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行为

2014-07-09 20:08王保忠
清明 2014年6期
关键词:红叶宿舍教室

王保忠

1

我17岁那年,一直自以为在恋爱,陷入了情网。最初,我的意中人或者说让我着迷的那个女孩,叫菲。那时候我们还没升上师范二年级,班上男女间的界线依然泾渭分明,女生见了男生如临大敌,男生也绝不多跟女生说半句话,初萌的情欲使得大家的行为显得十分可笑。曾一度,我为与菲同桌感到羞涩,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有一天,我跑到我们的班主任心理学老师陈大凯的办公室,恳求他给我调换一下座位。陈大凯不解地看着我,说:“你呀,怎么还这么不安分?那说说理由吧,你只要说出一条非调不可的理由,我马上给你调。”我嘴动了动,说不出半点理由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陈大凯一笑:“说不出来吧,说不出那就老老实实回到你的位子去。其实,我早知道你那点小心眼,你是不喜欢和女生坐,也未免太那个了吧,跟女生同桌有什么呢?你应该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让男女生同桌是为了约束一下你们男生贪玩的习性,这对学习是有促进的,坚持下去是有好处的,是不是?”陈大凯口才极好,我总觉得他该当个演讲家,当老师是有点委屈了。后来他果然调离了学校,但不是当什么演讲家,而是到市教委做官去了,听说仕途坎坷,一直到前些年才混了个副局长,不知能不能说是修成了正果。

“去吧,”陈老师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花开有时令,学习趁年轻,别这么不安分了,进教室好好学习去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得乖乖回了教室。

陈大凯说我“不安分”,指的是我们刚入校时,他给班里的同学分配座位时发生的一件让我丢尽了颜面的事。

怎么说呢,当时我们50个同学被赶出了教室,按照个头大小排队,男生一列,女生一列,因为班上只有14个女生,男生这列就超过了女生一大截。我正好处于男生这行“15”的位置,不免有点沾沾自喜,以为是跟女生坐不到一块了。高兴了还没几分钟,陈大凯走到队列里了,指着我前边的一个男生说:“你比他个子高,你到后面去!”那个男生激动得就差喊“乌拉”了,他喜气洋洋地看了我一眼,迫不急待地站到了我后面。这一来,我就跟一个女生正对着了,我也没敢看看她长得究竟什么模样,只是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以后的三年就得和一个女生别别扭扭地坐在一起了。这个女生就是菲,后来让我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暗恋对象。可能是觉得这下很满意了,陈大凯走到了队伍前边,拔高嗓门说:“好了,现在报数,女生先来。”我低下头,听得脚下的蚂蚁“吱吱吱”笑出了声:让你小子再得意,再得意!我一抬脚踩下去,蚂蚁们的队列乱了,四散而逃。男生这列也开始报了,打头的小男生报了个“1”,数字就接力棒似地传过来。我怔了老半天,才报了个“14”,节奏慢了半拍,声调也有点嘶哑,还没等我的声音落地,一片哄笑声就撞向了我的耳畔。我听到身边的菲笑得最响,持续时间也最长,都笑得弯下了腰,好像是遇上了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发生的可笑事。可能陈大凯也觉得这些人有些过分,他扬起手臂做了个打住的动作,厉声说:“这有什么可笑的,你们还有完没完?重来!重新报数!”这一回我的声调虽说还有点不自然,但到底还是通过了。

报数完毕,陈大凯又发了下一道命令:“都记住,报同一个数的同桌,现在开始进教室。”

我虽早知道了这一点,可一时还是觉得很难接受。那一刻,我仇恨地看了菲一眼,没错,就是那种仇恨的感觉,我当时把她当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也恨陈大凯,我觉得他是这一场阴谋的罪魁祸首,如果他不让我和那个男生换座位,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我盯着陈大凯,觉得要想摆脱跟菲同桌的命运,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到后边去。现在想来,这是很幼稚很蠢笨的一招,无异于掩耳盗铃,但当时我却觉得自己高明得很。前边的男生女生开始成双结对地向教室走去,我心跳如擂鼓,暗暗等待着改变命运的机会。突然间,陈大凯转过身去了,我在心里命令自己,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我像一颗流星飞快地向后面窜去,腿间呼呼生风好似踩上了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可动作还是慢了半拍——有个声音从后面急急地追上来:“干什么呀你,回来!”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像电影里的定格。

“回到你的位置去!”陈大凯腾腾腾地走过来,满脸怒色。

我的耳畔再次爆出了热烈的哄笑声。

我乖乖地回到了“14”的位置,跟着菲进了教室。

我们就这样成了同桌,我挨着窗户,她靠着过道。我坐下后,首先想到的是在我们之间划一条界线,井水不犯河水。上初中时,我和同桌的女生就有这么一条性别界线或者叫分水岭。但我随即觉得这种想法非常可笑,过去我们使用的是那种不可分割的长条桌,你可以在上面涂沫任何界线,但现在,我和菲其实各自拥有一张桌子,只不过它们被并在了一起,又怎么制造分水岭呢?可这难不倒我,我把桌子往我这边移了移,以此表明我的立场和态度。菲被我的大张旗鼓提醒了,看了我一眼,也往那边移了移桌子。

我们之间于是有了一道鸿沟。

我对自己的举动很满意,甚至还不无得意地看了陈大凯一眼,觉得这是反抗强权的一次壮举。遗憾的是,陈大凯并没有追踪调查,或者是有意忽略了这一点。他在讲台上作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演讲之后,心满意足地向教室外走去。快要走出教室门口时,他好像是记起了什么,回过头朝着我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意思是你小子这下安稳点吧。

陈大凯离开教室后,教室里的空气迅速流动起来,男生们在小声议论着什么。我回过头,看到了一张张幸灾乐祸的面孔,那个叫张晓枫的家伙还朝我挤了一下眼睛。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除了幸灾乐祸还有什么呢。我迅速把头扭过来,同时瞥了一眼身边的菲,觉得自己今后的一举一动都将置于别人的监视之下,不能不夹紧尾巴,时刻检点自己,不留下任何话柄。

2

我感到陈大凯老师的工作出现失误时,教室窗前的丁香树已经历了秋的冷静,冬的萧条,春的姹紫嫣红,正撑起夏的繁荣。在那些冗长乏味的日子里,我和菲没说过几句话,甚至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她一眼。她也没有关注过我,她似乎对班上那些喜欢打篮球的男生更有兴趣。我想这可能与她的性情有关,她热情奔放,活泼好动,是校歌唱团的女中音、舞蹈队的主舞、篮球队的先锋、广播室的女主播,每一个团队似乎都离不开她。很多男生都在暗恋她。而我却不喜欢音乐课,也懒得在体育场上折腾,按照心理学老师的说法,我属于典型的粘液质,安静,沉默,克制,忍耐。

我知道我对菲的迷恋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单相思。

那阵子,学校里正大兴土木,建一幢有五层之高的教学楼。这大概就是宿命了,如果教学楼提早完工几个月,我想我的初恋很可能就会推迟几个月,也可能就夭折了。坦率地说,是那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留下的破教室促成了我的初恋。由于教室空间狭小,我和菲的桌子紧抵着前排同学的腰背,而我们的腰背又被后排的桌子紧抵着,所有的人就那么僵硬地坐着,昂首挺胸,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当然,菲条件相对要好一点,她挨着过道,出入方便多了。而我呢,不仅要经受前后夹击,还要受到她的限制。下了课或老师不在时,我想出去放松一下,她却总是稳坐在那里,要么不停地看书,要么跟前排的女生说话,这给我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妨碍。我受不了菲旁若无人的态度,又不愿跟她多说话,只能那么直挺挺地立着。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不得不小声咳嗽,弄得像患了气管炎似的。当然,菲的耳膜再迟钝也会有一点感觉的,她在受不了我持久的折磨之后,会“砰”地弹起来,炮仗似地弹到过道上去。

我把自己弄得像个木桩或气管炎患者,自然觉得很尴尬,很狼狈。对此,张晓枫他们总会奚落我一番,说我“怕老婆”没一点大男人的气概,这使我愈发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再搞出什么笑话来,让他们抓住话柄。张晓枫跟我住一个宿舍,块头大,年龄也要比我大一些,对男女之间的事特别敏感。他自称爱情观察家,常常对我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本人的火眼金睛。他给班里的每个女生都配了对,并特意把菲配给了我。还说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敢怒而不敢言,说实话,我不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搞得太僵太紧张。我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配上一个?他狡黠地一笑:“这你就别操心了,我嘛,早有心上人了,气死你。”当时我认为他是吹牛,自欺欺人,后来才知道他说的都是大实话。

接着说我的初恋吧。

那是个晚自习,大家都在紧张地复习《生物》,因为第二天就要考试了。菲好像更紧张,哗哗地翻书,手指掀动书本的声音暴露出了她内心的烦躁。我知道她这门课一直很吃力,她被基因呀染色体呀这些复杂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我有点同情她,觉得她那样子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我受不了她翻书的声音,打个比方,她像一艘在浪峰波谷里起伏不定的小船,而我恰好是船上的乘客,船在颠簸,我怎能不摇摆?我决定下船到岸上透口气去,我站起身,有意将凳子弄出响声,以提醒焦头烂额的菲。我所以不再咳嗽,是害怕张晓枫他们的嘲笑。然而,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如临大敌地弹到过道上去,只是向前倾了一下腰身,将背后那一小点空间留给我,然后口里又念念有词了。

我晓得自己遇上难题了——那么一点空间怎么过得去?我一不会魔术,二不会分身术,面对这样一个重大的技术难题,真不知如何去攻克了。我知道,要这么过去,势必会触碰到她的身体,而这正是我羞于接受的。我进退两难,脑海里跳出了哈姆雷特那句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死亡?犹豫了好一阵,我最终还是开始穿越那点空间了。我就这样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尽管我努力紧缩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菲的衣裙,准确地说,是触到了她衣裙下温热的肉体。那一刻也许只有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秒,我却好像捕捉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它电流一样迅速传遍我的全身,使我心慌意乱,忐忑不安。

