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云 甘肃天水人,“80后”小说家,甘肃省儿童文学八骏,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班。中国作协会员,创作涉及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儿童文学等多种文体。出版著作有长篇小说《阳光飘香》、《让烦恼穿上隐形衣》、《四大雷女诞生记》、《多多的幸福花园》,短篇小说集《太阳真幸福》。有小说被《小说选刊》、《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2年短篇小说》、《小说精选十年精华》等选刊选本选载,作品曾获中国作协创研部举办的首届“海峡·冰心杯”中华在校生长篇小说大赛大奖、“天涯·网易·芳草杯”全国短篇爱情小说大赛一等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三届、第七届敦煌文艺奖,多次获黄河文学奖青年文学,短篇小说《借你的耳朵用一用》获第四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另有作品被中国作家协会列为重点扶持作品。
1
这是他们难得相聚的日子。
任小荣醒来的时候,丈夫赵畅明还在熟睡。秋日的清晨,阳光懒洋洋地散发出暖意,他们有两年没有来这个镇子了。镇子的变化很大,很多店铺焕然一新。小桥流水,鸟语声声,十分幽静。任小荣想让丈夫多睡一会儿。她走出客栈,坐在一棵核桃树下,要了一壶茶。
客栈前面一条小溪,是从山谷中流下来的。阳光洒下来,溪水熠熠发光。她喝着茶,听着哗哗的水声,有些惬意地坐到躺椅上。
不是周末,镇子上的游客稀少。任小荣呼吸着洁静的空气,品了一口茶,茶是很普通的绿茶,许是水的缘故,喝起来口感很好。
她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了。
昨晚开车来这里,都九点多了。出城的时候,赶上大堵车,不然六七点就到了。到镇子上才找的客栈。灯光幽暗,只能听见流水的声音,这家客栈靠在水边,有一座小小的石磙桥,任小荣喜欢流水人家,就选择了这里。收拾妥当,两个人都累得够呛,简单地洗漱后就躺在床上了,赵畅明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这是他们夫妻的信号。赵畅明这是虚张声势,他刚才开车的时候,哈欠连连。任小荣说:“睡吧,今天这么累了。”
客栈的对面是连绵的青山,深沉的绿。也许是多年的教师职业,让她看起来很有亲和力,一个微笑后,客栈老板娘坐到了她的对面,和她滔滔不绝地说起家常。她们轻声交谈,还是有点惊扰这里的宁静。
任小荣喜欢和陌生人聊天,陌生人之间最能聊出真的东西,反正聊完各奔东西,老死不相往来,相遇的几率几乎是零,往往对于彼此的倾谈是毫无保留的。
任小荣习惯性地问了句:“大姐家里几口人?”
老板娘说现在八口人,她和老公,两个孩子,还有公婆和她父母,她说她的弟弟因为车祸死了,就把父母也接来了。好在房间多,院子大,老人们之间也能和睦相处。老板娘说她只有那一个弟弟,还没有成家就……
老板娘说着眼圈红了,任小荣急忙转移话题,这么好的清晨还是远离悲伤吧!
“现在是淡季吧?”她问。
老板娘点点头。
这时,赵畅明起床了。他走出房间,沐浴在阳光里,笑着说,好久没这么舒服地睡过觉了,说着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
“小荣,我们出去走走吧,真是良辰美景。”
任小荣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尽量克制着语气,接了下面三个字:“奈何天。”
赵畅明说:“这是谁的句子来着?”
