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循环

2014-07-03 23:46顾文梅
青春 2014年4期
关键词:办事员户口本小帅哥

华灯初上的时候,海大厨正在厨房里忙活。海大厨不姓海,她网名海水,又总是喜欢把烧好的菜拍照发到Q群里显摆,因此人送外号海大厨。海大厨厨艺一般,显摆厨艺只是缘于性格乐观外向,跟菜好吃不好吃无关。不过,海大厨烧菜的姿势绝对不同凡响,要是谁能把她烧菜的视频放到网上,那绝对会上优酷、土豆的首页,不过海大厨尽管喜欢在网上八卦,但一些绝对的生活隐私还是埋藏得很深。这不,海大厨把手机播放上超级劲爆英文串烧,把两脚站成略比肩宽,把身体稳定好,一边洗菜,一边跳起了肚皮舞。

海大厨在生孩子那年狠狠地发过胖,靠有氧运动才重新瘦下来,这些年为保持身材,她跟着光盘练过肚皮舞、街舞、健身操、瑜伽以及刚刚风行过的骑马舞,结果虽然什么都没练出成就,但最大的收获是能因地制宜地把有氧运动嵌入生活中,比如洗菜、切菜时跳肚皮舞,而把切好的菜扔到锅,她用的是碧昂斯演唱会上的扭臀甩胯小串步。好胃口的海大厨对自己年满四十还能保持一把好腰,相当骄傲。

一荤两素上了桌,儿子也啪哒啪哒地放学回来了。乐观的海大厨如果有什么烦心事,那多半是关于儿子的。儿子瘦、矮,从三年级开始一直牢牢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今年好容易有了点发育的迹象,每到吃饭,海大厨都得克制自己拿筷子往他嘴里塞的冲动。

儿子带回来一捆老青菜。经了霜冻的老青菜烧老豆腐,是海大厨和儿子冬天最喜欢的菜肴之一。不用问,老青菜是严大爷送的。严大爷是住在小区最西边那幢楼的一楼的独居老人。严大爷三年前入住小区后,把他房前的绿地开垦出了一片菜地,引发了小区其他住户的投诉。投诉过程中,小区住户分成了两派,一派要求严大爷恢复草地原状,另一派觉得绿地变菜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小区物业因为收不全物业费而半死不活,草地一年剪不了两次草,剪之前草长得比腰还高,猫狗在里面乱窜,走夜路都吓人,剪完后,才发现草是东一撮西一撮长的,草地就像癞子的头顶。海大厨是力挺严大爷的住户之一,严大爷打理的小菜园生机勃勃,远胜于原来的那种颓败气息。这场争论后来不了了之,有人说是海大厨几户力挺的原因,也有人说是老人有背景,背景给物业打了招呼。当然严大爷也采纳了海大厨的建议,在园子边上种了些凤仙花、桅子花等花花草草,小园子就越加精致起来。

儿子还带回来一份表格,是考生信息采集表。海大厨儿子今年中考。表格是请家长核对考生信息,避免学籍卡上的信息与户口本上的信息不一致,影响中考录取和高中学籍建档。这让海大厨再一次想起自己干的错事。儿子上幼儿园那年,年龄差四个月,同样情况的两个同事因为生的是女孩,怕将来女儿在班级里比男生大让人笑话,都找人改了户口。海大厨当年因为婆婆把孩子带回了乡下,心里想得不行,也就顺手请同事帮忙,把儿子年龄改大了四个月,提前上了学。这个事让海大厨后来肠子都悔青了。四个月对于一个幼儿尤其是一个男幼儿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幼儿园头半年里安静的儿子常常把湿裤子捂身上一捂就是一天,五十多个孩子的班主任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上了小学语文跟不上,成绩总是吊在班级的尾巴上,让人心焦。总算上了初中情况有所好转,小家伙自己摸爬滚打,成绩爬到了中等偏上。

儿子的户口信息确实是有错误的。当年请人改户口时,办事员把儿子的曾用名和现用名打反了,所以现在儿子在学校里的名字,是户口本上的曾用名。错误当年就发现了,但同事把本子交给她时说,反正不影响报名,有空你再去派出所改一下就行了。这事一放就放了十二年,海大厨想,这次不能再拖,要赶紧把户口本改回来,不要在中考录取时出什么岔头,再说孩子都十五岁了,哪天办身份证也是个麻烦。