我离开教室,在安静的大操场上走了很久,很久,弄不清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呢?那感觉仿佛依然滞留在我的皮肤上,经久不散。我望着前面灯火辉煌的教室,望着教室窗前那一株株丁香树,第一次感到校园的夜晚是如此美好。我又抬头望向那深邃的夜空,那么多星星也在看着我,朝我眨着神秘的眼睛。我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我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想我真幸福,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再返回教室时,我觉得心跳猛地加快了,行动却变得拖泥带水。走近菲时,我浑身的每个细胞似乎都迫不急待地伸出了手,想要捕捉到什么似的。而菲仍没有起身,还是将背后那点空间留给我,似乎在怂恿我去重温那美妙的感受,这使我欣喜若狂。可这一次我却有点做贼心虚,我回过头,装做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后排的张晓枫,发现他们并没有盯着我,这才松了口气。我坦然而又恐慌地通过了菲。我坐下后偷偷朝她那边看了一眼,发现她还在翻书,好像什么都没有觉察到。我暗暗松了口气,手捧着书却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投向她。她的身体微微侧向我这边,手托着下巴,脸也朝着我,这使我产生了错觉,她在看我!刹那间,幸福的潮水在我体内激荡起来,大声喧哗。我不敢动弹,生怕一时疏忽弄出什么响动,惊扰了她,摧毁了她那种姿势。可是好景不长,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突然向那边转过去,就像一扇打开的门蓦地又合上了。随着她身体的扭转,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扔进了冰天雪地的南极,心里说不出的寒冷和孤独,是的,我被她关在了门外,里面是鸟语花香,小桥流水,而外面是漫无边际的风搅雪。

下自习了,菲走了。我看着身旁空落落的座位,心里也空落落的。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一直坐到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才不得不向宿舍走去。我躺在床上,想着菲,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这个夜晚,我悟出自己恋爱了。

此后的一些日子里,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促使我一次次去冒险,去重温和猎获那瞬间的美妙,我变得贪得无厌,欲罢不能。有时她的座位空着,我就心神不宁地走出教室,估摸到那个位子可能充实起来时,才磨磨蹭蹭地走进来。有时,我本来什么都带着,却小声嘟哝着忘记带什么了,然后匆匆地经过她的背后。有时,我又借着写字偷偷用胳膊触碰一下她的胳膊,而后倏地缩回。我变着法子触碰她,我像个可耻的阴谋家,内心里轰轰烈烈,表面上却若无其事。

我时时关注着她,每当她离开座位向教室门口走去时,我便隔着指缝偷偷地心神不宁地看她,看她的裙子,以及裙子下颀长的腿,我的目光总是无耻地停留在她的臀上,我为自己的猥琐感到羞耻,同时内心里又充满了喜悦。按照我现在的记忆,她的臀当时好像已经发育成熟,浑圆突出,腰和胯之间的弧线十分柔和,走动时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这个发现使我激动了好久。

我从没想过把这个发现告诉别人,也羞于对别人说起。

后来张晓枫陷入情网时,问我女生哪儿最好看。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说的好看跟“性感”相近。我让他先说说。

“眼睛呗。”他说。

我摇了摇头。

他又说了眉毛、脸和嘴巴,我同样不敢苟同。

他最后红着脸说:“那就是乳房了。”

我又摇摇头。

“那你说女生哪儿最好看?”他有点着急地问。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留意班上别的女生,我暗暗把她们跟菲一一作了比较,得出的结论是没有谁比得上她。我在内心里确认了菲,她就是我的恋人。但在当时那个稚嫩得能够掐出水分的年纪,摘到的注定是酸涩的果实,甚至没有果实,只有凋零的叶片。我除了暗暗地玩那种小把戏外,不敢有任何举动。

我孤独无望,一筹莫展,任时光踩痛我的心弦。

3

那个夏天,我的脸上开始冒出丑陋的青春痘。那些粉红色的颗粒,凸现在我初恋的日子里,像秋日山沟里耀眼的红枸杞。我怎么掐挤,也铲除不尽,有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思。我于是更进一步掐挤,我觉得这样做是十分必要的,每掐掉一颗青春痘,我便以为镜子里的自己又英俊了几分。久而久之,我的脸上便留下了滥施暴力的痕迹,这是初恋留给我的永恒纪念。

我自惭形秽,在教室里面对她时,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掩着脸。

那时下午课好像不是很多,我也真有些害怕去教室上课了,总盼着没课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爱情是无望的,我想躲开她。校图书馆是一幢哥特式建筑,据说是早年的天主教堂,里面幽深阔大,有好几根漆成红色的高大柱子。很多个下午,我去里面借书,看书,看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汤达、霍桑、鲁迅、巴金,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对小说的兴趣可能就是这时候培养起的。看着看着,有时眼前会蓦地跳出菲的影子,一种痛的感觉立刻会紧紧地攫住我。我向管理员身后那个与整个馆厅隔起来的阁子望去,因为太昏暗了,里面总亮着灯,我想那可能是过去耶稣站的地方,神父也在这里布道。我想象着耶稣身上背负的十字架,觉得自己也背负着同样沉重的东西,我认为我是个有罪孽的人。爱应该是光明的积极向上的,可我为什么却总迷恋着她的身体?我想我应该受到惩罚,为那种卑下的低劣的冲动和思绪背上十字架。

我们宿舍后是一大片杏树林,据说是五十年代刚建校时,一个叫秦刚的校长带着学生栽下的。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当年指头粗的树干,少说也有碗口粗了,不只我们宿舍后,校园里好多地方都栽着杏树,每到了夏天,杏树的枝头上便会闪烁着绿色或黄色的杏儿,十分馋人。有时,我也躲到宿舍后的杏园里看书,消磨孤寂而无聊的时光。这一片林子至少有几十棵杏树,繁茂的枝叶相互勾连,仿佛一桩错综复杂的事件,树下是茂密的杂草,几场雨过后,草长得比人都高,蹲在里面谁都看不见。我坐在杏树下看书,看上一阵子,字里行间就会长出一个人的影子来,我知道她是谁,她固执地盯着我看。我觉得脸上的青春痘在发胀,胀得痒痒的,有一种想把它们掐掉的冲动,于是从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它掐挤。那时候,班里的所有男生都有这样一面小镜子,巴掌大小,这是我们检视自己的工具。

杏园的西边,是一排土灰色平房,那是我们班的女生宿舍。那时这排房子对我来说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一直到毕业,我也没有进去过。和我们宿舍不同,那些房子朝西开着门,窗口朝着杏园,我这边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们宿舍的窗子。窗前是一片空地,树着一些木杆,扯在中间的绳子上晾晒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女儿国。说起来,我们宿舍和女生宿舍相离不远,但好像隔了多少个光年似的,不仅仅是我,别的男生也不敢去那个地方。举个例子,当时因为宿舍里没有下水设备,洗衣服、洗脸的水只能倒在门前的空地,到了冬天,水就会结冰,那么多人,一人一盆倒出去,宿舍前面或后面便是一道冰河。每到周末,学校便会组织一次大扫除,刨冰是其中的一项内容。男生们有力气,铁锹镐子都抡得动,所以对付宿舍前的冰山并不难,女生们就不行了,常常是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下手,我们班长是个热心人,号召男同胞们都过去帮一把,但却没几个听他的话去伸出援助之手,终于有几个勉勉强强过去了,回来后却让众人好一阵奚落,脸红脖子粗的,头都不敢抬。这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男女生关系,放到现在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有一次,我正在杏林里收拾脸上那些丑陋的颗粒,忽然听到那边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隔着草丛和低垂的树枝,我发现是我们班的两个女生,一个是菲,另一个是娅。这是我们班最令我心动的两个女生。她们的忽然出现,让我想起了一个成语,狭路相逢。菲我已经说过了,我正暗恋着她,娅呢,她以后会和我有故事,我也会细说。她俩从她们宿舍北侧一条通道走出,每人端了一个盆子,不用说是出来晾衣服的。她俩穿得都有些简单,菲上身只套了件背心,乳头将背心顶出了两个小圆点,一双白皙的手臂在阳光下透明、耀眼。娅也是一件背心,两只乳房有点大,但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心跳也没有因此加快,这可能是因为我那时更喜欢菲吧。是的,当时我对娅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就迅即移到菲身上了,我觉得她的一切都是那么撩人。

她们把衣服晾好后,我听到娅突然提出到杏树下站站,她说这天气快要闷死人了。菲迟疑了一下,半天才说:“里面不会有男生吧?”娅的目光就朝我这边扫过来,看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说:“应该没有吧。”说着话,她们朝我这边移过来。我感到血液迅速加快了流动,心里也直打鼓——万一她们走过来,我该怎么办?我知道这时假如逃走,只能更快地把我暴露给她们,而留下来也同样危险。正在我进退维谷、一筹莫展时,谢天谢地,她们在距我不远处的一棵杏树前止住了脚步,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我的身体死死贴住了草根,只要她们不再向前移动,我想我就不会暴露。我凝声屏息,不敢动弹一下。菲就站在离我十多步远的地方,我稍微抬一下头,就能清晰地看到她柔嫩的手臂,可是我不敢,我只能伏在那里听她们旁若无人地畅谈人生呀理想的。听那意思她俩好像都不甘心将来的文凭只是个小师范,都想摩拳擦掌再上一回考场,考个师范类大学。当时我们学校好像有这样的激励机制,也有一些考成功的例子。后来,大概谈得腻烦了,她们又谈论起了班里的男生,这个话题可是我最感兴趣的,我当然想听听菲对我的看法了。但是她们好像有意跟我过不去似的,谈了半天,菲连一个字都没提到我。后来还是娅先提到了我,娅说:“你那同桌作文不错,好像还在偷偷写小说呢。”我知道菲要说话了,便支棱着耳朵侧耳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果然,菲说话了,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觉得我这同桌是个胆小鬼,不像个男生。”她这一说,我脸立刻红到了耳根。娅惊讶地说:“不会吧?他胆子有多小?”菲笑了笑,说:“有一次他身边的玻璃上落下只扑灯蛾,吓得他直往我这边靠,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娅掩了嘴哧哧一笑:“不会吧,他一个男生会怕小虫子?”菲说:“最初我也有点不相信,可事情真是这样的。”听她们说着话,我真有点无地自容了,说实话,我确实有点害怕那种小东西,打小就害怕。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我真想站出来对菲说,我再也不怕了,请你以后考验我。我还想说,即使坏蛋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我也会挺身而出。那一刻,我真希望杏园里突然冒出个坏人来,这样我就可以做个大英雄,一显身手。我要让菲看一看,她的同桌有多勇敢。可这杏园里能有什么坏人呢?我看着她们说笑着离去,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后来,我还真就此事写了个小说,为自己虚构了一次挺身而出的壮举,只不过我面对的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看园子的老头。这个老头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他就是那个叫秦刚的已经退下来的校长,当年他带着学生把校园变成了杏园,退下后仍将这一片又一片的杏林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经常神出鬼没地走动在林子里,你若是在里面规规矩矩的,他也和你相安无事,你若做出一些鲁莽举动,他一准会冒出来,将你扭送到校办弄了个什么处分的。小说的前半部分和我在杏园的所见所闻所感几乎一致,到了后面情节便急转直下:

“这时候的杏树已经有了果实,黄熟的杏儿闪烁在枝头,菲和娅在结束了她们对男生的议论后,视线忽然被枝头那些杏儿吸引了过去,她们看了半天,菲一弯腰,从草丛中捡了块石头,想都没想就一甩臂扔了上去。我先是一愣,马上感到大事不好,心里紧张得要命。那时候我们学校对此类不守纪律的行为是会给予相当严厉的处分的,学校要召开隆重的处分大会,作为会场的餐厅里黑压压地坐满了全校各个班级的学生,气氛相当让人压抑。当我就要喊出声制止菲时,老头已经从我身后的什么地方一跃而出,他跑得比兔子都快,草丛被他的一双腿搅得哗哗作响,菲和娅一定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懵了,竟然忘记了逃跑,像两截木桩傻愣愣地戳在那里。我的脑子就在这时冒出了一个英雄救美的念头,当老头经过我身边时,我突然一伸腿使了个绊子,看着他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我也一下子从草丛中跃出来,大声朝她们喊道,快跑,别让他逮了!菲和娅显然没想到林子里还有个人,同时发出了尖厉的叫声,然后夺路而逃。等她们逃走后,我这才发现老校长半天没有爬起来,等我蹲下来想把他扶起来时,看到他的脑门上蚯蚓似地窜出两道血痕来……”

虚构出这个故事后,我越发感到了自己的怯懦,为什么我只能在小说里挥霍想象而在现实里没一点勇气呢?

在杏林里偷看两个女生没多久,我恋爱的秘密就暴露了。

这和我丢掉日记本一事有关。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里记的也多是我内心的隐密。我忘了我是怎么把本子搞丢的,可能是从教室回宿舍的路上,也可能是从宿舍去教室的路上。总之,丢了没几天,班上就开始流传我说过的一些话,那都是我写在日记本上的一些句子。同学们很快就知道我恋上了班上的某个女生,恋得轰轰烈烈。我后悔在本子上写了那些话,更不该把暗恋的秘密写在日记里。让我庆幸的是,我没有把菲的名字直接写在纸上,否则事情还不知道变得有多糟糕呢。

那些日子,女生们老远见了我就掉头而去,躲瘟神似的,偶尔不小心与我遭遇,便会发出尖利的叫声。男生们则一个劲地对我挤眉弄眼,有的还拍拍我的肩头,说你这家伙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是个恋爱专家。这倒没什么,令我寒心的是菲的所作所为,只要老师不在教室,她就会搬着凳子到别处去坐,即便勉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也总是把身体扭向一边,一副不肯同流合污的样子。事情发展到最后,她竟让陈大凯给我调换了座位,把我发落到教室后边与张晓枫坐一块儿了。我不知道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过去我绞尽脑汁也没办成的事,她竟然毫不费力就做到了。

那正是期末考试的前夕,我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思复习。成绩自然是一落千丈,一塌糊涂。

4

桑干河是晋北的一条河流,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它时常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对于这条流经我家乡的河,我总是一往情深,一触到它的名字,我笔下的词汇就源源不断。于是,在我的小说里,桑干河碧波荡漾,柳色如烟,芦花轻扬,如诗如画。其实这都是不真实的,主观化和美化了的,真实的情况是,这条河平素只牛尿一般软弱,且混浊不堪,即便在雨季也看不出什么气势,岸上也很少看到树,只稀稀落落那么几棵老头杨,落寞得很。现在,我还原一种真实的背景,只是为了毫不掩饰地叙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儿?”那个暑假我回了家,母亲盯着我问。我羞于对她说出内心的伤痛。自打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把她对未来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我身上,她盼着我学业成功,出人头地。想想自己在学校的所做所为,我心里很是内疚。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我决定跟母亲一起下地干活去,既是惩罚自己,也是对母亲的帮助。母亲却摇摇头,说:“你哪会锄玉米呀,想把庄稼都锄死吗?你还是到河边放一下咱家那只奶山羊吧。”我知道她是怕我累着,这毕竟是个轻松活儿,又能顺便看一下书。她说这个月羊奶就不卖了,让我一天三顿喝,好好补补身子骨。我听了喉头一酸,差点没把心里的秘密说出去。我最终没拗过母亲,每天牵着羊去河边放,回来后又挤奶喝。我觉得自己像个公子哥,但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她说看书费脑子,一点不比锄田轻松,喝点羊奶补补有什么不对的呢?她这一说,更让我羞愧不已了。

我其实不看书,只做游戏,跟红叶做游戏。

红叶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按照村里的辈分,我该叫她小姑姑。可在上学时,我从没这么叫过,她也不准我这么叫。她比我大两岁,个头也比我高,因我们两家大人处得挺好,她自然而然当了我的保护人,即便那些高年级的男生欺侮我,她也敢替我出头收拾他们。人家吃了亏,自然会耻笑她,说她护着我这个小男人。红叶说,小男人咋了,他就是我的小男人,这又咋了?男生们越发笑话她。红叶没一点惧怕的意思,现在想来她有点像男孩子,人很仗义,可她学习成绩很一般,上了初中功课更显吃力,中考时连个高中也没考上。她爹曾希望她再补习一年,可她怎么也不肯再上,说念了也是白念。于是就永远离开了学校,帮她母亲割草喂兔子。

我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就在河边看到了她。当时我正躺在一棵老柳树下看书,蓦地听到了镰刀割青草的嚓嚓声,跟着是喊我名字的声音。我有些惊讶,马上坐起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她的红衬衫在绿草丛中,格外耀眼,像一团火。这是我离开村子后第二次见到她,寒假时我见过她一次,当时村里在唱大戏,在拥挤的人群中,她只是对我浅浅地笑了笑,便怕羞似地把目光移到台上去了。我本来想去她家坐坐,后来不知为什么终于没去,她也没来看我。现在,她站在我面前,我第一次发现她长得很好看,而以前我却只把她当保护人,甚至忽略了她的性别。

“你轻手轻脚的,”我又看了她一眼,“吓了我一大跳。”

“其实我早过来了,”她脸一红,“我还当是谁家的山羊呢,只看见羊没看见你。没想到你在看书,看得还那么入迷,跟过去一样爱学习。”

“这都没办法的事,”我摇摇头说,“这学期我两门课不及格。”

她眉毛一挑:“不会吧,你过去成绩那么好。”

我叹了口气,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问起我在学校的情况。我不知该怎么说,眼前忽又浮现出菲的身影,像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划过我的心扉。她看了我一眼,问我班里女生多吗。我说不多,也就十几个吧。她说,有城里的女孩子吗?我点了点头。她说,听说城里的女孩子都挺爱打扮,长得也好看,是吗?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忽然笑了,说你长大了,一提女生就脸红。说着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很纯,纯得像我头顶上蔚蓝的无限生长的天空。她坐下来,拿起我的书翻看,身子离着我很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偷偷地看她,发现她的胸脯已鼓涨起来,将衬衣顶出了两个小山包,我只看了一眼,视线便迅疾地移开了。我意识到自己熟悉的那个红叶已留在了过去,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人”。这就是时光的力量,它可以抹杀什么,也可以凸显什么。她忽然抬起头,问我想什么。我怔了一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比她们都好看。”她的脸腾起了两朵红晕,同时不自觉地用手遮住了脸,老半天她又出了声:“她们是谁?”我看着她搁在脸上的那只手,很想把它抓住,它平滑单纯,却让人想入非非。我记得我曾趁着菲不注意,偷偷看过她的指纹,八斗两簸箕。很多个夜晚,我想象着牵着这只手漫步在花前月下,像电影里那些亲密无间的恋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忽然又问。

我盯着她那只手,很想握住它,是的,我想紧紧地握住它。

“你干嘛老看着我的手,就像个算命先生。”她说。

我抓住了这句话,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有些结巴地说,你说得不错,我跟同学看过一本算命的小书,要不要让我看看你的手?我听得自己的声音特别虚弱,像是从梦中溢出来的,也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她疑惑地看着我,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伸出了手。我接过那只手,轻轻地托住,而后装作很内行地研究,内心里却在寻找一种什么东西。是的,我在寻找一种可以让我触电的感觉。可看了半天,我却失望了,除了心跳得特别厉害外,再找不到别的感觉。我松开了她这只手。她说你看出了什么。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忽然忍不住笑了。

“你的手真绵。”我说。

她一愣,举起那只手打了一下我的后脖子,说:“你从前笨头笨脑的,没走几天学坏了。”

我和红叶说话时,我家那只羊一直在不停地吃草,树干周围的草被它吃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圆圈。我看见它每移动一步,胯下硕大的奶泡就颤动一下,令人担忧。我笑了笑,她问我笑什么,我指了指那只羊,我说:“你看它的奶泡怎么那么大呀。”她伸手打了我一下,说:“你们家的羊也比你老实。”然后手一撑站起来,冲我笑笑,“你看书吧,我要去割草啦。”我说:“要不我帮你割吧。”说着就要站起来。

她伸出一只手将我按下,说:“你天生是念书的料,还是好好念书吧。”

我看着她朝那边走去,她的身影编织在夕阳的余晖中,就像我从前看过的一幅俄罗斯油画。渐渐地,她离我越来越远,本来就很寂静的河滩变得更寂静了。我看见在她消失的地方,一只水鸟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暮色就从它的翅下弥漫开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又想起了菲,以及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心里一时塞满了忧伤。