任小荣说:“是牡丹亭里的句子,但出处是谢灵运‘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赵畅明没接话茬儿,他说:“这里的湿度真大。”
“可不是吗,这里的植被好,空气湿润干净。”
2
他们沿着溪边的林阴小路,悠闲漫步。
远处是被薄雾笼罩着的墨绿色的山峦,山坡上的小庙,淡淡的炊烟。镇子上是低矮的房屋,正在打扫的老人,路边觅食的小鸡,懒洋洋的土狗。
“退休后,我们也来这里好不好?”赵畅明说。
“你才多大啊,就谈退休的事,不过我可巴不得你退休。”任小荣瞪了一眼赵畅明。
“饿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饿了。”赵畅明说。
“要不我们去吃饭吧。”
“吃什么饭,先走走吧,边走边找吧。”
溪水清澈冰凉,赵畅明蹲在溪边,洗了洗手,又拍了拍脸。他说:“我醒来的时候,还想完成此次的任务呢,结果你不在。”说着,他怪怪地看了一下任小荣。
任小荣说:“不着急,先养精蓄锐!”
过来人都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赵畅明俯下头,在任小荣耳边说:“吃完饭,我们就上战场吧。”
任小荣撇了撇嘴。她笑了。以前中午他们也有过,至今想起让人脸红心跳。任小荣说,反正有的是时间,明天之前完成就好。
赵畅明说:“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试一试。”
赵畅明巴不得立刻完成任务,马上回城,他的公司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任小荣才不会遂他的愿。
阳光悠长,空气湿润而洁净,路旁的花朵上,流淌着晶莹的露珠,鸟儿们悠然飞翔。赵畅明抬头看着山上的云雾,叹了一句:“真有点坐看云起时的境界。”
任小荣挽着赵畅明的胳膊,想起他们新婚的时候,每天,她都在他的怀里醒来,夜晚的睡姿总是紧贴着。那时候两个人都在按时上下班,任小荣在为赵畅明准备早餐的时候,总是哼着歌,歌声都飘着甜蜜。
赵畅明睡得不错,他揽了揽任小荣的腰,这是他们依然保持的亲密动作。
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来到一个叫做白云深处的饭店。这个饭店说白了就是农家的一个客厅改造的,只摆了六张简单的木质餐桌。看起来很原生态,他们找了靠街的位子坐下来。
赵畅明笑嘻嘻地说:“老婆,今天得给我补补吧?”
“补什么补,你劳动了吗?”任小荣白了一眼赵畅明。
他们要了一只土鸡,要了两个素菜,两碗米饭。很久没有这么悠闲自在地吃饭了。赵畅明平时吃饭不是在飞机上就是饭店里,任小荣总是吃学校食堂的饭。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次数很少。endprint
赵畅明啃了两个鸡腿,任小荣吃了两个鸡翅,他们啃着看着对方傻笑。
任小荣说:“畅明,你说我们这代人是不是特背?”
“怎么?”
“最近有一段子,说我们‘80后出生的这一代。”
“哦,我看了,就说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大学是不要钱的;上大学的时候,小学是不要钱的;当我们不挣钱的时候,房子是分配的;当我们挣钱的时候,房子也买不起了。”赵畅明一口气说完。
任小荣说:“嗯,这段子里应该再加一条,我们这一代连生孩子都比别人要艰难。最悲催的是,我们的卵子和精子被互联网和地沟油给污染了。”
赵畅明听得呵呵地笑。他说:“这段子写的还真是入木三分。”
为了怀孕,他们像今天一样,去过一次郊外。那次去之前任小荣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小男孩朝她跑过来,似乎要扑进她的怀里。她觉得是个吉祥的兆头,为了让赵畅明配合这个梦,她和忙得一周没有回家的赵畅明大吵了一架,使出了女人的三个绝招,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在她的威逼利诱下,赵畅明妥协了。
那次离危险期还有两天,郊外的农家乐,正是夏天,蚊虫肆虐,任小荣花了些心思打扮自己,一到郊外才发现,她打扮得有些多余,那里光线暗淡,明月高照,她不得不在喷了香水的身体上,抹上防蚊花露水,度假村的老板不知从哪里弄来三只猴子,他们就喂猴子玩,猴子顽皮贪吃,逗得他们开怀大笑。那晚,他们也像模像样地做了一回夫妻,只是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任小荣希望落空,从那以后,对待怀孕,她越发谨慎了。
回来后,任小荣制定了营养食谱,给赵畅明抓了补药,熬好亲自送到赵畅明的公司,看着他喝,喝了一些时间,赵畅明嘴上起泡,上火了,老中医给赵畅明把脉说,身体阳气很旺,根本不需进补。
她有些怨恨赵畅明,精力旺盛的他,怎么就没有时间生孩子?
