡起酸枣刺条抽向他们,他们又哇呀哇呀大叫着散开了。我下手重,我想知道他们知不知疼,有没有记性。人要是没记性就没指望了,这是她的话。哥哥姐姐谁要闯下了祸,她会扒下衣裤用柳条抽,一点看不出她做为一个奶奶的慈祥和仁爱,倒像个后娘一样冷酷。她说不打不成才,打烂的肉会长好,闯下的祸补不好。事实证明,她是成功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哥哥姐姐懂得自重,识得大体,过得有模有样。
傻子们盯着婆婆嗷嗷叫着,却再不敢扑向瓦盆。婆婆走过来嗫嚅了许久,说:“让他们吃吧,都是傻子。”我绷了婆婆一眼说:“就是你这样才把他们怂恿得越来越傻了。”婆婆低眉顺眼的不敢说话了。
好一会儿了,他们再不敢靠近瓦盆,只是远远地看着。我长嘘一口气,一碗一碗地盛好,他们也不敢过来。傻蛋子过来要端给他们,我说让他们自己来端。傻蛋子拽一个过来指指碗,拽一个过来指指碗,他们一个个端了。
第二日,锥子雨下了一天,到夜里才停了。第三日,我早早起来到园里刨开看看,落了一拃深的墒。我没叫傻子出门讨饭,我要把塌了的院墙补起来,把园子收拾出来。院子、园子就是一个家的门脸。别家的园子都拾掇得整爽,葱成行,菜成方,绿茵茵翠生生的。大傻家院墙到处是豁豁,一亩多的园子倒成了庄子上羊猪牲口撒欢打滚蹭痒追咬的乐园。几畦韭菜和葱蒙了土尘灰沓沓的,不死不活。几棵老树被啃蹭得皮都没了,光裸着身子。当然,我想借打院墙、收拾园子看看傻子们能不能干活儿。
我借来打墙的椽子和绳索,去代销店买回来四把锹两个筢。他们干起活来虽然笨拙,但比正常人卖力认真,打过一堵墙他们就会打了。晌午了,我没让他们歇活,我在等社员散工,我要让他们看到傻子能干活。这个家要过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他们就必须上工挣工分。不然,靠讨饭过日子谁也觉得没指望。要挣工分就要得到大家的认可。社员散工了,都趴在院墙上看,有笑的,有赞的,有叹的。
院墙补新,我又带着他们把园子翻一遍。为了试探他们,翻园子时我给他们分开各干各的。他们知道比着干,干得就更欢了。这场雨下得还不算晚,种菜点豆还来得及,白菜、菠菜、黄萝卜、青萝卜,各种了点,雍了韭菜、红葱,钩了几垄黄花和梅豆,还点了几垄玉米。这时点玉米是迟了,等不到饱熟就让霜煞了。我没想着要打玉米籽,就是想啃玉米棒,嫩一点正好。
园子几棵少皮没毛的树我也放了。等树干了,我就请木匠来做一副大门,把大门楼子竖起来。聚财不聚财的先不说,真正的家户咋也得有个大门楼子。再做一张大桌,几个板凳。
他们能干活,那就要上工。大傻、二傻,包括婆婆都要上工。其实婆婆也才四十出头,没啥病,在自留地里干活利索着哩,就是心乏了。是啊,给这么个家磨了这多年,谁还能有精神?婆婆说队长不让上工,说是混工分。我说你不要管。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说你不要老是这么叹气,会越叹越没精神的。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想让他们上工挣工分,就得把他们收拾出来。我从嫁妆里拿出布来,给婆婆、大傻、二傻和傻蛋子各做了一身新衣裳。大傻结婚时穿的新衣裳是借来的,已还给了人家。当他们穿上新衣裳后,跳着笑着,扯起衣襟给人夸,几个没穿上新衣裳的就蔫巴了。其实陪嫁的布料给他们每人做一身也够,可他们还要讨饭,穿得新了就不好讨了,我想等过年给他们再做。婆婆给大傻、二傻又铰了头发,刮了胡子,他们一下子精神了。
我带着大傻、二傻、婆婆去上工。人们都围着大傻、二傻看着说猴戴帽子,有了人样了。队长说傻不叽叽的,混工分呀。我说你就当积德行善。队长嘻嘻一笑说可你不在我跟前积德行善。队长对我没安好心,半夜来敲我的门好几次了。按辈份他大傻子一辈,还没出五服,我说你不怕给雷劈了?他说我不怕雷劈,牛鬼蛇神都让毛主席镇压了。我说你不怕雷劈我还怕哩。
我说那你把活给我们分开,我们干给你看。队长说嗬,你想单干,小心捆了你。这时间,白老汉说话了,瞎麻雀还有个天照顾哩,你就照顾照顾那一家子吧,积德行善的事都不做还能做啥?三几年这里过红军,白老汉给红军带过路,干部来村里都要去看他。白老汉这么一说,队长就说不出话来了。晚上,我提了十个鸡蛋去看了白老汉。白老汉死活不要,说娃,你也不容易,你奶奶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转世。
如果说这个家给闷在水底,傻蛋子就是个透气孔,就该念书。虽然这学期已经过半了,但我还是带着他去了学校,我想先让他跟上混,下学期正式上学。孙校长说按年龄他都该上三四年级了,迟了吧。我说你看大傻一家就这么一个精灵的,让念点书吧。孙校长说那下学期让来吧,这阵子课本没有不说,你看他瘦得头都快■不住了,给娃一推就到了,你把他身体好好给补补。回来我每天给傻蛋子煮三个鸡蛋,早、中、晚各一个,一坛腌猪肉还有大半坛,都给傻蛋子留着。我把念过的书拿出来,闲下来教傻蛋子识字,算题。我爱书,每学期发下来新书,我都包了皮儿。皮儿烂了,我再包一次。因此念过的书都新新的。
傻蛋子没官名,我提了十个鸡蛋去学校请先生取名儿,半路上又踅了回来,我也是识文断字的,为啥要求人?我翻着字典给傻蛋子取名志远,就是志向远大的意思。秋季开学,我给傻蛋子买了新书包和文具盒,把傻蛋子送进了学校。傻蛋子比别人上学整整晚了三岁。学生娃叫他傻子,他不想念了,我拉着他去找班主任大眼睛,希望他能管管,大眼睛说就当外号让叫去吧,越制止越叫得凶,他们哪个没外号,他们还把我叫胡汉三哩,你说我除了姓胡,哪里长得像胡汉三?都瘦成一根棍了,倒像胡汉三脑满肠肥也罢了。傻蛋子很聪明,念书又憋着一股子劲,怀着深仇大恨似的,一闲就抱着书在念。上完一年级大眼睛给我说志远学习好得很,可以跳级,能撵一撵。我说那就让跳,赶紧跳。于是傻蛋子上完一年级就上三年级,上完三年级就上了五年级。小学五年只上了三年,把落下的撵了回来。
5
陪嫁过来的鸡里有一只公鸡,而有了公鸡,母鸡下的蛋才能孵出小鸡,我明白她这是要我抱鸡娃。鸡是最易养的,只要在冬日里有一把瘪粮就行了。其余季节有草芽、草籽、虫子,就能活得很好。鸡蛋、鸡可以解馋,换个针线烟火钱,也可以还人情,走亲戚看病人吃满月席,提十个鸡蛋或抱只鸡就是厚礼了。一只母鸡下了一个月蛋闹窝了,我抱了一窝鸡娃。
陪嫁过来的母羊下了一只母羔子,只要操心得好,三五年内大傻家就可以达到人均一只羊了。那年头羊不让多养,一口人只能养一只,养多了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被割掉的。嫂嫂们没娶进家门以前,我家九口人,可喂九只羊。羊毛可以壮棉衣、织毛衣、毛袜,还能卖羊羔。羊羔一出月就卖了,别人说不出啥来。生产队羊群里有骚胡,到了羊走羔(发情)的时候,她晚上把母羊赶到生产队的羊群里,当然会给放羊的老万提去十来个鸡蛋或者给个背篓、土筐,吃肉的时候端碗肉。
“富不离书,穷不离猪。”从我记事起,家里长年养着三头肉猪两头母猪。母猪三年下五窝,操心得好每窝能下十一二个猪娃,猪娃满月了就捉到集上去卖。肉猪喂到小年前后赶到集上去卖掉两头,留一头宰了腌上,细水长流解一年馋。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正想着要赶个集捉两个猪娃子喂上,五哥背着两只猪娃进门了,一公一母。公的已经劁了,喂到年关就能宰了,母猪到年底就能怀猪娃了。
四月风,透骨焪,一个月的时间,树就干得差不多了,李木匠做了一副大门,把大门楼子竖了起来,又做了一张桌子,几把凳子,大傻家的气象就不一样了。
一日,三傻抱回一只狗娃来,婆婆推着三傻说你个傻子,把你先人抱回来不吃不喝啊,哪达抱的抱扔哪达去。
我说养着吧,家里该有个张声的了。
6
第二年,我把婆婆嫁了。
婆婆、大傻、二傻都上工挣工分,三傻、傻妮、四傻要饭,日子也能过得去。可一家傻子搅在一起,谋划得再好,谁也看不到希望。这就像毛毛虫,如果只一条,娃娃都敢去捉,可要是几十条缠搅成一疙瘩,大人也觉得害怕。傻子聚成一堆,谁也看不到希望。我要把这个家分解了。
我盯上了黄湾的老狗。老狗常来我家里,看得出他对婆婆有意思。老狗比婆婆大两岁,女人死好几年了。老狗有一个女儿,叫欢丫,小时候打针打哑巴了,瘸了一条腿。人倒精灵,操心家没问题,针线活也好。我跟老狗谈,婆婆嫁过去,二傻入赘。老狗却只同意娶婆婆,不同意二傻入赘。我说你觉得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老狗说二傻是个傻子。我说就欢丫的条件,能找个啥样的?老狗不说话了。我说二傻不算真傻,就是不精灵,他要是傻,队上能让他挣工分?二傻干活你也是见过的,有人带着他啥干不了?过了两天,老狗想通了。
跟婆婆一提说,婆婆挤巴着眼睛看着我。我说挤在一堆谁也没精神,这么过下去几时是个头?欢丫我端详过了,人精明着哩,她爹和你年龄都不大,能挣工分,二傻也能挣工分,又再没啥拖累,日子不难过。婆婆头点得像鸡娃啄米,说我听你的,娃,我听你的。我知道她也想把日子改换改换。我说你和二傻过去,家里你别扯心,我能嫁到这个家,就会操心好。
亲事说定,来来回回走动一段日子,婆婆嗫嚅了半天提出一个要求,说想把傻蛋子领过去。她的声音很弱,两只手不停地拧着衣襟。我想这话她不知攒了多少天的气力才说出来的。我知道这是老狗的主意,男人家没儿子,寡妇带去的儿子都要跟男人姓的。韦家就这一个精灵娃,一带走就全剩下傻子了。我说傻蛋子放在我跟前你不放心?婆婆使劲摇头说傻蛋子跟着你比跟着我好。我说你把韦家唯一的精灵娃带走,不怕人戮脊梁骨?婆婆只抹泪不说话。我又去跟老狗说二傻招了女婿,你老了也有了托靠,不花一分钱还娶了老婆,你还贪啥?老狗不说话。我说二傻跟你姓,别打傻蛋子主意。老狗带着哭腔说我不要一个傻子跟我姓。我说二傻和欢丫有了儿子,你不就有孙子了,你黄家不就有开门立户的了?老狗说谁能保正生下不是个傻子?我说谁又能保证生下就是个傻子?