小城市就是个关系网,所以海大厨办事,喜欢跑小路找熟人,毕竟熟人好办事,尤其是跟政府部门打交道的事。在小老百姓的心目中,跟政府部门打交道总是门难进脸难看的。上次海大厨跟政府部门打交道的惨痛经历是买房办公积金贷款,贷款手续办理得还算顺利,但公积金中心却压下了她的购房预售发票原件,说是为了上级检查留存。结果半年后房屋交付,没有预售发票原件,开发商不肯办理房屋交接。去公积金中心索要,说检查组还没来,至少还得等一个月,让她回去找开发商通融。开发商哪里肯通融,说从来没有谁办公积金收发票原件,他们是违规,你去找他们强要。再回公积金中心,人家说,你是今年第一个办理公积金的,按上级要求一定要留存原件。那个一脸黄褐斑的女办事员一看就是内分泌失调,她一脸不耐烦地说,不是告诉你检查完了就给你吗,你怎么还来要?回去等着吧,检查完就打电话让你来拿。站在公积金中心二楼的走廊里,当年的海大厨庆幸自己婚姻幸福家庭美满,而且还有个梦想多年的房屋等待交付,不然保不准就冲回家扛煤气罐了。

那件事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托人找到了能和开发商说上话的人做担保,用发票复印件办理了房屋交接手续,三个多月后,房屋装修都快结束了,公积金中心才告诉她上级通知不来检查了,让她去拿发票。

第二天海大厨在网上查明白了户口更名手续办理流程,请了半天假付诸行动。第一步没用费劲,有朋友在儿子学校做老师,事先帮她把儿子的学籍卡复印盖好章,到学校门口就拿到了。第二步是去教育局出证明,教育局的门冲哪开海大厨都不知道,不过好在一个同事的老公就是教育局某领导,于是请同事陪着同去。驱车进教育局的时候,不但没被盘问,海大厨连车都没用下,门卫还给她同事敬了一个标准礼。下车时海大厨大笑,没想到今天还跟你享受了一下领导待遇。

教育局的相关手续办起来也算简单,有不少人来办理这样的手续,原因多数是孩子落户口时没起好名字,叫某宝宝,上学后也一直拖着没改。有一个背都驼了的老爷爷给孙子办手续,年轻的美女办事员耐心不错,接连解释三遍也没表现出不耐烦,让海大厨觉得这次托人的必要性已经不大了。

不过托人还是有好处的,海大厨只负责和同事在领导的办公室喝茶,一会儿功夫,相关手续就齐备了。

在辖区派出所办证大厅门外等着海大厨的人,是Q群里带头大哥给找的。年初海大厨加入了一个公益群,这个群的带头大哥曾经位居要职,退居二线后想把余热散发到公益事业里去。带头大哥为人热心,人脉又广,据说找的人是从这个户籍处高升出去的,办这点事小菜一碟。这个平头干练小帅哥进了办证大厅的门,叫了一个中年女办事员一声舅妈。精黄精瘦的中年女办事员拿眼睛扫了他一眼,说,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海大厨从她的语气和眼神里猜出了他们关系的十之八九:首先这个舅妈不定是打了多少竿子才打得来的,其次小帅哥高升后,没有时常回来维护这段甥舅关系,让她有点羡慕嫉妒恨。

打过了招呼,海大厨自觉排在别的办事人后面等待。即使有熟人,在大厅里办事时排队还是必要的,如今走后门跑小路这种事已经上不了台面,只可悄悄地进行,打枪的不要,不然一旦有人看不惯,在大厅里闹起来,大家都会相当被动。

等待的过程中平头小帅哥和他八竿子打来的舅妈扯起自己年轻却劳损的了腰肌,气氛适时地融洽起来,海大厨心里对小帅哥不由自主地称赞,这小子前途无量。

轮到了自己,海大厨说明来意。中年女办事员瞟了她一眼,说:“知道错了怎么不早点改,以前改只要到户籍处重打一张就行了,现在要走很长的审批流程,很麻烦的。”海大厨赶紧附和:“可不是,我这拖拖拉拉的习惯真不好。”女办事员抽出一沓表格交给海大厨,让她按要求填起来。海大厨七七八八填好后交给过去,却被退回了一张。女办事员指着更名理由对海大厨说:“你这填的什么呀?”海大厨纳闷地说:“就是户口本把曾用名和现用名打反了,需要改回来呀。”女办事员说:“那哪对呀,你得写你儿子在学校里叫曹鹏,所以要把户口本上也改成曹鹏,这是现在改名唯一能通过审批的理由。”海大厨十分惊讶:“这叫什么规定啊,难道自己想叫什么名字自己都作不了主啊?”“你以为啊,”女办事员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你还算幸运的呢,你儿子还没成年,要是成年了,根本改不了。”像是给她的话做旁证似的,在海大厨重填表格期间,先后有两个人进来办理改名事宜,都因已经成年而被办事员无情拒绝。海大厨庆幸自己没把事情拖到那么糟。