任小荣正啃着鸡翅,赵畅明的手机响了。她眉头皱紧,忍住了。赵畅明接完电话,放下手机,一本正经地说:“公司有个棘手的事必须赶回去,拖到明天就更不好办了,我就说不该来这么远,哪里的床都一样。”
任小荣面无表情地说:“不是说好了,把你那破手机关了,你怎么不听。”
赵畅明说:“我一直是关着的,刚刚打开看了一下时间,电话就进来了。不接也不行。”
接了电话,就得回去办事。任小荣只得坐上赵畅明的车,匆匆回城。
任小荣没坐副驾的位置,而是坐在了后面。在车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她心里有一万个不痛快。她一直看着车窗外,目光空洞、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她此行的目的没有实现。她紧紧地攥着手机,恨不得把手机攥出个洞,她得找个发泄的物件,不然她真的会崩溃。
两个人一路沉默,赵畅明没放音乐。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
赵畅明把任小荣送回家,分别的时候,任小荣很严肃地叮咛:“记得别喝酒,别抽烟,晚上早点回来!”
赵畅明急忙立正,给任小荣敬了个礼:“遵命,夫人。”
任小荣这才笑了,她不能把气氛搞僵。非常时期吵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3
任小荣刚走进小区,就遇见他们文学院的老教授两口子,教授老伴有意无意地往她肚子上瞄了一眼,这老两口和认识任小荣的所有人一样,都更关心她的肚子状况。任小荣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她微笑转身,心里却酸酸的。
近来,任小荣觉得自己的肝火越来越旺,早晨一睁开眼睛,摸一摸身旁空空的枕头,她的胸膛会瞬间升腾起一团热火,一团让她心烦意乱的火。那火烧光了她对生活的热情,她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聊,她过得犹如行尸走肉。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她几乎从不和认识的同学朋友联系,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孤独里。
赵畅明自从当了几十个人的公司老板,整天早出晚归,经常不着家。他们很少一起吃饭,很少同一时间睡觉、醒来。赵畅明每次出门都说,不用等我,我晚上不一定回来,我要去出差帮我准备换洗的衣服。或者什么都不说,连个电话都没有。在外人看来,赵畅明是个成功的小老板,工作上如鱼得水,各种饭局应付自如,介绍起项目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另一方面,他的烟瘾和酒量与日俱增,脾气越来越火暴,几乎没有什么耐心。就连任小荣过生日,他都赶不回来,只在电话里说,喜欢什么就去买,别和钱过不去。
任小荣32岁,赵畅明34岁。他们是上研究生时认识的,恋爱也是从校园开始的。他们属于前“80后”,经历十年艰苦卓绝的奋斗,打拼出了自己的事业,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没有孩子。
任小荣回家后睡了一觉,醒来后,她坐在阳台上,倒了杯红茶,漫无目的地看了看窗外,下班时间,街上闹哄哄的,从28楼的高空看下去,街上黑压压一片。再看看天,雾霾刚刚散去,依然看不到蓝天,她有点窒息,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心里压着几块石头似的。
如果当初他们选择小城市,说不定早就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她忘记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了。不管怎么样,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是孩子。他们至少有一个孩子了,有个小可爱天天围着她,喊她妈妈。