一年后,二傻就有了儿子,跟二傻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老狗唉声叹气的,一锅子一锅子吃烟。我也头皮发麻,担心娃和二傻一样,就给取名灵灵。婆婆低眉下眼的说做个满月吧。我说到百天再说。婆婆腾了半晌,又说是个头首子,又是个儿子,都要做满月的。我忽然来气,吼着说一个傻子和一个哑巴瘸子生的娃满月里能看出来正常?做满月做个毬!这是我第一次对婆婆发火,婆婆吓得衣襟都在颤抖。
快到百天了,灵灵一双眼睛亮咕噜噜的转,一招惹笑得咯咯有声。我心宽了些,操办着给灵灵过百天。百天那天,我家亲戚来了几十个,她也来了。我知道是她组织的,是来给我长脸扎势来了。按说,又不是我的儿子,况且二傻算是入赘黄家了,这事跟我娘家没关系,可以不来人。她抱着灵灵亲着逗着,她说怀里没有糊屎的,坟里没有烧纸的。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
灵灵不到一岁就出言语了,更是招人疼爱,村里人都说爹是个傻二,却生了个人精。大傻抱着灵灵又是亲又是惯的,不让别人抱,不让别人亲。我心里就酸酸的。婆婆捻着衣襟低眉顺眼地说你看灵灵多精灵,你和大傻也要一个吧。虽然灵灵是个正常娃,可生娃这事谁也说不上,再生一个大傻,那我就掉进苦海里了。
灵灵满一岁,简直像个小土匪,追得鸡飞狗跳的,把一个院子都整活了。我需要这么个让我快乐的小东西来填充这孤寡寂寞的日子,我想赌一把,钻进了大傻的被窝。大傻显然知道这事,疯狂起来,横冲直撞,嗷嗷大叫着。我很紧张,想制止可哪里制止得了,他欢实地大叫着,我只能用枕头捂住他的嘴。瞎子吃蜜摸着了,大傻贪得要命。我也贪啊,厚重漫长的夜,我需要这活把这种日子压进我五脏六腑的沉重释放出来,然后沉沉地睡去。这活是厚重夜晚的一隙光芒,是一种什么都不想的彻底松弛。
大傻把一种恐惧种进了我的体内,我无比兴奋,又深深恐惧,这恐惧就像一块厚重的棉布缠裹住我,连一丝透气的缝隙都没有。从害口开始,她就隔三岔五送我爱吃的东西来。当从地里劳作回来发现窗台上有一袋青辣椒、茄子、西红柿,一把子芹菜、水萝卜,我就知道她来过了。这都是靠着黄河的水田里的菜,我们这里种不了,只能到集市买。不是跌了年成,这些东西集市上一有,家里就能吃上,她说人生在世,就活的一张嘴么。当然也只是吃个稀罕,她又说嘴是好忍的,石头是难啃的,由嘴吃倒江山哩。一天傍晚散工回来,李奶奶在街巷里叫鸡回窝,说奶奶又给你送啥吃的来了?她对你可真好,吃个啥都惦着你。我说她啥时走的?李奶奶说走了不大一会儿。我追出村口,她已经爬到了老疙瘩山半腰,佝偻的背影吊在山坡上,就像吊着的一个褐皮葫芦,瘠薄的夕阳在她的身上洒下了一层浅浅的光亮。我坐在地上,任泪水流淌在风里……
六个月的时候,她把二嫂派过来服侍我。我说嫂子,你回去操持家里吧,我有婆婆。二嫂说你那婆婆让几个瓜子挼磨得也快成瓜子了,能伺候个啥?奶奶说你心气高,又好强,又是头首子,怕有个闪失。我赌气地说她巴不得我出事哩。二嫂说喜,千万不敢说这欺天的话,她疼你那是疼到骨头缝里了,她要来服侍你的,怕你见了她着气,怀着娃心情一定要好,生下的娃才好。我说她当她不见我,就从我心里把自己抽走了?她就是我心上一颗钉,锈都锈到里面了,想撬都撬不出来了。二嫂落泪了,说她心里也苦哩,你嫁走了,她夜夜都在哭。我说她会哭么,她有眼泪么?我知道她哭过,我的眼泪也淹心了,但我不会让它流出来,就让它在心里流着。
我出嫁以后,她就一个人住在那窑洞里,又深又大的一个窑洞,空荡荡冷森森的。要说她完全可以领个孙子重孙子陪她,几十个孙子重孙,只要她愿意,哪个不喜欢跟奶奶太太住呢?她这里可是聚宝盆,总能搜腾出好吃的东西。
我说她还一个人住?二嫂说那么多的重孙子,一个都不要么,那么惯二妮,我打发二妮去给她做个伴儿,她又使回来了。你哥歪她,她说人活过七十就是纸糊的了,哪天突然死在炕上,把娃娃吓着了。
人生人,吓死人。我生了一天一夜,她陪了一天一夜。端盆换水,烧香磕头,口里念念有词。五更时分,我生了,是个儿子。头首子就是儿子,心里喜啊,出怀了人都说是个女儿,酸儿辣女,我爱吃辣的,自己也觉着是个女儿。可是,当我看到耳朵上和大傻一样有一个拴马桩,一下子就晕死了过去。
三天后她回去了,留下大嫂伺候着我。我心里多么想让她留下来,大嫂说她怕我看着她着气,糟下月子病那就是一辈子的病了。
七天上下汤,婶婶、姑姑、嫂嫂和姐姐们都来了,说起做满月的事,我知道是她让她们探我的口气。我说不做。倒不是要拗着她,对这个小东西我的心悬着,一个月娃子能看出个啥?二傻的儿子正常,不能说明我的儿子也正常,我得等到百天再说。给儿子起名按村里人的习惯,名贱人贵,起个贱名儿好养,可我不想给儿子起个贱名,村里叫狗旦、狗剩、牛娃、三余、四存的多了,没见一个因名贱而贵的。我给儿子取名景琦,这是我翻了几天的字典拼出来的。小名就叫了琦琦。琦有三个解释:1,美玉。2,珍奇,美好。3,不平凡的。
随着满月的来临,小家伙一双小眼睛黑豆一样滚动,小嘴巴动作可多了,小手也不停地抓抠,这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刚一满月,我就不顾大嫂的阻拦下了炕,风风火火的,甩着两只饱满肥硕的大奶子忙活起来了。看到出路的日子就是这样让人心急难耐。
大嫂回去,她就来了。一进月屋,她两眼直直盯着琦琦看,我知道她想抱。琦琦刚到她怀里,就“哇——”地一声嚎哭起来。我一把夺过来,看到琦琦的屁股蛋上有被掐过的红印。我瞪着她许久,抱着琦琦转身就走了。她是在试探琦琦的反应是不是正常,会不会和他爹一样,也是个傻瓜蛋子。我才明白我怀孕后更害怕受折磨的是她,她把我嫁给傻子,害怕我的苦难延长。
每天她踮着一双小脚出出进进的,盘儿上桌儿下的给我调着方子吃喝。我四平八稳地赖在炕上啥都不干,吃着她给我准备的瓜子、枣子、核桃、柿饼、果干,享受着她的服侍。这连少言寡语的婆婆都看不过去,她说你该对奶奶好一点,她瘦了,比上次我见时瘦多了。我绷了婆婆一眼,婆婆再不敢做声。
快到百天,我看到了一个正常的琦琦,会看人脸色,给个笑脸就咯咯地笑,一吊脸子就哇哇地哭,一拍手就舞着两手往你怀里扑。百天当然要过了。大傻家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我被摁进潭底,快要憋死了,太需要从水底凫上来透一口气,我一定要高高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大声大声地喘。家里已有六只羊了,刚好有只羊羔满月,宰了,又宰了五只鸡,腌下的猪肉有大半缸,席准备得不比婚宴薄。娘家的女人提前几天就来忙活了,我倒成了闲人。
百天那天,车载驴驮轰轰烈烈地来了。这当然是她发号施令的,事关面子的事,她总会做得很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明白并不全是为争面子,还有另一层深意,她是借此来示威扎势。她怕我受人欺负,她要韦庄人知道我娘家的势力有多重。这在以后的岁月里显现出来,谁与大傻家起了矛盾,顾忌的不是大傻一家,而是我的娘家。娘家就是女人的势。
她红光满面,抱着琦琦像展示一件宝贝一样展示给人看。村里人都围了上来抢着看娃,说看这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看这一嘬一嘬的小嘴巴,韦家的风水总算是转过来了啊。
宴席散了,送娘家人出了村子,到村口,她把我拽到一边,给我手里塞了一样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我打开红布,是一块大洋。她嫁给爷爷时箱底压了两块大洋,一块我结婚时压了我的箱底,一块给了我的儿子,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她都没给。黄昏像水淹过来,寒风卷起的砂粒打在脸上就像针扎一般。我多希望扑进她怀里好好哭上一场,多想留她住上几日在她怀里挤一挤;我知道她也想多住上些时日,可我张了几次口,舌头又把话卷了回去。我宁可站在没有一个人的梁上,看着她消失在山弯背后,任泪水流出来再让风吹干。尽管她给我争足了脸面,但这与嫁给一个傻子揭去我的脸面是无法相比的,事还在我心里。这时我猛然发现我很像她,都是这么的硬。两个一样硬的人遇到一起,就是个熬。
直到景琦叫出第一声娘来,我悬着的心才放到腔子里了。
人活的就是个心劲。景琦出生的第二年,从开春到秋上,雨哗哗地下,风都湿漉漉的,抓一把都能拧出水来,那就是下收成呀。一年卖了三窝猪娃子,五只羊羔子,年关跟前,我把三头肉猪全卖了,从镇上打回二十斤猪肉过了个年。翻年开春,我把房子重新翻盖了,四角墙柱用了砖,熏黑的虫噬的大梁、椽子重新刨推刮打,院墙全部推倒重新打起,大门楼子还挂了瓦。几个傻子只要有人指点着,干活有的是力气。我又从水底凫上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景琦两岁,我又怀上了,又开始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景琦没问题,不一定这一个没问题。生下来是个儿子,我给取了名景玮,小名就叫了玮玮,景玮和景琦一样健康。我多希望有个女儿,可我怕那深潜着的恐惧。那时间没有避孕手段,我只能在大傻嗷嗷大叫浑身颤抖时将他从我的身体里推了出来,赶紧下炕去尿,去洗。
7
怀里抱上小的,才能想起老的,老辈子人真是把话说绝了。两个儿子吃喝拉撒,大傻笨手笨脚一点忙都帮不上,这个拉下糊了,那个哭得没气了,晚上这个哭了把那个吵醒了,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和两个娃一起哭,我才知道抓养娃娃的艰辛。想及我和五哥正和景琦、景玮一般大年纪,她一个人带着我们,还要操心一家人的生活,我的泪水流了出来,但我不当着她的面流泪。
她从家里搬过来帮我带孩子。她带来一架子车芨芨,景琦、景玮睡着了,她就坐在那里编芨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关键地方的编法,还说这活儿看上去简单,不掌握窍道,编出来的背篓放到地上站不稳坐不住,背上硌人脊梁,用不上几天,不是脱底,就是散边。又说,家有千两黄金,不如一技在身,这比上工挣工分强。
我知道她是要传我这门手艺,要支撑起这个家,是需要这门手艺的,但我不失时机的堵了她一句:“你不是说我以后不靠这过日子么。”
爷爷去世后,为了养活九个儿女,她一双小脚干不了地里的活计,就从娘家学回了手艺,编篓、筐、篮,织草鞋、草帽、草席,扎笤帚、扫帚。这些是家家必备的日常用具,不愁销路。她就是凭着这门手艺,把两个早早没了男人的家支撑起来。每年白露一过,芨芨飞白,芨芨谷一片银浪翻卷,她赶着驴车载着我去拔芨芨。怕晒着我,她先拔几把芨芨给我盖个草房子,用芨芨杆三两下给我编一个蚂蚱、蛐蛐,或者马、羊、板凳、鞋、帽子啥的,让我坐在草房子里学着编。她说可不敢出来,秋老虎带着锈哩,别把你的白脸脸晒成个焦洋芋,以后就当不了娘娘了。拔出一截,将我的草房子往跟前挪挪。有一次我给两只狐狸箍住了,她扑过来,可狐狸欺她就是不走。狐狸没狼凶狠,但比狼难缠。她跪在那里又磕头又作揖的,说你们要喂儿女就把我捉去吧,我孙女儿还小,没多少肉,她才活人哩,我活够了,肉也多,骨头有嚼头。后来,两只狐狸走了。她说狐狸能听懂人话,要不咋能成狐狸精。芨芨拔回来,在院子里垛成垛,她就坐在院子里咝拉咝拉地剥皮,剥了皮晒干了就开始编了。一秋拔下的芨芨足够编一年。
每逢草鞋镇集日,她带着几个哥哥背着篼、篓、筐去赶集,卖钱,也换口粮,换油盐酱醋,也换猪娃、羊羔,回村再跟人倒腾。后来运动紧了,有一回她在草鞋镇换猪娃时给抓了,罪名是投机倒把。她急了说红军穿过我的草鞋哩。那些人不知深浅,就来村里调查,村里人说红军真穿过她编的草鞋哩,这才放了她。后来,我问红军真穿过你的草鞋?她说没有,当时他们说要几百双,价钱都说好了,三天交货,人家给了两块大洋的定金。一家人赶了两天一夜,赶出来送到集上,红军已经走了。
我说:“你打算收他们钱?”