5

自从捉了红叶的手,我一直想得到更多。她就像一座不设防的城,使我觉得随时都有走进去的可能,畅通无阻。她的顺从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纵容,我从前关于菲的种种幻想,在她身上好像都有了实现的可能。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就是菲,我对菲的暗恋并未中止,就在我和红叶之间延续。后来当我自以为得到了红叶,曾不知羞耻地问她,上学那会儿有没有一个男生在她不注意时,偷偷用身体蹭她的臀。她先是一怔,蓦地伸手打了我一下:

“你咋这么坏呀,满脑子的坏想法。”

没错,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都是坏想法。我时常沉醉在爱的幻想中,想象着爱的过程。我可笑地酝酿着一个又一个的“进攻”方案,甚至像做数学题一样,设计好了每一个具体的步骤,每个步骤又分解成一系列细小而繁琐的动作,每一个动作又经过了反复的推敲,直至没一点破绽。比如亲嘴,我是这么设想的,它是爱的第一步——但我不明白男女之间怎么突然有了这个奇妙的举动?两个人看着看着,竟然就会情不自禁地亲吻起来?这真是个不可思议又让人心向往之的梦啊。所以我想,一下子直奔主题那就没意思了,前边应该有一些必要的铺垫,比如怎么靠近她,怎么揽住她的腰,怎么捧起她的脸,最后又怎么把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等等。我从没想过红叶会拒绝我,幻想中的她总是那么柔顺,羞涩而认真地配合着我。我感到成竹在胸,需要的不过是机会罢了。

后来当我亲吻了红叶之后,我的脑海里突然跃出了那句名言,机会是自己创造的。我忘了与红叶亲嘴是在握过她手后的第几天,只记得那天下着雨,这一点连同那个致命的图景都印在我脑海里了。那天好像闷热得厉害,我在河边的那棵柳树下看一本小说,书是从同学手里借的,谁写的现在我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书中有大量的情欲描写,其中的某一页在传阅中被撕去了,在根部留下了锯齿般的痕迹。我想,那撕去的一页肯定非常好看,有一些我无法想象的情节,要不然也不会被人撕去。随后的一页写到:女人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从地上站起,走出了那片动荡不安的高粱地,在她身后,那个男人的目光依然在熊熊燃烧……这段文字使我断定那残缺的一页有极强的诱惑力和腐蚀力。村子里的一些人在街头讲述的风流故事很快填补了我想象的空白,使那中断的细节有血有肉地在我脑海里生长起来。

我感到浑身燥热,真希望突然有一场雨泼下来,浇灭我内心骤然膨胀的欲望。好像是晓得了我的心思,没多久,天真的阴沉下来,黑压压的云团像一群牛,哞叫着漫过我的头顶。我有点慌乱,匆匆解开拴在树根的山羊,打算赶快返回村里,可雨点已噼哩啪啦砸下来。正当我手足无措时,一抬头看见了红叶,她正站在不远处的一道土梁上向我招手,我知道她这是让我过去,可梁上又不能避雨呀。不过我还是听话地牵着羊往她那边跑,等我跑过去时,她也从梁上下来了,冲着梁下的一个洞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进里面躲躲。我这才想起那边确实有个洞,怎么我刚刚就没记起呢。

这洞据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备战备荒时挖的,很深很深,一直从河边通到了公社大院。上初中时,我曾经和几个同学靠着手电的照明,想看看这条洞是不是真的通到了公社大院,但是走了一段,我们就害怕得想尿裤子,不得不原路返回了。洞口低矮,我站在那里感到憋屈得厉害,头发几乎触到了洞顶。红叶就在我身边,差不多只有一线距离,我只要稍微挪动一下就能碰到她的身体。雨下得越来越急,透过雨帘,隐隐看见那棵柳树摇晃着,它的枝条像女人的头发被风扯向一边。我们看着外面,谁也不吭声,那只羊也安静地卧着。我嗅到她身上散出一种好闻的气息,这气息撩拨着我,使我忍不住往她那边挪动了一下,我清醒地意识到我们之间那点距离不存在了。

过了一会儿,云幕里突然裂开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很响的炸雷。她惊恐地一叫,柔软的身体就倒向我,我略一迟疑,手臂僵硬地揽住了她的腰。我听不到外面的雨声,只听到内心在喧嚣,仿佛那雨声就落在我体内。也许是由于深陷在恐惧中,她对我的举动没有表示出任何反抗,这坚定了我实现那个计划的信心。我的手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移向她胸前的起伏之处,触到她的乳尖时,她身体哆嗦了一下,蓦地挣脱了我。

“你干啥,我是你姑姑呀。”她惊讶地望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突然不顾一切地搂住了她,她在我臂弯里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她闭着眼睛,饱满而湿润的嘴唇仿佛绽开的花朵。我昏头昏脑地亲了她一下,然后把头伏在她的发丛中。她的头发好像洗过没多久,一种清新的气味不折不扣地飘入我的鼻子。不知过了多久,她推开了我。她的脸上有一种缓缓流逝的现象,使我想到了春天的早晨。

“你长大了,”她不看我,蹲在地上,像是对那只羊说,“心也大了,以后我再不会理你了。”

我也不去看她,向前走了几步,让雨水愉快地淋在我的头上,心说我得到了爱。

是的,那时候我真就这种感觉,我以为吻了她就得到了爱。

我与红叶的游戏逐步升级。这种游戏没有规则,我做着我想做我能做的一切,她则被动地接受着,参与着。我做了许多蠢事,我亲她吻她,却一直不敢触碰她的下体,我的手一旦触到她的那个部位,就有一种罪孽的感觉。我不敢让事情有实质性的进展。对于未来,我也从不抱任何奢望,那个雨天她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使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尽管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已十分淡薄,可她毕竟是我的姑姑,这使我常常有一种乱伦的感觉。可要让我放弃她,又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我凭着少年的勇气和好奇,草率地完成着那个年纪对异性的梦想,挥霍着过剩的热情。

那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单纯而又简洁,它筑在我年龄的分岔处,孵化着情和欲、美和丑、爱和恨。

那些日子,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不会安分下来,我让她坐在我的腿上,紧搂着她,而后一点一点地抚摸她,那个雨天的过程被我一遍遍地重复,同时又分解为更为细致的动作。她由着我,一动不动,我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图景后来在我的记忆中凝固下来,背景无疑是那条河,那棵树,还有那只羊,羊的四蹄如同四枚铜钉将足下的草地固定成一块景布。我常常用心中的眼望着这幅画,它散发出一种忧郁而恬静的气息,仿佛一只来自遥远往昔的手抚慰着我的内心。

有一次,我终于没能克制住,我想看看她衬衫下那对小乳房,我不止一次想象过它们裸露出来的生动景象。我厚着脸皮对她胡乱说了些什么,她笑着怎么也不肯,还用手护住了它们。这更激发了我的好奇,我说了许多无聊的话,总算说服她移开了手臂。我把她放倒在草地上,她直愣愣地看着我,使得我心慌意乱,无从下手。我拿起一本书,盖在她的脸上,这下便看不到她的眼睛了,这使我得以从容地把她的衬衣从裤腰里拉出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解她的衬衣纽扣,当最后一粒纽扣解开时,我闭上了眼睛,我感到胸中有一块石头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肋条,我把头贴在她的背心上,呼吸粗重。似乎过了很久,我猛然睁开了眼睛,袒露在我眼前的景象蓦地灼疼了我的视线。我看到了一对淡色的小乳房,它们坚挺、结实、温馨,还有那两粒珠儿般的乳头,波浪一样起伏着、汹涌着,撞击着我的心扉。我用手指碰了它们一下,心颤栗不已。她的肌肤并不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洁白如雪,细腻如脂,但给我的感觉依然很美好。我把脸埋在她的乳沟里,感到她的胸膛里埋着一颗太阳,温暖而透明。我听得到她的心跳,感到她的小乳房在缓缓地增长。我又忍不住地摸了一下,她突然推开了我,坐起来,匆促地扣上纽扣,将衬衣的下摆塞进裤腰里。

我叹息了一声,仰倒在草地上,心满意足。

她背对着我,脸朝向缓缓流淌的河水,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安静地坐着,就像一尊木雕,这使我心里一阵发虚。我把她扳倒,让她枕在我的手臂上,我问她怎么了,她不做声。我伸手捅了她一下,她看了我一眼,忽然说:“你真是个臭流氓。”我说:“那我又要动手了。”我以为她会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可她却没动。她不仅没动,反而咯咯咯地笑起来。

6

我们村的小学校长叫齐国天,有五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叫天宝,这孩子生性痴憨,智力低下,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他已是初二的学生,我上初二时,他又成了我的同学。年复一年的蹲班生涯使得他腰背佝偻,看上去有点人老珠黄了。但齐校长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依然让他留在教室里。应该说,天宝同学热爱老师,团结同学,严格遵守学校和班级的各项规章制度,上课从不交头接耳,左顾右盼,顶多是认为老师讲得不好,趴在课桌上睡大觉。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我们一起念课文,念得也很卖力,苍老不堪的声音使大家很开心。

但他时常在我们听讲时搞一些小动作,比如,他会把手伸进裤子里干他乐意干的事。学过《生理卫生》第十三章后,我们终于知道那是青春期的一种不良习惯。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单独一个座位,这使他动作起来非常方便。这个新大陆是坐在他前排的一个男生发现的,很快地,我们班的同学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有时,我们躲过老师的目光扭过头偷偷地观察他,发现他的脸上充满了一种怪异的神情,我们就笑,用粉笔头射击他,他一旦察觉,立刻悬崖勒马,神色却一下子败坏了许多,就像一条偷食的狗被猛然夺去了食物。我们为此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我恋着红叶的那个暑假,天宝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学业,像一只终于逃离了笼子的野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转悠了。村子里的人们喜欢开他的玩笑,常常拦住他,考他几个字,或者向他提一些可笑的问题。有一次,我牵着羊从河边回来时,正逢着有人问他想不想娶女人,他认真地说“想”,又问他想娶谁,他不加思索地说出了一个非常香艳的女人名字。那个女人长得确实好看,是我们村的五朵金花之一。戏弄他的人说,天宝啊天宝,人家早嫁人了,你再想想还有谁。天宝又认真地想了想,忽然嘿嘿一笑,道出了红叶的名字。我一听立刻心跳起来,这个傻瓜蛋,想得倒是美。不过我心里还是很自豪,毕竟我亲了漂亮的红叶。