备孕两年了,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准确地说,她和赵畅明像两条平行线,无法交汇,那能怀孕才怪。
科学表明,女人最佳生育年龄是25岁左右,最好别超过28岁。任小荣已经超龄,她知道自己的生育能力下降。为了不浪费卵子,她像书上说的那样,买了排卵试纸,买了本《怀孕宝典》,如今,她每天研究同房时采用什么样的姿势有助于受孕? 采取什么措施能增加精子数量、提高精子质量?哪些食物可以提高生育能力? 她照着书上说的,逼赵畅明吃高蛋白的东西,吃各种坚果。她自己也锻炼身体,保养卵巢,练习瑜伽。
起初的几个月,赵畅明很配合,有一月任小荣例假推迟,她以为成功了,结果却是月经不调。任小荣吃中药好不容易调理好例假,赵畅明那边却越来越忙了。
有一次,婆婆打来电话说,现在食品不安全,蔬菜农药超标,空气污染严重,你们又被电脑、手机天天辐射,要有健康的身体,要多锻炼,少在外面吃饭。任小荣听得啼笑皆非。婆婆说话从不正面说,总是旁敲侧击,斟字酌句,他们看来已经很着急了。endprint
为了让老人安心,任小荣说,现在压力大,没时间要。
他们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当时任小荣要读博,不读博,在高校根本没法呆下去。任小荣忍痛流掉了。她想,她还年轻,很快会再有孩子的。当时他们谁都没有在意。
4
晚上六点,赵畅明打来电话,说要陪客户,不能回来吃饭,他说尽量十点前赶回来,让任小荣自己吃。
任小荣发了短信:请不要喝酒……
任小荣在喝酒的后面用了省略号,赵畅明知道其严重后果。
赵畅明不喜欢喝酒。他骨子里喜欢简单的生活,不认识的人,初次见面,都觉得他像老师,他高大俊朗,脸上充满了书生气,赵畅明的父母均是大学教授,他从小学习优异,没有受过任何挫折。他的经历和任小荣相似,任小荣的道路也是顺风顺水,一路平坦。她唯一的压力,是学业的压力,有时候她做梦都在考试,现在终于不考试了。她想着可以过悠闲的日子了。没成想,新的烦恼又接踵而来。是谁说,生活是一个个理想的坟墓?
手机在响,是婆婆打来的,任小荣犹豫着要不要接。
婆婆和公公均是大学教授,他们是解放后从苏联留学回来最早的海归派。他们对她讲话从来都用书面语言,比如春节去看他们,她会说:“小荣,快请坐,路上很辛苦吧,先喝杯茶。”
客气得让任小荣有时候觉得,自己和她们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如今婆婆也着急了。任小荣真不知道怎么和婆婆说这事。
两个月前,婆婆也打来电话,她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闲话。什么工作忙吗,身体好吗,有没有出差,注意营养搭配,然后话锋一转,说:“小荣,你们备孕也有些日子了,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
任小荣和赵畅明正为喝酒的事闹别扭,随口就说:“最近畅明特别忙,整天不着家,天天喝酒,您说怎么要孩子?”
教授退休的婆婆是何等聪明,她马上明白了儿媳妇的意思。
婆婆说:“这样啊,我来和畅明说。你们可别为这吵架,这个事心情也很重要。”
任小荣有些感动,婆媳间到底隔着一层。
她说:“没事,您二老也要注意身体。”
婆婆的话果然管用。有一阵赵畅明不再喝酒、抽烟,虽不能按时回家,但一回家,会有些温存的言语,老婆老婆地讨好任小荣。为了保证中标率,他们计划着排卵期一起去周边短暂旅行。
他们还一同去咨询生殖科的医生,医生说你们最好平时不要同房,这样排卵期容易怀孕。两人听了,相视一笑,现在,他们一年也没几次正儿八经的房事。赵畅明工作太辛苦了,他回到家就像一只受伤的大象,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小荣也心疼。
他们连吵架的时间都没有。以前为各种鸡毛小事,他们都能争得脸红脖子粗,就是在外面吃饭,为点菜,也你一句我一句的互不相让,在旁人听来像说相声的。两个人的口才都极好。赵畅明在大学时期是校辩论赛队的。任小荣说话也常常噎得赵畅明半天一句话都答不上。现在赵畅明话越来越少,他的话,白天在外面说完了。
任小荣接了电话。
婆婆说:“畅明怎么不接电话?我给他打了三个,他都没接。”
任小荣说:“可能在陪客户吃饭!”
