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剑
岳千年一脚踩着
两个江湖,
王无双的衙门江湖,
常望北的快活江湖,
他是脚心脚背都是肉,
哪个也舍不得生离死弃。
一
天城,索月山下的一座城池。
与其他的江南名城相比,天城显得有点孤单,它的四周百里之内,没有任何相邻相近的城池可以互为辅势。太平时候,这种孤单是一种很吸引人的格调,就像一个高士的修为,沉静如水又壮怀激烈。每年早春,索月山漫山桃花如海,一团团胭脂底色的流丹飞霞,照亮半边天空;天城城内是碧绿的,到处是竹,街道、商铺、民居、水井边,甚至衙门口,得了空的地上都是一簇簇的竹。风过竹鸣,凝翠生烟,美得不像话,一点也没有红尘烟火的俗世气息,活活就是个神话。于是就叫天城。
岳千年对天城美景熟视无睹,他生于斯长于斯,早把城中和山上的一草一木看得烂熟,闭上眼睛也能说出是什么样子。眼下的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撩人时节,却到处狼烟滚滚白骨如山。清军势不可当一路南下,铁蹄过处,一座座梦幻般繁华的城池满目疮痍,断壁残垣,早已鲜见人烟了。
岳千年是天城州衙同知,知州是王无双。岳千年才刚刚上任没几天。这个相当于副知州的同知,他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整个天下都乱成了一锅粥,一年前北京城被李自成攻破,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缢。之后清军于山海关外大败李自成,李自成退回北京匆匆称帝后一路溃败。前不久听说清军与李自成决战潼关。与此同时,大明朝福王朱由菘于南京登基即帝位,称弘光帝。这一年可真是说不清楚啊,光年号就有三个,南明弘光帝的弘光元年,清朝的顺治二年,李自成的大顺永昌二年。整个江南的大明将领都很纠结,不知该选哪一个年号作为自己的人生坐标。岳千年是紧随王无双的。王无双听说崇祯皇帝自缢后,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要不是岳千年看得紧,王无双早就追随皇上去了。王无双在听到弘光帝于南京登基的消息时,涕泪交加整整痛哭了一夜。自此,天城重归于南明弘光帝治下,仍是朱家天下。岳千年的任命书就是南京颁发的,很有点国难当头临危重用的意思。之前他是天城州衙的捕快首领。从20岁入了公门,做这行已经15年。他没有功名出身,是从衙役到吏目到判官,一步步干起的。天城知州王无双是崇祯三年进士,岳千年自小的邻居、玩伴兼同窗。王无双在学堂是闻鸡起舞的寒窗苦读型,岳千年是一听子曰诗云就头晕眼花的随心随意型。15年前,王无双赴京科考,岳千年一路相伴,硬是陪了半年。王无双皇榜高中,留京两年。岳千年就一路哼着歌策马返程。京郊送别,王无双说,虽说报皇恩当是四海为家,然我为你也必回天城。千年,哥哥心里只有皇上、朝廷,还有你。岳千年就很严肃,他说,哥哥你要记住,这些话不能乱说的。我岂敢和皇上并列。京城可不比天城,这可是个大江湖。
岳千年比王无双小五岁,他觉得王无双读书太多,有限的脑袋里装满了少数有用多数没用的书籍典章,实在傻得可以。岳千年可是个走过江湖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道人心见得多了。他从不认为江湖和朝廷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于无声处,一样的争高论低,一样的成王败寇,一样的大江东去,前浪壮志未酬,后浪急于登场,没个止息的。岳千年是15岁走的江湖,整整走了五年,带着和他一样看不进书本的弟弟岳万年。当时王无双正忙着头悬梁锥刺股,岳千年寂寞无限,又不愿意在家里吃闲饭,就干脆骑马跨刀看红尘去了。
岳千年是叔叔和婶娘养大的。关于父母,叔叔不让他问,他就不问。叔叔和婶娘对他和弟弟一样疼爱,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他心底也没什么遗憾。叔叔开着家丝绸庄,家境不错,岳千年和弟弟走江湖总是盘缠足足。他脑子好,每到一处地方就带些轻便特色的物品,到下一处地方出手卖了,挣几个花几个。五年下来,他几乎没花过叔叔给的钱。其间深山学艺沧海泛舟,江南、西南、中原部分地区,甚至雪山和草原,除了李自成闹得太厉害的地盘,他差不多走遍天下。小风险遇到过无数,死里逃生的经历只有一次。他爱上了江湖,但叔叔下了死命令,王无双又皇榜高中,他只得入了公门做衙役,一边做一边眼巴巴地等着王无双快回天城。
王无双是12年前回来的,回来就是天城知州。当时王无双才26岁,岳千年21岁。之后岳千年就像雨后的春笋,嗖嗖嗖地向上拔节,拔得他自己都脸红了。他说,哥哥你别再给我升官了,我一个拿刀的不比你们拿笔的,你们升官可以苦干也可以用银子买,我们武夫却总得有几回浴血奋战的功劳,不然兄弟们不服。王无双嘿嘿笑,千年,你见过谁用银子买官了?你还走过江湖呢,告诉你吧,哥哥这个江湖才是真的江湖,你那江湖只有血气没有营谋,没法比呀。不服好办,想要浴血奋战是吧?上索月山剿匪去。
岳千年就带人剿匪,一直剿了十年。至今,山匪头子常望北每年除夕和中秋还让人下山给他送决战书。岳千年使刀,常望北用斧,两人每年决战一次,日期需要反复商议。去年常望北提出七月初一山顶决战,岳千年回函:太热,出汗,推迟。今年岳千年提出二月十五决战于桃花溪畔。常望北不会写字,让手下传话:太冷不干,推迟一个月。
王无双对岳千年剿匪十年还没捣毁匪巢生擒匪首,既无奈又心急。他频频催促,岳千年却不急,他说剿了十年,我都没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匪。你说他是匪吧?他从来不扰民劫财,更别说杀人越货了。你说他不是匪吧,他干吗好好的地方不待,偏要待到索月山上去?再说了,我看他手下至少几百人,你说他哪来的银子养这么多人呢?
王无双欲言又止,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一个字给岳千年看。岳千年一看就笑,是个“闯”字。王无双说,不许嘻笑,这里是公堂。想胡说你等我回家换了这身朝服再说。岳千年就压低声音说,知州大人,天城全城四万百姓,其中三万九千人都议论过常望北和你写的这个字有关。这早已不是秘密。你不要这么神秘,我受不了。但是我总觉得不对头,哪里不对头我也说不出来。常望北长年盘踞索月山,必然是受人指使有所图谋。这十年来我和他交手不下十余次,他那把斧子鬼斧神工,完全看不出来路。哥哥你平心而论,我刀法如何?王无双反问,这还用说?你是江南第一刀啊,前几年布政使大人想把你要走当贴身侍卫,我为了留下你,千年,我足足给他跪了半个时辰。他和我同榜进士,排名比我后十名,可人家命好,回回见他我都得跪。岳千年说,你不跪我也不去,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是哥哥,我管他什么布政使的。这样,哥哥,我明晚和常望北在索月山北峰决战。我这次定把他的身份弄清楚。王无双却说,千年你让我跟你去,能擒就把他擒了,擒不住咱们也必要弄清楚他的来历。眼下天城已成孤城,不知哪一天就会大兵压境。常望北这个人,真不能再含糊了。
索月山山高入云,林密路险。山上共有五个峰顶,如一朵盛开的荷花。南峰、西峰、东峰俱是壁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常望北的人马就长年盘踞在这三个山峰之上,互为犄角之势,只要官家派兵剿匪,他们遥相呼应,回回成功逃脱。北峰是中峰往北的一个缓坡地带,视野开阔,山势平坦,是高手对决的好地段。岳千年待天黑透了才把王无双带上山,把王无双藏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桑树上。常望北很守时,他历来都很守时。他是骑着那匹黑斑马来的,马蹄声伴着他中气十足的笑声。岳千年的桃花驹兴奋得发出一串串咴咴的嘶鸣。两人下马,两匹马立刻奔到一处贴了脸厮磨,两匹马早已混得烂熟,成了朋友。
明月当头,山顶的月光明晃晃地有些刺眼。常望北说,听说你当了同知?以后该叫你岳大人了。岳千年哼一声, 我这算是狗屁的大人,我都快一年没领到薪俸了。哪个皇上都一样,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儿吃得饱。还是你逍遥快活。桑树上传来“哗哗”的声响,岳千年知道那是王无双被气得差点掉下来。王无双最看不惯他用漫不经心的态度来对待所谓庄严肃穆的事情,多次提醒他要摒除江湖习气。岳千年同样不喜欢王无双的小题大做,整天端着知州的范儿,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在州衙吃住,搞得所有人都不敢回家。至于吗?他家离州衙还不足50步远呢。
岳千年刷地抽出刀来,刀锋在月下晃出一线白光。他的刀看起来古朴苍然,有些钝头钝脑的,刀身细长,比剑宽不了多少,刀头却和剑尖不同,是个侧锋。十几斤重的刀,经他的手舞弄起来,像流星般绚烂翻飞。刀风掠过,林子里的几只鸟扑棱棱扑向夜空。常望北挥着斧子,专注地接了一刀又一刀。两人身体交错时,就在一团刀光斧影中,岳千年低声问,你到底是谁的人?再交错再问,问了一遍又一遍。常望北还从没见过这种打法,一时分神,就招架得有些吃力。岳千年瞅个空子身子一伏,再起来时,刀尖就顶在了常望北的咽喉上。岳千年说,望北,你望的该不是个闯字吧?常望北淡淡的,我说不是,你信不?岳千年心里咯噔一下子,他说,我信,没骗过我的人说话我都信。骗我一次我就一辈子不信。你不是山匪也不是良民,你受谁的指使?常望北盯着岳千年的刀锋,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他说,你别忘了,咱俩可是立过誓的,生不离死不弃。岳千年也压着嗓子说,狗屁生死,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望的到底是陕北还是东北?常望北哈哈大笑,他是个身形高大体形壮硕的大汉,笑起来底气十足。
岳千年忽然发现,常望北身后不远的桃林里一下子拥出许多人。居然全是他的人,穿着公服的人。他并没有叫他们来。王无双跳下桑树,王无双说,千年,这个人留不得,把他杀了。不必生擒。杀了他!
二
常望北的神色变得很悲愤,很悲凉,他张口要说话,岳千年把刀尖猛地向前送了半分,硬是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岳千年迅速掂量局面,他知道这些人马是王无双安排的,王无双从没背着他做过任何事,这样的安排分明是不信任他了,起码在剿匪这件事上不信任他。本来嘛,以他的刀法,加上州衙近千捕快的装备和功夫,十年剿不了一窝山匪,搁谁谁都会觉得有问题。尤其是几年前布政使大人奉朝廷命,要一举剿灭全省山匪,来的都是精兵良将,黑压压锁牢了五个山头。却是一个山匪都没抓到,常望北早带着他的人马销声匿迹了。大军退后,常望北把山上被烧毁的房屋被封填的山洞,重又盖好挖开,继续当他的山大王。
是岳千年给他报的信。回回剿匪失利,都是岳千年给常望北报的信。岳千年一脚踩着两个江湖,王无双的衙门江湖,常望北的快活江湖,他是脚心脚背都是肉,哪个也舍不得生离死弃。
王无双未必看不出来,他对常望北根本下不了手。所以王无双就提前安排人马,要在今夜帮他作个了断。岳千年才不吃这一套,能逼他杀掉常望北的人,天下根本就没有。但是不杀也得有不杀的道理,州衙桌面上说得过去的道理,不然王无双的脸面就被踩烂了。王无双历来把脸面看得高于一切,关键时候要他的头可以,踩他的脸是绝对不行的。
今夜,王无双是拿着他的一张脸在逼岳千年,树林里的二百来人都出来了,这些人的眼睛就是他的脸。若论功夫,这二百来人又岂能拦住岳千年和常望北联手呢。王无双这把赌注下得太大,岳千年骑虎难下。常望北被刀尖顶得无法说话,两只眼睛都红了,岳千年偏不让他说。常望北骂人很没水准,基本上全是成串的粗话,岳千年可不想让他把自己的列祖列宗都问候一遍。
王无双说话了,千年,你懂我的意思。天城知州王无双命你,即刻杀掉山匪常望北。
山匪两个字,王无双加重了语气。岳千年听得明白。王无双是要让常望北以山匪身份死在这里。常望北不是山匪,这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事儿。长期以来,天城多半人都把常望北看作李自成的人,岳千年也这么看。但眼下,李自成正与清军决战潼关。这一战是大顺政权的生死之战,胜了,还有可能东山再起,说不定哪天就又一次呼啦啦包围了北京城;若败了,李自成和他的大顺政权只能就此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如果常望北是李自成的人,他早应该带着他的人马西进勤王,哪还有闲情在这里比试刀法武功呢?