她说:“收么,没觉悟噻,日子都紧成啥样子了,吃了上顿找下顿的,你几个老子正一个比一个能吃。”
又说:“千万不敢说出去,说出去就把天戮了个窟窿。”
又说:“唉,白使唤了人家两块大洋。可顶了大事,你大娘就是那两块大洋娶回来的。”
哥哥姐姐们都得学着编,她却不要我学。她悄悄跟我说:“这活费手,打磨上老茧就除不了根,你以后不靠这过日子,你有你的命。”谁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再能谋算的人也一样,现在她知道我需要这门手艺支撑这个家了。
一车芨芨打了四个背斗,两个抓粪,编了五个筐,扎了两把扫帚,织了两张席子,还有缸盖、锅盖,这些都是我家正需要的东西。尽管我表现得没兴趣,可那些窍道一个不露地记在心里了。
以后的日子里,傻蛋子上了高中,景琦、景玮也都入了学,开销大起来,家里的劳力就剩下我和大傻,而大傻再努力也只能挣半个工,日子对编芨芨这门手艺越来越依赖了。尤其是傻蛋子功夫没白下,考上了大学,这门手艺可真是帮了大忙。芨芨编成东西,到集上一卖,钱就到手了。
在编芨芨这活上,大傻还是不灵光,只能做些拔芨芨、整芨芨的活;也熬不住,一到晚上就瞌睡得东倒西歪。想想可怜,下地干活不会躲尖溜滑,更不会偷巧,别人出五分的力他就得出十分的力。让他到炕上去睡。他一上炕就呼儿呼儿的睡了。我也瞌睡啊,可一想到处是窟窿的日子,编一个背篓、土筐,集上就能卖钱换粮了,几个书生的开销就有了着落,立刻就精神了。其实瞌睡就是一阵儿的事,抗过那一阵儿就能再编上一阵。
那年我买了一窝猪娃子,供销社正好有卖收音机的,就给她买了一个,让她听样板戏、秦腔、歌曲解闷。沉沉长夜,有个声儿总能解解孤寂。可我每次去家里,她都没听着。大哥说刚开始只要一来人,就把半导体拿出来放,满面红光地说是喜给我卖的。这话都说了一百遍了,后来人们只要一闲就拥到她窑里来。两截电池听完她就不听了,电池买回来她也不听了。我问她为啥不听,她说这东西好是好,可耽误人干不少活哩。我说你边干边听。她说一听着唱都来了,半夜半夜坐着不走,我还担心把这手艺偷去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我说你声音放小一点,自己听到就行了。她说这东西是个泼烦,费电池不说,一个要多少个背篼钱,不开呢想听,开了呢怕听坏了心疼。“让他们知道我享了这福就行了。”她说。
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成家,日子都过得去,用不着那么辛苦地编芨芨贴补家用,都阻止过她编芨芨,可她照旧编着。有一回我把所有的芨芨从窑里清理出来,说:“不编能死啊。”我擦着火柴要把芨芨烧了,她说:“就是个苦命么,闲不住噻。”我说:“闲不住就好好睡觉,一觉一觉的睡,把耽误了的瞌睡补回来。”
她长叹一口气说:“你爷爷不在了,你些老子都小,没吃没穿的,愁得啊恨不能像千手观音生出满身的手来,偏偏瞌睡多得不行,不能睡啊,睡了日子咋过么,用凉水激激脸,再接着编。那时候就想着他们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美美地睡上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可他们大了,不要说睡,连口长气还没出,你家的难又来了。就想着把你们一个一个抓大了,日子不靠这能过了,一定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你说又没瞌睡了,躺在炕上眼睛明钻钻的,人啊错过的东西就没了。干活干活,干着活着,日子就是一个过程,不编干啥呢,日子长拖拖的啊。”
我的手抖了。是啊,真不让她编,长拖拖的日子她咋打发呢?云白水亮的芨芨对她就是一种慰藉。
后来她不再编了,因为腰不允许她一直坐着。但每天她还会编上一阵,两三天能编个筐,一周能编个背篓。有一回说到了死,她说喜,你记着,奶奶死了,给棺材底铺一层芨芨,芨芨对我们这一家人有恩哩。
8
大哥娶儿媳妇,我不能不回去。嫁到韦家六年了,我只回过两次娘家,而且都没安好心。第一次带着一帮傻子回去,我是为了揭她的老脸撒气去的。第二次回去是看笑话去了。我出嫁的第三年,四嫂闹腾过一次分家,跟她干上了,她给气得睡炕了。她是那么坚硬,那么有能耐,没有她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咋会气得睡炕呢?我想肯定是装下了,这是老辈和小辈斗气时惯用的伎俩,小人犯上么,通过这一着让你处在被大家谴责的地位。我心里说可是遇上对头了。
四嫂娘生了七个儿子才生了这个女儿,一家人都宠着惯着。嫁过来不久就闹过一次分家,那次她没给四嫂留脸面硬拿了,四嫂羞愤难当,耍脾气跑回了娘家。按规矩女儿在婆婆家第一次淘气跑回娘家,娘家不能留,当日至少第二日要送回来。如果不送回来,婆家要不去接,日子越久就越被动了。可四嫂娘家没立即送回来,她便不许家里人去找。四嫂娘家熬不过,四嫂爹带着三个儿把四嫂送了回来。这分明就是示威扎势来了。她没给个好脸子,茶也不让上,饭也不让做,连院门也不让进,说来这么多人,那就不是讲理来了,摆到村巷里说吧。四嫂的爹不愿意了,说你还有理的不行了?她发威了,说你丫头身上有青伤还是红印?就说是要分家,她算是老几?老大老二都在家的苦了多少年,分家有她先说的话?你咋不把你丫头再留上三年五载?你也娶了几个媳妇子了,让她们跟你丫头学么?她们个个跟你这么闹成不成?带上三个儿子给谁示威扎势,七个儿咋没都带来?胡子比头发还长,这么做事?!四嫂爹头再没抬起来,说亲家奶奶,啥也别说了,我把人丢大了,丫头交给你了,你咋管教从今往后我一个字不说。说完带着三个儿灰灰的走了。
我走进窑里,她面朝墙睡着,身子蜷成一张弓,盖着我盖过的被子。大嫂说奶奶,喜来看你了。她转过身来,脸色寡白寡白的吓人,嘴巴四周布满了细碎的核桃纹,嘴唇干翘着一层皮,两个眼窝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相。枕头上一大片洇湿的痕迹。她努力着要坐起来,可没坐起来就趴在那里大哭起来,说她多毒啊,说我寡了这些年,心都寡了,呜呜呜。一股血就冲上我的头顶,我冲进四嫂的窑洞,四嫂坐在炕上,哼着小曲嗑着瓜子。我扑上去一把就薅住她的头发从炕上扯到地下来了,抡手就给了几个耳刮子,又踹了几脚。大嫂、二嫂抱住我从窑里拽出来,正碰上四哥进来,我两把就把四哥的脸抓了个稀烂,说你吃屎长大的么。四哥被激怒了,扑进窑洞,就听到四嫂杀猪一样的哭声。我在门上吼,打,往死里打,打死我抵命。打完后,四哥来给她赔不是。她却说人前教子,枕前教妻,麻雀还有瓜子大的脸,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这是要做啥么,越打越拗。我说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说人不能伤了脸噻。从那以后,四嫂虽不敢再闹腾另家,可总是拗着一股劲。后来和她说起四嫂,我说她娘就是个泼匪,名声在外,把个男人拿得住住的,她又是一家人惯下的宝贝疙瘩,这还想不明白?她说捉狗儿子还看狗母子哩,咋能想不到。我说那你怎么还给老四找这么个泼匪,老四本来就软弱,还不得受一辈子气。她说老四生性懦弱,我就想着给找个泼辣一点的,一个家总得有一个打硬的人支撑着,再娶个囊的,两个囊蛋,以后日子能过到人前头去?一辈子长着么,你四嫂就是私心重点儿,脑子好使呢,过日子没麻达。打过就算了,以后别为难她。
大哥给广文娶媳妇,我不能不回去。广文的喜日子定在正月初八,这显然是她做的主。除了我,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在正月十五之前举行的。她说刚过年,人吃满腹着哩,肚里有油水,席薄了人们也能担待。其他月份,席就费了,一样的席吃不出个好名声来。她就是这么精明。
我买了礼物把几个老子家都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知道窑里她多煨了一洞子炕等着我,可我偏在二嫂家睡了。二嫂说奶奶把炕都给焐好了。我没理会。可睡到半夜我跑过去了。她端出小笸箩,里面装满了枣子、柿饼、核桃、花生,说女人血亏,枣子补血,一天吃上几颗,你吃个啥又贪,别吃多了,吃多了上火,牙疼。她破例没去编芨芨,挤到我的被窝里来了。
婚宴结束,上正月没啥活计,我在家里多住了几天。姊妹嫂姑聚在一起,就是个互相咬,咬过去的事,结果咬着咬着她们都合起来咬我。
二姐说:“你是人家跟前的红人,鸡蛋给你煮着吃还嫌不够,还用勺子给你炒着吃,吃得打出的嗝都有一股鸡粪味,咱们可没那口福,吃个鸡蛋都要看人家的脸势。”
大嫂说:“喜在奶奶跟前是行下孝的,奶奶整日坐在那里编,脊背胀了喜给踩背哩,胛子酸了喜给捶哩,脊背痒痒了喜给抠哩,你在哪里?”