“怎么天天陪客户,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工作和生活要分开的,不能混为一谈。”
任小荣听了,本来想说他天天都这样,又觉得有告状的嫌疑,就说:“妈,畅明他挺好的,就是特别忙,过段就好了。”
婆婆听了说:“你早点休息。”
婆婆挂了电话。任小荣长长地出了口气。
七点多了。她打开电脑,登上QQ,就看到一高中同学的头像闪烁,任小荣打开对话框。
“姐们,有了吗。”
任小荣说:“无果……”
“加油啊,我吃了半年的中药,肚子也没动静,前几天,终于查明白了,是我老公的精子活动性差。他妈的,害得我差点喝伤我的胃。”
说话的这个同学,也和任小荣一样,准备怀孕,积极造人,人家老公随时配合,一两年了,也没什么动静。
任小荣现在害怕涉及这个话题,可走到哪里似乎逃也逃不掉。同学和她的父母住在同一个小区,如果和她说细节,那一定传得满城风雨。她说:“那你别着急,我家里有人来了,有空聊,加油!”
说完,她急忙下了。
任小荣退出QQ,关了电脑。她叹了口气,心里有点不好受,现在大龄女普遍怀孕难,在最佳的生育年龄,都在学习,都在拼搏,在该做妈妈的时候,才开始恋爱,好不容易凑合地嫁了,怀孕又成了难题。总之一路追赶着,从没赶上点儿。
5
任小荣随便吃了点,想到这将是个难忘的夜晚,说不定梦想成真,她体内柔软的东西被唤醒,暗潮涌动。她觉得,他们夫妻已经没有激情了。想怀孕,激情很重要,她得勾起赵畅明的激情,那样容易成功。
她想起赵畅明三年前给她买的那件粉色的低V领的睡裙,晚上穿上,或许赵畅明会很高兴。她翻箱倒柜,找出一身汗,终于在旧衣服堆里发现了睡衣。衣服有些皱。任小荣喷了水,用电吹风吹干。忙完后,热出一身的细汗,她冲了澡,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光裸的自己,她姣好的面容,依然保持少女般紧致婀娜的身材,赵畅明也一直迷恋她的身体。
她淡施粉黛,穿上粉睡裙。竟然有初恋般的紧张。她认真地打量着自己,忽然,泪水潸然落下。她突然有点不认识镜子中的自己。镜子里的那个她,忧伤得令她陌生,她的快乐去了哪里?
窗外,夕阳西下,温暖的光照进来,任小荣坐在落日的余晖里看完了两本杂志,又看了会儿电视。她有点无所事事,心情颇像等待君王临幸的小妃子,充满了激动和期待。这两年,她过得有点清心寡欲。传说中的女人三十如狼,她压根就没有出现,难道是那个潜能没有被开发的缘故?