有一天,我和红叶正在河边亲热,我抱着她,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就要亲吻她时,她猛地推开我,慌里慌张地说:“有人偷看呢。”我有些不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颗脑袋浮在前边不远处的草丛里。可能也看到我们发现了他,那人立刻将脑袋缩了回去。我心里惶惶不安,我想那人一定看到了什么,他要回了村把我们的事说出去,以后我和红叶怕就不能这么大模大样地来往了。红叶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肯定在心里埋怨我呢。

那时候,红叶好像很害怕村子里的人知道我们的事。她说她即便不是我的姑姑,我们之间也是不可能的,你考上学校就是公家人了,怎么还会要我?我做了一大堆解释,她只是笑,她说:“你别做梦了,我永远是你的姑姑,这不可能改变。”但我嬉皮笑脸叫她“姑姑”时,她又制止我,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呢。”她似乎更乐意当我的姐姐,她也真像个姐姐,宽容着我所做的一切。每当我想有所作为时,她总是说:“你这个调皮鬼,什么时候不再贪玩呢。”她用“贪玩”两个字,轻描淡写地抹去了我的无耻。

我紧盯着那片草丛,猜测着他可能是谁,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偷窥者竟是天宝。当他的脑袋重新浮现在草丛上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心里不由舒了口气,这家伙怎么转悠到河边来了呢。他是怎么发现我们的,又看到我们做什么了?那颗脑袋又要往回缩时,我大声喊道:“出来吧,齐天宝。”天宝十分局促地站出来,大嘴一咧,嘿嘿嘿地笑出了声。我让他赶快回村去,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没一点走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伸出两只手,对着红叶做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这才撒腿跑了。

我看见红叶倏地红了脸,低下头,良久没吭声。

天宝一走,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我就又不安分起来。她数落我不长一点记性,再让人看到怎么办。我说看到就看到呗,大不了娶你当老婆。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只是笑笑,显然并不当回事。我也并不觉得自己真会娶她,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我哪里会思考这么沉重的问题。我大把大把地挥霍着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以为日子就是这样,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也过不完。

但我想得太简单了。

那个暑假过得飞快,时光的轮圈好像还没有开始转动,就匆匆滑到了尽头。离开村子的前一天,我又一次赶到河边,可能是由于到得太早,等了好久也没看见红叶的身影。以往她总比我到得早,每次我牵着羊出来时,她已割了一大捆草。我躺在午后热烘烘的草地上,第一次感到了时间的漫长滞涩。

我无聊地瞅着树下的山羊,觉得它滑稽可笑,面孔消瘦无比,奶泡却油水充足,显得很不相称。我牵着它出门时,母亲忽然追出来,她忧郁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对我放心不下,我嘟哝了一句,便匆匆出了门。我害怕她那么盯着我看,连着有几天了,她总用这种目光审视我,显然是听说或觉察到了什么。有一次,她问我是不是常跟红叶在一起,我搪塞了一句。她说你已经长大了,又上的是正经的师范学校,应该懂得人情世故,见了红叶要叫“姑”,不要像过去那样没大没小的。母亲借此表明了她对我和红叶那种关系的态度,尽管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想直截了当地教训我,也许是怕伤了我的面子,伤了我的心?

母亲没说那句话时,我对未来还抱着一些幻想,甚至想找个机会向她透露一下我对红叶的好感,可我还没说什么,她就抢先粉碎了我的梦想。我感到了深深的绝望。跟红叶在一起时,我再不敢信誓旦旦,偶尔想说句什么,也觉得自己言不由衷,很虚伪。常常的,在我搂着红叶时,脑海里会蓦地跳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我怀里的这个女人不属于我,她迟早要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或许这个假期一结束,我们之间的一切就会结束。这个念头像条僵硬的蛇,缩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让我感到寒冷,恐惧。有时,我甚至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红叶,我怀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心理,疯狂地拥抱她亲吻她,搂得她喘不过气来,亲得她嘴唇肿胀发紫不得不使劲推开我。

我胡乱地想着,一抬头,看到红叶走过来了,视野中那段距离只有十几步,但在我的感觉里却漫长如一生。那一刻,我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搂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扑棱着翅膀飞去,彻底飞离我的世界。不知为什么,我的眼里竟有了泪水。她好像也动了情,柔顺地伏在我的肩头,像只可爱的羔羊。

“这大概就是爱吧,”我想,“两个人紧紧地拥抱,一直到死。”

后来,我松开了她,我们同时坐下来,我说:“我要好好好好地看看你。”我凝视着她,久久地,这是我第一次长时间地凝望她。她忽然羞涩地一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疲惫,好像是生了病。我问她怎么了,她忸怩地动了一下,说:“这你就不要问了。”我被弄糊涂了,固执地要她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她打了我一下,说:“你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这是我们女孩子的事。”我说:“你们女孩子有什么事。”她脸一红,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女孩子的事,你一个男生干么要知道呀。”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走。我的情绪不由得低落下来,我说真不想去学校,为什么非得要去念书呢。她说:“你真傻,念书多好呀,可见你是让我惯坏了。”我叹了口气,说:“要是真能娶你当老婆就好了。”她一恼,伸出手要打我,那只手却被我捉住了。我握着她的手,说:“我真的不骗你,做梦都想。”她叹息了一声,慢慢向我伸出一只手,从头发移向我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抚摸我,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么主动。我感到脸上的青春痘含苞欲放,心里由不得感叹,这样真好。

我索性躺在草地上,头枕着她的腿,我闭上了眼睛,我愿意在她的抚摸下长睡不醒。可没多久,我渐渐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气息,这气息只能来自她的身体。我凭着直觉,猜出这跟女生的事有关。我又有了游戏的兴趣,我想看看她那个神秘的部位。我坐起身,猛地把手放到了她两腿交叉的地方,她愣了一愣,立刻移开了我的手。她脸上满是羞恼,我笑了笑,又一次把手搁在了她那儿,她又一次移开了我的手,这样反复了几次,她不再抵抗了。我的手隔着她单薄的衣裤小心地移动着,我感到喉头发堵,体内有一种特别的冲动。我迟疑了一下,开始解她的裤带,我以为她会很强烈地反抗,奇怪的是她没动弹,仿佛被点了穴。她的脸开始涨红,红晕从颧骨处慢慢向周围扩散,波纹似的。我心里不由一阵狂喜。我匆匆解开了她的裤带,一只手沿着她平缓的腹部缓缓地深入,可在到达目的地时又火烫似地缩了回来。我匆匆地系好了她的裤子。我不敢碰她。童贞的禁忌在我心底隐隐作祟,随之泛起的作孽感使一切前功尽弃。

可不一会儿,我的手又移向她那里,除了不敢解开她的裤子外,我做着一切浮浅的动作。我的手仿佛被一种异己的力量操纵着,欲罢不能,无休无止,不厌其烦。她突然把脸转向我,与此同时她的手也准确地落到我的那个部位,她看着我,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狡黠。我的手动一下,她那只手也动一下,我停下来,她也停下来,就好像是我的复制品,我的影子。我感到下体有了变化,一团火在燃烧,我立刻搬开了她的手,也不再动她。她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这使我心中一片迷茫。多年后,我才知道女孩子也有情欲,就像我们渴望着她们一样,她们也同样渴望着我们。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却忽略了这一点,以至于很正常的行为却难以理解和把握。

后来,红叶不再笑,眼里盈满了泪水。我感到害怕,以为她在生我的气,赶紧发誓,以后绝不再欺侮她了。

她直直地看着我:“你说我们还会有以后吗,你觉得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太不够了。”我说。

“忘了这些吧,到了学校要专心念书。”她说。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忘了你?”我摇摇头说。

她没做声,看了我一眼,慢慢站起身,让我再看会儿书吧,她要去割草了。说罢朝远处走去。走了几步,她停下来,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掉转身匆匆走了。她再没有回头,走得很快很快,好像要极力摆脱什么似的。我想追上去,双腿却像身边的草一样扎了根。

7

再回到校园,我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见到菲也不再躲闪。有一天,我和她在教室门口撞了个正着,我不仅没一点脸红,反而跟她说了句玩笑话。她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是在确认我到底是谁在跟谁说话,她有没有听错。我没回避,目光坦然地迎着她,同时嘴角浮出一丝笑。我以为那是嘲讽的笑。见我这样,她反而有些害怕了,又看了我一眼便逃也似地走了。我好像听到了她内心的声音——不对吧,他怎么过了一个假期就变得这么无所畏惧了?这还是那个见了扑灯蛾就吓得直往我身边靠的胆小鬼吗?还是那个偷偷地恋着某个女生的很流氓的家伙吗?——是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她心里的好多话。

我也不再害怕别的女生,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们都说不出的幼稚。有时到教室早些,我会在自己的位子上,毫不掩饰地看着从门口进来的每一个女生,也不管她们怎样反感。我以为这是一种客观的看,她们在我眼里不再夸大或缩小,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我发现菲并不比别的女生有多少魅力,她其实很平淡,相反,我甚至认为她有些地方长得很不好看,比如她的高颧骨,按照村里的说法,那是不折不扣的克夫相,哪个男人娶了她将来肯定要倒大霉的。再比如她的鼻子,挺倒是很挺,看上去却有点虚假,像个假鼻子,就是说上帝在造她时不是很投入,有些马马虎虎潦潦草草的。既如此,那过去我怎么那样热烈地暗恋着她呢?是因为她的皮肤太细腻太白,一白遮百丑?还是因为我们是同桌,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不知道,我也懒得去探究了,反正我和她的一切已成了过去。再说娅,我对她的印象倒是不错,觉得她挺本真的,不像菲那么妖里妖气,写到这里我忽然想明白了,我过去迷恋的可能就是她这点妖气。后来娶妻生子之后,我更明白了一个道理,假如你想选择一个女人做老婆,娅这样的女性可能最理想。但当时我并不懂这些,我对异性仅仅是一种青春期的肤浅的感觉。再比如我们班的张梅、季小红、古兰兰,这几个女生可以说比较好看,别的女生好像就不怎么耀眼了,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土就是太妖,等等,都不是我喜欢的那个类型。