当今天下,虽说不时听说哪里哪里,又自封了一个什么小朝廷,东南、西南,就连江西的深山也有,但都没成气候,天下人心不认。百姓没纳过粮,朝廷没恤过民,没个互动,谁会认呢?自封自欺而已。真正被民心认可的不过三家,南京的弘光帝,随时流动的大顺政权,还有就是已经占据北京城的清朝朝廷。岳千年近来根本不敢多想,他是真的不敢面对常望北的身份。他现在倒情愿常望北是李自成的人,可他知道不是。常望北不属于明也不属于闯,他只能属于一个字:清!
王无双说,千年,我与你是大明臣子,生为明臣死为明鬼。你别犯糊涂,江湖义气抵不得国仇家恨。王无双挥挥手,判官唐韬带着一众人迅速逼近常望北的后背,越逼越近。唐韬举刀,却没有往下砍,他的眼睛紧盯着岳千年。岳千年知道,在知州和同知之间,唐韬的选择是自己。出生入死多年,刀口舔血的情分,怎么说也比知州的大印管用得多。
岳千年忽然抬腿,一脚踢在常望北的后膝上,常望北扑通就跪下了。他的刀尖,却是始终顶着常望北的咽喉。常望北正跪在王无双的面前。岳千年说,知州大人,事到如今我就不瞒了,常望北是我20年前走江湖结下的朋友。他救过我,生死之交。所以我剿匪十年毫无建树。我早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个绝密,但我今天不能不说。
岳千年四下看看,编着说着,他说,常望北属于湘西大山一个绝密的江湖帮派,叫作月光派,意思就是天下之大,都在月光笼罩之下。月光派有数万人之众,下设十个堂口,常望北是桃花堂堂主。他长期占据索月山的任务是,一旦我天城被清军围困,他们坐山观虎斗,待两虎力竭,就迅速抢占天城,及天城周边的城池。月光派帮主,叫,叫,叫马黑斑,他要在三年内占据江南称帝登基。月光派的旗号是,灭满奴,匡汉室。
王无双、常望北、唐韬,所有的人都没有表情。月光照着两百多张完全惊呆的脸。岳千年说,哥哥,知州大人,我十年假剿匪,并不全是江湖义气,我是想替哥哥把常望北这队人马给收了。我们天城没有军队,只有衙役捕快团练乡勇,这些人手又怎能抵挡清军的红衣大炮?可惜我和他谈过多次都没谈成,他要誓死效忠马黑斑。哥哥,我真是无能,你要治罪,我无二话。
王无双伸手,一把拉起常望北,望北啊望北,原来都是自家兄弟,殊途同归啊!眼下大敌当前,咱们兄弟唯有摒弃前嫌,才能灭满奴匡汉室呀。
是,知州大人。常望北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
我跟千年,比亲兄弟还亲。私下里你不妨叫我哥哥。王无双叹口气说,可惜我大明天下,我还从来没见到过像我们这样亲好的知州和同知。若是都这样,大明又岂会走到今天啊!
岳千年回到家里已是后半夜,妻子修竹赶紧下床端了杯温热的清茶。他们成亲12年,从没红过脸吵过嘴。修竹是陈举人家的女儿,温良恭俭让样样占全,岳千年自打娶她进门,始终敬让三分。他不知道修竹感受如何,他自己总觉得少些什么,最起码,他从不跟她掏着心窝说话。不是不愿掏,而是不敢掏。每掏一回,就受一回伤,久了,傻子也知道该把心呀肝呀地放回胸腔里,而不是捧在手上巴巴地端给她,让她用和风细雨的盐和醋淋一遍卤一遍,不大好受。
修竹是王无双给岳千年选的妻,王无双说这女子和城西于节妇有一拼。于节妇是天城唯一一个受过朝廷加封的普通百姓,从16岁抱着牌位成亲,一直熬到66岁死,整整50年,换来一座硕大的汉白玉牌坊。天城四万百姓,人人都对于节妇揣足了敬意,岳千年却觉得她太可怜。岳千年说,哥哥,我可不要于节妇那样的,兵荒马乱的,说不准哪天战死疆场,我要娶一个会改嫁的,生时尽欢,死了也心安。王无双训斥,自古女子唯节烈二字。于节妇为何受人敬重?因为她从没见过那个男人的面,就甘心抱牌位守节。节烈两字全占了。如果两人生了情,再去守节,那个节字就打了折扣。岳千年反驳,我看你这节烈二字,就和杀人差不多。这样的女子我不要。我每天到州衙面对你这个节夫,回了家再面对一个节妇,你干脆杀了我算了。王无双不由分说,到两家保了媒,陈举人和岳千年的叔叔婶娘,满心欢喜地应了亲。岳千年急了,把王无双的知州大印都摔了。王无双有王无双的办法,他安排岳千年和修竹见了一面。就是这一面,让岳千年心甘情愿地娶了她。
新婚总是贪恋温存,岳千年就不时瞅个空子溜回家,修竹却不依,她说青天白日的,大丈夫当是建功立业,岂可浪掷光阴。岳千年问她,你就不想?你真不想?修竹答,人之大欲存焉,然非礼勿行。岳千年把头扎到枕头里,想笑,又想哭。后来儿子出生,王无双给取名叫汗青,他的儿子叫王丹心。加起来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岳千年想管儿子叫自在或者快活,最终还是叫了汗青。
烛光之下,修竹的桃花粉面几如仙子,岳千年还是不死心,他一把抓住修竹的手,修竹,清军一路南下,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天城围成铁桶。你要我死,还是要我活?修竹凝视他的脸,这张脸她足足看了12年,却还是没有看够,怎么也看不够。她很想把自己的脸贴上去,耳鬓厮磨,但又觉得那样很不端庄,就忍住了。她说,千年,我是你妻子,我自然是想要你活,然你也是大明臣子,为人臣子的,又岂能顾念儿女情长。千年,如果清军破城,我必自尽。若能保全,我会给叔叔婶娘养老送终,把汗青抚养成材,日后像你一样报效朝廷。
岳千年苦笑,他还没死呢,她就已经把他看作一个死人了。修竹真是和于节妇有一拼啊。
修竹,还有一件事,我必须问你。岳千年停了一会儿说,我若纳妾,你会反对吗?
修竹脸上写满惊愕,一张粉面变得煞白煞白。她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千年,我不反对,我会善待她的。
你就不问问是什么样的女子?
你是朝廷命官,想必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想什么时候迎娶?我把西厢房给你收拾停当,该置办的也都置办妥帖。岳千年拎起外衣,修竹你睡吧。我刚刚想起,我还有些公事要办。
岳千年牵着桃花驹出了家门,沿着桃花溪走着低语着,他早已习惯了和这匹马长夜对聊。他不知道这世上的每个人是不是都像他一样寂寞。他才35岁,家里搁着个如花美眷,他却常常碰也不碰,他觉得搂着修竹,就和搂着一座牌坊差不多,冰凉的,焐不热。一腔热情无处消磨,他就练刀,把所有的精气神都耗在了这把刀上。夜里也练早晨也练,把个刀法悟得简直达到了化境。但心里头是涩的,江南第一刀算什么,再和修竹这么过下去,只怕天下第一刀他也能稳坐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什么同知大人什么刀法第几,他一点也不稀罕。他只想得到一个人,男人女人都行,只要心意相通,骨子里是和他一样的人,一个眼神就心有灵犀的人。如果上天赐给他这个人,他会立即把一切功名利禄都扔在身后,随这个人浪迹天涯,用整个后半生来和这个人谈心交心,把前半生憋的话都给说尽了。每天晒晒太阳喝杯酒,干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干也好,很快就把这辈子给蹉跎光了,那该多好啊。
他知道那个称呼叫作知己。他也知道那句名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见这知己两字,普通人是遇不到的,举世滔滔人海茫茫,能遇上一个知己,那简直就是江湖传奇啊。
三
她是青楼女子,天城名妓,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床上有时候有人,有时候没有,有人也总是不同的人。心上却只有一个人,她很庆幸自己还有心,做这一行的女子是不应该有心的,有心带来的只有痛苦与折磨。她觉得有心虽然会疼,也比没心要强得多,没心的人是行尸走肉,活着岂非和死一个样。
她的心只属于他,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原来叫什么名字。反正叫什么名字都是一样的,都是卖身存活,当红颜老去,她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很凄惨。那又何妨呢,在这个乱世,哪个人的一生不是支离破碎呢?男人是这样,女人更是这样。
有些姐妹会做些从良的美梦,还有更天真的会爱上嫖客。她从16岁接客,足足接了十年,始终稳坐捉月书寓的花魁头牌。天城是一座尚古的城池,连妓院都开得讲究,偏要叫书寓或书院,却又人人都知道这些书寓是妓院,卖的不是书,是女人的身体。她生得很美,不美是做不了名妓的,但又不只是美,妓院里从来不乏美女,头牌花魁却只有一个。
十年稳坐花魁,是因为她从不做梦,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嫖客。什么样的人她都见过,年少多金的,年老多情的,风流倜傥的,谈爱说情的,她把他们都哄得很好,很满足很愉悦很有成就感甚至悲情感。只因为,这些人在她的眼里,都只有一个名字,嫖客。嫖客就是嫖客,嫖客都是男人,却不是好的男人,好男人不会把身体和银袋掏空在这种地方。她从不指望自己这一生能遇见好男人。大唐鱼玄机早就说出了真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情郎对良家女子来说,尚属罕见罕遇,得到了绝对是好造化好修行。风尘女子更是想都莫想,六月飞雪或许世上还有,欢场真情那简直就是沧海倒流异想天开。
心尖上搁着一个人,感觉真好,会觉得每一天都能往下撑往下活。他已经听了她十年的曲子,还从没上过这座楼。他就在她的窗下听,十年,就一支曲子,《胡不归》。十年前,他让人送了一锭金子,说只听曲子不登楼。他很会选时间,总和夕阳一起出现。夕阳临窗,是她一天唯一的闲暇,早了晚了都是常常有客的。
她的窗下,索月山上流下的桃花溪水,漫着青山和桃花的气息,无波东去。将要落山的太阳,把溪水染成一池涌动的碎金,粼粼的波光里,摇晃着他的倒影,他喜欢靠在溪边的柳树上听,听完了冲着纱窗看一眼,转身就走。他们从没见过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看他看得清楚,隔着纱窗是看得清楚的。他却从没见过她。
岳千年每天都要沿着桃花溪走一趟,这几天心里头一团乱麻。下午得了消息,清廷豫亲王多铎率30万清军正以破竹之势逼近扬州。扬州离天城不足五百里,扬州若是沦陷,清军必会将南京周边城池一一攻克,扫除所有障碍,使南京沦为孤城,那时是攻城还是围困,是多铎想不想费力的自由选择。南京城陷,只是时间问题了。天城,怎么也躲不过这一劫,想必早已画在了清军的版图上。大势已去啊。
王无双却对扬州充满信心,他认为扬州是一座谁也打不下来的铁城。岳千年不这么看,他太清楚江南这些城池的守备力量。他曾在心里给每一座城池都估算了时间,结果大致不差。他心里给扬州估算的时间是两天之内,超过两天就是奇迹。他觉得这个世道是见鬼容易见神难,从来就没什么奇迹的。
至于天城,他认为能守半天就很不错了。最多一天,天城必陷。问题在于没有援兵,永远不可能等来任何援兵。没有援兵的死守,是一种绝望到底的守势,最终是要全部死光的。王无双已经写了多封血书,给朝廷的,给弘光帝的,给天城周边已经沦陷或正在沦陷的州府和县衙同僚的。这些血书岳千年必须替他送出去。最大最鲜艳的一份血书,是写给天城全城百姓的,张贴在州衙门口。岳千年很心疼,他说,哥哥,守城是要动刀动枪的,要有力气。你把一腔热血都流出来写字了,哪还有力气和清军拼命?王无双正气凛然,我堂堂天城知州,就是把血流干,也要让四万苍生同仇敌忾。千年,我就是用牙咬用脚踢,我也要咬断那些天杀的满奴咽喉。岳千年说,哥哥,你连杀鸡都不行,你还要杀人?叫我说,你还是到南京去吧,要殉国也是殉在皇上跟前更好。我来守天城,我就是天城城头上最后一个战死的人。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一个清军登上城头。
岳千年多么希望王无双能够答应他啊。乱世兄弟就此相诀,也是一种圆满。如果王无双愿去南京,他会亲自把他送到,再只身踅回天城,兑现他的诺言。他会率领所有领过大明朝薪俸的人,死守,直至战死。他穿明朝官袍15年了,薪俸领了14年,这身官袍官帽的种种好处他都领受过了,而今一死以谢,他觉得很公平,他认这个账。但是那四万百姓呢,他们年年缴税纳粮,男耕女织种稻养蚕,年景好的时候手上尚得几个余钱,赶上天灾什么的,连温饱都顾不住。大明朝的皇恩雨露并没有沐浴到他们身上,凭什么要让他们为天城殉葬呢?岳千年和王无双理论多次,回回不欢而散。王无双让他组织所有青壮男丁进行训练,岳千年没理会。王无双让他每天紧锁城门,不许任何百姓随意出城,岳千年私下让唐韬见机行事,凡是携老牵幼有亲友可投奔的,一概放行。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有活路可走,为什么要把人家困在一座死城呢?
