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黄和陶渊明

2014-07-07 19:09张宗子
书屋 2014年6期
关键词:彭泽陶诗黄庭坚

张宗子

东坡被贬岭南,深爱陶渊明和柳宗元。东坡读陶,盖在自遣;读柳,则有同病相怜之感。柳州作文,风格劲峭,做诗则幽寒之外,复又哀婉。柳宗元和刘禹锡因参加二王变法而同遭放逐,处境相同,精神相契。东坡和陶不和柳,是因性情相差有远近。然而东坡之和陶,与陶诗面貌近似,气质有别,东坡豁达,而渊明有怨愤;东坡随和,渊明倔强;陶诗率性而作,似淡而腴,东坡和诗则淡而略枯,盖陶诗并非东坡的风格,虽心仪而效仿,毕竟有隔膜。东坡的长处,实不在他称道他人的恬淡,而在于胸襟宽广,博学多识,有才气,有想像,潇洒空灵,又能十分深婉——这是真正的旷达。黄庭坚最知东坡,亦知渊明,《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每观此篇,如渴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嚼破,不靠天分,一小半靠性情,一大半靠经历。东坡一生若都是个晏殊或欧阳修,他未必就这么喜欢陶渊明,也未必会去和陶诗。黄庭坚晚年经历和东坡近似,才有此语。他承认年轻时读不进陶诗,乃是大实话。

黄庭坚说:东坡在扬州,《和饮酒诗》只是“如己所作”。至惠州,《和田园诗》“乃与渊明无异”。艺术乃至人生的某种境界,火候不足,苦求而不能达;火候足了,不求自至。

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作于坡公仙逝之后,字字大白话,如信口而出,其中一往情深,可与杜甫怀李白诸诗相比,技巧精深,却不见痕迹,故高不可攀。

风味相似,是说品格之高相似,不是说诗风相似,或性情完全相似。

东坡说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八字定论,众所周知。黄庭坚也有几处说陶诗的话,大意是,陶诗无雕琢之痕,似稚拙而极自然,而能有气骨。阮籍的胸襟不如他,谢灵运庾信工于锤炼,也不如他:“《饮酒》诗:‘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渊明此诗,乃知阮嗣宗当敛衽,何况鲍、谢诸子耶?诗中不见斧斤,而磊落清壮,惟陶能之。”“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智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所指,海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说者曰:‘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渊明之诗,要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耳。”“谢康乐、庾兰义之于诗,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其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耳。”

最后这一条,以有意和无意来区分三家的高下,只是一个说法。在意世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希望世人珍爱自己的作品,这是人之常情,谁都不能免,也无可厚非。陶渊明未必无意于俗人的赞毁,他说“辄题数句自娱”,是矜持的话。做诗固然是乐趣,偶得妙句,总不成一个人躲在书斋里,颠来倒去地吟哦,自己一个劲地叫好。陶渊明写诗,也不是不赠人的。“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贾岛肯定是太迫切了,但知音对于每个作者必不可少。在意他人的好恶,情理中事,只要不“在意”到趋时媚俗的地步就好。

陶诗与黄诗迥不相类,与苏诗亦然,然东坡赞陶诗丰腴,山谷赞陶诗不见斧斤,是诗人之言,也是学者之言。诗人而兼学者不多,诗与学问都好的,更为少见。所以苏、黄能深识渊明好处。识其好处,不一定非要追随其风格;即使追随,不一定非求相似。风格不同,不学风格,学其精神。人吃鸡肉,不变成鸡,吃牛肉,不变成牛。俗人学习,便只是规模其表,吃鸡而自己变成鸡,吃牛而自己变成牛。

老杜得益于庾信最多,韦、柳得益于大谢最多。山谷学杜,不满兰成,大概也是尊题之言吧。其实大谢和兰成都自有佳处。

说陶诗难学,引孔子“愚不可及”的话,再真切不过。

赵翼说:“香山诗恬淡闲适之趣,多得之于陶、韦。其《自吟拙什》云:‘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苏州及彭泽,与我不同时。此外复谁爱?唯有元微之。又《题浔阳楼》云:‘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苏州,诗情亦清闲。此可以观其趣向所在也。晚年自适其适,但道其意所欲言,无一雕饰,实得力于二公耳。”白居易的情形,可以和苏、黄二公参照。白诗得力于陶的地方,也是生活的态度,白居易的诗风和陶诗,也是相差很远。