同桌张晓枫立刻觉出了我的变化,他说你好像换了个人,你给了我一种耳目一新、开天辟地的感觉。我不由一笑,是吗?是这样吗?他点点头说,说吧,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对他说了红叶,说了我们的恋爱故事。我知道这事就是不对他说,也难保不告诉别人。那时我很幼稚,太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成熟的样子,不想让别人觉得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当然,我在叙说的过程中省去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细节。我觉得说出来后心里很畅快,内心的喜悦感和成就感也放大了好几倍。张晓枫大睁眼睛看着我,舌干口躁的样子,他好像被我的所作所为惊呆了。我笑眯眯地看着他,觉得他这样子很让人受用。老半天,他一竖大拇指说:“没想到你这家伙是土默川的狼,善眉善眼吃人呢,根本就想象不到你这么快就得到了。”我心里自然有些得意,连张晓枫这样的恋爱专家都这么夸我,可见我确实不是个毛孩子了,成熟也成功了。

不久,我便知道张晓枫在追求他的女老乡林小雪,她是我们学校三年级的学生。对于林小雪,我的感觉是她长得太美太美了,美得无法言说。那次她来我们宿舍找张晓枫,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在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那种美使再美好的文笔都相形见绌。我觉得她比电影《小花》里的刘晓庆都好看。那时,校园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小蟊贼撬开了林小雪她们宿舍的门,他本来可以带走一些比较值钱的东西,但最终只拿走了林小雪的一本相册。我想那小蟊贼一定在相册和财物间作了一番取舍的,最终他放弃了财物。事后,连那些嫉妒她的女生都感叹,是林小雪的美镇住了小蟊贼,使整个宿舍避免了一次重大的财产损失。

一天下了晚自习,我们回到宿舍,熄灯好久发现张晓枫的铺位还空着,起初大家也没在意,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议论今天班里发生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哪个男生跟女生多说了句话,哪个老师讲课时多看了一眼某个女生。有时讨论得太激烈了,会被闻声而来的陈大凯老师予以制止——他就住在我们宿舍隔壁。陈大凯不仅口才好,也会做工作,对待学生总像春天一样温暖,他很文雅地敲敲我们的宿舍门,提醒我们早点睡吧,别误了明天的早操,然后就走了。他这一说,我们便不敢再瞎议论了。我们宿舍有七八架双层床,住着十四个男生,到现在我还记得谁在哪一架的哪个铺位,谁睡着了喜欢打呼噜放屁,谁喜欢磨牙说梦话,谁从上铺跌到床脚下睡了一夜,一直到早起才被同学喊醒。我们班长也在这个宿舍,他跟张晓枫一样的高个头,年龄也比我们略大些,当时就很有组织能力,毕业后干了多少年,竟然当了一个县的县委书记,据说很得民心。成了政治明星之后,我们就逮不到他了,所有的同学聚会他一概不参加,这让我们不解,莫非从了政,就得牺牲同学之间的友情吗?宿舍里还有个年纪很小的数学天才,他住在靠近门口那架床的下铺,不大学习,但数学学得呱呱叫。他患有抑郁症,头常常裂开似的疼,第一个学期便请假回去休养了半个月。他不大喜欢跟我们开玩笑,常常坐在下铺的角落里发呆,我们议论女生他从不参与。

后来,这样的讨论持续了一阵子,我们班长说算了不说了,越说越兴奋越睡不着,你们先睡吧,我去操场上走一走。又过了好一阵子,他回了宿舍,很平淡地对我们说了一句话——张晓枫在操场谈恋爱呢。他这一说,真是石破天惊,所有躺在床上的人睡意顿去,一个个从床上弹起来,向操场奔去。那个夜晚月色很好,我们在班长的指点下,看见那边一棵树下有两个黑影,他们好像因为什么在争执着,声音忽高忽低,但说了些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清。其中一个显得烦躁不安,身体来回移动着,当他离开树影走到月光下时,我一下看清了,是张晓枫!我看见他始终没有靠近那个女生,他固执地对她诉说着什么,那个女生有几次像是要离开了,却被他挡住了去路。寒凉的秋风摇晃着我们头顶上的枝杈,我听到谁的牙齿在风中剧烈地磕碰着,发出并不悦耳的声音。我觉得有点可笑,他在匆忙中只穿了件背心,可依然目不转睛,生怕漏掉了一个细节。

突然间,张晓枫像一株植物拦腰折断了,不,是跪下了。我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那个女生迟疑了一下,弯下腰去扶他,可他怎么也不肯起来。我想他一定是提出了什么要求,要是得不到对方的答复,他恐怕要永远跪在那里了。那个女生终于失去了耐心,她不再搭理张晓枫,一跺脚向前边走去。我听到张晓枫绝望地喊了句什么,那个女生停住了,回过头望着他。借着月光,我们看清这个女生是林小雪。是的,是女神一般的林小雪!我们不知故事接下来该怎么发展,张晓枫要怎么样,林小雪又会怎么样。我们都期待着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谁突然打了个喷嚏,那声音嘹亮无比,操场上的那两个人怎么会听不到呢。果然,张晓枫慌乱地站起来,跟着林小雪向那边逃去了。

那夜张晓枫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现在记不大起了,感觉应该过了很久才进了宿舍的吧。

我从操场回来后,胡乱想了一阵子,便沉入了睡乡。我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我梦见了红叶,裸着的红叶。她咯咯咯地冲我笑着,一脸狐媚样儿。是的,她在勾引我。我一把就将她搂住了,我能感到她胴体的温热,我像遇到风的帆,载了雨的云,但没一会儿,帆沉了,雨停了,狐媚的她消失了。醒来后我感到内裤黏湿,这种可耻的生理现象使我怅然若失,心情黯然。

连着几天,张晓枫显得无精打采,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他,我也参与了那次不光彩的偷窥。如果我们不去打扰他,他或许会如愿以偿,得到他想要的爱情的。唉,那个讨厌的喷嚏。不仅仅是我,整个宿舍的人都感到很内疚,大家跟他说话时神情都有些不自然,目光躲躲闪闪的。也许是由于深陷在痛苦中,他对我们的反常竟没有一点觉察。

后来,张晓枫对我说了那天的事,也就是向我讨个主意吧。打从知道我和红叶的事后,他暗里将我当作了神灵,恨不能烧炷香把我供起来了。我说你还向我讨主意,你能把林小雪约出来就是能耐了。他叹口气说,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我骗她说要回老家一趟,她正好有东西往回捎,就跟出来了。我说你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就是能耐了。他说能耐什么呢,他那张嘴比脚后跟都笨,关键时刻怎么也表达不清。我的眼前蓦地浮现出了他在月光下焦躁不安的样子。

“那她怎么回答你的呢?”我问。

“别提了,”他摇摇头,“她说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根本就帮不了我这个忙。”

“这没什么,”我想了想说,“要是她一开始就答应你,那爱情还有什么意思呢?爱情是美好的,需要我们不断地去追求呀。”

“这我知道,”他说,“我绝不会放弃她,绝不会放弃爱情的。”

我一拍他的肩头,说:“这不就对了嘛。”我的口气俨然一个过来人。

但我同时也发现,这个自称爱情专家的家伙其实很脆弱,很不成熟,不过是一只纸老虎罢了。

8

那个秋天快结束时,我的一篇小说在省城的一家杂志发表了,里面有我对菲和红叶的幻想、欲望以及忧伤。我们的语文老师恰好订着这本杂志,他当时的激动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先是把我叫到办公室鼓励了一番,说你好好努力吧,将来肯定能写出个气候的,接着,又在语文课上把我表扬了一番,好像我已经写出了《红楼梦》。他还推荐我当了校刊的副主编。班上的同学更是把我佩服得不得了,说我将来肯定能成为大作家。那些原本把我看成危险人物的女生也不再对我横眉竖目,望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敬。那正是上世纪八十代中期,商品经济的大潮还没有席卷而来,文学在校园还是有一些魅力的,这是我一举成名的社会背景。我为此得意忘形,觉得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

不知为什么,在一片赞歌中,惟独娅对我的成功表现得很冷淡,这让我大惑不解,以往我就是有篇作文被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评了,她也会忍不住多看我一眼,投来羡慕或鼓励的目光。更让我难堪的是,她竟在我的语文课本里塞了个小纸条,上面有“你现在不过是颗尚未成熟的青春痘”之类的句子,并公然将自己的名字署在了后面。我只看了一眼就气炸了肺,真想当面问问她究竟什么意思,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想一个人成名之后,就该沉得住气,大度一些,不能对别人的讥讽打击以牙还牙。更何况,我对娅一直颇有好感呢。

过了几天,娅看我没什么反应,竟然得寸进尺兴师问罪了。那天轮我值日,下了晚自习我开始扫地,同学们陆续走了,只有她还留在教室稳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我想这个女孩子看来是跟我较上劲了。我咳了一声,提醒她尽快离开,否则可能会被我扫地出门,可她却没一点反应。我有些无奈,心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扫到她的座位时,我就要绕过去,她却腾地站起来,说:“你这值日生不合格呀,怎么把我的位子落下了。”我看了她一眼:“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你不离开我总不能把扫帚戳到你身上吧?”说完,我埋下头干自己的活儿——我想我得赶快离开教室。娅忽然扑哧一下笑了:“大作家,还在生我的气呀。”我说:“我生你的气干么,你最好离开你的座位,不然就别想沾一下我的扫帚。”她又一笑:“你别拿出抬杠的架势好不好?我那样做我都是为你好,你想想,你的小说真就那么完美无缺?老师只是鼓励你,你可不敢骄傲呀。”说完,她诚恳得望着我,目光像没受过一丝污染的小溪,潺潺缓缓地流向我。我听得那声音抚摸着我的心,迅即低下了头,我不知该说什么。后来,她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开其中的一页说:“帮我看一下吧,我胡乱写了一点东西。”我说:“我也不懂,你别开我玩笑了。”

“你真不看?不看那我撕了它。”她生气地说。

我看她真拗上了,只得接过那个本子,匆匆看了看,那是一首优美的散文诗,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渴望,一种朦胧的向往。

“这诗,我不懂。”我结巴地说。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真不懂吗?”

