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情”字了得

孟德民

读罢申剑的中篇小说《岳千年的江湖》，脑子里迸出八个字：情满江湖，义薄云天。附着在岳千年这个人物身上的情感，浓烈得化不开，复杂得理不清，沉重得受不起，决绝得不可思议。作品在各种情感的不断交织，纠结，矛盾和爆发中，完成了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和作者理念的传达。

首先是岳千年与王无双的兄弟之情。

王无双对岳千年的好，称得上无微不至，无所不用其极。少年时代的一饭一粥，一颦一笑，把温暖和友谊的种子深埋心田，发芽，出土，成长，壮大，以致一辈子相敬相爱，不弃不离。当王无双皇榜高中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为了关照岳千年而必回天城。如果是在清平岁月，功名出身的王无双与捕快出身的岳千年同城为官且担任正副知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历史给了岳千年机遇：一年前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缢，之后清军于山海关大败李自成，乘胜追击，所向披靡。这一年在历史上同时出现了三个年号，南明的弘光元年，清朝的顺治二年，李自成的大顺永昌二年。在这样一个岌岌可危、风雨飘摇的时局中，立志报国的天城知州王无双大胆起用亲如手足的发小岳千年为天城同知，虽有以权谋私之嫌，但也算不拘一格降人才，有点国难当头临危重用的味道。王无双提拔他的官职，包办他的婚姻，悄悄地偷梁换柱救下他犯罪当死的弟弟，甚至给岳家孩子取名这样的小事也当仁不让。这种出于挚情的深恩大德，对于出身江湖，最受不得一个“情”字的岳千年来说，何以为报？只有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他率领手下千余捕快役卒团练兵勇，成为王无双向大明效忠最为可靠的军事力量和信心来源。在小小的天城，岳千年的快活江湖与王无双的公门江湖完美组合，同仇敌忾，拱卫城池。王无双相信，两个江湖团结紧，试看天下谁能敌。

其次是岳千年与常望北的救命交情。

岳千年与弟弟少年行走江湖之时不慎遇险，是常望北从狼口下把他们救了出来。二十年过命的交情、十年演双簧式的交手，岳千年竟然不知道这位恩公的庐山真面。在王无双失去耐性亲自督战之下，岳千年才逼问出常望北的真实身份，为了瞒住王无双，岳千年灵机一动，给常望北封了一个江湖帮派月光派帮主的名号，用一种“统战”的借口把王无双哄骗得转怒为喜。尽管岳千年敌友不分，以环护之情报答常望北的救命之恩，两个人瞒天过海地继续着兄弟的情谊，但是在事涉天城安危和王无双生死的原则问题上，岳千年态度鲜明，对常望北约法三章，毫不含糊。他脚踩两个江湖，在常望北的敌营前哨与王无双的公门江湖之间，左右逢源，收放自如，游刃有余。

第三是岳千年与莫欢颜的思慕之情。

这个名冠天城的头牌花魁被岳千年默默地暗恋十年，但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只闻琴声，未睹芳颜，也正因此，她才对岳千年敬重有加。在莫欢颜的身上，寄托着岳千年痛苦的身世和无告的寂寞。尽管王无双给了他高官厚禄，丰衣足食，“幸福”家庭，可是他深彻入骨的孤独悲苦，无人能知。他渴望得到一个人，他需要一个心意相通，心有灵犀的知交，“如果上天赐给他这个人，他会立即把一切功名利禄都扔在身后，随这个人浪迹天涯，用整个后半生来和这个人谈心交心，把前半生憋的话都给说尽了”。只有在哀婉幽怨的《胡不归》乐曲中，才能稍解他对母亲的思念，慰藉孤苦的心灵，通往“捉月书寓”的小道，成了他公务之余放松心情自由驰骋的快乐之旅。《胡不归》出自《诗·邶风·式微》，诗人在路口踟蹰不前，低声吟唱，遥望着烟锁雾迷的远方，呼唤亲人，寻找着心中的执念。岳千年百听不厌的这首乐曲，不仅是他与莫欢颜心灵交流、相互思慕的情感纽带，更重要的是为多铎的出场埋下伏笔。