晚上十点,赵畅明还没回来,任小荣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卸妆,她有点犹豫,如果卸妆后,赵畅明突然回来了怎么办?她焦急不安地看了一集无聊的情感剧,十一点,赵畅明还是没回来,打电话,手机关机。endprint
赵畅没回来,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就是陪客户唱歌去了,太晚就住公司了,第二种就是他喝了酒,不敢回来。
她只好卸了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悲从中来,活脱脱一个怨妇的眼神。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周身里蔓延着失落的情绪,她感觉自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充满了绝望。任小荣想,得和赵畅明谈谈。
夜已深了,任小荣索性坐在阳台的竹椅上,窗外霓虹灯闪烁着。大多数的人都睡了,远处的高楼里,也有孤枕难眠的灯光。这个钢铁水泥铸就的城市,应该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女人,在孤寂中渴望着温暖吧。
6
凌晨一点半,赵畅明回来了。她猜得没错,他喝酒了,而且喝了不少。
任小荣看到他歪歪扭扭地换鞋,气就冲脑门了。上上个月,她好不容易用排卵试纸测出了强阳,她给赵畅明打电话,电话无人接听。她打到赵畅明的同事手机上。同事说,赵总正在和客户谈事,手机没有电了。
任小荣说,你让他二十四小时以内必须回家。那晚赵畅明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和喝醉的人争吵是无用的,任小荣又气又心疼。自己的丈夫自己不心疼,还指望谁疼呢,她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赵畅明去了卫生间,给他洗了脸,又扶着他回到卧室睡下。还有上个月,关键的几天,赵畅明去了韩国出差。还有去年前年两年,也是赵畅明忙,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也有任小荣的原因错过的几次,有个月,赵畅明专门戒酒,就等千钧一发呢,结果任小荣的父亲突然住院,折腾了半个月,哪有心思再想别的。还有一次,关键的几天,任小荣带的班里的学生打架,她两头做学生的工作,也错过了。
今天,赵畅明又把她的提醒当耳旁风,照样喝得酩酊大醉 。这个月的造人计划又泡汤了。任小荣咬紧嘴唇,她的心仿佛突然破了个大窟窿,又被人揉进了一大把碎冰渣。她忍住悲伤,假装睡着了,深更半夜和一个醉汉吵架是无用的,何况会影响邻里。
赵畅明像一堆烂泥一样趴在床上。任小荣起身关了灯,她站在床边,静静地听赵畅明粗重的呼吸,平时即使不喝酒,他回来也倒头就睡,他在外面把能量消耗光了才回来。
很多时候,他们的家,空气是静止的。
7
任小荣一夜没睡。
初秋的夜晚,月光洒满大地,又是月圆之夜,任小荣站在阳台上,看着淡淡的月光,平复了一下心情。
她尽量站在赵畅明的立场想,他没有原则性的错误,就是忙,只有这样想,她才能原谅他。她打开电脑,查阅如何快速怀孕,网上说了很多办法,什么测算排卵期、草药、食疗、体位,还有一天受孕几率最佳时间是下午5至7时,这些她都试过,她把她的烦恼告诉了一位生殖网站的值班医生,那医生说,既然你爱人这么忙,何不人工受精呢。任小荣又查阅了很多人工受精的知识,像她们这种身体条件不错的情况,三个月左右就可能成功了,天亮的时候,她有了一个决定,既然赵畅明这么忙,何不人工受精呢,先把他的精子冷冻起来,以后每个月可以慢慢用。几十亿个,能用一段时间。任小荣的心活络起来,她为此感到兴奋不已,同时有点惆怅失落。
任小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怎么劝赵畅明去医院取精,一想到几个月后,她就成为准妈妈了,她的心活络起来,她有点激动,脑海里想象着小儿绕膝的情景,翻了几个身,天就亮了。她恨不能马上摇醒赵畅明,告诉她的新想法。
可一看见赵畅明可怜兮兮的惨样儿,她又忍了。
她站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刷牙,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发出闪闪的光,那是希望的光。她已经不生赵畅明的气了。
赵畅明醒了。他喊着口渴,任小荣给他倒了一杯蜂蜜水。蜂蜜水解酒。赵畅明喝了,靠在床头,他还想睡一会儿。
任小荣认真地看着他问:“你有时间吗?”