我点了点头,想逃离,教室却突然断了电。那时学校对各个教室的用电是有控制的,到了一定时间,所有的教室都会熄灯。黑暗中,我无所适从,对她说了句什么,便向教室门口匆匆走去。慌乱中,我把一张桌子带倒了,发出很响的轰隆声,这张桌子又引发了邻近几张桌子的暴乱。娅叫了一声,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她的手因为害怕很有力,几乎把我的胳膊捏疼了。我想挣脱她,却身不由已,就像一根呆头呆脑的木桩子戳在她的掌握中。过了一会儿,她好像醒过了神,手一松,放开了我的胳膊。我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把扫帚,它就像一件可笑的防身武器。我划着了一根火柴,借着微弱的光亮,扶起了那些桌子,咕哝了句什么,然后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走出了教室。她也马上出来了。

天上有一弯轻描淡写的眉毛和无数只神秘的眼睛。

我磨蹭着锁了门,她依然在一旁等着。路上晃动着一些迟归的身影,几个男生大声唱着歌,一会儿是《北国之春》,一会儿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我迟疑了一下,说你先走吧。黑暗中,她沉默了良久,突然一扭身走了,背影透出了埋怨和生气。

那个夜晚我失眠了。

我一闭上眼,就能感到娅的目光,它持久而有力,潺潺缓缓地流向我,使我惶恐不安。我自然懂她的意思,但我想我不能。我不是有女人了吗?不是有红叶了吗?我努力想着红叶,眼前又浮出她羞涩的笑和那对坚挺的小乳房,它们夸张地凸现在我眼前,如同高悬的月亮。不知为什么,她的脸反倒模糊不清,就像月亮周围散出的光晕。过不了一会儿,娅的脸庞又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从我脑海里冒出:她也长着一双坚挺的小乳房吗?这个念头折磨着我,使我无法入睡。

此后的一些日子里,我时时能感到娅的关注,那目光持久有力,固执地无声地流向我。但我总是用心中的红叶抵御她,我努力维系着红叶在我心中的地位,尽管我知道她迟早会属于别人。我思念红叶,想念割草的她。我觉得自己不能背叛她,我对她发过誓,我曾经像个小男人抚摸过她,我是有责任的。可有时我又害怕想起她,记忆一旦回到那些日子,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双坚挺的小乳房,这使我感到爱的单调与乏味,无聊与无耻。我多么希望伴随着她的是一些洁净的画面,可结果却总是徒然,愿望与实际的背道而驰使我苦恼不堪。这时候,我更不敢面对娅那双清澈的目光了。但我又觉得躲不过去,该来的总是要来。

一个阴郁的黄昏,娅敲开了我宿舍的门,宿舍里只有我和张晓枫。那些日子他还是一筹莫展,被可恨的单相思搞得焦头烂额。娅进来之前,我和他刚结束了一场无聊的谈话。我跟他开玩笑说:“要不我装成一个流氓,对林小雪耍无赖,你忽然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说不准事就成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没有想到他当了真,他盯着我说:“你真会这么做吗?你要能这样,那就救了我。”一看他这样,我就不敢再往下说了,我怕他真的抓住我不放。他投向我的目光可怜巴巴的,夹杂着一种阴冷可怕的东西,让人觉得害怕。见我不说话,他冷冷一笑,说:“就知道你是在戏弄我,你根本不会帮我,你们谁都不会帮我。”我想安慰他几句,他说:“你别说了,我一点都不想听。”

我问娅什么事。她说她母亲生病了,想明天一早坐车回去看看,问我能不能送她去车站。火车站在县城,离我们学校有十多里路,不通客车。平时我们想进城,要么步行,要么借辆自行车骑着去。我看了娅一眼,不知该怎么说,我害怕与她单独在一起。张晓枫似乎看出了什么,看了我们一眼,扭身出去了。他还真的走了,我心里真把他恨得要死,怎么就走了呢。宿舍里只剩下我和娅时,我更感到局促,脸涨得红红的。

“你到底送不送我,吭个声呀。”她说。

“送。”我点了点头,声音似乎是从地缝里钻出的。我想再怎么小气,也不能在这种事上拒绝她。

她是早晨八点的火车,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动了身。

夜里下了一场小雪,地面铺了一层绒绒的白,泛着白瓷的光泽。正是天将破晓的时候,寒意袭人,从嘴里呵出的气都是白的。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向县城的方向走。车是跟宿舍里本县的同学借的,破得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她坐在车后架上,一只戴着粉红色手套的手小心地搭在我的腰间,一动不动,就像从我肋条上长出来似的。我感到腰窝那里很暖和。路上她很少说话,偶尔问我句什么,我也装作没听清,胡乱应承一声。谈话就更不可能了,这正是我期盼的。

走了一段坡路,翻下去就是那条叫十里河的冰河了。十里河是桑干河的支流,每次路过这里,我总有一种亲切感。这里和故乡的河通着。河面上高悬着一道长长的木板桥,走在上面,即便单身独马也觉得心惊肉跳。人多时,桥身更是不停地颤悠,使你疑心某一刻它会断裂,可多少年来,不知有多少人经过这里,始终就没见这桥出过什么问题。

踏上木板桥,我们下了车,小心地移动着。她在前,我在后,桥在我们脚下颤悠。桥板像一根琴弦,我们就在弦上走着,弹奏着什么。走近桥心时,她脚一滑,差点摔倒,我一伸手扶住了她。她回过头,柔柔地望着我。接下的一段路,我们并排走着,彼此挨得很紧。她的羽绒服和我的衣服磨擦发出“簌簌”的声音,听着就像音乐。可这时候,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红叶的身影和她那双赤裸的小乳房,那个可怕的念头于是又一次开始折磨我——娅也有这样一双小乳房吗?这么一想,我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身子也不由得往一边靠了靠。

娅敏感地把脸侧向我,好像在问,这是为什么?

我不敢看她,不敢面对她的目光,自卑感像一只黑手紧紧地攫住了我。

过了桥,县城已遥遥在望,这时候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我跨上车,催促她快走,她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急,看那样还想再这么步行一段。我忽然生了气,我说你还想不想回家。我的声音很大很焦虑,掩盖着内心的喧嚣和不安。她吃惊地望着我,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哀怨和失望。我扭过头,故意不去看她。她终于跨上了后车架,一只手搭着我的腰窝,但我却感觉那只手像一块硌人的冰。一直到进了车站,她再什么话都没说。我看着她像一片树叶飘进了候车室,被人流冲向了站台,我的心一片迷茫。

送走娅的那天,我在教室里一抬头就能看到前边她空着的座位,我的心也随之变得空旷起来,仿佛庄稼收割之后的田野。我知道我从此失去了她,一切再无可挽回。现在想来,在我的恋爱史上,娅是第一个主动对我表示好感的异性,也是最后一个。我故意错过了她,只为了求得内心的平衡。这也许是一个永久的遗憾,但当时我只能这么做。

9

那年最后一些日子,张晓枫彻底陷入了绝望中,他瘦得厉害,颧角几乎挂得住一只书包,样子实在令人担忧。我劝他放弃这桩无望的爱情,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他心里只有林小雪,谁都甭想让他改变爱。他变得非常固执同时又十分脆弱,他说他夜里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林小雪,她在嘲笑他,别人也在嘲笑他。我说你这肯定是一种错觉,我怎么没觉得呀。他说,你们就是在嘲笑我,你不要否认。

陈大凯好像也听说了什么,有一天,他把张晓枫叫去了自己的宿舍。可能是找他谈谈心。张晓枫回来后,我问他陈老师说什么了。他半天没吭声,后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爱一个人有错吗?难道非得放弃吗?”听他这意思,我就知道陈大凯跟我一个观点,肯定是劝他不要再对林小雪存什么想法了。再后来,他忽然又说:“咱们老师的女人真漂亮呀。”我说:“你说什么?”

“我看到师娘来了,”张晓枫叹口气说,“要是师娘不来,陈老师还不知说我多久。”

我们于是知道师娘来了。

师娘和陈大凯一直两地分居。师娘也是个老师,在陈大凯老家那个县的一所中学教音乐。据说她唱得很好听,但我们一次也没听过。陈大凯也喜欢唱歌,经常组织指挥我们班参加学校的歌咏比赛,可能就是受了师娘的影响吧。当年,陈老师带着我们打了一个接一个的大胜仗,歌咏比赛、体操比赛、篮球比赛、版报比赛、征文比赛等,永远在全校拿第一,第二也不行。我记得我们上一年级的那个秋天,她来过一次,长发披肩,高跟鞋走起来“登登登”的,很好看。因为我们宿舍的门朝北开着,塞外冬天的风又太大,所以房子前设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和房子一样也是用泥坯子砌的,走廊一孔窗户也没有,黑乎乎的,两个人撞上了也看不见。有一天,我在走廊内就与师娘撞了个正着,我一下怔住了,她冲我笑了笑,登登登地走了。我嗅到她身上散出一种好闻的香味。

师娘来了,我们宿舍的男生都有一种隐隐的莫名的兴奋。这时候我们已不是一年级时的雏鸟了,我们都想干点什么,发现点什么。那天晚上熄灯后,我们议论了一阵班里的事,后来,忽然有人说,陈老师这会在干什么?马上有人说,还能干什么,肯定在和师娘在说悄悄话。又有人说,光说悄悄话吗?肯定还做别的事。最先说话的人问,会做什么事呢?这一下把大家问住了。后来,有人说出去方便一下,跳下床离开了宿舍。不一会儿,我们班长也出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大家都爬起来了,都说要出去一下。我也爬起来,我发现张晓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捅了一下,问:“你不出去?”张晓枫一动不动。我再懒得理他,跑着匆匆出了宿舍,我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我们这排宿舍东侧有一条通道,从这里出去就能绕到陈大凯宿舍的窗前,我凑过来一看,他们都蹲在墙根下,侧着耳朵听。很冷的冬夜,只有半个月亮,我听到有人冻得瑟瑟发抖。我什么也没听到,他们肯定也都没听到,后来,我们一个个蹑手蹑脚地回了宿舍。

躺下后,我们憋不住地说笑,感叹白卖了一回冻肉,什么都没听到。有人说,陈老师是老手了,早有了防备,我们哪会听到,让你听到了人家以后还怎么上讲台?又有人说,可能得后半夜吧,师娘来一趟多不容易,他们肯定会有点事。我们班长说,见好就收吧,不准再出去捣乱了,让陈老师听到就不好了。其实他不说,也没有人再出去了。

那天夜里,他们打起呼噜后我还没睡着,后来听到有谁从铺位上爬起来了,侧过脸一看,是张晓枫。我以为他是出去撒尿,可等了好久也没见他回来,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晨一睁眼,发现他还在铺位上蒙头大睡,起床铃响了半天,他似乎也没听到。我又捅了他一下,问他夜里是不是出去了,听到什么没有。没想到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我才不像你们那样下流呢,我哪里会去听老师的房,那成什么了?”