第四是岳千年与多铎的知己之情。

王无双警告岳千年：江湖义气抵不得国仇家恨。在岳千年的时代，异族入侵，推翻社稷，那是亡国灭族的奇耻大辱，凡我同胞，必须同仇敌忾。被常望北赞颂不已的“战神”多铎，在岳千年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双手沾满我大明百姓鲜血的杀人魔头，绝对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尽管他看不惯知州哥哥端着范儿，小题大做，大敌当前只会背背经典壮胆，写写血书表忠，但是在抗清这一点上，他与王无双高度一致，正所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所不同的是，王无双要求军民一体，不计牺牲，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岳千年却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贪生，打仗是军人的事，不能让老百姓白白送死。正是这一点分歧，竟然埋下了决裂的隐患。

岳千年奉王无双之命，在常望北的护佑之下前往南京送达血书。这一路的耳濡目染，亲身经历，极大地刺激了岳千年的心。江南大片膏腴之地沦为焦土，无辜的百姓血流漂杵，尸骨成山，而皇宫后院仍然歌舞升平，荒淫嬉戏。再看屠城十日之后的扬州，更是惨不忍睹，史可法坚拒邀降，一力抵抗，虽然成就了自己的英烈名号，却让八十万同胞做了殉葬品。眼下，自己的兄长王无双正处处效仿史可法，一步步把天城拖进死路，天城四万民众也即将变成森森白骨。此刻他的心中既有对王无双深深的怀疑，更多的是对多铎的刻骨仇恨，决定冒险面见多铎，当面交锋。

这一见，竟是石破天惊，多铎玉树临风的外表，绝世无双的武功，杀伐果断的气魄，从容不迫的谈吐，一下子征服了岳千年的心。他的寂寞，他的苦闷，他的无奈，他的理想，也让岳千年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这就是他寻找多年、渴盼多年，可以共肝胆、同悲欢、放马草原、冶游江湖的知交和挚友？这就是《胡不归》的乐曲声中那个盼归之人？在王无双与多铎之间，岳千年的感情砝码发生了偏移，他对多铎的信赖已经远远地超过了相交三十年的王无双。对岳千年来说，没有什么比爱护百姓的生命更为重要了。而能够让天城同胞避免噩运的，反倒是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漂亮“战神”爱新觉罗·多铎。他与多铎达成协议：民不抵抗你莫杀民！他对多铎的口头承诺毫不怀疑。

小说就是这样，从情感着手，一层层铺垫，推进，岳千年的是非观、民族观、英雄观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其情感也从简单狭隘的知恩图报的江湖意识，升华为忧民恤民的英雄情结。当清军大炮即将点燃，王无双仍然执迷不悟，百姓生命危在刹那之时，岳千年果断挥刀，斩落人头，剁门跪降。这一刀，让他摆脱了内心的挣扎和纠结，舍小情，成大义，无怨无悔。同时他也知道，这一刀，把自己变成了大明朝廷的叛臣贼子，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于国家纲常、民族情感和江湖道义都是不能容忍的。他无法苟活于世。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来到王无双的坟前，要对哥哥作个交代。算准了这一切的多铎及时出手，从墓碑后击出神秘一剑，挡住他自刎的快刀，既成全了他赎罪的心愿，又让他得以生还。两个复活的魂灵，在未来的岁月里，开始了一段梦想之中的新江湖传说。

作者在小说中，以一个女性的眼光和温情，对战争、对历史、对生命、对成败进行了反思，闪耀着人道主义的光辉。从历史的发展来看，满人的清，蒙古的元，都被统一在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无数的征战杀伐，如今已成为过眼烟云。翻开每一部历史大书，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是鲜血书就，白骨堆成，假如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老百姓休养生息，历史又将是怎样一个走向？我以为这是小说作者要向我们传达的理念，也是作品的新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