二姐扭扭嘴说:“咱想给人家踩给人家捶,可人家不稀罕么,进人家门人家就像防贼哩。”
我拧她一把说:“你可不就是个贼,老翻箱倒柜地搜腾,不防你防谁?”
二姐经常趁我们不在,进我们窑里翻箱倒柜地偷东西吃,鼻子比猫还尖,奶奶从放蜂的那里换了一罐头瓶蜂蜜,给我润脸,等发现让二姐偷吃掉了一半。
二姐一翻身骑在我身上说:“都是孙女,为啥把家里的东西藏起来给你一个人,天天晚上你都有好吃的,像老鼠咔嚓咔嚓的。”
我翻身将二姐压住说:“你听我们墙根。”
二姐和我争宠争得最歪,一直争着也要跟她睡,说:“你那么大的炕,我能占多大点地方,我还能给你倒尿盆呢。”她就是不答应。
二姐说:“连咱这手在人家看来都是狗爪子。”
她总会在园子里种十几株指甲草,把草叶捣碎添加上些明矾给我包指甲。指甲包出来是水红色,很漂亮。要包不好,会把手指头也染了,脏兮兮的几个月洗不掉。二姐也要她包,她撇一眼说你那狗爪子还包啥。二姐逞能自己包,结果染了手指头不说,矾放多了,把肉都蚀烂了,她笑着说你看,越来越像狗爪子了。
二嫂跟着说:“还说呢,喜放个屁都是好听的,都是香的。”
她说男娃放屁马背上夸,女娃放屁门背后杀。哥哥们放出屁来,她就笑着。可嫂嫂姐姐不小心没夹住放出个屁来,会遭她严厉地喝斥,甚至是要挨巴掌的。可对于我,一切都是例外的,放屁出来,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会抹一下我的头。因此,我会走到哥哥姐姐跟前故意挣一个大屁出来的。她开心地笑着,二姐说她挣着放屁哩,你都不说,她不是女娃?她只是笑,不和她们斗嘴。大姐会说你跟人家比啥,人家是心尖尖上的肉哩。二姐的反抗得到不她的响应,就说你个屁桶,小心以后熏走你男人守寡。
大姐掐了我一把说:“你小时候可是把便宜占扎实了,谁惹了你就是把天戮了个窟窿,你又是个虚皮,动不动嘴咧得像鞋口子告状,一告就赢,后来越学越坏,看人的啥稀罕就要,不给就哭,编谎告状,可没少害人。”
五嫂嫁过来时我已经大了,这些事听稀罕,只是嘻嘻的笑。四嫂却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有人偏心哩。”
大姐说:“你谁惹得起,别说我们姊妹,他们都惹不起。”他们指的是男的。
二姐说:“五少爷惹了你,十冬腊月的,你竟等了一个晚上,把一大泡尿尿到五少爷的鞋壳郎里,要是谁还了得?不打折几根柳条才怪哩,是你么,人家心尖尖上的肉么,人家把气都笑岔了,还问你咋尿进去的。”
她们没有刻意唤起我对过去的记忆,她也不可能安排。
大姐说:“你是在奶奶奶头上吊大的,你该叫娘,她是我们的奶奶,是你的娘。”
娘走时我才三个月,整日饿得叫唤。那时间的老埂坪听也没听说过奶粉,一天就是刷了面糊糊米糊糊打个鸡蛋灌。村子上谁生了娃,她就抱着我去讨奶吃,随手带个背篓或者筐斗,再不就是提只鸡。尽管娘死了她是那样的诅咒过,但对于娘的死,在后来的岁月里她一直是愧疚的,这使得她听不得我一声啼哭。每当我哭得哄不下,她就把空瘪的奶头塞进我的嘴里,任我吮着咂着。我在她的奶头上吊了五六年,直到上了小学。上了学虽然我不再吊奶头了,但从学校回来还要揣一揣过过瘾。
大姐说:“也不知道害羞,都多大了,还要摸奶奶的奶头。从学校回来,书包还没放下,就先扑到奶奶怀里,掀起大襟就摸,还要嘴里噙噙,不管有人没人。有一回奶奶去姨家没回来,那个哭呀,要摸我的,把我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没办法,我让你摸大嫂的,那时大嫂才嫁过来,还是个新媳妇,羞得不让摸,你大哥虎着脸逼着让大嫂给你摸。”
二姐说:“每年正月初一吃饺子,知道你为啥总能吃出钱来么?”
二嫂撇嘴一笑:“奶奶下了命令,谁吃出钱来都不许说,自己心里美就行了,趁你不注意,把钱再放进另一个饺子里,夹到你碗哩,因为你吃不到钱,会把一家人的头吵破。”
二姐拧我一把说:“真当你命好?”
我说:“就是么,看我的命有多好啊,好得都嫁给傻子了。”
本是为了堵她们的嘴,结果自己却号啕大哭。
二姐替我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下来,说:“别哭了,事都过去了,想想她对你的好,她疼你那可是疼到心尖尖上了。”
大嫂说:“就是,就是,你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么,两个儿子多精灵。”
9
“种了一茬子,割了一抱子,装了一筐子,打了一帽子”,老埂坪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灾荒时不时会光顾。开春没落一星儿雨水,地干透了,啥都种不进去,灾荒年的气象就显出来,野菜才露个尖尖,就被连根拔了。榆树、椿树、柳树的枝儿才打了芽苞就被折光了,树皮被剥光了露出寡白寡白的身子。钻天杨的皮又苦又涩,所以还衣帽整齐,看上去反而怪怪的。树皮、野菜、麸糠伙在一起,家家户户都荡漾着熬中药的气息,就像一村人都在吃中药。肚里就像空场上跑磙子,咕噜噜轰隆隆,往后圈(茅房)跑都跑不及。讨饭成了人们度灾荒的唯一出路。年成对别人是灾难,对大傻一家来说,只不过是重拾旧业。他们总能讨回些东西,日子倒也不那么慌张。就在这年我把三傻的婚事办了。
一个夜里,狗不停地冲着大门狂吠,我起来到大门边,听到叽叽咕咕的声音,拉开大门看到街门旮旯里蜷缩着两个要饭的。是一对母女,母亲是个瞎子。想及傻子们也这样宿在人家的街门旮旯,我叹了口气,叫她们进来。我烧了一锅糊汤,窝了两个鸡蛋,拿菜饼让她们泡着吃。虽然听得到女子肚子叽哩咕噜的叫唤,可她泡馍的过程很文静。她先给娘泡好了一碗,递在娘手里,又泡了一碗坐在那里吃,不紧不慢的。吃过后,我烧了一盆水让她们洗过,将大傻赶到三傻和四傻的屋里去睡。女子问我说姐,那是你男人。我点点头。她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啥,就说是个半傻子。她说姐,你、你真是个好人。晚上睡下,女子说她叫月英,高台人,那瞎子是她婆婆,她男人家成分不好,脾气更不好,跟生产队长起了口舌,失手打死了人家,让公家枪打了。公公本就有伤痨,没抗过那个坎儿,没了。队长那一门人在队上是大户,欺负得她们待不下去,就只能带着婆婆到处要饭,想过嫁,也想过死,可嫁了死了瞎婆婆就活不成了。日子过得这么难,她却没哭。
晚上,我一夜没睡。早晨我炒了鸡蛋、肉片,招待她们吃过,我对月英说你带着婆婆嫁到我家来,到这里没人敢欺负你们。月英没说话,我说不急,你们在家里住上几天,端详端详三傻,不同意也没啥,就当咱俩认个姊妹。三傻的婚事我本已有了打算,傻妮可以换亲,没啥负担,可眼前有个好媳妇,我为啥不争取呢?月英和婆婆在家住了三天,月英说嫂子,我听你的。
才三个月,月英就怀孕了,吓得说咋办噻,我都吓死了。我说你吓啥?月英啜泣着说我怕再生个傻子。其实这也是我担心的,我只能安慰她说就当这是一难,迟早要过,迟到不如早来。我鼓劲她说你看我两个儿子和二傻的两儿一女,都精灵着哩。月英说生娃这事谁能说清楚,我不想要这娃。我说你不要娃年轻时好活,老了咋办?月英抹着眼泪说万一要是个傻子呢?我说赌一把,万一是个傻子,也养得起。
月英的担心提醒了我,我去趟二傻家,欢丫的肚子又鼓起来了,我说欢丫,你不怕?欢丫眼绷绷看我。我说两儿一女够了。欢丫紧紧搂住我,然后又往开挣扎。我明白她是说二傻要做那事她没办法。我说他怕剪刀锥子,拿剪刀剪他,拿锥子扎他。这是婆婆给我过的窍,欢丫拼命地点着头。我说月经过一个星期后再那啥,做那事他快要那啥的时候,把他推出来,赶紧去尿去洗,别让留在里面。
第二年,我带着傻子们在后台子给三傻打了两个窑洞,拾掇出一个庄院,把他们另安顿了。月英说嫂子,一起过活吧。我说小锅饭比大锅饭容易,搅到一起艰难,对外还是一家人。
第三年的一个集日,我去草鞋镇赶了趟集,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只鸡走在前面,忽然扑倒在地,口吐白沫,搐成了一疙瘩,不省人事了。我明白她患了羊角疯,忙过去掰开她的嘴,掐住人中拼命喊。一会儿,她醒了过来,说谢谢你,姐。我拍拍她身上的土说你这病厉害吗?她说唉,平时几个月犯一次,受了气有时一天犯一回。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旋旋,我捏着她的手说还没嫁人?她说嫁了,离了。我说就因这病?她嗯了一声。我们箍着把鸡捉住,一起往前走,我说你去韦庄?她说我姑在韦庄,病了,爹打发我去看看。我说你姑是谁?她说李上是我姑父。她说我认得你,你是大、大傻的媳妇。送到李上家大门口,我说你叫什么?她说喜鹊。
第二天,我提了十个鸡蛋去看了李上的女人。过几日,李上女人病好了,在街巷里碰见,我把李上女人叫到了家里,给她倒了一缸子糖水,请她去给四傻提亲。李上女人说要说我那侄女除了羊角疯没拨弹。我说婶,这我知道,要不是有羊角疯我能张开这口?四傻干活你也看到了,在几个傻子里面,他是最不傻的。李上女人喝光了一缸子糖水,我又加了糖续了一缸子糖水。我说婶,你看二傻、三傻过日子也不差么,再说你侄女嫁个正常人,人家嫌弃,受气受罪,日子也过不舒心,你提提看,一家有女百家求么,不应也不算丢人。喝光了两缸子糖水,我又续糖水,她捂住缸子说不喝了,尿泡都快胀炸了。