“那你去干什么了?”我问。

“我去小雪她们宿舍前站了一会儿,”他半天说,“我想她想得睡不着。”

我一下怔在了那里,隐隐感到他要出什么事,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发疯。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美术老师正给我们讲达芬奇画蛋的故事,她在黑板上夸张地画了若干个“0”。我们一直很喜欢听她讲课,觉得她的课生动有趣,而且她长得又那么甜。这时张晓枫忽然从我身边站起来,摇晃着单薄的身影向讲台走去,美术老师问他干什么,他笑了笑,反问老师站那儿干什么。我们还没有缓过神时,看到张晓枫已站到了讲台上,无比动情地朗诵起裴多斐那首著名的爱情诗来:

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懒懒地飘来荡去……

只要我的爱人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那绝对是精彩的朗诵,我们都被他的声音迷住了。后来他狂笑着走出了教室,一直被他堵在身后的娇小的美术老师才说了句话,真是个神经病!我一开始也觉得很好笑,但只笑了一下,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能张晓枫确如美术老师所说的那样,疯了,得了神经病了。我对美术老师说了句什么,往教室外追去,我看到张晓枫仍边走边狂笑着,好多人都从窗口探出了目光。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想抓住他,把他拉回我们宿舍去,可他根本不听话,力气大得吓人,只一把就将我推倒了。等我爬起来时,他早不知跑到了哪里。

我赶紧跑去找了陈大凯,说了张晓枫的事。

第二天下午,张晓枫的父亲便坐公共汽车来了。那是个善良而又谨小慎微的乡下老人,他上身穿一件老羊皮袄,下身着一条黑布棉裤,脚上是一双大疙瘩翻毛皮鞋。老人已从班主任那里知道张晓枫怎么回事了。可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会犯疯病,他反复对我们解释,他们家几辈子都与这种病没一点瓜葛。我说我也不相信他会发疯,他只是一时受了刺激,回去养上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老人担忧地看着儿子,听着张晓枫嘴里不时冒出一句半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来他安慰儿子说:

“你要真想娶个媳妇,回去爹就给你把事办了。”

哪料张晓枫一点不领情,恶狠狠地说:“我只要林小雪,别人谁都不行。”

老人就问我,那个林小雪到底长了个啥样子,竟把我家晓枫迷得神神道道的。我就给他讲了她们宿舍失盗的事,贼放着东西不偷,只拿走了她的相册。

老人摇摇头说:“这样的狐媚女人娶不得,娶了也是个祸害。”

老人在我们宿舍住了一晚,就和张晓枫挤一张床,他好像一夜未眠,不停地翻身。第二天一早,他就领着张晓枫走了。可能是怕儿子受冷冻,他把自己的老羊皮袄披在了张晓枫身上,这一来,张晓枫的样子就显得十分滑稽,我们想笑又不敢。张晓枫这一走就是一年,一直到第二年的冬天,他才返回了学校,因为功课误得太多,留到下一个年级了。他好像很为自己的事不好意思,再见了我们也不多说话,能躲开就躲开了。

那天,我们宿舍的人都去校门口送他,他挥着拳头说:“林小雪是我的,你们休想夺走她!”

10

寒假我回了村,听母亲说红叶已订了婚,过了年就要出嫁了。对象是镇上的一个医生,他爸在镇政府大院当着副镇长,在镇子最繁华的街上有一处三上三下的瓦房院,条件应该说相当不错。美中不足的是,那男的腿有点问题,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据说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红叶对这门亲事不大乐意,可她爹妈却觉得这是门很不错的亲事,因为只要红叶嫁过去,那个副镇长就可以把她哥哥安排到县化肥厂当工人。母亲说,女孩子都这么回事,长大了就得出嫁,至于嫁好嫁坏那就看她的运气了。尽管我知道这是我和红叶最终的结局,听了后心里却还是很忧伤,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好像一座原本属于我的宝库被人盗了。母亲怔了一怔,把脸扭到了一边。

我想见红叶一面。

我真的很想看看她,再怎么也得说句话吧。

但是白天我不敢去找她,毕竟,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了,我不想给她惹什么麻烦。连着两个晚上,我都在她家门口等,始终没见她出来。母亲知道我去干什么了,说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人家红叶有男人了,又怎么会理你呢。我不信她会这么绝情,她一准是不知道我在等,要知道了一定会出来。第三天晚上,我又去她家门口等,这次没等多久,她出来了,是出来倒水的。显然没想到我会在家门口等她,她愣怔了老半天出了声:“是你呀,你怎么来了?”我没吭声,眼里却有了泪。她哗地把水倒在门前的积肥坑里,说:“你等一会儿,我去换一下衣服。”然后就急急地回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她穿着一件羽绒衣匆匆出来了。

“我们不能在这儿,”她扭过头看了自家大门一眼,又冲我笑笑,“让我爹看到就不好了。”

我跟着她往村外的果园走去。

果园里有一间土坯房,夏秋时节里面有人守着,到冬天就没人了。我们进了里面。土墙上挂着一盏马灯,她从旁边的小洞里摸出盒火柴,将灯点了。棚子里立刻有了光亮,我看清了她的脸。我也看清了她胀鼓鼓的胸。还不到半年时间,她就和过去不一样了,有点像别人的“未婚妻”了。我想她一定让那个人搂过了,甚至已经那个了。她见我直直地盯着她看,忽然笑了,看什么看,不认识了?我没吭声,还是看着她,仿佛要从她身上找回一些过去的记忆。她一伸手捂住了脸,说:“还看呀,你都把人家看羞了。”隔了一会儿,她放下手,说:“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还挺有情义的。”说完,她重重叹了口气。我从她的叹息声里看到了那条河和河边两个依偎的人,看到了那个无聊而无耻的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

很冷的冬夜,土坯房的窗口镶满了金豆似的小星星,我好像听到了它们牙齿打战的声音,我的心也很冷很冷。我很想把她搂在怀里,我觉得她的胸应该是温暖的,里面有一团火。可我不敢,耳畔总有个声音在提醒我,她是别人的未婚妻了,不是河边那个属于你的女人了。你没理由也不该去搂她。但我想不能这么沉默下去,总得对她说几句安慰的话。我终于出了声,但说出来的话却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我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有些抱怨的意思。

“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了,”我看了她一眼又说,“听说过了年就要出嫁?”

她淡淡一笑,说:“找不找我哪作得了主,生在乡村,哪个女人不是这样的命。”

我听出了她言语间的无奈,知道自己说错了,赶忙说:“听说你对象挺好。”这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得自己说错了,这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吗?她果然不高兴了,一伸手打了我一下:“连你也学会挖苦人了?你肯定听人说他有毛病,才故意这样取笑我吧?”我赶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听说他家条件很好,还给你哥安排当了工人。”她直直地看着我,忽然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我吓坏了,她心里一定非常难过,要不然怎么会哭呢,看来我又说错了。我不知该怎么办,看到她脸上那么多泪,就伸出手帮她擦,冰凉冰凉的,都凉到我心里了。

半天,她止住了抽泣。她哼了一声,说:“你弄得我怪痒痒的,谁让你给人家擦泪了?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很想说,我是你的小男人,可我没敢。她忽然问:“假如我也和你一起上学,你会娶我吗?”我说:“当然。”她看了我一眼,像是否定什么似的摇摇头:“不会的,毕竟我是你姑姑呢。我们之间什么想法都不能有,对不对?你还是静下心好好念书吧,将来你肯定能找个更适合你的女人。”我想说,其实我一直在想你,做梦都是你的影子,什么都梦,可我终于没有说出来。

“你嫁了人,我要是还想你怎么办?”我看着她说。

她看了我一眼,突然把我揽在了怀里,良久,出了声:“不能再想了,再想只会害了你。”

我脸贴着她的胸,好像听到了她的心跳。

“我还想看一眼,我要记住它们。”我说。

她忽然笑了起来,说:“你这坏家伙,就不怕把我冻坏?”

“我只看一眼。”

她摇摇头,最终还是解开了衣扣,我在马灯的灯光里看到了一只饱满的乳房,和我暑假看过的不一样,它火炉一样烤着我,烤得我都没勇气去试一下它的温度了,但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她一伸手刮了一下我的脸,然后匆匆地系上了衣扣。

我们又说了一些话,她说不早了,该回去了。

我跟着她出了棚子,往村子里走。

夜里,我把脸埋在被窝里,哭了好久。

过了几天,那个医生骑着一辆当时村子里的人还很少有的飞鸽牌自行车来了,他是来接红叶到镇上去吃饭的。那一天,村子里好多女人和孩子都挤在她家门前看女婿。我也躲在人群后偷偷看,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的情敌形容猥琐,从大街上骑进巷子时还看不出什么,一下了车,一瘸一拐的样子便昭然天下,可是他看起来却很得意,故意把车铃铛拨得叮当响,生怕人们看不到他骑了辆名牌车似的。再看红叶,她走在那个瘸子身边,眼神有些忧郁,脸却羞成了一块红布。那一刻,我拳头捏得嘎巴响,真想冲过去照着那家伙的脸给上一拳,可我却呆呆地站在那里,没一点勇气。我盯着他推着车进了红叶家的门,盯着他在红叶一家人的簇拥下进了屋,盯着他大模大样地坐到了暖烘烘的大炕头上,一伸手接过了红叶端上来的白糖水。

我的目光后来落在了情敌的自行车上,我想你不是想把红叶接走吗,那好那好,你就等着吧。我走到车边,趁着人们不注意,一弯腰飞快地拔掉了他飞鸽车后轮的气门芯,只听“噗”的一声,轮胎泄了气,瘪了。

那声音太解气也一定太响了,我看到人们的目光全都聚到了我的脸上——我无地自容,落荒而逃。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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