王无双让岳千年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常望北的人马收至麾下。岳千年心中叫苦,只能拖一天是一天。常望北是他当年在湘西大山结识的朋友,他和岳万年掉进了猎人捕兽的陷阱,困了三天出不来,饿得只剩下半口气。两只和他们同样饥饿的狼跳了下来。狼也饿急了,蹲在坑边守了三天,打算吃饱了再用他们的骨头架子搭个梯子跳出坑。这些都是常望北告诉他们的。常望北跳下坑里劈死了两只狼,把他们带回山洞,一待就是大半年。那时岳千年就觉得常望北有来头,却没想到来头居然是这样的。
常望北真正的名字叫巴图,满人,正白旗勇士,从小受过严格训练。他的任务是带领人马到处建立据点,为日后满人占据天下作好一切准备。索月山据点就是这么建起来的。本来常望北是要离开这里,再奔赴下一个目标的。但一见到岳千年,他舍不得走,就另派他人去完成使命。他没事就找岳千年,比武练刀,踏月喝酒,两人甚至偷偷把江南名胜游了个遍。岳千年是直到王无双上山,才真正问出了常望北身份。此前,他一直以为他和李自成有关联。常望北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全说了。
岳千年说,情分再深,也免不了城头上决一死战。到时候你只要敢登我天城,我砍你的脑袋不会犹豫。常望北搂着岳千年痛哭,千年哥哥呀,天下没人挡得住豫亲王多铎的雄师铁骑,他是我们的战神啊。常望北是性情中人,说哭就哭,要笑就笑,想骂就骂,要打就打,直通通的全无半点遮拦。岳千年以为破涕为笑这个词语,只有女人才做得到,现在他知道常望北也随时做得出来。他不仅能破涕为笑,还能立刻破笑为哭。岳千年很羡慕,常望北说,你们汉人心眼太多,脸就不是自己的脸了。岳千年说,你们满人未经教化狗屁不通。常望北说,我讨厌汉人心眼多,从不和汉人交朋友。千年哥哥你心眼也多,但我就是爱煞了你。你是穿着官袍的江湖人,你的血不凉,热得很。岳千年说,望北,你在知州面前,永远是月光派桃花堂堂主。反正没几天好活了,骗他骗到底吧。咱们各为其主,生死在天,兄弟情分和守城攻城不相干的,你不要想着能策反我,我这颗人头上顶着大明朝的官帽呢。常望北频频点头,果真说到做到,两人谈话从不涉及军事、防务、战略等内容,和时局有关的一概回避,只说些闲话,倒也别有情趣。
岳千年沿着桃花溪走累了,停下来靠在柳树上往楼上看。今天来早了,太阳还没落山呢。琴声却恰时送了出来,溪水般蜿蜒悠长。岳千年凝视那扇纱窗,他不知道窗后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当年的母亲一个样。
他的身世早就弄清楚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的叔叔其实是他的亲生父亲,父亲爱上了捉月书寓的女子,女子抚得一手好琴,父亲每天来听一支曲子。后来给女子赎了身,在城西置了一处宅子,岳千年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再后来,父亲娶了同属富户人家的小姐,也就是婶娘。母亲在父亲娶亲的那一天,把自己吊在了梁上。当时岳千年还不到一岁,父亲只能把他抱回家。此后,父亲就成了叔叔。岳千年在把这一切弄清楚后,做了两件事。一是买下了这处宅子,打扫干净置了家什,心烦了就来坐一坐。再就是,每一天,他都要去捉月楼下听一首曲子,只听琴音不要吟唱。每当琴音响起,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茧在一层层脱落,一颗心变得柔软温热,而不是平时那样的沧桑与冰凉。他要的曲子,正是母亲当年最为钟爱的《胡不归》。
一曲终了,岳千年一动未动,没有离开。他冲着纱窗笑,他知道她看他看得清楚。于是,那扇纱窗就开了。她站在窗前,一下子就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叫欢颜,莫欢颜。她说。
莫欢颜,欢颜。岳千年笑得灿烂,在天城,你的名气比我大多了。
四
王无双送岳千年出天城,送了一程又一程。岳千年说,哥哥回去吧,又不是梁山伯祝英台,别这么肉麻,用不了多久我和你就化蝶了。王无双哽咽,千年,我知道眼下江南到处都是清军,让你这么冒死呈送血书,哥哥心里揪扯呀,你一定要回来啊。哥哥每天就站在城头上等着你。
岳千年吓了一跳,王无双若是每天站在城上,那唐韬就不敢放一个人出城。这几天,陆续地有一些人家出城投奔亲友,也算是条活路。唐韬告诉他已经走了百十户了,大约600人。岳千年就说,越多越好,只是须得提醒他们,勿往南京和扬州方向去。岳千年无奈,他说,哥哥,不许你每天到城上望我等我,你若这样,每一刻我心里都百爪挠心,只想着快回来,怎能把血书送出去,把江南局面探个清楚明白?哥哥,你每天就在州衙坐镇,有闲暇了就写文丞相的《正气歌》和岳武穆的《满江红》,给咱们公门中人人手一书,你想想,怀揣着这两张墨宝登城抗敌,咱们岂不是以一当百?
王无双泪眼婆娑,千年,哥哥何尝不知道这些年吏治腐败,民不聊生。但皇上是多好的皇上啊!当年哥哥入宫面圣,紧张得忘了吃饭,跪在皇上面前肚子咕咕直叫,皇上当即叫人端了点心给我吃。皇上拉着我的手,他说我的手真凉,一定是冻的,他就把自己身披的狐皮斗篷解开,亲手给我披上了。我一想到皇上自缢,我、我、我不死何以报圣恩啊。千年,皇上还没我年纪大呀,那么年少英朗的一个人,却是满脸疲惫两鬓染霜,他自打登基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啊……
王无双放声痛哭,岳千年劝慰好半天。他说,哥哥放心,你以死报圣恩,我随你相报。人这一世,活多久都不免一死。我一介武夫,喋血城头倒也是个好去向。不瞒你说,我总觉得活下去比死了还要乏味。我此去,十天半月,一定会将江南局面搞个一清二楚,咱们回头再好好商议。天城在这些日子绝无险患。我仔细算过了,那个狗屁的战神多铎他才刚到扬州,从扬州到天城,他至少还要攻五州,陷六县。我们一切都来得及。
王无双目送着岳千年的身影一路远去,他觉得岳千年把自己的心也带走了。对岳千年,他历来是当作亲弟弟看的,岳千年自小就活得自我活得随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却不行,他只能咬紧牙苦读圣贤书,去博个功名光宗耀祖。做了天城知州后,他终于在这四万人面前,给王家列祖列宗讨要了颜面。这些人曾经的势利,曾经对他尊严的践踏和冷漠,他是一刻也不曾忘记过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对他和父母亲的白眼和嘲笑。父亲是个驼背,天生的残疾人,活命的营生是粪桶,每家每户地收了粪桶,留下粪肥,把桶洗净了再给人家送回去。母亲是个睁眼瞎,母亲的陪嫁就是岳千年家隔壁的两间小房。作为驼背和瞎子的儿子,王无双对人心早就绝望了,他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功名,他一定要让那些人看个清楚,他王无双天生不是收粪桶的,他王无双要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活得强活得高!
所有的人都看不起驼背、瞎子和他们的儿子,只有岳千年对他好,天生的好。三四岁的小人儿,一见他就扑过来喊哥哥,把手心的糖往他嘴里塞;抱着他浑身臭烘烘的驼背父亲的腿,一口一个伯伯叫得老人直掉泪;再长大一点,岳千年动不动就赖在他家里吃他的瞎眼娘做的饭菜,吃饱了就睡死在他的床上;他进京的盘缠全是岳千年给的,岳千年走江湖五年都是自己挣钱花,却偷梁换柱把叔叔给的银子全都给了他。岳千年对他的好,他觉得几辈子都还不完。他对岳千年的感情,比对父母妻子都要亲都要浓。他是真的很庆幸,庆幸上天不仅给了他功名利禄,还赐给他一个最亲最亲的兄弟岳千年。
岳千年一路奔驰,赶到天城西北方向60里的一个村子。村口一棵巨大的榕树,绿阴蔽日,一条条气根垂下扎进土壤,再有两年,这些气根会生长成一片榕树林。岳千年大叫,滚出来!常望北和他的黑斑马应声从树后跃出。黑斑马驮了一只硕大的布囊,常望北说,到处都是荒村,一个人也见不到,人吃的马吃的我只好随身带着。幸好江南水多,不然这一路可真要活活渴死。岳千年俯身,把那只布囊拽过来,放到了自己的桃花驹身上。常望北本就体壮如牛,他怕一路奔波,黑斑马受不了。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溪水,实在累得受不了,就随便靠在树下打个盹。让常望北相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江南大部分沦入清军之手,只有常望北可以出入自如。毕竟眼下最当紧的,是把真实的情况弄清楚,只听传闻传言,是作不了切实的判断抉择的。岳千年越走越心寒,这些地方他都曾经来过多次了。正是江南最美的时候,往常是田里塘里,男人女人各有各的忙碌,白鹅凫绿水,黄犬吠炊烟,村姑的腰肢比柳枝还柔软,她们在溪边洗衣浣纱,说笑声能传出好远。现在什么都没了,没有炊烟,没有稻谷,没有人,连一只狗一只鹅都没有,只有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凉,令人窒息的荒凉,和死寂。
王无双的血书,一共16封。除了给朝廷和皇上的,还有14封。岳千年却只送出了6封。剩下的8封,他是永远也送不出去了。这八位知州和知县,两人战死,四人弃城而逃,两人降清。降清的两人,其中一个是在清军距该县200里路程时,携县丞主簿等人,捧了县衙大印跪在雨地里等了三个时辰,才把大印呈上的。另一人更离奇,他对清将说献城有功,要求立即从知县升为知州,接管东邻那座知州已然逃遁的州城。清将不敢做主,回禀亲王多铎,多铎说很好,上任去吧。结果上任当夜,就被州衙通判砍了脑袋。通判誓做明臣,组织全城男女老少一律上城御敌。打了小半天,该城沦陷。守城的5000人战死城上,攻城的清兵折损300人。多铎下令大军屠城,全城两万人全部被杀。
岳千年要进这座已被清军驻管的城池,常望北说自己也没法进去,怎么说都不行。岳千年冷笑,你,巴图,豫亲王多铎帐前副将,你进不去?你骗鬼吧!常望北说,你不看也罢,到处都是死尸和断臂残肢,城墙上的尸体摞了一层层,什么都打光了,就往下扔尸体,用尸体砸我们的兵卒和云梯。千年哥哥,打仗就是这样的,你看与不看都是这样的。当年的蒙古人,还有你们的洪武皇帝,哪个不是这样打下的天下?