李上女人出出进进把房子窑洞里看了个遍,说嫁个傻子还这么有心劲,把家收拾得这么干爽,要是我死的心都有了。又说你嫁过来,人都觉得你不是带肚子就是有啥毛病,都几年了没见你带着肚子把娃生在傻子家,也没见你有啥毛病,你说你人长得俊样,咋就嫁了个傻子?我只能说都是命么。
李上女人临出门,我说嫁过来我就把他们另开,小锅小灶,四傻只知道干活,她指派上啥都能干,日子喜鹊说了算。我把十块钱塞进她手里,又给了她一个新打的背斗和二尺鞋面。她眼缝缝都是笑,说明天我就提去,我这个侄女在家里也受多嫌,给男人离了,没处去,回了娘家随着爹娘,跟哥哥一起过,哥嫂多嫌么,惹得我哥我嫂也跟着受气。我说快去提吧,嫁过来保证不受气。李上女人说就凭你这个人,我也把媒说成了。
过了三天,李上女人带着她爹来看家。老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你奶奶我也晓得,你是她调教出来的我信得过,喜鹊过来受不了罪,只是我得要点彩礼。我说彩礼……老汉打断我的话说你等我把话说完,按说我这个丫头有羊角疯,又离了婚,不该提彩礼的事,可不管咋说,她终归比傻子正常,嫁一个傻子,不收彩礼说出去人家笑话,再说我跟老小一起过活,她在家里也两年多了,不收点彩礼儿媳妇那里我也不好说话,你就体谅体谅我。我说叔,你打算要多少彩礼。老汉挠了半天头说我也不说虚话,我两个丫头每个都是一千块的彩礼,这个丫头就因为有羊角疯,少要了二百,这次嘛,还就八百吧。我说叔,这次你丫头可是二婚。老汉说可她嫁了个傻子。我说叔,丫头嫁的第一个不是傻子,可她过了个啥日子?老汉说你话说出来,以后丫头过来还得你照料,那就再少上二百,你看行不?我说行。给钱的时候,我还是给了八百,跟老汉说你给儿子说彩礼要了六百,这二百你留着吧。吃过饭,我说叔,把日子订一下吧。老汉说还订啥日子,过两天你把喜鹊领过来就行了。我说那不行,不管咋说是一辈子的事哩,得过一下。老汉说你要过也是看得起喜鹊,我那边就不过了,丫头是个寡妇,哪有嫁寡妇待客的,再说女婿也不赢人。老汉哭了。
四傻结婚一年后,我在老台子给四傻拾掇了一个庄院。其实要住在老院子也行,可是住在一起,出出进进傻子跟傻子照面,只会让人丧失心劲。
傻妞我也不让出去讨饭了,一个女子狗咬不说,傻妞长得漂亮,怕给糟蹋了。何庄的一个傻女子就让人糟蹋怀上了,家里人想尽办法硬把娃弄掉了,结果女子也死了。第二年,老寨子郭家来给傻妞提亲,我去看过家,儿女多,家里寒苦,男的人倒机灵,就是一块巴掌大的胎记遮掉了半张脸,黑瓦瓦的吓人,别人都叫阴阳脸。
一家傻子分解了,我觉得眼前的路都宽了。我深深吸一口气,把头高高扬起对着天缓缓吐出来,深深吸一口气把头高高扬起对着天缓缓吐出来,这是她教我的。我气大,受了欺负就觉得气得要炸了,她就教我这样。这些年我就是这样一口气一口气吐过来的。
两年后,我又长出了一口气,志远考上了大学,成了方圆百里第一个大学生。志远把通知书拿回来,先到了老埂坪,一进门就给她扑通地跪下了,泣不成声地说,奶奶呀,不是你,我一辈子就是个傻子呀。第二天她来了,赶着家里一头年猪,带着嫂嫂和姐姐们风风火火地来了,说得大摆宴席,这是啥事,老时候就是中了皇榜,那是要骑马坐轿夸官亮职的,席一定要厚实。我说十大碗的席,她说十三花的席,满颠。我说嗯。十三花的席有八个肉菜,老埂坪人可怜,肉菜都是装一碗菜,上面苫一层肉片,满颠的意思就是全部装肉。她又看我一眼说不能收礼。我说嗯。她说请一场大戏。我说嗯。她说钱你别愁。我说嗯。支书来了,说开天辟地头一回呀,大队给娃二百斤麦一只羊摆宴席,日子就定明儿,庄子上的女人都来帮忙,大队再请一场戏。宰了一头猪、一只羊,一席一只全鸡,席是用肉垫起来的。周围的人都来了。这是我出得最长的一口气呀,比把几个傻子娶的娶嫁的嫁气出得还长。说不收礼,可人们硬是三块五块的给傻蛋子擩钱,说不易啊。她塞给我两卷钱,一卷七百多,那是我娘家所有亲戚给的。一卷三百块多,我知道那是她全部的积蓄了。
10
1981年,老埂坪包产到户,分地的时候她去队上给三哥要地。队上人尊她怕她,推给了工作队。工作队可不怕她,说五年以后没音讯的人都不分地,这是政策。她说迟早是要回来的,没地他咋过活。干部人说谁知道活着还是死了,死了的人都要地行不?她一把就抓烂了干部的脸,还扑上去一口唾在人家脸上,说咒我娃死,你还是干部?干部气坏了,推搡她,她把头擩到人家怀里说你打呀,我给红军编草鞋的时候,你娘裤裆还没缭严哩。三哥的地还是没分上,因为老埂坪走后没音讯的人不止三哥一个。
我八岁那年,三哥离家出走了。对于三哥的离家出走,谁都认为是她管教太严“打”走的,她自己也是这么看的。三哥小时候就表现得和其他几个哥哥不一样。无论是割草,拔芨芨,收工后三哥常常坐在山顶望外面,回来很晚。在她看来三哥是在躲避家里喂猪喂羊驮水扫粪铡草的杂活儿,是骨头都懒的种。再大点三哥就表现得对啥都不满,干啥都有意见,干活更不上心,经常绾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挨的柳条就比别人多。那个夏天,麦子即将开镰,三哥赶着猪和羊出去放牧,回来时竟把猪给忘了。四头猪跑进庄稼地,被民兵赶到大队部圈了起来。最后扣了家里五十个工日,猪才赶回来。她狠狠地抽了三哥,和往常一样,打过后她照例是又打蛋汤又炒肉片给三哥消气,三哥却不见了。一家人找了一个多月,没有找到。相当长一段日子,她一句话不说,每个黄昏,她拉着我的手站在梁顶望着蚰蜒一样盘绕在山梁的小路,撩起衣襟搌着满脸的泪水,每个晚上,我睡着后她都在哭,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啜泣,常常因控制不住失声而惊醒我。她边编芨芨边啜泣边骂:
“你个没良心的就这么狠心,肝肺都烂透了,我白疼你了。”
“你就是个苕子,冷娃,就你这脑子还闯天下哩,那么大几头猪不会赶到集上卖了?就是背上一摞子背斗到集上也能换几个钱,你当外面银子铺街金子墁地哩。”
“行李卷卷都不背,棉衣棉裤都不带,你当外面都是伏里天,出门人就那么好做,奶奶的气都受不了,还闯世界哩,有你娃受的罪受的气哩。”
“狗日的有本事混个人五人六回来,奶奶等着看你娃的风光,到时候奶奶给背着你娃走州过县的夸哩。”
几年间,她沉在三哥离家出走的事里出不来,三哥离家出走把一种隐痛深埋在她心里,那是一种钝痛,全身都是痛,很长时间里她遭受着这痛的折磨,没人敢在她跟前提起三哥。
按叔伯的意思,趁包产到户也把家另了,省得以后麻烦,可她不同意。大爹说皇上都怕分家,大集体都单干了,地分到各自家里了,日子由他们过去,放着省心的事不做?道理讲了一箩筐,她就是不同意另家。可地分到家只种了一年,她就提出另家。另家先说她随谁的事,她说我谁也不随,一个人过。都说一个人过不怕人家戮我们脊梁骨?她说等我做不动了,就轮着吃,一家管上十天半月就行了。大哥生气了,说你这是做啥,让人家咋说我们?陷我们于不仁不义,我们在人前还说得起话做得起事?我看你是迂了。说不进去,叔伯说那你就跟我们过,想在谁家就在谁家,她还是坚持自己过。大爹恼了,说娘,你没后了,儿孙成群,你这么不是往我们下巴底支砖么,我都六十多了,背不起这名声。她就包起头啥也不听。大哥来找我,说她听你的话,你去说说吧,这么下去真是丢人丢大了。我说了半天,她捏着我的手眼泪巴茬的一言不发,到最后她还是谁都不跟。分地的时候,她说均成五份,给我分一份。这时候我们才明白了,她谁也不随就是要给老三占一份家业,给老三置一个窝。多少年了,我们都忘记了老三,可这痛一直折磨着她。
她提出来分成五家,没人敢说啥,可四嫂敢说,她说你要地干啥?不随我们过,就各家各户轮着养你,谁还能少了你一碗饭一件衣,再不商量个数,我们年年给你上粮上钱。她绷了四嫂一眼不说话,四嫂说就是分地给你,你也只能占一个人的地,生产队分地都是按人头分的。她抬手“啪”给了四哥一个嘴巴,说你个没种的货,轮上她添话插言。四嫂说我就说的个,你打我男人做啥?她说你都把你男人的脸当沟子哩,我扇还扇不得了。说着又“啪”给了四哥一巴掌,盯着四嫂说你不是我儿的种,我打了人说闲话,他是我儿的种,我想打就打得。四嫂哇哇哭着拉着四哥走了。
家另完后,她对几个哥哥说,另家后各过各的日子,但你们是一爹一娘的骨肉,遇事遭难要互相帮衬。从你们的田地里匀出点地给老三,匀出的是兄弟情分,他迟早要回来的。又对四哥说,老四,你性格随你娘了,弱,囊,你那婆娘脑子精明,是扒家过光阴的人,心里有你,遇事了多听她的。又对大哥说,我那份地你就种着吧,一年的收成你记个数,回来和地一起都给老三,你是长子,这是长子该做的,你女人也明理背重。
晚上吃过饭,大哥说你就跟我过活吧。她说不是怕你负担不起奶奶,跟了你奶奶享福哩,可那样奶奶就成了你一个人的奶奶了,有个病呀灾呀、死了抬埋就全压在你身上了,给他们摊弟兄之间没啥,可先后(妯娌)说不上,女人就看着自家的小日子,识不得大体,老四女人一搅活,怕也跟着起哄,你就难做了,伤不起那脸,丢不起那人。大哥说她们敢,我砸断她们的腿。她说闲气难淘,硬跟牛犊绊蛮,不跟女人淘气,跟弟媳们淘气伤脸面,你划不着,我一个过,花销一人一份,谁也说不了啥,他们都是我抓大的,该尽孝要尽哩,要不做人走不到人前头。
