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颖怡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论《江南小镇》的审美价值追求
周颖怡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作者细读徐迟的《江南小镇》,从“求真意识”、“求善价值”、“审美理想”方面洞察、解析徐迟晚年的传记,诠释《江南小镇》创作中以“真、善、美”为内涵的审美价值追求,感受徐迟文学创作中体现出来的精神人格、情感倾向和理想志趣。
《江南小镇》 求真意识 求善价值 审美理想
鲁迅高度赞赏文学的“真善美之合一”的创造理念[1],并且是这一理念的伟大实践者。传记文学作为认识活动,以内在尺度创造艺术真实,要求是求“真”,体现为“历史理性”;传记文学作为实践活动,创作探索伦理问题,其核心是向“善”,体现为“人文关怀”;传记文学还要按照美的规律进行形式创造,为饱含真情实感的形象“造型”,使之成为艺术文本,呈现美的境界,体现为“文本升华”。《江南小镇》是徐迟晚年撰写的,记录了1914—1949年间经历的567000字的传记,这部“托付着徐迟固执的纯真与残存的理想”[2]的《江南小镇》,不仅在徐迟的创作生涯中具有重要地位,而且在中国新时期文学视界中也有独特价值,然而学界还没对其加以应有的关注和研究。本文从作家的求真意识、求善价值、审美理想方面洞察、解析徐迟晚年的传记,诠释《江南小镇》创作中以“真、善、美”为内涵的审美价值追求。
传记文学创造首先是理解、反映和阐释对象世界的认识活动,认识活动的价值取向是以“理性”求“真知”。具有“真实性”的品格的作品,能让读者产生信任感及认同感,并为之所吸引、所感动,从而获得思想上的启迪和精神上的享受,应该说“真”是文学的审美价值追求的基础。法国19世纪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曾基于创作经验断言:“获得全世界闻名的不朽的成功的秘密在于真实。”[3]
徐迟在动笔写作《江南小镇》之前,曾就如何达到“真”的问题,和提倡“说真话”、主张“把心交给读者”的著名老作家巴金交谈过一次,最后选择了《忏悔录》的写法。《江南小镇》通过第一人称写作,作者自己直接站出来倾诉内心的想法,把赤裸裸的自我真实地袒露在读者面前。自传开头“因为我之出身”,有着救贫理想的父亲便毁家兴学,“以至于倾家荡产,从此便一无所有了”。徐迟此时的忏悔只是真实地向读者袒露自己内心的矛盾,让读者理解自己当时真实的心态,同时,也具有一定的社会批判意义,矛头指向二十世纪初那个政治动荡、政府腐败的年代。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徐迟参加心仪向往的抗日行动失败而又无力回天,借读于贵族化的燕京大学,开始“还觉得不安,罪过,但很快地习惯了,渐渐也无所谓了”,进而忏悔“我本该有点出息,但很不争气,我未能尽一点点力,竟退回到了原地,甚至比原地还更后退了一些”,因为“在燕京时,对国家大事越来越淡薄了,在这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下,连七月底北京的沦陷也没有怎么震动了我们这些大学生”。徐迟在这一时期的忏悔意识体现了作者自身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而自己又无力解决的痛苦,流露着一种忧国忧民的意识,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剧情愫。
弗洛伊德指出了一种所谓“沉默的罪恶感”。弗洛伊德说,这种罪恶感“是沉默的;它没有告诉他是有罪的”,而这个人也并没有意识到“有罪”,因而面对这一罪过他常常保持“沉默”,而这恰是罪恶感和内疚感表现出的“症状”[4]。在《江南小镇》第四部第十二章中徐迟描述了自己对杨刚之死的态度。杨刚是一位很有个性的女作家,文笔挥洒自如,正直不阿,和徐迟建立了坦率的友谊,达二十七年之久。1957年,她在反右运动中服了大量安眠药,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为之奋斗一生的世界。“我因为没有能和她告别而格外地伤心,我对她的死保持了沉默,萧乾对我的沉默是非常不满的,我也知道”。徐迟用“伤心”、“沉默”、“不满”刻画出自己不曾替她讲过一句公道话、为自己的明哲保身而深感内疚。50年代以后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逐步地在环境压力之下放弃了对专制主义的批判和对“五四”精神传统的捍卫,屈服于强势的压力。在那个严峻的政治形势下,人们对杨刚的死讳莫如深,缄默是很正常的悼念方式。徐迟在此时的忏悔意识不仅是自我解剖,而且看到了那个年代中国文人们的软弱,进而反思、批判那段历史。