岳千年抬腿,一脚踢在常望北的胸口,踢得很用力,常望北噔噔退几步,还是没站稳,一个趔趄倒下了。岳千年头也没回,上马就走。跑出三里地,他又踅了回来,远远就看见常望北正策马而来。岳千年说,望北,是我不对。不是你的事。常望北说,我说了你又要生气,可我憋不住话,我这一辈子就服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们的战神多铎。千年哥哥,你们两人真的很像。岳千年喊道,闭嘴!多铎手上沾满我大明百姓的鲜血,魔鬼都比他慈悲。望北你回去吧,我要去南京了。常望北却不肯走,他说,你就让我跟你去南京吧,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南京仍是繁华的,走在街上,乍眼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人们走路的步子都快了些,显得急匆匆的;街道上的商铺有一些关门了,开着门的也都生意零落;沿街的小商贩一个也见不到,两人想买些吃的喝的,找了半天没找到。给朝廷的血书,送得很顺利。给皇上的却不好送,皇宫值事的说话懒洋洋的,血书?行呀,放这儿吧。岳千年说,天城知州王无双泣血而书,天城危在旦夕,恳请大人让我面呈皇上。值事的拖长了音调,哟,看这话说的,咱们皇上日理万机,忙着呢。那你就等着吧。岳千年等了足足两天,等得心急火燎。次日晚,他趁着夜色潜进了皇宫。他必须把血书直接呈给皇上,撑死了也不过就是个冒犯天威被乱棍打出来的罪,没什么大不了的,活在世上的日子屈指可数,还怕什么乱棍呢!
这个皇宫和紫禁城相比,差得太远了,也就是紫禁城的十分之一大小,却也到处张灯结彩,宫娥穿梭,没有半丝紧张的气氛。岳千年没怎么费力就摸到了皇上的寝宫,用刀尖划开窗纱,往里面一看,岳千年差点昏过去。他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看,没错,是一群没穿衣服一丝不挂的人,完全裸体的男和女。男人只有一个,浑身雪白的胖子;女人却有一群,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女。胖子四下追逐着少女,跑一步喘一下,一身肥肉抖得厉害。少女娇笑着跑,跑着喊着,皇上快来呀,皇上来呀,皇上皇上我在这儿呢。胖子一把抓住了两个少女按倒在地,他嘻嘻笑着说,朕就讨厌老女人,女人一过20岁就老得硌牙,倒朕的胃口。来来来都过来,朕要把你们全宠幸了……
岳千年脸色阴沉得可怕。从南京出来,他说,望北,我要去看看南京城周边州县,一个一个看。就这样又耽搁了一些日子,他们一路策马狂奔,逢城必进。岳千年进城就直扑州衙县衙,喊一嗓子,天城同知岳千年求见知州大人,或是求见知县。有的人他见到了,有的见不到,跑了。有两个县衙压根儿就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他见到了两个知州两个知县。他是行家,进城多看几眼,就知道城上布防状况。这两州两县都是毫不含糊的。岳千年就问他们同一句话,满城百姓如何安置?回答斩钉截铁,都是八个字,全城百姓誓死抗清。岳千年又问,此城能守几日?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常望北说,千年哥哥,我们回天城吧。王知州想必等急了,我们出来快半个月了。岳千年说,望北,我要去扬州。你跟我去扬州,现在就去。
扬州。扬州城陷。扬州城失守。
扬州城下,旌旗蔽日,军营密布,一眼望不到头。城头上焦黑一片,有大片大片被炮火击落的缺口。城上站的全是清军。常望北拉住岳千年,千年哥哥,我们不要进城了,我求你了。岳千年把刀抽出来,一下子架到常望北脖子上,兄弟,你给我带路。
扬州城被围六天。攻城一日,城破。清军是用红衣大炮把城攻破的。之后就是屠城。扬州城里,是望不到边的血,血腥,到处都是血,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黏稠的血液。岳千年每走一步,就踏起一束飞溅的血色。还有人,死人,全是死人,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街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怎么看,也没个尽头,就这么铺过去,铺过去,从城门口一直铺过去,铺满了全城,全是人,全是人。
望北,去弄坛酒给我。岳千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他一直在发抖。他觉得很冷很冷,地狱里的冷,冷得每个毛孔都结成了冰。
常望北很快就抱来半坛子酒,高粱酒,满人的酒。岳千年举起坛子,一扬头,半坛子酒倒进口中。很久很久,他不再那么冷了。他说,望北,去,去告诉多铎,天城同知岳千年,我要见他!
五
豫亲王多铎心情不太好,他的军帐离扬州城至少五里地,浓重的血气还是避不开,怎么闻都是腥臭的。他喜欢草原的味道,阳光照着半人高的草,那味道芬芳甘醇,如脱缰的野马般奔放如风,风里却又卷着寂寞。
多铎30岁出头,从15岁马上打天下,他还从没败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战神,也不明白对手为何总是那样不堪一击,一触即溃。平中原定陕西克江南,收吴三桂擒洪承畴灭李自成,大清的江山一多半是他打下的,他的剑锋挥向哪里哪里就血流成河,马蹄踏过之处到处白骨如山。放眼天下,他实在找不到对手。没有对手的人总是寂寞的,多铎就很寂寞。寂寞的人有两种,一种自卑,一种傲慢。多铎不自卑也不傲慢,他心平气和,甚至还挺多愁善感的。满人说他是战神,汉人说他是魔鬼,他觉得都不够贴切,他不想当神也不想当鬼,他只想做人,快活的人自在的人。如果上天满足他这个愿望,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这百万雄师和豫亲王的帽子,一并扔掉,就此马踏红尘再不回头。
在多铎的军帐门口,岳千年对常望北说,兄弟,我不会让你为难。但若真回不去,你替我去告诉哥哥,把扬州城的情形告诉他。不要让天城也做了扬州。常望北盯着岳千年腰上的刀说,千年哥哥,你若刺杀豫亲王,我必杀你。但是他要无故杀你,我也会和他拼命。岳千年说,望北,你的功夫杀不了我。常望北很认真,那我就杀王无双,血洗天城,四万人一个不留。两人都是目光炯炯,毫不相让。岳千年叹气,把刀扔给常望北,一掀帐帘进去了。
岳千年看了一眼多铎,有些吃惊。多铎的相貌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用玉树临风来形容这个魔王都还不够,多铎完全就是个英武逼人的潘安。
天城同知岳千年见过豫亲王。岳千年按江湖礼节抱了个拳。
多铎扫了眼岳千年,皱皱眉头,岳千年的袍子下摆和一双靴子上全是血渍,腥臭扑鼻。要命的是他的身上还有一股浓郁的汗酸味。多铎是个很讲究的人,对气味尤其讲究。他掏出鼻烟壶拧开,深吸了一口松脂和马蹄兰香料的混合气息,这才说话,你来谈献城条件,还是来送战书?
没条件,也没战书。岳千年说。
多铎冷笑,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个个心机深藏,肚子里全是自己的打算,说出口的却都是为苍生而战,为百姓而降。怎么说都有理。皮子里子好处全要占得。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你是为天城四万百姓而来。
岳千年说不出话了。他原本就是要说这句话的,可让多铎抢了先,他若再说出来就不是那回事了。当真是百口莫辩,越描越黑,那就只能先拐个弯再转回来了。
我来,只是为了和你比试刀法。岳千年说,我平生自负唯有刀法。听说豫亲王用兵如神,武贯八旗,我想见识一下。我若胜了你,我再说话。
这下轮到多铎吃惊了。明朝官员他见得多了,宁死不屈的也有,但多铎看不起他们,极其看不起。他觉得那些人不仅脑子有病,还十分心肠歹毒,口口声声要忠烈报国,却是拿了满城人命来换个千秋万代的名声。如果局面打个颠倒,换作他多铎来守一座必死之城,面对百万雄师大军压境,他会选择开城受降,然后一抹脖子,也算报效朝廷了。不开火,不交战,没抵抗,没伤亡,就算对手真是魔鬼,若非战事惨烈,损兵折将,杀红了眼,谁又愿意屠城啊!只可惜一路摧枯拉朽,这样的守城官员他还真没遇到过。要么投降,要么逃跑,要么就是逼着全城百姓男女老幼全陪他一起死。他倒是值得很,生前受皇恩,死后万古名,死得太值了。可那些老百姓呢,简直死得连棵野草都不如,真是个白死,冤得很。所以一旦抓住这样的官,多铎从不客气,就地斩杀,不多一句废话。
多铎打量岳千年,仍是冷笑,就凭你一个从六品的同知?你向我挑战?你也不过是想谋一个荆轲那样的名声罢了。当不了忠烈千秋,当个壮士刺客,你盘算得倒好。
这个世道真是人妖颠倒,说鬼话个个都听作真话,说真话从来就是没人信的。岳千年抱拳,累,不想说了。告辞。
岳千年说完就走,身后传来宝剑出鞘的声音,多铎喊道,巴图,把刀给他!
多铎的军帐十分空旷宽敞,帐顶也高。两人就在军帐里刀来剑往,打作一团。有时很快,快得分不清人影;有时又很慢,慢得犹如大姑娘捏了银针在丝帛上缓缓地绣花。小半个时辰,两人同时收了刀和剑,多铎的剑尖正指在岳千年的胸口,左胸,心脏的正中。岳千年的刀锋,却紧紧顶在多铎的右颈大动脉上。
我的剑只要往前探一寸,你就是明朝忠烈了。多铎说。
岳千年哼一声,我的刀向下半分,你30万清军全军缟素!你说一寸快还是半分快呢?岳千年收了刀。他说,我真想杀了你,却是不敢。我痛快了,还账的却是我的天城。但是江湖规矩,我胜了你,我就有资格说话了。
平生唯一对手,你比我强上半分。朱由检怎么才给你一个从六品?难怪他亡国。多铎收剑,这才发现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袍子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血糊糊的脚印。他脱下袍子,随手扔在地上。
岳千年发觉浑身都是汗,衣衫全湿透了,腰带也没了,委顿在地上成了两截,被剑刃划断的。他用刀尖挑起多铎地上那件袍子,抽出腰带,想要扎上,却发现淡蓝色腰带头上缀了两颗核桃大小的红宝石。岳千年刀尖一翻,把两颗宝石挑扔了,这才扎上了,大小正好。
多铎说,岳同知,我知道你不单是来比刀法的。说条件吧。
天城知州王无双,誓做大明忠烈。我与他生死相随。我知道你攻天城,不会超过半日。我天城州衙千余人,愿随王大人喋血城头。岳千年停了一会儿,说道,我是必死的,此生也就这一个愿望了。豫亲王,民不抵抗你莫杀民! 不要屠我天城,你放过我的四万苍生。他们现在是大明的良民, 以后就是你大清的良民!
多铎面无表情。他觉得心里一紧,整个心脏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岳同知,就你这样的刀法站在城上,你会让我损兵折将。多铎轻声说,我虎狼之师,一旦杀红了眼,我岂能不对我的全军将士作个交代?
你嫌我刀法太好,是吧?岳千年笑得悲凉,这个好办,豫亲王,我第一个战死就是,无论你哪个将士登城,都将会轻易砍下我的人头。
就算我答应你。多铎耳语般问道,岳同知,岳千年,你就这么信我?
我已经一天一夜不曾吃过睡过了。不信你我为何站在这里?岳千年凝视着多铎的眸子,他说,你4月18日围扬州,20日五次派人送书史可法大人劝降。你的劝降书皆被史大人撕碎投于护城河。22日、23日又数次劝降。24日上午你调集红衣大炮攻城,史大人组织全城军民誓死抵抗,双方死伤惨重。24日夜扬州城破,清军入城。史大人率人退至旧城之内,拼死抗击。你派人致书给他,只有八字:若好让城,不戮一人。史大人命军民巷战,以十抵一甚或以百抵一。于是你破旧城。史大人欲自刎,报国,未遂,率不足十人残部奔小东门,于小东门被俘。你令当即斩杀。次日你下令屠城。豫亲王,我说得一点不错吧!我是捕快出身,办过不少案子,脑子尚算清楚。
多铎沉默一会儿,说道,围城第三日,史可法手下两员大将率部出城降我。他们告诉我,扬州全城百姓众口一词,言我清军破城必屠城。他们也率部参加了攻城。扬州抵抗太过激烈,战死我将军三人,士兵近6000人。
岳千年说, 打成那样了,你还送书给史大人“若好让城,不戮一人”。豫亲王,你并不想屠城。你既不想杀人也不想屠城,可你全做了。就像我,我并不想站在这里求你,更不想在天城城头一刀不挥就引颈受戮,死得比狗熊还难看。可我也得做。人活着,总是要做很多自己不想做却又必须去做的事情的。你说是不是?