1986年春节,三哥忽然回来了,带着三嫂和两个儿子。大哥把三嫂和儿子让进了屋,却把三哥挡在门外。三哥就跪在大门外,寒风冷飕飕地刮着,旋起的尘沙打在人脸上,针刺一般。她对大哥说快让他进来噻,回来就是认错,都过去了。大哥说可在我心里没过去。三哥跪在那里,她把火盆端了出来,又是端吃端喝的,说你起来蹴着,把膝盖冰坏了。三哥说奶奶,我该跪着,你进去,小心凉着。她说奶奶陪你,你大哥心疼奶奶,就会让你快点起来。她拿出草垫给老三垫上说跪一阵跪也对着哩,出门在外瞎瞎好好也不给个音讯。三哥说一路揽活扒车一直到了新疆,就跟着兵团开荒,都是没人烟的戈壁滩,好几年才稳定下来,写了信又都给退了回来,咱们大队不是改成红旗大队了,光咱县上就有十几个红旗大队,不知道往哪里投。她捏着三哥的手说我娃受罪了,倒也把大世面见了。三哥说奶奶,我离家出走根本不因为你打了我,你就是我们的娘,哪个娘不打儿女,不打成得了才?我早就想走了,家里日子太难了,看着奶奶没明没夜的编芨芨,我心里难受啊。一句话把大家都说哭了。她说哭啥,我娃到了好处了,当工人在老埂坪想都不敢想。大哥给了三哥一拳说进去吧,不是怕奶奶着凉,进家门难着哩,你知道你走了奶奶哭了多少年。三哥哽咽着说知道,我也是哭了一路,出门了才知道家里好。
那个年过得家家摆宴席,直摆过了十五。三哥一家返回的第二天,她就把她名下的地分成了四分,自己随了老五。大哥坚持要奶奶随他过。她说天下老随着小,这是规矩,是规矩就得守着,亲亲的奶奶都不随他,不给他把话把落下了,让人说他不孝顺。
第二年,三哥来接她去新疆。去新疆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叔伯和我们都反对她去,一是年龄大了,二是除了驴车,她坐啥车都晕,手扶、三轮,连坐自行车都晕。可她坚决要去新疆。我说几天几夜的走,你不怕晕车了?她悄悄给我说你当我不愁,不去给老三心里放事哩,娃十几岁出门,白手起家,吃了多少苦,多难,咋能不去看看呢?我欠着娃的吗。三哥说不坐火车,坐飞机,奶奶我老记着你说人要像鸟一样能飞多好,这次咱们像鸟一样飞一回?她说地上跑的都晕得五迷三道的,天上飞的还不晕死。三哥说飞机稳当,水杯里的水都闪不出来。
她在新疆住了半年。从新疆回来她说那地方真是活人的地方,那地好得平展展的看不到边边儿,土黑得像油渣,水呀哗哗的流,庄稼长得密匝匝的扔根棍子都落不到地上,老三走了个好地方,我都不想回来了。我说哪你回来做啥?她嘿嘿一笑说这边一窝拉,撂了?让你们撵那么远的地方去看我?狗日的从小就跟人不一样,人啊还是自己得有主见,我给老三说了,有机会把你们都弄过去,人就该在那地方活,活在咱这地方亏啊。
从新疆回来的第二天,窑里就挤满了人,她红光满脸,显得特别精神,拿新疆特产招待大家。
“没晕,真的没晕?”
“晕这晕那的,偏偏就不晕飞机?”
“你就是个坐飞机的命,以后让孙子领着多坐几回。”
她吐吐舌头说:“可不敢了,这一趟把娃一万多花上了。”
人们吐吐舌头说:“这么费钱呀。”
她说:“可不,飞机坐一回就几千哩。”
老瓜子嘿嘿笑着说:“这么说飞机从头顶飞过,我们看一眼就把便宜占了。”
11
志远结婚请的人第一个是她。她看着说我就不去了吧。明显是征询的口气。我说拿做个啥,志远请的第一个人是你,你就给他钉子碰,有你这么做事的?知道她晕车,志远安排其他亲戚坐火车,我陪她和婆婆坐飞机。她说坐火车吧,飞机贵。我说知道你不晕飞机,你天生啊就是坐飞机的命么。志远走后,我说明明想去,还拿把着一股劲。她拧了我一把,说我也想去趟北京,毛主席就在北京城里睡着哩,那次定草鞋的就是毛主席的队伍,白使了人家两块大洋,咋也得去上炷香烧张纸。
她说志远过三十了吧。我说三十二了。她说娃不易啊。
志远过三十才结婚,是景琦、景玮两个念书拖累了。志远的书念得很有出息,念到了博士后,进了北京大学,落在了北京,就把景琦、景玮都接到北京去读书。现在景琦已经读研究生,景玮上了大三。他们不比别人聪明,而是他们除了刻苦,得到了更好的教育,景琦的高中是在北京念的,景玮初中、高中都是在北京念的。在北京念书,又回来参加高考,北京教学质量高,家乡录取分数线低,两头子便宜都占上了。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看她脸色苍白,我说你不舒服。她摇摇头。她早晨一嘴东西都没吃,我把志远准备的面包、牛奶、瓶干拿出来,她眉头绾成了一疙瘩说不想吃。上了飞机坐好,她把椅子背袋里的纸袋拿出来撕开对我说你想吐就往这里面吐。飞机一跑起来,她就呕开了。我忙喊服务员说停车,停车。飞机上的人就哗地笑了。她说别这么喊,丢人,我上次也这么喊,人家说飞机一跑起来就不能停。我才知道坐飞机她也晕,早晨不吃是怕吐。她晕得很厉害,整个身子在抽搐,一躬一躬的,我拍着她的背。飞机飞起来后就平稳了,她的呕声才轻微了。服务员过来提走了纸袋,她说吐下的比拉下的都臭,你说咋算个啥人,让人家这么服侍着。服务员送来一杯水,问还有什么需要,她嗫嚅了半天说有那个啥非么。我说咖啡。傻蛋子从北京给我拿回来几桶,我送给她喝,她说好喝,喝了精神,晚上编芨芨一点都不瞌睡。服务员说您稍等。喝了两杯咖啡,她的脸色缓转过来,说坐一趟飞机比死一回都难受,傻蛋子说了我愁得几个晚上没睡着。我说你不是说你不晕飞机么?她说坐这么高级的东西还晕,让人家笑话,总得顾个面子。我说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是老说的么?她说有些话就是个话。我说晕得这么厉害就不要来了么,受这罪。她说人活一辈子,该受的罪还要受,人就活得这么个噻,傻蛋子那么叫哩,不来不给娃心里绾个疙瘩。又说上回从你三哥那里回来,我说这辈子再也不坐飞机了,没想到又坐了回飞机,这也是命。
婚宴上,志远携媳妇给她敬酒,志远说这是奶奶,亲亲的奶奶,我们跪下给奶奶敬酒吧。志远和媳妇齐刷刷地跪下去,双手捧酒。她慌了神,说使不得,哪敢让你们跪噻。志远媳妇拉她的手,她慌忙把手在衣衫上搓搓,志远媳妇拉着奶奶的手看了许久,眼泪唰唰掉下来,说奶奶,志远给我讲过您,您太伟大了,真的谢谢您。她从不喝酒,那天拦都拦不住,她喝了两杯,呛得咳嗽半天。
志远安排我们在北京旅游,她说再不敢胡花钱了,就看个毛主席行了。
志远安排我和她体检,她说不疼不痒的花那冤枉钱做啥,命长得泼烦的还检啥。我说你有啥泼烦的?儿孙不孝顺了?少了你的吃少了你的穿了?
体检结果出来,她脏腑啥病都没有,就是脊椎变型得厉害。大夫说脊椎已经定型了,这么大年龄也没必要矫正。大夫很感慨地说这么大年纪没见过这么好的脏腑,真让人羡慕,你这样活个百岁没啥问题,活过百岁,一定要给我报告。她说我孙女呢?大夫说健康着哩,不过有些小毛病,按我开的方子吃些药调理调理就行了。
她嗫嚅半晌,问大夫说心脏病是咋得的?大夫说你的心脏没问题。她说我有个亲戚得了心脏病。大夫说诱发心脏病的情况很复杂,一般说来除了先天性的,平时心情老不好,压抑,郁闷等也会导致心脏病。她呃了一声。我知道了她又想起了四爹。
晚上睡下,她啜泣起来,我抚着她弯曲的后背。
她说:“你说我活这么长时间做啥,把我这阳寿给娃匀上二三十年,娃也就活过了七十,也该儿孙满堂了,让娃把这好日也享受享受。”
我安慰她说:“你不是说人各有命么?我四爹可能就那么点阳寿。”
她摇着头说:“是我把一块石头压在娃心上的啊。”
回去的路上,她捏着我婆婆的手说傻蛋子到了好处了,媳妇长得就像从画儿走下来的一样,手绵得比缎子滑溜。说着看看我,又看看我婆婆。婆婆不说话。她爬在我的耳朵上说你婆婆这人嘴也太秃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我瞥了她一眼,知道她想让我婆婆夸我几句。
景琦结婚时请她,我说你不去了吧。她说娃一遍一遍叫,去吧。我说去一回晕得那么厉害……她说晕就晕吧,娃叫哩。景琦跟我讲,晕车晕机是一种心理作用,只要不停地说话就能缓解。一路上我跟她说话,她竟然没晕。
12
大傻得了胃癌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她过来陪我住,我说:“你住得惯不?”
她说:“有你在,住得惯,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我知道她不习惯,从搬到我家她就没离开过那个窑洞。窑洞泥皮掉得不行重新上泥,炕面子烧得久损了换炕面子,她都没搬出来,说住不惯。记不清是哪一年,她把窑洞收拾成了一个佛堂,供上了一尊观音,她整日把窑洞收拾得干净清爽,边编芨芨,边焚祭香火,完全像个僧尼道姑了。我锁了门,搬回去和她一起住。
我们边编芨芨边说话。
“你老奸巨猾。”
“老奸巨猾”这个词从学下到现在这么些年没用上过,我没想到能用在她身上。
她咯咯地笑着。
“你懂不懂老奸巨猾啥意思,笑得这么欢。”
“你是文肚子么,学问大,骂人都不带个脏字么,肯定是骂人的好话。”
“骂人还有好话?”