表格终于全部填好了,女办事员一脸严肃地说:“按道理,你儿子更名,你老公和儿子要全部到场按手印才行。”海大厨一阵紧张,先生出差还得十几天才回来,儿子中考前学习那么紧张,哪有时间浪费在这个上面?她求救似地望了平头小帅哥一眼。小帅哥叫了声舅妈,说:“你让她回去按好了交来吧。”女办事员面露难色,说:“要是回头她老公找我来闹,那就不好了。”海大厨明白她的为难,这个小城有一种特色婚姻叫招上门女婿,风俗里招上门女婿的婚姻里生的孩子要跟女方姓,但总有一些翅膀硬了的上门女婿要翻身求解放,把孩子的姓偷偷给改了,以至于纠纷不断。海大厨赶紧拍胸脯保证:“只改名不改姓,你就放心吧,有你亲戚作保证,我还能害你啊。”中年女办事员又犹豫了一下,才把表格交给海大厨。

把那堆表格拿回办公室,海大厨先把自己的手印按好,然后请两个同事帮按,男同事指头粗占了便宜,代替老公,女同事指头细吃点亏代替儿子,按完三人哈哈大笑。海大厨当天没有去交表格,造假得造得像一些,按理老公孩子的手印,怎么也得晚上才能按全。

第二天一早,又是请假,赶在办证大厅刚开门就到。昨天说好小帅哥不用来,海大厨自己把表格交上去就行了。中年女办事员冷淡地跟她打了招呼,因为中间人没来,她好像也不愿意再跟海大厨继续客气。办事员开了电脑,又给自己泡了菊花枸杞茶,才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起来。

“咦?怎么找不到你儿子?”她不解地又敲了一阵键盘,“身份证号没输错啊,怎么没有你儿子的信息呢?”海大厨一听,头皮倏地一下就麻了。“怎么可能?”海大厨惊讶地问。女办事员把户口本翻到第一页,又敲了一阵电脑。“麻烦了,”她说,“户籍系统里,你们是有一个儿子,叫曹民,但没有什么曾用名,而且身份证号码和户口本上也不一致,户籍系统里,生日是10月30日,户口本上是6月30日,两个尾号也是反的,所以按户口本上你儿子的身份证号,是查不到信息的。”

海大厨一阵叫苦,当年同事找的那个办事员也太离谱了吧,系统里生日信息没改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户口本上曾用名和现用名不但打反了,而且系统里还没给录入曾用名,身份证尾号居然也给打反了。这他妈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当年为上学改年龄的吧?”中年女办事员嘴角略过一丝浅笑,“这是谁给你办的,也太粗心了。”说着把海大厨交的材料拢了拢,递还给她:“你得回去改材料,把教育局出具的证明里身份证号码跟户籍系统里改一致了。”说着在户口本里海大厨儿子的那一页,写下一串数字。海大厨接过来看看,是系统里的身份证号,果然生日是6月30日,尾数是51,不是原来的15。

海大厨郁闷地抱着材料出了大厅。先给儿子学校里的朋友打电话说明情况,让她重出一份学籍卡。朋友惊讶地说:“你没注意到吗?那个学籍卡是你儿子入学时工作人员手工填写的,不是电脑打印出来的,号码不容易改。”海大厨又打电话给同事,让她问问老公,教育局出具的证明里能不能把号码改了。十分钟后女同事回复说,教育局改学籍系统里的身份证信息,得家长提供公安局户籍处的证明,否则就是违规,如果被查出来,所有经手人都吃不了兜着走,这事不好办。海大厨站在办证大厅门外,脑袋一阵阵发晕。