不想做的事情何必要做?你可以不做。多铎说。
宿命就是这样,我没有选择。岳千年说,你贵为亲王,但我相信你也有你的宿命。世上宿命,不过为名为利或为情,前头两样在我眼里不值一提,我只为哥哥王无双,他要死我就随他死。活着原也不是一件乐事。
多铎说,活着总比死了强,谁又会不喜欢活着呢?听起来真不像真话呀。
岳千年嘿嘿笑,恕我直言豫亲王,你和我比刀论剑,连亲兵都没让进来,若非自信到了极致,只怕就是有些厌世的。我好歹也是江南第一刀,你不会没听说过。
多铎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他说,你坐下说。四万条命一时也说不清楚的,和你打了半天,我饿得心慌。多铎向帐外喊道,巴图,去弄些吃的喝的来,快点儿!
常望北很快就送进来一大堆吃食,摆满了多铎的案子。常望北要退出,多铎说,巴图,你也坐下吧。你知道我平素最讨厌自己吃东西,就一起吃吧。
常望北有些蒙,他跟随多铎多年,虽不常在一起,对他的生活习性却十分了解。多铎皇室贵胄,什么都讲究,吃的穿的用的,从不马虎。他是最讨厌和别人一起吃饭的,历来单独用餐。常望北就想,豫亲王莫非是转了习性?什么时候转的呢?我怎么不知道呢?
多铎对岳千年说,一起吃吧。天城的局面复杂得很,不妨边吃边议。这么说着,就给岳千年和常望北各递了一条烤得金黄的羊腿。岳千年一点也不客气,谢过了,接过就吃。眼下多铎就是让他吃石头,他也会吃。心里却苦,短短小半天,他和多铎说话话到意到,心意通达,毫无障碍。在天城,他却没有一个可以这样说话的人。这世上,唯一一个沟通畅快的人,却是他的死敌。
多铎忽然问,岳千年,你对那个史大人,怎么看?
岳千年低声说,扬州让我摧心裂肝。史大人必为万世楷模,他是会成神的,你让他做了鬼,他也就做了神,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有这样的神。多铎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史大人家眷都在北京。我攻城前日,抓获他派出城的信使,他写给妻子的绝命书是:清军18日围扬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去否?如此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你们史大人的书法真漂亮,不逊书法大家。
岳千年悠悠长叹,我哥哥也是同样,他要殉大明,他让嫂子殉他。他家里正堂房梁上早就挂好了四条白绫,父母妻子,一人一条。豫亲王,史大人的信使,我猜你早就放了,这会儿也到了北京了,不知史夫人肯不肯随他去呢?
岳千年,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多铎笑嘻嘻的,居然显得很天真,只是我也有个条件。
豫亲王请讲。岳千年说。
你,天城同知岳千年。多铎举起酒杯,你不许死。就这一条,你给我好好活着。
岳千年手一抖,杯里的酒就泼了出来。
六
王无双披麻戴孝,把天城州衙的匾牌换了,四个大字:还我河山。岳千年一进州衙,就觉得恍如隔世,一切都不一样了。州衙所有的物件,就连案子椅子,也都包裹了白绫。堂上正中摆了一口黑漆棺材,一身孝服的王无双就在棺材后面办公。身后墙上垂着白幡,上书四字:魂兮归来。岳千年觉得很像灵堂,又不是灵堂,没有死尸怎么能叫灵堂呢?他说,哥哥,扬州确是人间炼狱,我站在那里真是万箭穿心,百姓何罪百姓无辜啊。王无双正色道,千年,哥哥这是给史大人戴孝。史大人忠烈堪比文丞相,我大明有如此忠臣,感动天地。千年,你看这口棺材如何?楠木的,这是哥哥专为你准备的。
岳千年蹦了起来,为我?我当是你自己的呢。哥哥还是你用吧。你从没杀过人,所以你相信魂兮归来。我这些年杀人不少,从不信什么转世来生的。这东西挺贵的,我用浪费了。我连埋都不用埋,我臭死他们。哥哥你用吧。
千年,不要推辞。前几日我和唐韬几人议了一下,本次守城,定是你杀敌最多。所以就用公银买了这口棺材,放在这里也好激励士气。哥哥用柏木的就行了。哥哥的棺材就在后院。唐韬他们也都有,都是桐木的。岳千年跑到后院一看,傻眼了。数一数,一共16口棺材,并排一溜,整整齐齐的。每口棺材上都贴着张白纸,纸上写着名字。州衙里凡是有品级的,都提前得到了棺材。岳千年去找唐韬,见了面当胸一拳,下手挺重。唐韬说,你当我想要棺材?王知州简直疯了你知道吗?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他没日没夜地写字,《正气歌》,《满江红》,《出师表》,后来连《岳阳楼记》他都写。一边写一边念叨,写到一半就哭,写完了签了名还要按指印,指印都是咬破手指按的。这还不算,你去看看满街张贴的告示吧,他让全城百姓都得把这几篇东西背会,让我每天带人上街入户去抽查,不会背的打10棍,三天后还不会打20棍。我们都快被他给逼死了。
唐韬是江洋大盗出身,当年生计无着落草为寇,时不时抢劫天城富户。岳千年只身入匪穴,把他给生擒了,却没有投入大牢。他使了一些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唐韬给“招安”到州衙了,后来唐韬把他的百十号人也都弄了进来。王无双做梦都想不到,他堂下公人居然全是江湖草莽。岳千年如鱼得水怡然自得,和唐韬他们整日混在一起,硬是把个衙门生涯过成了江湖岁月。
唐韬他们都知道,王无双就是岳千年的练门和七寸。在岳千年跟前,骂朝廷骂皇上骂谁都无妨,就是不能说王无双的不是,不仅不能说,连想都不能想。谁若敢有半分对王无双不敬不恭,岳千年就跟谁翻脸。岳千年自己什么都不在意,怎么都无所谓,出生入死的事全是一马当先,有好处了就让兄弟们先上。唐韬他们敬着王无双,全是看在岳千年的份上,心里头,他们并不怎么买这个知州大人的账。
岳千年知道唐韬能这么说,就是真的快被逼疯了。他也觉得王无双有点走火入魔,不过终究还是书生意气,痴人一个。岳千年回来后,把整个行程所见,详详细细一丝不差地讲给了王无双,单单隐去了面见多铎那一段。若让王无双知道他当时刀口一歪,就能结果多铎性命,而他却没做,王无双一定会气得吐血身亡的。
岳千年了解王无双,简直比了解自己还透彻。他从3岁起刚刚会跑,就整天跟在王无双屁股后面,一眨眼就混了三十多年。王无双对他的好,甚于叔叔和婶娘,更不用说妻子修竹了。王无双无论什么事,都是先想岳千年,后想自己,就连买棺材都是这样。
岳千年一生,什么都不怕,生老病死浮沉荣辱,名利地位生死存亡,在他眼里都是浮云。他就怕一样,他就受不得一个“情”字,谁若对他用情,他就会受不了,相当地受不了,恨不得把心捧给人家。王无双就对他很用情,用情太深,用情太专,从开裆裤时代直到今天,简直情深似海,情比金坚。岳千年在王无双的深情目光里,无数次柔肠百转,硬生生收回了离开衙门踏向江湖的脚步。王无双在他心里,并不单是哥哥两个字所能包容的,他觉得王无双既是哥哥又是父亲,是他此生最亲最亲的亲人,没人能比。
王无双治理天城十多年,尽心尽职,兢兢业业。和岳千年一文一武,配合得严丝合缝,把天城整治得物阜民丰,太平安宁,很多百姓把王无双叫作王青天。王无双是当之无愧的。他从不压榨百姓贪赃枉法,一切都严格按照大明律法来办。这几年朝廷频频加重税赋,百姓不堪承受,王无双就和岳千年联手吃大户,把过于穷困人家的税赋摊到富户身上。富户不认也得认,每次王无双召集富户要钱要粮,岳千年都适时登场演练刀法。多余的银子王无双就存在州衙,一文都不曾往家拿过。太平时期,他是铁了心要做包拯和海瑞的。而今乱世,他把偶像及时调整为文天祥和岳飞了,看样子现在又加上了史可法史大人。
总之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岳千年这样的人,又岂能抵挡一个好人对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深情厚意?誓死追随王无双,是他必然的人生选择,没有任何人与事能够改变这个选择。
王无双一生唯一的一次徇私枉法,是为了岳万年。岳万年原在自家的绸庄做事,生意人做久了,骨子里恋钱。后来进了州衙当差,王无双有心栽培,不时委以重任,就捅出了天大的事。岳万年贪污朝廷赈灾款,事情捅到了布政使那里,谁也压不住。王无双让岳千年全程回避此案。岳千年知道规矩,无话可说,日夜泡在索月山上和常望北喝酒消愁。不敢回家,叔叔和婶娘见他就哭求。是杀头的罪,没人能救。后来就杀了头。岳千年去收尸时发现,人头和身体都不是岳万年的,但是面貌和身材都十分相似。去问王无双,王无双表示绝无可能,布政使大人亲自监斩岂会有错,信誓旦旦,让岳千年只能认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三年后,王无双才告诉岳千年,当年是用一个死囚换下了岳万年,岳万年现在泉城开了一家药铺,已经娶妻生子,日子不错。王无双说,这事是提着脑袋办的,不敢用身边的人,整个天城没人知道。哥哥不告诉你,是怕你哪天不小心和叔叔婶娘说了。一旦败露,哥哥和万年都得脑袋搬家,布政使大人盯了我几年了,整天想找我的茬口,不能不加倍小心。前不久王无双给了岳千年几封信和一个地址,千年,清军就将压境,你安排全家人速去泉城找万年吧,你婶娘视你如子,这下子你也算报了她的养育之恩。岳千年说,哥哥,你的爹娘妻子一起去,万年会代你我尽孝的。王无双却说,我王家世代寒门,没有皇上,哪有我王家今日。我全家早就说定了,城破之时,同时殉国。要不,你把丹心带走吧,让修竹养育他我也放心。我父母和你嫂子,绝不许离开天城。
岳千年看了那几封信才知道,岳万年改名换姓隐匿泉城,全是王无双一手安排。就连开药铺,也是王无双遥控指挥和全额赞助的。王无双说,乱世开药铺,怎么都亏不了。人可以不穿绸不穿丝,不吃肉不喝酒,生了病却必须看病抓药。这个营生足以让一家人吃饱穿暖,从乱世撑到好光景。眼下,岳万年学医有成,在泉城东部已是小有名气的郎中。
岳千年把那几封信全烧光了。地址记得刻骨铭心。