“有,咋没有,老不死的不就是骂人的好话。”
在老埂坪,活过了七十,都会被骂老不死的,说是越骂活得越旺,添寿哩。
我出嫁的时候发过誓这辈子再不会回娘家去,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才发现这个誓是经不住推敲的。我说过我要像她眼里的一粒沙,指甲缝里的一根刺,心尖尖上的一颗钉,我不和她照面,岂不是放过了她。我要让她感到这粒沙、这根刺、这颗钉的存在。所以后来只要做一件让我长出一口气的事,我就会往娘家跑,尤其是景琦、景玮越长越精灵,我抱着背着浪娘家,逢年过节,我会让几家傻子带着儿女去给她拜节。这是在显摆,卖派,扎势,更是要折磨她刺痛她。可随着年龄一日日增长,我发现还是着了她的道,我这样回娘家正是她希望的,原本要让她心里抽搐流血,反成了她骄傲自豪的资本。我是在替她显摆,卖派,扎势,是在为她增光添彩,是在减轻她心里的压力,因为我长出一口气,她也跟着长出一口气。当人们夸我的时候,她比我更自豪,更得意。三村五寨的人,在我嫁给大傻后相当长日子里,一直在执著地追寻这其中的原由,可当我把一大家傻子一个个安顿妥当,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人们忘了曾经多么渴望知道的原由,重点集中在对我的赞美上,正应了她说的那句话:日子没有消磨不光的东西。
“大傻头周年过了,你去北京吧。”
“烦我了,嫌我了?”
“喜,好好再嫁一回吧。”
她把话喂到我口里了,你也知道我这一回嫁得不好?我为什么嫁得不好?可话在舌头上打转转,我就是问不出口,我才发现到了现在,向她开口仍是那么难。
再冷的石头,坐上三年也会暖,这块石头我坐热多少年了。漫长的日子用一个个细节消融了我对她的怨恨,心里早就宽宥了她,饶恕了她,尤其是景琦有了毛毛,我去城里带过一年娃。景琦媳妇瘦得像个蒿柴杆子还说胖,怀上就不好好吃,要保持身材,怕把身材吃走样了。娃生下来不愿意奶,刚出月就把奶给断了。娃不吃,哭得揪心,我就把空奶头擩进那小嘴里,那小嘴一吮一咂,就像一只手有劲地抓捏,吮咂空瘪的奶头传给我的不是喂奶的舒爽愉悦,而是钻心的疼痛,咂不出奶水会用牙床咬住使劲拽,疼得人能背过气去。我就想起我和这小家伙一样大时咂她的空奶头……我对她已没任何怨恨,可阻止不了我需要那个原由。尽管这原由对我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不管是啥原由我都会原谅她,只要她说出来,就算我赢了,我就是想赢她一回。两个硬的人,对执起来就是个熬,我在熬一个原由。这么奇怪的一件事,咋能没有一个原由呢?我觉得她会给我这个原由。
“喜,好好再嫁一回吧。”她又说。
我揪了她一下耳朵说:“我也眼看五十了,当十七十八哩,还有几年活头?”
“要活到奶奶这个岁数,你才活了一半,日子长着哩。”
“要活你这么大岁数,那不是一般的造化哩。”
“你一定能活过我,你行下善着哩。”
这话又喂到我口里了,我咋行下的善?可我依然无法问出口。
其实不是问不出口,我在等她说出来。我明白只要她不想说,问也问不出来,在她的心里死了好多东西。
我说:“孙子都有了,两个儿子都在人前头活人哩,我嫁人让儿子脸面往哪里放?也不怕别人说你没管教好。”
她说:“我跟他们都提说过这事,他们都赞成哩,去北京能嫁个好人哩。”
我说:“我嫁了你咋办?我可是你男人哩,把你撂了?”
她咯咯咯地笑着。
我会写字的时候,她说我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叫了一辈子还不认得。我写了“章夏花”。她看了半天说这就是我,原来是么个样子。她趴在那里吭哧吭哧写了几笔就不写了,说这么费劲,这写字也是个力气活儿。她让我写我的名儿,我写了方水香。她说你是这么个样子啊,还是你好。我说好在哪里?她说笔划少,秀气,苗条,意思也好,水就是有香味儿。我又写了我的小名儿:双喜,说这也是我,小名儿。我问她为啥你给我起了个双喜?大姐叫腊梅,二姐叫冬梅,该在梅字上取名。她说没文化么,哪有那么多的词儿。我说喜梅、巧梅、闰梅、红梅、月梅,前山后洼庄里庄外叫梅的名字少了?要啥文化。她说你爹你妈叫你碎女子,我想这日子苦焦得,给你叫了双喜,就想着能把日子叫得改换改换。我问她小名叫啥,她说就叫夏花。她说她姊妹四个,春花,夏花,秋花,冬花,她的名字最不好,夏天的花还不给晒死了。我说秋花还让霜煞了,冬花还没开就冻蔫了。我说我爷老“夏花”“花花”地叫你吧。她抿嘴一笑说哪能呢,见过庄子上哪个男人叫女人叫名字?哎、嘿、喂的就像叫猪唤狗,有了娃就是娃他妈。顿了一下又说有时候叫一下。我说是晚上叫吧。她拧了我一把。我问爷名叫什么?她没回答,把话岔开了。
有一天我和她坐在街门洞里剥芨芨,街巷里过来个女人,端详了半天说是双喜家的吧?她眯着眼睛半晌说你是改子?啥风把你刮来了。她们拉着手进了门。宰了只鸡,招待了改子,改子临走还送了二尺鞋面,一个背篓。送出大门,瞭着改子走远了,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日子过得恓惶着呢。我说我爷叫双喜?她迟疑了一下,说改子和我一起耍大,我们很要好,我换亲那年改子也要换亲,改子出主意说来个货郎你跟着跑了,我再等一个货郎也跟着跑了,货郎都是一坨坨的,咱们就又到一起了,那时间啊日子苦焦得都守不住,女子动不动就跟货郎子跑了。改子说货郎担子里啥没有,家里光阴肯定好着哩。我心想谁知道,光阴好还走货郎?风吹日晒挨冻受饿的,再说货郎也不定就是一坨坨的。后来,我换了亲,改子跟着货郎跑了,因为她换亲的那男的是个罗锅,比你爷还不赢人哩。我又说我爷叫双喜?许久她点点头说小名叫双喜,没大名么。我说对了,你叫我双喜就是一叫我就像叫你男人。她脸红了又要拧我,我躲开了说晚上你一定叫你男人双喜,不,叫喜,就像你现在叫我一样,你男人叫你夏花,花花。她笑了,拧我一把说你个猴精。我说弄了半天我一直是你男人,那你可得好好伺候我。她说可不敢给人说,臊死人了。
她十六岁嫁给了爷爷。那是一门换头亲。她有一个哥哥,小时候娃娃们用芨芨和针做了弓箭玩射箭,结果让人射进眼睛里,瞎了一只眼睛。
“你爷其实没啥毛病,就是个头太小,只搭在我耳门上,一双罗圈腿,站下都并不拢,能钻过去狗,抬头纹又大,一脸褶子,人又太老实,一句话都没有,你说啥都嘿嘿一笑,给人的感觉就像个痴傻……
“你大爷、二爷、三爷都长得人高马大有模有样的哩,我抱怨过你太太,一个好好的娃,咋就抓成那样了。你太太说有了三个儿想要个女子,以后日子松宽点,谁知又是个儿子,本没打算让他活下来,可他命硬活了下来。日子紧得双手紧刨慢刨嘴都挂到墙上了,哪有工夫顾他,从生下到出月就没咋抱过,下地干活,一根绳子在炕上一拴一天,吃不上喝不上,娃没劲动弹,下地的时候咋坐着,回来还咋坐着,腿就那么坐罗圈了,见的人少,也就木讷了……
“唉,嫁过来死活见不得么,往我跟前一走,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睡觉将裤带系成死疙瘩,有一回自己都解不开,尿了裤裆。一年多他没碰到过我的身子。浪娘家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我从来不让他陪送,觉得走到一起丢人,提个包袱独往独来的。唉,你说男人么,丑能丑到哪达……
“有一回浪娘家的路上,我被两只狼一前一后箍在狼崾岘。那时间山里树多草深,绿茫茫的,野东西也多,狼、狐狸、獾、野狗子、野猪、黄羊、豹子啥的都有。狼最多了,羊和娃娃被狼吃了是经常的事。被两只狼一前一后夹住,我觉得命绝了,倒也不怕,女人活的就是个嫁人,人嫁得不好这世上还有啥留恋的,嫁的时候就有死的心,让狼吃了也好。哪料想他一下子冒出来了,提着一把劈柴的板斧和两只狼大斗起来。别看他个头小,有劲,灵巧,上蹿下跳跟猴子一样。劈死了一只狼,另一只狼被砍伤逃走了,他也被狼抓得满身伤痕,半边脸皮都给狼一爪子揭去了,骨头白森森的……
“我问他狼崾岘离村子远着哩,他去那里做啥?他才告诉我,我每次浪娘家,他都暗中尾随着把我护送进庄子里,再悄悄转回来了,以后便每天在狼崾岘打柴割草放羊放牛候着我,暗中把我迎回家。那以后,我认命了……
“嘻嘻,裤带一解开,就再也系不住了,年轻么,都贪么,拔麦多大的苦,三伏天两头不见太阳的活,夜里还不饶过,别看个头小,浑身都是劲,肉瓷实得像石头,折腾得人骨头都瘫了。有一回,我念叨了个床,他就记下了,把一棵榆树放了,自己逞能打了一张床,睡了一个晚上就让他摇散架了……”
我拧了她一把说:“没羞,看把你说得正经的,你就没摇?”
“摇么,咋能不摇么,……那可是一截大把大把的好日子哩。”
她咯咯地笑了,脸红扑扑的拧我一把。
“生得稠噻,扑腾扑腾下饺子一样,有一年还生了双胞胎,你们方家人脉旺命硬啊,七男二女,生一个活一个,没一个得月里亡四六风啥的。
“别看人丑,心可细了,会疼人,不让我干这不让我干那。月子里给我和娃洗这洗那,连我身子底下的都洗,咱这庄子上哪个男人这么干?日子紧巴,粮食没多少,可肉没少吃,他每隔几天就能打个兔子,抓个呱呱鸡,套麻雀、鸽子,野猪、黄羊都能打住。
“人啊,福不能享过头了。生你碎爹大出血,身子虚脱得很,他每天就去老鹰嘴打野东西给我补身子。有一天,一只兔子被老鹰啄伤,从他跟前跑过,他追那只兔子,老鹰也在追那只兔子,他先抓到了,老鹰为抢兔子,把他抓了带上半空,又把他扔了下来,架在了树上,腰断成了两截。人抬回来怀里还死抱着兔子,给我说我陪不了你了,只能把你和娃撇在这个世上了。说完头一歪就走了。
“唉,我亏过他了,他也没放过我,两手一摊就走了,把儿女扔给我,挼磨我,男人啊再丑也是女人的天,没了男人你的日子就只剩下黑夜了。我就想啊把儿女一个个给他抓大,单的拉扯成双的,各开门另搭灶,我的天就亮了,心里鼓着一股劲儿。好容易给你碎爹娶了女人,还没来得及舒上一口气,你们家的难就来了。唉,就这么个命啊……”
我心里算算碎爹还不到一岁,她不到三十就守寡了,说:“咋没再嫁?”