“怎么了?”赵畅明怔了怔,他看到任小荣目光和平时不一样,像极了她在课堂上传道授业解惑时的样子。
任小荣刚刚当老师的时候,赵畅明偷偷去听过她的课,她站在课堂上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严谨而亲和,渊博而认真,学生都喜欢她的课。
任小荣笑了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赵畅明听了,身体微微一动,随即皱了皱眉说:“别闹了好吗?我答应你,忙完这个项目,我就专心和你造人,滴酒不沾,成不成?”
“项目什么时候忙完,这个项目完了,还有下一个,我才不信你的鬼话,而且我现在真不是闹,你今天开始戒酒,下个月陪我去趟医院。就一个小时,你只需要抽空冷冻一下你的精子,就这么简单。”任小荣严肃地说。
“小荣,你没发烧吧,我不是弱精症,我有活力很好的精子,就是太忙了。我们何必把美好的事情弄成那样,何况你多受罪!”
任小荣转过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说:“我等不起了,赵畅明,我想了想,我顺利怀孕,只有这个办法了。”
“别这么纠结,放松点,成吗?”赵畅明起身,握住任小荣的手,把她一把揽到怀里,夫妻这么久了,这个小动作,就说明,他想了,脸也凑过来,嘴里的酒气扑面而来。任小荣闻到酒气,彻底崩溃了,她用力推开赵畅明。
“你为什么又喝酒,要知道我这个月一直在测排卵,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任小荣哭了。
赵畅明一下子清醒了:“昨天来了一个客户。签了合同,大家高兴,就喝了几杯,这点酒精不算什么,我们现在还能来得及!”
赵畅明最受不了任小荣梨花带雨。他又把她拽到怀里,身子压过来。任小荣挣脱开来。
她说:“赵畅明,你能不能严肃点。我们得为孩子负责,你昨晚醉得不省人事,像喝了几杯吗?”
赵畅明开始解任小荣的扣子,他意识到昨晚自己醉得有多么严重了,有时候,性是可以缓解矛盾的。任小荣抗拒着推开他。自从赵畅明接手现在的项目,他们就再没有亲密过。
赵畅明又一次把任小荣拽到怀里,他说:“小荣,忘记怀孩子这件事,我们就单纯地开心一下。”
任小荣在哭,她的脸色像一朵凋谢的玫瑰。她内心充满世界末日般的绝望。这两年,她一直郁闷烦躁,一直忍耐着。endprint
赵畅明刚拉着她的手,凑过来,吻她抱她,他的手轻轻游走。任小荣睁着眼睛,赵畅明吻她的脖子,那是她的敏感地带,赵畅明怜爱地抱紧她……
任小荣闭上眼睛,她想让自己的大脑变成空白,不想酒精,不想孩子。
这时,赵畅明的手机响了。
赵畅明不想接,手机一直响,赵畅明离开任小荣,他找到电话。
一看号码,神情严肃。他示意任小荣安静。
8
任小荣看到赵畅明咧着嘴,给客户解释合同,又说:“马上赶过去。”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把刚刚忘记的全都想起来了,心中的怨恨和委屈交织着,心里的火山,喷发了。她突然起身,抢过赵畅明的手机,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手机立刻散架了。赵畅明愤怒地看了看她,他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另外一个手机,拨了过去。对那边友好地解释,手机不小心掉地上了,又承诺马上赶过去。
任小荣的泪涌出来,她很想扬手给赵畅明一巴掌。
赵畅明的电话打完了,任小荣一把抢过他的第二个手机,使出全身的力气,啪,扔到地上。
“我让你接电话,我恨你的所有电话……”
她忘记了自己是大学讲师,忘记了她的古典文学,忘记了贤良淑德,她砸了赵畅明两个手机,还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她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颤抖过。
赵畅明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的冷漠更刺激了任小荣的神经,她随手拿起手边的青花瓷瓶,砸了下去。