岳千年才不管王无双怎么想,他一定要做的事,莫说王无双,就是天兵天将下凡也拦不住。反正王无双日夜吃住在州衙,岳千年瞅个空子下手是很容易的。他让常望北给弄了两辆马车,两个精干手下。大半夜,岳千年忽然匆匆回家叫起了一家老小,他这才把岳万年的事给说了出来,叔叔和婶娘悲喜交集,全无主张,一切都听了他的。很快就收拾细软上了马车。岳千年把儿子汗青抱到车上,他说,丹心就是你亲哥哥,此生相亲相爱莫离莫弃。修竹拉住岳千年的手,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有这种举动,她说,千年,你真的会来泉城?你不是骗我吧?岳千年看着妻子,修竹,你生得真美。我知道你对我的心,这些年公务繁忙冷落你了。我一定会来,你把叔叔婶娘还有汗青给我照顾好。让你受苦了。
到了王无双家,如法炮制。只是加了一项说辞,说是南京朝廷即派大军增援天城,天城不会失守,让全家人先去泉城避避战乱,最多一年半载,他和王无双就去接他们回天城。
岳千年和常望北把两辆马车一路送出城外。常望北说,千年哥哥,一万个放心,我反复交代过了,我的人会把你的信直接交给万年。这一路,大部都是我们的疆土,我的人在,出入没有任何问题。岳千年说,再和你的人叮嘱一遍,这两辆车上可是坐了两个超级节妇,你两个嫂子若是知道赶车相送的是满人,真会撞墙的。可不能给万年送去两具尸体啊。
送了大约七八里地,停了车。岳千年给叔叔婶娘行了大礼。又到另一辆马车前跪了,千年代无双哥哥给伯伯伯母嫂子叩头了,哥哥为天城殚精竭虑,恕他不孝不能相送了。到了泉城,就把万年当作我和哥哥吧。两辆马车上都传出哭声,岳千年挥手,常望北的两个手下会意,赶着马车哒哒远去,隐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常望北说,千年哥哥,你想哭就哭吧。岳千年摇头,望北,相识近20年,你见我哭过吗?我是早就不会哭了。常望北说,我却想哭,我替你哭。
常望北号啕痛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常望北的哭,也不单是因为岳千年和家人的生离死别,他哭的是他和岳千年的生死之战。他知道王无双非死不可,岳千年也就非死不可。他和岳千年认识快20年了,这10年更是时常见面,情分日深。岳千年是大明官员,在一直以为他是李自成部下的10年间,处心积虑无数次让他的人马死里逃生。岳千年是提着脑袋护了他10年。后来知道他是多铎部下,他仍是替他百般遮掩,不惜欺骗王无双和天城州衙所有兄弟。
常望北知道,如果他攻天城,岳千年真的不会犹豫,一刀就会杀死他。他们两人的不同身份,决定了他们必须决一死战。想策反岳千年这种人,那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常望北甚至去求过多铎,想保岳千年一命。多铎却说,巴图呀巴图,难怪你那千年哥哥生无可欢,你真是够蠢的。他那样的人,生与死纯是自己的事,谁都管不了他的。常望北近来,一想到岳千年很快会死,就控制不住要大哭,哭完了就到天城找他,只想每分钟都跟他待在一起,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搞得岳千年说他成了鼻涕虫,黏糊得让人受不了。
七
多铎来了。多铎大军兵临城下。站在城楼上望去,城下无边无际的,全是军帐和旌旗,接天连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天城人心惶惶,一时间物价飞涨,一碗米饭竟比一匹丝绸还值钱。王无双不含糊,当即发文严惩哄抬物价者,只一天工夫,就把米价压了下去。他说,我坐得一天知州,就要保一方百姓安宁。死有什么可怕的,没米吃才是可怕。最可恨那些奸商,这种时候还要添乱。唐韬,带人去把那六家粮铺的掌柜给我抓了,当街责打30棍。让全城百姓都给我看看,我大明朝的天城是临危不乱的。
唐韬这回跑得很快,只是私自做主把30棍减成了20棍,30棍会把那些细皮嫩肉的掌柜打残疾的,他不想做事太绝。他觉得自己做事为人越来越像岳千年,甚至有些刻意模仿的意思。凡事留个余地,从不会把人往死里头逼。内心深处,他对岳千年只有一个字,服,真是顶顶的服。对王无双却很不以为然。王无双比女人还麻烦,尤其是最近逼着他们披麻戴孝,把个公堂搞得鬼气森森;王无双还喜欢访贫问苦,动不动就拉着那些穷困人家的老人热泪涟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治理无方,让百姓受苦,对不住皇上等等;每个月的初一、十五,王无双都要率领州衙所有人,给那件狐皮斗篷磕头,就是皇上亲手披在他身上的那件;三拜九叩也就罢了,还要哭,不哭是不行的,不哭不让起来,得一直跪着;明明崇祯皇帝都死了一年了,可王无双就是不承认这个现实;都一年多没发过薪俸了,养家都难。岳千年和他,为了让手下兄弟吃饱穿暖,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都干过。两人一个行窃一个把风,每隔两个月就得干一回。回回都是岳千年去偷,偷大户偷钱庄偷客栈偷药房,连土地爷和关帝庙的功德箱都偷过,也不偷净,只取一半。有次一连偷了一条街,岳千年迷糊了,连自家的绸庄都顺手偷了。这些,王无双都不知道,他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真拿那顶狗屁官帽当个好东西呢。
岳千年对唐韬说,你对兄弟们交代了,今夜子时把通往索月山的北城门打开,开一夜。你们都带着家人走吧。你也走吧。你们都跟我十几年了,出生入死偷鸡摸狗吃喝嫖赌都一起干过,刀口舔血的交情。就此散了各寻生路去吧。我明天不想再看见你们出现在州衙了。唐韬说,我从没把州衙当州衙,也没把你当作什么狗屁同知,兄弟们看你,就是山寨里的当家大哥。咱们一帮江湖兄弟,这些年跟着你穿上了大明官服,日子过得又快活又威风。散不散的我去说,走不走的却不是我做主。我唐韬是不走的,我走了,你领着王知州和他那十几个狗屁跟屁虫的酸腐文人,上城杀敌?我看也就是你一个人杀,他们只会站在你身后骂满奴,唱《正气歌》,背《满江红》。屁用没有。
岳千年忍不住笑,伸手拍拍唐韬的肩,兄弟,你的情我领了。听我一句话,清军随时攻城,不可再耽搁了。这件事你赶紧去办。就此别过吧。
子时,唐韬把岳千年从被窝里拽出来了,岳千年说,怎么这么婆妈,还要我一个一个搂着洒泪话别吗?唐韬说,又搂又哭,那是母仪天下的独门秘笈。你怎么也说这个,真是跟谁学谁。岳千年听出不对了,谁是母仪天下?唐韬可不敢说,他们私下里全把王无双叫作母仪天下。
到了北城门,唐韬执意让岳千年上城,两人就登上了城头。城头上,近千人全都聚齐了,却是没老没少,也没什么包袱物什。岳千年就问,怎么回事?怎么还不走?家里人呢?唐韬说,江湖男儿,有的也不过是半腔子热血,你当就那么好撵?你自己和他们说吧,我撵不走。岳千年仔细看着这一张张脸,他们每个人的来历他都清清楚楚,唐韬落草时的一百来人;洗劫天城首富待月庄主人的马匪帮;专抢朝廷官银的刀客帮;自封小梁山水泊的聚义帮;偷遍全省各大商号的神偷堂;丐帮、茶帮、粮帮、盐帮……他就靠着一把快刀,把这些人全给收了,收在了天城州衙。他收的这些人,全是他看得起的,乱世,为养家糊口落草为寇,没什么可让人轻视的。他反而很欣赏,一个男人,不管是偷是抢,总得有个担当,总得先把父母妻儿的肚子给担当了。看不起的那些人,他就让他们下了大狱,该杀就杀,该罚就罚,全按王无双的大明律法惩治。那些抢穷户欺弱小淫人妻女的,有些连大狱都不用下,直接就给砍了。
面前这些人,都已跟了他很久了,彼此知根知底。他们现在的名字他早就叫顺口了,以前的名字也还记得。他们当中,光朝廷的通缉犯就有六人。岳千年认为灯下黑历来是最好的藏身办法。每当他看着朝廷重犯身着官服在州衙执行公务,他的心里就按捺不住地得意,他实在不得不佩服自己精妙绝伦的创意。王无双不让他离开州衙走江湖,他就把江湖搬到州衙里。哥哥他要,江湖他也要。他简直爱死了江湖。天城州衙就是他岳千年的江湖。
岳千年一个一个看过去,看了半天,他只问了一句话,走不走?
他们答的声音不大,却很齐整。不走。
岳千年又问,愿死城上?
愿死城上。他们回答得仍很齐整。
岳千年就说,散吧兄弟们,回去好好睡。没几天好觉能睡了。
天城比扬州小得多,但多铎很高看天城。他让人一天之内,给王无双送来六封劝降书,句句真诚,字字恳切。最后一封信,他干脆写道:王知州,你若降,即为我大清本省巡抚,如何?你若不降,我亦待之高士之礼,如何?我大军三日后入城。民不抵抗,我不伤一民。大人莫使生灵涂炭!
王无双把这六封劝降书全撕得粉碎,他亲自上城把纸屑扔到了城下。他说,史大人就是这样的,只不过咱们没有护城河,不然我也要投书于河。给我个巡抚?呸,就是让我当他清廷的皇上我也不干。多铎真是个蠢材,哪有把攻城时间告知对方的,兵者诡道也,他连这个都不懂,鞑虏未经教化呀。
岳千年说,哥哥,你当然不会做他的巡抚。但你就做个高士,又有何不可呢?你不投降,就是名节所在。哥哥,你真要我全城四万人血流成河吗?王无双像不认识一样盯着岳千年,他的声音有些抖,千年,这真是你说的话吗?千年,我真情愿我是听错了。天城全城四万人,全是我大明子民啊,大明子民自当忠君报国啊。我大明子民就算死,也要死成个大明忠魂,岂能受满奴驱使。千年,你告诉哥哥,你是不是怕了?岳千年说,哥哥你见我怕过吗?我只是心疼这四万条人命啊。王无双抓住岳千年的手,千年千年,扬州百姓全城抗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为大明鬼不做鞑虏民,满城忠烈啊。我大明百姓又岂是杀得完斩得尽的,扬州屠城,还有天城;天城屠城,还有南京。千年,我是大明朝的天城知州,我必亲率全城四万百姓抗清,不留一人一命苟活于满奴治下。丹青史册,会永远铭记我天城忠烈。
岳千年回家,家里到处都贴满了王无双的书法,他对岳千年好,字就写得大,全是血书。岳千年就干脆连油灯也不点,眼不见为净。刚躺下,常望北把门拍得山响,边拍边喊,千年哥哥,快开门!