理了理思路,海大厨打了带头大哥的电话。一会儿功夫,平头小帅哥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来了。看见海大厨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带着平头小帅哥,中年女办事员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海大厨涎着脸说明了自己的困境。中年女办事员对着平头小帅哥说:“不是我不帮忙,她不明白,你应该明白的,现在监管这么严,这样明显不符合规定的材料我怎么敢向上交,不要被领导骂个狗血喷头啊。”见小帅哥面露尴尬,中年女办事员转向海大厨,用无奈的口吻说:“现在我们这些基层办事员苦着咧,来办事的人一会儿嫌我们态度不好了,一会儿嫌我们办事时间长了,总之稍微不满意就投诉,找个岔子就上网给我们曝光,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要是哪里违反了制度更不行,被上头查到,我们就会下岗,你看我从上班忙到现在,连上个厕所的功夫都没有,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

这一番话说得海大厨和小帅哥面面相觑。海大厨想,怪不得这个办事员面色总是这么憔悴,看来个人有个人的难处。可是,这个手续还得办啊?总不能你有难处我这户口就不改了吧?中考报名在即,这可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啊。

“要不,你跟领导打个招呼,他能给你批,我就给你交。”女办事员见海大厨和小帅哥愣在那里,就又补充了一句。小帅哥转向海大厨,难为情地说:“审批的领导,我说不上话。”

海大厨郑重地谢过小帅哥,并诚挚地目送他远去,然后重新拨打带头大哥的电话。在海大厨焦虑的语调里带头大哥轻松一笑:“别着急,我先问问审批人是谁,再找人搞定他。”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海大厨觉得像过了一世。带头大哥重新打来的电话语调依旧轻松:“你进去吧,她会把材料给你交上去的。”重回办证大厅,女办事员正在一边接电话一边点头,并冲海大厨招招手。海大厨赶紧把材料递过去,女办事员说:“这事领导不点头,我们这些小喽啰不敢做主。”海大厨赶紧表示理解:“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啦。”

女办事员记下海大厨的联系电话,让她回去等,等系统里批好了,会电话通知她来拿新户籍卡。

回到办公室,海大厨给自己泡了杯龙井,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细细地品味了一下这种尘埃落定后的美好。茶叶还是昨天的茶叶,可今天水温浓淡刚刚好,海大厨心满意足地一口气喝了半杯,琢磨是不是在哪个饭店请群友们撮一顿,以表彰带头大哥的鼎力相助。

在盼了一个星期之后,海大厨终于接到户籍处的电话。电话里女办事员让她去一下。海大厨感到一丝不妙,还是抱有希望地问:“批下来了?”对方说没有,退回来了。“怎么会退回来了!”海大厨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把同事都吓得朝她直看。“电话里说不清,你来一下吧。”女办事员显然不想跟她在电话里啰嗦。

“我就说你这材料不行吧。”海大厨一进办证大厅的门,中年女办事员就像预言家一样自得地说。“你上级不是说好给批了吗?怎么又退了?”海大厨问。女办事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上面还有上级,是市局给退回来了。从去年开始,市里收回了县级的户籍更名审批权,我们一级一级报上去,最终要得到市局的审批,他们在系统里批准了,我们才能打印,否则你这名字就改不了。这回你明白了吧?”海大厨这回真对自己的拖拉习惯痛心疾首了。“那我该怎么办?”海大厨几乎崩溃了。“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要到教育局出具跟户籍系统里一样身份证号的学籍。”女办事员幸灾乐祸地说。

“可是,教育局学籍里的身份证号,是当年根据户口本上信息填的,户口本上是错的,学籍里的怎么可能是正确的?要改教育系统里的身份证号,得你们公安机关开证明,这是一个死循环,怎么可能完成?现在,教育系统里我儿子叫曹鹏,户口本上我儿子曾用名叫曹鹏,现用名叫曹民,户籍系统里,我儿子叫曹民,这是一个完整的证据链,你们凭什么不给我审批?虽然身份证号码不完全一致,但一看就知道是户口本当年打错了,户口本是你们公安局发的,你们打错了,怎么能让我们老百姓埋单?”海大厨越说越激动,声调逐渐高了起来。

“你跟我说这个没用,程序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你还是去教育局再找找人吧。”女办事员的语气里夹杂着同情和不耐烦,看起来即不想惹她发作,也不想跟她多啰嗦。