那个青花瓷,是他们在景德镇新婚蜜月的时候买的唯一一个物件,当时经济窘迫,他们勒紧裤腰带,攒钱还钱。他们结婚借了一屁股的外债。公公婆婆虽说是高校老师,手里也没有多少积蓄,只帮她们凑了首付。
恋爱的时候,他们没有钱,赵畅明喜欢带任小荣去黄河边看落日,或沿着河岸走,像要走到世界尽头一样。他们没有出去旅行过,新婚时,是第一次。任小荣看上那个青花瓷了。学古典文学的女子哪有不喜欢青花瓷的,她不舍得放下,赵畅明就买了,他买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他说困难是暂时的,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回来没多久,赵畅明把事业单位的工作辞了,开了公司,经济开始好了,房贷还清了,也买了车,又换了更大的房子。家却变成了集体宿舍。赵畅明每天后半夜回家,她白天出去上课,任何时候她回来,家里总是空的。
任小荣哭了,她瘫坐在地上,看着旁边的青花瓷碎片,抽泣着。
赵畅明站在一旁,几次试图把任小荣从碎瓷片中拉起,可都不能。赵畅明纠结着,蹲下身,握住了任小荣的手。
“小荣,我知道,你已经忍耐很久了,可是你陪客户吃饭,你不喝酒,人家能喝酒吗,人家会觉得你没有诚意,合同能签吗?我真是没有办法了,以后我让我们的副总去应酬这些,我们努力造人好吗?”
任小荣沙哑着嗓子说:“赵畅明,我恨你,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常想起,我们从前的旧时光,那时候,尽管没钱,压力大,可每天晚上我可以抱着你安然入眠,那时候只要我们想,孩子会随时来的。我真希望重新回到那个时候……”
赵畅明眼圈红了:“小荣,你能不能容我把这个项目做完。这个项目完成后,公司上了正轨,到时候,把亏欠你的都补回来,我们再慢慢生孩子,去旅行,做父母,再说,有你这么生孩子的吗,人家都是不知不觉就有了,可你呢,大张旗鼓地一天测什么破试纸,吃什么中药,你能不能顺其自然一点。”
赵畅明看着任小荣的眼泪,他叹了口气说:“何况,我得为我公司的几十口人负责,人不是得有责任吗?”
任小荣说:“你不负所有人,你做得对,赵畅明,我们离婚吧,我真不能再等了。我的好卵子不多了,你的精子几天就可以有成百上千亿个,而且到60岁70岁还有,而我只有四百多颗卵子,现在好质量的所剩无几。我也想顺其自然,可你按时回过家吗,我能见着你吗?我们分手吧,你想五十岁当爸爸,我等不起。真的,赵畅明,我就是个物件,时间长了,你也要擦一擦尘土。我们还是离婚吧,我想找个和我生孩子的男人,应该还是能找到的。”
这是婚后,她第一次说到离婚,说出来,心如刀绞。
赵畅明的目光露出了悲伤,他说:“这个事,等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你先睡一觉,你的脸色苍白,需要冷静,别像小孩子一样任性。我现在必须去公司一趟,大家都在等我。”
赵畅明穿好衣服,捡起手机,试了试,有一个能用。他准备出门。他看了一眼地上痛苦的人,摇摇头。赵畅明平静的目光像一根针,刺透了任小荣的心。
任小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扑过去,把赵畅明堵在了门口。她逼着他说:“赵畅明,你如果走,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小荣,别闹了……”
“你明天不去办手续,你就是孙子。”
赵畅明虚弱地推开她的手,说:“我他妈的其实一直是孙子。”
“赵畅明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走是吗?”任小荣说着拿起地上的瓷片,重重地朝手腕划去。
赵畅明已经开了门,他听到“死”,转了一下头,他看到了血从任小荣的手臂上滴下来,不,是不停地冒出来,他疯了一样扑过去:“小荣,你怎么这么傻。”他撕扯下床单,紧紧地绑住任小荣的伤口,抱起任小荣,往外跑去……
任小荣只是看着他,她没有感到任何疼痛,也没有再掉一滴眼泪,她只是有些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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