岳千年知道有异,赶紧奔到院子里开了门,把常望北带到屋里,关了门,才说,这种时候你来干什么?望北,但凡有一人知道你的身份,就会把你当清军的奸细碎尸万段。常望北毫不在乎,我是月光派桃花堂堂主,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我是从北城门喊开城门进来的,守城的都认识我。岳千年说,你若还拿我当哥哥,攻城之前就不要再进我的天城。望北,两国交战,凡事都有个规矩的。常望北有些委屈,我也是有紧要事才来的。再说了千年哥哥,我真想你,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常望北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岳千年,眼里哗啦哗啦地淌下两行泪来。岳千年说,好了好了,我是说话重了,快别哭了望北。我保证我好好活着。常望北立刻破涕为笑,哽着声音说,千年哥哥,你是我心上的人,等到天下平定了,我真想带你回我的草原去见爹娘啊。
常望北的心上人,只有四个,前两个是他的父母。后两个,就是这封信的发信人和收信人。这是多铎写给岳千年的信,信上只有四个字:心向往之。岳千年见到这四个字,心里一下子就酸了。他们虽只是一面之缘,但就像流星一般灿烂,一下子照亮了此前和此后的无际黑夜。这些日子里,岳千年的眼前总也拂不去多铎的影子,他的英武他的真诚,他说话时天真的神态,他说“不许你死”时的样子,这一切都好像烙在了岳千年心底。他们之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就如同一个人,在茫茫红尘中孤独行走,忽然就在蓦然回首间,惊讶地看见了不远处的另一个自己。
岳千年非常清楚,他对多铎的感觉,也正是多铎对他的感觉。他们都在极力地回避和掩饰着这种感觉,但回避不了,掩饰得也并不成功。以天城这种规模的城池,多铎一路上都是马不卸鞍,就直取城门的。这次却在天城城外安营扎寨,一连三天天天给王无双送劝降书,还把进城日期提前说得明明白白。岳千年知道,多铎如此,只因重他。因为重他,才对王无双那样放低身段,不然直接拿下天城和王无双,早就就地斩了。多铎能做的,已经全做了。他连巡抚的帽子都许给王无双了,一个从五品的知州,一下子飞升到一品的封疆大吏,无论在哪个朝廷,都称得上是人间奇迹。
岳千年好半天不说话,很难受的样子。常望北说,我早就说过,千年哥哥,你和我们的豫亲王太像了。你们都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们都活在我的心里。
我们像人世里的两个鬼是不是?岳千年笑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笔和墨,想了想,去厨房摸出一罐酱油,用手指蘸着酱油给多铎回了信。他写的是:今生负,来生偿。
常望北问他写的什么,岳千年说了。常望北说,你们两人若是都死了,我也死。岳千年说,你想得美。望北,这一仗打完,你跟豫亲王大军走吧,留在天城你一定天天哭,吵得我九泉之下也睡不好觉。常望北一把抱住岳千年的腰,把个斗大的脑袋扎到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八
岳千年和王无双整整争了两天,争执激烈无比。岳千年愤怒得把堂上的楠木棺材给劈了。王无双撞墙两次,都被岳千年及时抱住了。争执的焦点就一个,四万百姓。岳千年字字动情,王无双句句忠烈。两人的底线,在30万清军面前,彻底水落石出,针锋相对。再深再厚的情感也遮挡不了底线的截然不同。岳千年的底线是,我率州衙千余人随你血溅城头,这还不够吗?王无双的底线是不够,坚决不够,全城四万人一个都不能少。
王无双知道岳千年不会让步。他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心思他都能触摸得到。王无双也不打算让步,一丝一毫也不会让。他和岳千年不一样,岳千年与人交往,记恩不记怨,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把那点怨搁眼睛里头。他王无双可不是这样,他把人生所有的恩和怨都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恩和怨,他都是要报的,哪一样也不能落下。天城这些人,曾经强加给他和父母无限的屈辱,他是含冰卧雪地挺过来的。他已经让他们过了12年的好日子了,算得上以德报怨了。而今城破在即,他是绝不会苟且偷生的。皇上给了他一切,他一个驼背收粪人的儿子,像天一样的皇上竟对他那样慈祥温暖,他说什么也要为皇上争回这口气的。他要让天下人,让千秋万代都看清楚了,皇上膝下有忠臣!至于那些人,他一定要把他们全都带到皇上跟前,他要把天城全带走,好让皇上看清他的赤胆忠心,让皇上知道他没有白疼他王无双一场。他要用清军的红衣大炮,把一切都作个了断。没有谁能够拦得住他,没有。天城是他呕心沥血治理清明的,这是他的天城,他绝不允许那些人一个转身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继续苟活在清朝的皇恩雨露下,男耕女织繁衍生息,他绝不允许!王无双迅速召集了自己的手下,他不再指望岳千年了,他要自己亲手把这最后的一幕,以无限壮烈的方式了结干净。
岳千年同样知道,用说话的方式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了。第二日黄昏,他把千余人集合在一处,说得清清楚楚,从现在开始,兄弟们不必再给王知州面子。我就不信他能自己挨家挨户地去叫人。四万人,五千多户,就这一夜了,我就随他去叫,我看他能叫来几户?你们除了城上和州衙值班的,都回家去,和家人道别去吧。明日正午,是清军约定的攻城时间,都给我提前一个时辰,登城,赴死。唐韬说,清军会不会提前偷袭?夜里用不用在城上加派人手?岳千年说,不会,他说正午就是正午。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问道,大哥,我不想穿这身官衣去死行不?我们本是江湖兄弟,压根就不是为大明去死,我们殉的是江湖情义。岳千年笑说,这倒也是,你至今还是大明朝廷的通缉犯呢。想穿什么穿什么,红的黑的蓝的绿的,随便穿吧。让清军一看就先晕了。我是从不穿白,嫌白衣不耐脏,却原来男人穿白衣也好看得很。我明天白衣胜雪,让兄弟们先饱个眼福。
岳千年跨上桃花驹就走,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大笑,笑声此起彼伏,好久未散。
岳千年回家,翻箱倒柜找出套白衣换了,吃了点东西,上马直奔桃花溪畔捉月楼。这件心事也是应该了结的。
落日残阳,映得溪水一片灿红。岳千年拍拍马头,桃花驹纵身跃入溪水,踏水扬蹄。它对他的心思十分清楚,这个地方往日也没少来,都是行走在溪边的草地上。它早就想下水了,溪水不深不浅,凉丝丝地擦着肚皮多舒服呀,它不由得发出一串串欢快的嘶鸣。
窗户开了。莫欢颜一听到嘶鸣声就把窗户推开了,对岸没人,她探身望下去,他就在窗下的溪水中,仰了头看着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天城同知岳大人。
岳千年说,明日清军攻城。城破,你会殉国吗?
莫欢颜说,我这样的女子,谁坐朝廷谁当皇帝,都是卖身存活。这个世道,这些人,谁也没把我当人。我谁也不殉。大人今天要听什么曲子?还是《胡不归》?
岳千年张开双臂,抱着你的琴跳下来。
莫欢颜想都没想,抱着琴就跳。他接得很准,扶她坐稳在马背上,策马向西。他说,谢天谢地,你没有带个百宝箱。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莫欢颜笑得十分嫣然,她说,十娘是看错人了,凡是登楼寻欢的,自古从无有心人。她爱上无心人,万宝箱也是无用。
什么叫有心人?岳千年问。
一支曲子听十年,从不登楼不说话。莫欢颜说,同知大人,岳千年,你就是个有心人。
岳千年有点脸红。年少轻狂的时候,他常带着兄弟们一起吃喝嫖赌,冶游江南,哪一座青楼赌场他都没落下。青楼女子他并不陌生,他也从没把她们当做什么,一手交银子一手剥衣裳,乐过就算完了。直到弄清楚自己的身世,直到知道了自己的母亲就是青楼女子,他此后再也没进过青楼,连赌场也一并戒掉了。青楼女子也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们也会爱人,也会受伤,受伤重了是会死的。
良家女子他更不敢沾。男人想要的说到底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艳遇,女人却总是会动情。他最怕别人对他动情,他还不了就会伤人。他可不想像叔叔一样一辈子管自己的儿子叫侄子,那种滋味不尝也罢。岳千年把莫欢颜带到了城西的宅子,看了小院里的三间房,然后正屋坐下,掏出两张契书,他说,我的亲娘,当年就住在捉月书寓你那间房里。后来住在这个院子里。这宅子是我的,现在就送给你吧。这一张是你20年前的卖身契,你是6岁被父母卖掉的。我给你赎了。我听你10年曲子,还你一个自由身自是应当的,也算两不相欠了。明日大战,我有些要紧事要办,各自保重吧。
岳千年说完就走,莫欢颜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她说,全城四万人哪个不知守城必死?你这是要去赴死呢!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划过他的脸,按在了他的胸口,她说,真不明白这世上的人都怎么了,无情的都装作很有情,有情的却偏要装作很无情。你把话说完吧,说完了我让你走。
岳千年历来很会哄人,男人女人都会哄,总能把对方哄得心满意足。可这个莫欢颜他哄不了,哄不过去,他想到了棋逢对手这个词语,同段数的对手,只能实话实说。他说,如果明天能够回来,我会娶你。我有妻子,但我不会委屈你。莫欢颜松手,整张脸绽放成一朵花,她知道自己的笑容比花儿还要好看。她说,我其实很想哭,但还是觉得笑起来更好看,我懂你的心意,你想让我好好活,我听你的就是。你去吧,活着回来你就娶我,死了我去城上给你收尸。
岳千年驰马在天城绕了一周,他放心了,天城一片平静,没有一丝异样。他悄悄去了州衙,他只想再看看王无双在干什么。刚到门口,值班衙役告诉他一切正常,他听到一阵慷慨激昂的歌声,是《满江红》,王无双正和那十几个文吏边唱边哭。岳千年平时和那些人应付得一团和气,心里却嫌他们酸。他笑了,一颗心完全落到了肚里,唱着唱着天就亮了,分明是什么事也做不了的。他很饿,却找不到任何东西吃,满街店铺都关了门。他记得家里好像还有一些红枣花生什么的, 只好用这些对付了。
岳千年回家,推开门就看到常望北站在院中。淡淡的月光下,常望北脸上全是焦灼,千年哥哥,你怎么才回来?我带了个人来见你。岳千年拉下脸,我准你随意进出天城,是我相信你。我说过不许你带一个人进城的。立即给我滚出城去,望北你太过分了。
房门开了,岳千年扭过头,他看到了一个穿雪白丝袍戴青色方帽的身影。岳千年如遭雷击,浑身都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怎么关的门,又是怎么坐下的,坐在了他的对面。
岳千年面前的人,是30万清军统帅豫亲王多铎。多铎笑眯眯的,眼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岳千年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豫亲王,你怎么能来这里,这个时候!
多铎,我叫爱新觉罗·多铎。多铎说,你的酱油书说今生负,来生偿。我是从不相信来世的,我知道你也不信。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要把今生当作来世过。如何?
不要这样对我,你不要这样对我。岳千年低语,我真的受不了,我受不了。我就怕这样子。
多铎的排场历来很足,走到哪里都很足,他拎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岳千年这才发现,桌上居然有酒有菜,有点心有果子。他唯有苦笑,送走家人之后,他干脆就封了灶火,整日东一顿西一顿地凑合着吃。他每次见他,都是饥肠辘辘很狼狈的时候。
多铎喝了杯酒,缓缓说道,我至为寂寞,从来没有人说话。12岁时,我的母亲被逼给我的父亲殉葬,是生殉;17岁时,我想娶我的表妹,皇上不准;我的三个妻子都是皇上指婚,一个丑陋,一个泼悍,一个麻木,我不想看见她们;我的表妹后来自尽了,因为皇上给她指了另外的人家;我是亲王,22岁为帅,大清江山我打下了一大半,可我最爱的两个女人,我一个也留不住;我和你一样,都不是为自己活的,你为哥哥,我也为哥哥;我的哥哥多尔衮爱上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可那女人心太大,她只是在利用他;我知道我哥哥迟早大祸临头,我只有拼命给那女人打江山,打打打,杀杀杀;我只希望到了那一天,那女人念在我的功劳,能放过我的哥哥;你的哥哥疯了,我的哥哥也疯了,他们眼里都没有兄弟了。见了你,我才知道这世上还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生死浮名全不在意,心底里头只认得情分的。岳千年,我稀罕你,我心里重你。我让巴图带我进城,就我们两个人来的。我的将军们跪了一地,他们都说太危险。我告诉他们,有一个人有一把刀,就算有天大的危险,他也会挡在我身前。我说得对吗?
多铎说得极其平缓,岳千年心里却翻江倒海荡气回肠,他说,我母亲是青楼女子,我1岁她就自尽了;我管我的爹叫了一辈子的叔叔;我妻子很美,但她比冰还冷,我暖不热她;我想要一个女人,可我整整犹豫了10年;我哥哥对我最好,可他的心和我的心不是一样的,只有情意,不是同道;我的兄弟们和我同生共死,却是没法子把话往深里说的;我向往江湖,却在天城州衙公干一生;我每年至少有二百多天,一个人待在城西的宅子里过夜,只有待在那里,我才知道自己是谁;我只会笑不会哭,我已经20年没有哭过了,有次急了,拿刀割自己,流了很多血,就是流不出泪;这世上,听我说心里话最多的,是我的桃花驹,憋得难受了,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和它说话;自打见了你,我回来之后经常想起来,不想想也要想,开始还不明白,我只是这样想过女人,哪里这样想过男人呢?后来有一天忽然我就明白了。真是造化弄人啊,我岳千年平生知己竟是鞑虏多铎。
多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 每次和你说话喝酒,都觉得时间飞快。上一次你只身入了我的30万大军之中,这一回我也只身来了你的天城。就是那句话了,士为知己者死,一切都是无妨的。
岳千年说,干了这杯酒,我送你出城。你那些将军只怕要急疯了。
两人连干三杯,都没有说话。策马快到城门时,多铎忽然说,我知道你走不出这个死胡同。你没有办法。我可以直取南京,大军开拔。
岳千年说,你是亲王,你无法解释为何对天城围而不攻足足六日。你那个江湖比我的江湖更加风高浪急,惊险百倍。你比我更加任性不起。明日正午,你准时攻城,一言为定!