东坡极爱白居易,东坡之号便得名于白居易的诗,他和陶诗也是从白居易那里受到的启发。白居易作有《效陶潛体诗十六首》。其中第三首如下:

朝饮一杯酒,冥心合元化。兀然无所思,日高尚闲卧。暮读一卷书,会意如嘉话。欣然有所遇,夜深犹独坐。又得琴上趣,安弦有余暇。复多诗中狂,下笔不能罢。唯兹三四事,持用度昼夜。所以阴雨中,经旬不出舍。始悟独住人,心安时亦过。

对比之下就能看出,东坡的和陶诗文字风格上是更接近白居易的。

赵翼指出白诗恬淡的原因,在于白居易“出身贫寒,故易于知足”。他举了一些例子:“少年時《西归》一首云:‘马瘦衣裳破,別家來二年。忆归复愁归,归无一囊钱。《朱陈村》诗云:‘忆昨旅遊初,迨今十五春。孤舟三适楚,羸马四经秦。昼行有饥色,夜寢无安魂。可見其少时奔走衣食之苦矣。故自登科第,入仕途,所至安之,无不足之意。由京兆戶曹参军丁母忧,退居渭上村云:‘新屋五六间,古槐八九树。已若稍有宁宇。江州司马虽以谪去,然《种樱桃》诗云:‘上佐近來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忠州刺史虽远恶地,然《种桃杏》诗云:‘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擬待花。是所至即以为数年为期,未尝求速化。自忠州归朝,买宅于新昌里,虽湫隘,而有《小园》诗云:‘门闾堪作盖,堂室可铺筵。已觉自适。及刺杭州归,有余赀,又买东都履道里杨凭宅,有林园池馆之胜,遂有终焉之志。寻授苏州刺史,一年即病免归,授刑部侍郎,不久又病免归,除河南尹,三年又病免归,除同州刺史,亦称病不拜,皆为此居也。直至加太子少傅,以刑部尚书致仕,始终不出洛阳一步。”结论是:“可見其苟合苟完,所志有限,实由于食贫居贱之有素;汔可小康,即处之泰然,不复求多也。”

但东坡和陶渊明的契合,还有另一层意思。这也是前人如朱熹等早已点出的,陶渊明其实是个大有雄心壮志的人,也是个性格刚强骄傲的人。朱熹说他“负气”,这和鲁迅称慕的魏晋作家的“师心使气”意思是一样的。陶潜和阮籍师心使气,只是风格不同罢了。朱熹举了陶诗咏荆轲的例子。更婉曲的例子还有。比如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里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这“不求甚解”便是极自负的话,和老杜的“读书难字过”不同。

东坡两兄弟,弟弟苏辙的性格更稳重简淡,东坡则有才子气,精芒难掩。父亲苏洵早看出了这一点,在《名二子说》里说:“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从性情上讲,苏辙更似白居易,诗风也当如此。但说到陶诗的丰腴和奇气,那就相反,东坡比白居易和苏辙更接近陶渊明。

《侯鲭录》里提到东坡关于平淡的一段论述,有助于理解华丽和平淡的关系。东坡文字本是极华丽的,不过华丽得如朱熹所云“看不出”:

苏二处见东坡先生与其书云:‘二郎侄,得书平安,并议论可喜,书字亦进,文字亦若无难处。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字亦然。善思吾言。云云。此一帖乃斯文之秘,学者宜深味之。

今人动辄说平淡,说自然,有几个知道平淡自然是什么意思?空无一物的大白话就是平淡,不经过脑子的话就是自然?华丽和平淡的关系,东坡此处说得何等透彻。没经过华丽,不懂得华丽是怎么一回事,有何资格说平淡?由华丽渐转为平淡,平淡才如醇酒,经得起回味。

欧阳修有两句词,王国维赞赏不已:“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要害在“看尽”二字,看尽,你才容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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