她说:“九个娃七个儿,按拉过壮丁的老瓜头说一个班哩,谁敢把头往这胶锅里擩?嫁过去前方儿后方女的,日子能过得顺溜?再说这世亏了他,让他下辈子身边没个埋的?”
我说:“就…就没个相好的,你长得漂亮着哩。”
她脸红了,手抖了一下,拧我一把说:“越来越没大小了,嘴淡得没味了。”
那年,景琦带着一帮同学来这里写生,学生要给她画像。她说人都搐成个蔫洋芋了有啥画的,我照下的像多着哩,就不画了。又问人不在了能画么?景琦说能画,只要把模样说清晰就行。她描述着爷,学生娃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记得那么清晰,脸上有几颗黡子都记得清楚。六个学生娃都画了,就像一个人画的,村里的老人来看过都说像得很。
我说我爷挺英俊的。她说就是个像么,捏着我的手又说谢谢你。我说谢我啥,他是你男人,也是我爷。她说要不是琦琦,这世上哪还能留下他的像。
她又拽我的衣襟说,你爷儿孙四十多个,我想给你们一家一张留个念想,你给说说,咱给他们钱。我说你咋不说?她说你是琦琦的娘么,面子大。我说不是你把我嫁给一个傻子,能有他?你比我面子还大,没看他把你尊得像毛主席。她撇撇嘴说嫁了别人不定有这么好的儿子,两个大学生,这方圆有?我跟景琦说了,又让他们画了一张两个人的合影。一共画了四十多张,景琦装好相框。她把那张合影摆在菩萨旁边。
她要给学生娃钱,学生娃不收。她说这咋行,过去呀画张像得五个大洋,只有财主才请得起人画老像,咱们哪里请不起哩。景琦说太太,你可不是一般人,九十多的模特多么难得,不收他们的钱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哩。
13
2013年,她走到了她生命尽头。她睡炕后我侍候在她身边。常年编芨芨她的腰严重弯曲,身子佝偻成了一个括弧,很早以前她就不能平躺了,只能侧身而卧。我就像抱个月娃子将她放在我怀里,她躬着的背就像一个罗锅正好安放在我两腿之间。她稀疏的头发归拢起来只有指头粗的一股儿,全白了,找不出一根黑的。眼睛、嘴巴、脸蛋、脖子,到处是核桃皮般的皱纹;那双手骨节粗大,鼓凸得像一个个木结;十根手指没一根能伸得直,酷似踏过霜雪的鸡爪,抽搐成了环状;因老掐剥芨芨皮,指甲缝里老茧有一铜钱厚,手掌的老茧就像鱼鳞,粗砺而坚硬,像砂纸一样,抚过布料发出刺拉刺拉的响声;两只胳膊只有锹把一般粗细,仅剩下一层皮了,捏住轻轻一提能提一拃高。血管清晰地露出来,乌青乌青的。
我抚着她的脸说:“你哪儿疼,吃点镇痛药吧。”
大爹去世的时候,喊着要吃老鼠药,敌敌畏,她说胡说啥哩,给儿孙下巴上支砖呀。大爹说娘,疼得受不了。她把镇痛药喂到大爹嘴里说咬牙也得忍着,别给儿孙们为难,自己的罪自己受着,谁死的时候不疼,疼你是脱你的罪哩。
她说:“哪儿都不疼,就是浑身懒,哪儿都懒得不想动。”
她真像是懒了,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怀里,那么宁静那么安详。
她说:“人懒就是浑身没劲儿了,人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老天爷给你的劲儿你使唤光了,就该死了,不死还等啥。”
我说:“你咋也得多活一年,添个整数。”
她说:“添不了了。”
我说:“好好努力努力,活过这个年,添个整数,百岁老人,好听好记。”
她说:“九十九也好听好记着哩,大数么。”
四嫂做了她最爱吃的雀舌头面端上来,她摇头说:“别再做这做那的了,糟蹋了就是造孽,糟蹋了的粮食到那世会变成蛆,让我一个一个拣着吃上。”
我说:“几天水米没有打牙,你得挣扎着吃点,就是上天吃饱了也有个劲儿。”
我想她定然会上天堂,如果连她都上不了天堂,那只能说明没有天堂。
她说:“你瓜(傻)呀,我骂过你的话你忘了,想上天屎还坠着哩,有些人上不了天,就是屎坠住了。”
说完她笑了,像个月娃娃的笑声。
我知道她不吃不喝是怕失禁拉尿在炕上,脏着我们。活到这把年龄,看望和送走的老人多了,许多老人大小便糊得到处都是,整个屋里腥臭难闻,可她这屋里香气缭绕。
我在菩萨前上香作揖祈祷,她说:“别再麻烦菩萨了,我求过菩萨了,菩萨应承咱们下辈子当姊妹。你看香燃尽了香灰一点不落地,还像一炷香,那是菩萨应承的。”
我说:“我不要转兄弟,我要转夫妻。”
她说:“那我就给你做媳妇,服侍你。”
我说:“你要给我铺炕暖被,端盘子递碗,我还要捶你楔你扁你不睬你。”
她说:“那是应该的。”
几天来,窑洞里聚满了人,老三、志远、景琦、景玮……工作的打工的,凡在外地的都赶回来了,按说法只有没罪的人辞世时才会等齐这世上所有的亲人。
去世这天,她说:“你们都去准备吧,让喜一个陪陪我吧。”
所有人都出去了,她对我说:“喜,去上炷香吧。”
我上了三炷香。
她说:“把香插直了,香插歪了后辈儿孙不走正路。”
我又把香一一扶正。
她长长叹口气,说:“喜……”
我想她要给我说法了,我紧张起来,说:“奶奶,咱们不说过去的事了。”
把最心疼的一个孙女嫁给一个傻子,真正受折磨的是她,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她流过了多少眼泪,蓄积了多久气力,经历了多少手足无措,才把事情拍板了。多少年她没有告诉我那个原由,那一定是非常的难以启齿,现在她躺在我的怀里,呈现出油尽灯枯的平静,有比从一个浑身都懒得不想动的老人口里逼出隐藏了几十年的一个原由更残忍的事么?什么样的原由能让她平静地离开更重要呢?我彻底不想知道那个说法了,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想知道了。原本想着她只要把那原由说出来我就赢了,现在想来,就是赢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认了,这就是我的命。
她积攒了半天,长长唉了一声说:“谢谢你,喜,奶奶就是你的难,我死了你的难就过了。”
我抹着眼泪说:“难道我不是你的难么?”
她说:“我走了我的天亮了,你的天也就亮了。”
又说:“奶奶走了,你就撵儿子去,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好好嫁一回,好好活上一回,城里女人六七十了还嫁人哩。”
又说:“听奶奶的话,一个人的日子难熬。”
我用脸贴着她的脸说:“谢谢奶奶。”
她的身体一点点绵软下来,我感觉她正把她从我的生命中一缕一缕地抽走。我捧着她,就像捧着一盏油灯,尽力屏着气息,单怕不小心一口气吹灭了。
香燃到一半,她说:“去拿老衣来给我穿上吧,这炷香烧完我就该去了,你爷、你爹、你大爹、四爹,他们都来接我来了。”
我啜泣着说:“你不会不死?”
她说:“瓜子,人哪有不死的,毛主席人人都喊万岁哩,多能的个人儿,不也没了,我比毛主席活的日子久长。”
我恐怖地盯着那炷香,她一件一件地穿老衣,说:“喜,扶我坐起来。”
我把她扶着坐了起来,她说:“去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当所有人在屋里走过一圈,那香燃尽,她坐着去了,就像圆寂一样,表情安详。
孝子贤孙有一百二十二个,全挂了长孝,跪了一院子。
按她的愿望,我给老房子底铺了一层雪白的芨芨。
入殓按规矩人要平躺,可她背躬得厉害放不平,阴阳使劲往平整按,我说就让她侧睡着吧,这么睡了好些年了,习惯了,平躺着硌,疼。
她留下话说她死了,和爷爷合葬。爷爷的坟打开,骨头还有,吹去浮土,骨头雪白雪白,我没想到人的骨头会这样雪白。
村里人的墓碑多是水泥制成,奶奶的墓碑是从省城拉回来的汉白玉墓碑,碑上写着:生如夏花绚烂。
14
老埂坪送亡人要送七,就是七天为一七,一七比一七送得远一点,好像一站一站地送一个人上路,最后一七送到坟上。到了第五七,烧过纸,大家都陆续回了,我去了坟上。这是犯忌的,只有七七后才能去坟上,可我想去。我采了一大把的野花,到了坟前,她的坟头竟有一株山丹花,开得那么艳丽,像是人插上去的,仔细看看,不是插上去的,而是长出来的。
七七纸烧完,大哥进来了。我知道他有话和我说,我上了香,大哥长叹一声说奶奶决定把你嫁给韦家大傻时,我跟她吵了一个晚上。她的脾性你是知道,她决定了的事没人能拗过来。我说我是长子,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吧。她没给我说法。你嫁过去后我又问过好几回,她闭口不言,直到前不久她觉得自己要走了,我陪她说了一晚上话,我说你啥都不说就这么走了,不怕喜心里堵,记恨你,她一直想知道为啥。腾了好一会儿,她说喜啊不会恨我,就是恨我也是没罪的,你给她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就当是刮了一场风。我说喜记恨你,心里能宽么?不折她的寿?她的好日子才来。这句话刺痛了她,她这才告诉了我。
大哥点了一根烟,继续说爷爷去世碎爹还不到一岁,这个家奶奶哪能担不起,是大傻的爷爷一肩挑两家,几十年没明没夜的,就像个长工一辈子为咱家把苦下了。后来吧,父亲他们一个个都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她就想跟韦家老汉断了,有个晚上,老汉来了,她跟老汉说了半晚上话,老汉就回去了,谁知路上就让狼吃了,她肠子都悔青了,要让老汉过上一夜,也就不会有这事了。老汉就一个儿子,谁知娶了媳妇后一生一个傻子,你公公是个懦弱的人,看不到出路就离家出走了……恩重如山啊,有恩得报,奶奶开始想过你二姐,可觉得她担不起那一家子的苦难,觉得只有你才担得起,可她心里难得很啊。初冬的一个黄昏,一只鸡被冻僵在街门洞里,她去捉鸡。来到街门洞前,她听到街门外有咝拉咝拉的声音,拉开街门一看,几个傻子哆嗦成一团。她认出是韦庄的几个傻子,她把傻子们叫进家里,做了一顿热面,又让傻子住了一晚上,第二日装了些米面和干粮。傻子走后,她拿出一个麻钱,丢了整整一天,才决定这门亲事……开始没给你说,是怕你嫁过去过得不好,想走却又给这份恩情纠缠住,后来没给你说,是她不想说了,她很难……她给我说你给喜说的时候,替我给她道个谢,看韦家现在旺得火焰一样,我也对得起韦家老汉了,到了那世见了他颜面也有光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为她当牛做马。
奶奶留下一句话:让喜好好再嫁一回!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