多铎深深看他一眼,还是那句话,我要你活着。待我把江山打定了,我们两个人纵马江湖,自在快活不枉此生。其他的,我是一概不稀罕。
岳千年站在城头向下看着,暗夜里,那一抹雪白渐渐远去,渐渐地成了一个点,淡出了他的视线。脸上有些麻酥酥的,他伸手一摸,竟是一脸的眼泪,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流个没完没了。
九
岳千年的心坠入深渊,无底的深渊。到处都是人,满街满城的人,扶老携幼的人,紧握着菜刀木棍铁锨的人。这些人脸上的神情都一样,悲壮且平静,他们的眼中都有火焰,疯狂燃烧的火焰,和王无双一模一样的火焰。他们奔跑着涌动着,如同一排排的浪,卷向天城的城门,南城门,清兵攻城的城门。岳千年高喊让开让开,快马加鞭赶到城门。
太阳很好,只是有些低,就像挂在城头的一盏巨大风灯,炙烤着城下无边无际的人群。人群的正中,是一口黑色的柏木棺材,棺材上,站着一身缟素的王无双。岳千年挤过人群,上了城,他的人都在城上。城外,几十门红衣大炮,炮口对牢了他的天城,大炮后面,是一排排披盔戴甲横刀立马的清军。唐韬咬着牙说,王知州早就背着我们排兵布阵了,领着他那十几个天杀的酸腐东西,三天前就挨家挨户地通知全城,说清军今日血洗天城。只是瞒着我们,他已经不相信我们了。这里聚集了全城所有百姓。这些百姓一早就要上城抗清,我率人一次一次往下撵。岳千年打断他,绝不许他们上城。你就是用刀砍也要把他们砍下去。
城外,一个清军将军策马过来喊话,那人说,天城同知岳大人听清楚了,豫亲王有令,一刻钟之后,我60门红衣大炮对准城门开炮。岳千年说,我知道了!那人没走,又问了一句,岳大人可有交代?岳千年说,遵豫亲王令, 就一刻钟!
岳千年拔腿就往城下跑,回身喊了一嗓子,兄弟们,快跟我下来500人,另500人给我死守城上。唐韬跟着他跑,边跑边问,多铎怎么这样打仗?岳千年说,他想速战速决。岳千年和唐韬挤到棺材边,王无双正领着百姓对天盟誓,王无双说,满城父老乡亲,满奴嗜血无道,一路屠城杀人,扬州城血流成河,我天城百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誓死抵抗。就是以十抵一以百抵一,也要跟他们拼了!灭满奴报皇恩!
灭满奴报皇恩!
四万百姓跟着他齐喊,声音排山倒海。岳千年跳上棺材,王无双一把抱住他热泪滚滚,千年千年,哥哥知道你会来,你不会扔下哥哥。岳千年一溜矮下去,跪在王无双脚下仍是紧抱着他的双腿,哥哥你醒醒吧,不要再欺人了,你知道多铎说过民不抵抗不伤一民。你放过这些百姓吧,他们叫了你10年王青天啊。王无双把岳千年拉起来,千年我的好兄弟,哥哥疼了你三十多年,你就成全哥哥吧。哥哥和你生死不离,咱俩的名字永照青史。王无双转身喊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们就是一个个往下跳也要把满奴的云梯砸断。全城百姓随我登城抗清!
王无双跳下棺材,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很高,高高地俯视着这些人,然后就一直往下落,往下落……
当王无双的人头落到地面时,一串血色从岳千年口中喷出,他抹抹嘴,再次把刀举了起来,他大喊,王无双欺骗百姓罪当诛!我岳千年以人头担保,清军入城不伤天城一人一命。敢有抵抗者,下场等同王无双!
一片死寂。整个天城像死了一般寂静。这是一触即发的死寂。
一触即发!
王无双的十几个文吏就在棺材四周,其中两个抬手指着岳千年,刚要说话,岳千年和唐韬同时挥刀,又是两颗人头落地。岳千年不能让他们开口,他懂得民心,深知什么叫作民心,民心是最容易被欺骗和蛊惑的东西。他没有时间和这些民心作解释。此刻说话最响亮的,就是手中的刀!
岳千年喝道,兄弟们都给我举刀。谁敢抵抗,格杀勿论!天城父老乡亲,我命你们立即离开这里。再敢逗留,我岳千年刀下谁也不认!我保证天城不死一人,我保证你们全家安全!都给我走,快走啊!
人群轰地就炸开了锅,男女老幼四下逃散,哭爹喊娘的,叫妻唤子的,他们哭着叫着挤着撞着,乱糟糟的,没命地奔跑着。岳千年大叫,唐韬速带全部人马维持秩序,疏散百姓,快快快!
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再也没有时间了。城外60门红衣大炮开火在即,岳千年绝不让天城成为扬州,他绝不让!
岳千年举着刀扑向城门,他的速度比射出的箭还要快。城门上两道门插被他一刀砍断,他已经没有拔掉门插的时间了。岳千年一把拉开了天城的城门。城外,那个指挥炮队的清军将领的右手臂正高高举起,千钧一发!只要半秒钟,只要他的右手臂落下,60门大炮就会瞬间炸响,把他身后那四万百姓炸得血肉横飞,炸成一具具焦尸。
岳千年只怕他的声音传过去时,那只手臂已然落下。他们之间有近百步之遥,声音的传递也是需要时间的。此刻, 最能让对方一目了然的就是动作。
岳千年砰地跪下了。扯了嗓子大喊,不要开炮!不要开炮!天城———降清!
岳千年的整个世界是没有声音的,只有画面,一幅幅不住变幻的画面,浩浩荡荡的清军河水般缓缓流过。百姓都不见了,菜刀木棍和鞋子满地都是。是的,没有杀戮,没有任何杀戮,天城就在这一刻钟换了朝廷了,天城就在这一刻活下来了。他的目光落在了王无双身上,王无双的身体,王无双的人头。岳千年和王无双的眼睛对视着,他说,哥哥,哥哥你还疼吗?
岳千年把王无双葬在了城东的竹林,连同崇祯皇帝的那件狐皮斗篷。以前他们常在这里喝酒谈天,王无双最是喜爱这片竹林的青翠。筑了坟,立了碑,很多碑。王无双重名声,生前名身后名都重,他就让人刻了很多石碑立到坟前。
岳千年显得若无其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州衙移交了;他每天带人四处巡查,到处张贴安民告示;入夜撤了宵禁,陆续的,街上的饭店酒铺开始营业。几天工夫,天城又和当初一样了,平静中透出几分鲜活。
常望北被多铎任命为清廷天城第一任知州,署理政务民务及军务,唐韬升为同知。两人原是老相识,搭帮干事十分就手。岳千年的近千人全部留用,常望北在索月山上的人马也都进了州衙,天城州衙空前地壮大。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城头和州衙的旗帜变了,从大明变成了大清。刚开始那几天,天城百姓看见岳千年就像见了鬼,目光中全是鄙视;慢慢地就变了,开始笑着和他说话;再后来,就有人不断给他送吃的送喝的,堆得州衙都放不下。岳千年就对常望北和唐韬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民心。人心是最不可欺的。时间久了,傻子也会知道谁是真心向着他们的。好好把天城给我打理好,让这些人都能吃点肉穿点绸,闲了喝得起两杯酒,也就足够了,他们要的也无非就是这些。两人频频点头。
岳千年白天常待在州衙,他没有任何职务,却随时发号施令,把常知州和唐同知指挥得团团转。黄昏,他回城西的宅子,和莫欢颜卿卿我我,把酒听琴,很有几分小别新婚的甜蜜味道。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平静背后是什么。他却不知道他们都是知道的,他认为自己每天谈笑风生,哄人的本领仍是超一流。他甚至很自得地问,欢颜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于聪明了?莫欢颜说,一头聪明的驴,和一群笨蛋狐狸,你说哪个更高明一点?
岳千年和多铎又喝了一次酒,临别的酒,多铎的大军即将开拔直取南京。多铎说,我知道你会杀了你哥哥,当我在城外听到那些百姓山呼海啸时,我就知道你会杀他。岳千年说,我自己却不知道,直到看到他的人头飞出去,我才知道我把哥哥给杀了。多铎说,你这些日子也不过是想把天城平稳地交接,让你的四万人放下心安居乐业。再就是想好好陪陪我,也陪陪所有人。岳千年说,你把我的官都免了,我还能干什么?我此后闲云野鹤快活逍遥。多铎说,你真是聪明得让我都仰视了。你靠着自己胡乱摸索就练出了这样的刀法,我却是请了多少天下名师才练成剑法。你知道不,我亲手解剖过不下几千具尸体。我若说我的剑从心脏正中刺过去,它就不会偏半分的。岳千年说,自己吹自己有意思吗?我马放南山了,我今生不会再和你比刀剑,下辈子咱们携手并肩,治游江湖。多铎,我很郑重地跟你说一句话,以后不要太任性。多铎说,我也很郑重地跟你说一句话,我和哥哥多尔衮如果想做皇帝,易如反掌,天下兵马都在我们兄弟手中。那母子俩是睡不着觉的。像我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是来打天下的,当江山定了,上天会很快把我收走,真的,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岳千年心里恻然,他说,这一别山长水远。多铎,你让我觉得今生没有枉过,活赚了。
次日清晨,岳千年亲自把多铎送出天城。回家睡了个回笼觉,放了几锭金子在桌上,他说,欢颜你看,跟王爷做兄弟多好,撤了你的官他还非要给你钱,足够咱们过日子了。莫欢颜说,可不是吗,有这些金子活两辈子都够了。
岳千年没有骑马,他是走路去的竹林。站在王无双的坟前,他说,哥哥,让你久等了。刀出鞘,挥刀就砍,砍向自己的脖颈。他算得很精准,他有足够的把握让自己的人头在空中飞转两圈,然后面朝前方,稳稳当当地立在坟头上。他必须把这条命还给王无双,必须要还,否则他是活不下去的,怎么都活不下去。
然而,他的刀被架住了。被石碑后面刺出来的一把剑给架在了半空。岳千年很愕然,这世上,能挡住他如此刀势的人,只有一个。这是他的剑!这把剑比闪电还快,在空中勾了个半弧,只一瞬间,就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口,左胸,心的位置。岳千年倒下的时候,用最后的一丝意识,捕捉着他的声音———他说的是,我知道你非死不可,就让我送你去来世吧。岳千年的心很疼很疼,他甚至感到了剑锋的冰寒,那寒意一分一分的,缓缓地从他的心上抽出。他眼中的天空,漆黑漆黑地掉了下来……
史载,四年后的这个季节,大清朝定国大将军和硕豫亲王爱新觉罗·多铎,因天花殁于北京,时年仅36岁。
草原,没个尽头的广袤的草原。风过处,齐腰高的草尖儿一浪浪滚向天际,草中裸露出一团团的白,是一群羊,一群膘肥体壮的羊。头羊吃了一肚子嫩得淌汁的草芽儿,不屑地看看那些仍在啃嚼粗叶子的羊群,它悠闲地走向河边。这条河很宽,水不太深,水面盛满了透亮的蓝天和柔软的白云。头羊喝了几口水,望向河对岸的两顶帐篷。它喜欢看左边帐篷前冒起的炊烟打着旋儿升向天空,也挺爱欣赏右边帐篷里传出的琴声,尽管曲子有些单调,还是算得上悠扬婉转的。
头羊很自负,它觉得这两千多只羊的智商加起来,还不及它的一半聪明。它甚至能听懂很多种话,羊的话,马的话,还有人的话。那匹桃花马太老了,近来很是啰嗦,头羊懒得理它,就悄悄穿行草丛,来到了两个牧羊人的身边。
这两个人真是太懒了,他们总喜欢躺在草里说话,晒着太阳吹着小风你一句我一句的, 头羊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呢。男人太爱说话是不像男人的,所以他们就总是被帐篷里的两个女人呼来喝去,乖乖的,比那些不够聪明的羊还要温顺。头羊打个饱嗝,挨着他们卧下了,它撑着了,想打个盹,就用他们的废话来催眠吧……
我看咱们头羊挺像你的,你看它领着这些羊,就像统领百万大军,派头很足呀。
还是你派头足,领着千把个江湖草莽就跟百万雄师抗上了,还想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呢。
说话要凭良心,我没取你首级,你倒在我心上捅窟窿,从前心捅穿后背,下手真够毒的。
我那叫贴心一剑穿膛过,贴着心脏刺穿膈肌, 那层膈肌只有半分厚度, 你当是那么好拿捏的,我偏要让愚蠢的人觉得心被刺碎了,然后就到了来世,继续做他的江湖梦。
知道江湖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这样,就是这里,就是现在,就是我和你这样躺着,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用干, 什么都可以干, 这就是我做梦都想要的江湖。
唉,这个江湖真是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话。只有我们这样绝世聪明的人,才能把日子过成一个传说的。
你又多情了,在那个世界里, 我们早就成了传说, 坟上的树都能盖房了。
多情有什么不好,多情的人才能这样过日子, 多情的人才能把今生过成来世, 你说是不是……
选自《北京文学·原创版》201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师力斌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