正如杨正润所说:“忏悔话语中都包含着价值准则和道德判断,包括自我批判的成分;但是对任何忏悔来说最重要的是说出事实真相。”[5]像这样道“真”写“真”的例子还有很多,《江南小镇》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段段“真”的历史。徐迟注重对主客观物质世界的认识,以丰满而独特的语言表现处于历史进程中的自己,以真实、自然、正确和切实感染读者。就像作家李乔于1991年7月21日致徐迟的信中由衷地说道:“您为自传或回忆录这项创作开拓了一个新天地。……这一类作品大都有一个模式,只写好,不写坏,偶有涉及他人之处也很简略。……《江南小镇》突破了这框框,再现时代风云,再现过去的生活,‘我’的一切便真实可信了,有动人感,立体感,史诗感。”[6]
传记文学本身的“善”的价值不是说它只能表现善的人与事,而是作品在描写善恶的时候所体现出的伦理判断,以及它所激发的感情符合善良的人性。鲁迅在谈到“真善美”作为文学批评的美学标准时,曾把“善”置换成“前进”一词,即有利于社会前进或进步的意思[7]。这就把“善”的内涵具体化了:善的价值、高尚品格与社会利益之间的关系;善的终极价值体现为人文关怀。
所谓品格高尚,蕴含对美好事物、美好情操、美好生活和美好理想的守望与追求,以及对丑恶、腐朽和阴暗事物的拒斥。在《江南小镇》第二部第三章里出现在徐迟父亲的葬礼上的张希伯,“我们觉得他在假哭,他刚哭过了,转过身子,就指挥这个那个去办这样那样的事,非常神气,好像今后的世界属于他了。”借徐迟父亲的“善”来伪装自己的“恶”,成功继任贫儿院院长。在徐迟的父亲过世后,他便撕下了伪善的面纱,先是为了区区八块银元卖掉了东翼台上的那架在节日时为孩子们带来悠扬琴声的钢琴,后又把诗人一家撵出到洗粉兜二十号那座矮小、湫隘、残破、暗淡的房子里去了,试图将贫儿院作为私人财产据为己有,徐迟称他为 “矮脚狗”(谚云:“矮脚狗肚里疙瘩多”)。与张希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徐迟的母亲,丧夫的痛苦,繁重的工作和贫困的生活并没有压垮那“坚定、倔强、韧忍、有骨气”的母亲,也许正是困难给了她力量,她毫不示弱地顶着,继承了徐一冰先生的救贫理想,哺育了一大群嗷嗷待育的贫儿。读者从徐迟那寄寓着褒贬的笔致里,看到的是美与丑、善与恶、是与非的强烈对比,听到的是对丑恶行径的谴责和对美好人生的呼唤。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唯有包含这样的价值取向的情感,文学创作才会以抑“恶”扬“善”,给读者以积极向上的精神影响。孙犁说:“优秀的作品总是因其高尚人格的投放而产生。”[8]《江南小镇》中对社会生活的伦理判断和情感表现,实际就是徐迟的人格投放,是在其创造的艺术世界中能动地、现实地复现自己人格的过程。
“以人为本”的人文关怀,对文学而言,既是主宰它的审美价值追求的灵魂,又是它的存在的根据,是古往今来一切优秀文学作品的总主题,因而是“与生俱来”的。人文关怀是“善”的集中体现,并与历史理性共同筑起真、善、美的价值体系。徐迟的《江南小镇》中演绎的世界处处充满了人文精神和美好的人文理想。《江南小镇》中徐迟的父亲徐一冰关注人的全面发展和国家的生存状态,崇尚和尊重人的生命、尊严、价值、情感、自由。他的人文关怀首先体现为强身救国的观念。1908年他执著“增强中国民族体质,洗刷东亚病夫耻辱”“强身强种,卫国御侮”的信念,在上海创办了中国第一所专门培养体育师资的中国体操学校,初时经费奇窘,作为校长的他甚至不支薪水。这所体操学校共培养出1531名体育师资和各类体育专门人才,后来不少其他体校的创始人都是该校的毕业生。这位中国现代体育教育奠基人的所作所为体现出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精神,无论在当今还是在100年前的中国不能不说是了不起的壮举,。他的人文关怀其次体现为关心社会义务,怜悯失养之贫儿。1915年他毁家兴学,在南浔洗粉兜办了南浔贫儿教养院,吸收贫寒孤儿入学,供膳宿并教育,半工半读,传授文化知识和手艺。毁家兴学本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义举,徐一冰先生的毁家兴学无疑有着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想光辉。
在徐一冰先生这里,人文关怀总是反映着人对爱、正义、尊严和幸福的热望与追求,他的超前的不俗的现代精神深深地影响着徐迟。徐迟怀着对自由和平的梦想,在战火下辗转奔波于全国各地,从上海、香港、桂林而重庆,或为记者、或任翻译,始终积极追随共产党。从小接受进步思想教育的徐迟,具有强烈的民族责任感。读者之所以与《江南小镇》产生共鸣,并在这一过程中得到心灵的净化、情操的陶冶和境界的提升,激发出建设美好生活的信念和力量,是因为《江南小镇》所阐释的社会进步和人生幸福的内涵,对“善”的终极价值——人文关怀的追求。
《江南小镇》创作中有对“真”的追求,也有对“善”的肯定,然而“真”和“善”的表现要按照美的规律进行,《江南小镇》在追求“真”和“善”的同时,也进行美的创造。
在传记文学创作中,审美理想是传记家进行审美评价的最高标准。审美理想也称美的理想,是指审美主体在长期社会实践和审美活动中形成的、由个人审美经验和人格境界所肯定的、融合了特定历史文化传统的关于美的理想观念或范型。康德在哲学层面阐述过“美的理想”这个问题。他认为,审美理想是一个“最高的典范,即鉴赏的原型,只是一个理念,每个人必须在自己心里把它产生出来,他必须据此判断一切作为鉴赏的客体、作为用鉴赏来评判的实例的东西,甚至据此来评判每个人的鉴赏本身”[9]。《江南小镇》所表现的一切同样需要接受审美理想的观照,离不开审美理想的引导和调节。在审美理想中,感性与理性各得其所,各极其致。
一九一四年十月十五日,徐迟诞生在浙江省湖州市美丽的江南小镇——南浔,徐迟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以及青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南浔小镇上度过的。这个故乡小镇,对徐迟而言,有着生命中的忧伤和甜蜜的情结,既是他生命的起点又是他灵魂的归宿,当回首往事时,又是徐迟记忆之舟停泊最久的港湾。因为对故土的无限热爱与眷恋,所以在徐迟的笔下出现一个充满诗意的江南小镇:锦绣天堂的鱼米之乡、千里青绿田畴、小桥流水的小镇、竹林深处的人家、河流的水晶晶的腰身在它下面婀娜多姿流过的如月亮般的石桥、在桑园地和水稻田里唱着欢快民歌的从容不迫的行人。直至作者晚年,在自传的第一节用:“这里有水晶晶的水,水晶晶的太空……水晶晶的朝云,水晶晶的暮雨……水晶晶的生命。”62个“水晶晶”构筑起江南水乡的旖旎风光。小镇的“富饶”、“从容”、“美丽”是作者赋予读者的,是审美理想中故乡的直观形象,是审美理想中的感性形式。
清丽秀美的山水风情哺育出了灵气、才气和大气的人们:中国体操之父徐一冰的义举和无私,敬业与追求;坚强而善良的陶莲雅战胜凄苦的命运,继承了丈夫的救贫理想;中国第一架飞上青天的喷气式飞机的总设计师徐舜寿怀着“航空报国”的梦想,在中国飞行事业中鞠躬尽瘁;排名南浔豪富“四象”第二位的顾乾麟重振祖业,并“得诸社会,还诸社会”等给后人、给小镇留下永恒的精神财富。传统的哲学思想深深地影响着徐迟,徐迟运用很多笔墨,将视点落在作品人物的道德化生存,探索人性的深度,在艰难中始终保持人性之美好,力图构建理想道德及和谐人性,其中蕴含豁达平和、超尘脱俗的人生哲学意蕴,从而使文学有着咀嚼不尽的灵性内涵和清新脱俗的美学风范,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情趣和审美理想,这才是审美理想中的内在理性。
面对大千世界,文学创作的价值取向在不同的题材领域各有独特的内容。徐迟在《江南小镇》的创作中执著于以“真、善、美”为内涵的审美价值追求,对理想人格建构与审美人生境界的追寻,不仅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宝藏的一个丰富、珍贵的重要方面,还引导人们学会尊重,学会宽容,拥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有利于形成正面的人文价值和道德价值,从而构建和谐社会。
[1]鲁迅.《艺术论》(卢那察尔斯基)小序.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26.
[2]张抗抗.寻找徐迟.书摘.书摘杂志社,2002.2.2:18.
[3]巴尔扎克.《古物陈列室》、《钢巴拉》初版序言.巴尔扎克论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43.
[4]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5.1:200.
[5]杨正润.论忏悔录与自传.外国文学评论.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2002(4):27.
[6]李乔,徐迟.江南小镇.作家出版社,1993,(1):25.
[7]鲁迅.批评家的批评家.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77.
[8]孙犁.耕堂读书记:三国志·诸葛亮传.孙犁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31.
[9]康德.判断力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8.
[10]徐迟.江南小镇.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3.
指导老师:王昌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