海大厨怒气冲冲地走出办证大厅的门,感到好一阵无助。

看时间不早,估计来不及再跑教育局,海大厨干脆去学校接了儿子。中考的日期越来越近,学校调晚了放学时间。儿子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在暮色中一进小区,就先跑到严大爷的园子里。种菜的季节还早,但老人天天整理他的园子,每一寸菜畦都被他细细耙过,小菜园俨然成了这个在农村劳作惯了的老人的所有寄托。

儿子和严大爷很投缘,俩人高一声低一声也不知又在讨论什么。这几天孩子作业多,海大厨不希望孩子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她心情烦躁,叫孩子回家的声音里充满焦虑。

老人诧异地回头朝她看看,挥挥手让孩子赶紧回家。海大厨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这样的老人往往怕人嫌弃。她赶紧补个笑脸,可自己都觉得脸硬梆梆的。看着儿子笑嘻嘻地走回来,海大厨的焦虑又多了一分,还有五天孩子就要中考报名了,如果不能按时报名,她可怎么向儿子交待?

第二天一早,海大厨再次向女同事求助。女同事第二次带着海大厨到了老公的办公室。女同事那沉稳的教育系统老公把海大厨的材料仔细看了一遍,又让海大厨叙述一下那个死循环,海大厨言简意赅地把死循环又讲了一遍,她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同事老公推了推眼镜,说:“就算我违规给你出具一个与户籍系统里身份证号一致的学籍证明,你可能仍然批不下来,因为它跟你户口本上的身份证号还是不一致,你我都看不到户籍系统里的信息,那么学籍系统里的身份证号为什么会与户籍系统一致而与户口本不一致?明显就是作的假。这事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能从公安系统里改。”

这话让海大厨感到一阵胃疼。

走投无路的海大厨再次致电带头大哥。

带头大哥惊讶万分:“怎么这么久还没解决?看来这事有些麻烦,你把事情仔细跟我说一遍,我再找人问问。”海大厨花了五分钟才让带头大哥明白死循环死在哪里。

望眼欲穿的海大厨在第二天傍晚的下班路上,才盼到带头大哥的电话。带头大哥在电话里咂咂嘴说:“看起来你这个确实是一个死循环,我咨询了几个人,都说没遇到过这种事,看起来好像只能在教育系统那边想办法,没有教育系统出具的配套证明,公安系统是不会给你审批的。”

“可是,教育系统必须公安系统先给证明啊!”海大厨彻底崩溃了。

“要么,还有一个办法,带头大哥口气也有些气愤,像这种死循环,本身是政府部门出错,找你找他一个个架子大得不得了,欠不少人情不说,事情还不一定能办好,不如干脆走政府的投诉系统。你可以到一个叫‘发环中心的地方去投诉,这个可不是计生办的部门哟,是发展环境监察中心的简称,投诉公安局不作为,这个事他们就必须给出解决办法,我在监督系统里有朋友,到时候可以催着他们办。”

“好是好哦。”海大厨有点犹豫。可是孩子中考还有三天就要网上正式报名了,如果到时候投诉没有结果,影响了报名,现在什么都是联网管理,麻烦势必不会比在公安系统里改名麻烦更小。

“你等我考虑一下吧。”海大厨也不敢把话说死,但不到山穷水尽,她也不敢轻易走投诉这条路。按现在的政府流程,三天内能通过正式渠道把这个麻烦解决好,海大厨从心里不看好,再说了,这事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如果追查下来,当年乱改户籍信息这个错误让那个马大哈办事员吃到处分,海大厨也是于心不忍。生性善良的海大厨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给任何人惹麻烦。

海大厨一边走一边把能想到的关系都联系了一遍,她还给在国外出差的老公也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也想想他的人脉。但所有回复都表示爱莫能助。

海大厨口干舌燥,两眼发花。看来只能走投诉的路了。她沮丧地想,连严大爷叫她,她也没听见。

“你这急三火四的样子,是遇到什么事了?”严大爷手里拎着一袋子菠菜,拦住了海大厨的去路。

“没什么事。”海大厨对老人勉强笑笑。

“没什么事,你嘴巴烧成那个样子?” 老人的追问很执着。

海大厨舔舔嘴唇,确实有几处破了皮。老人眼里透出的心疼真心实意,海大厨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受到了触动,眼眶忍不住就湿了。

“给我讲讲,看我这个老头子能不能帮上忙。”严大爷把海大厨拉到他的田头,递给她一只旧板凳。海大厨确实需要有人听听她的委屈,于是这几天的遭遇稀里哗啦地说了一通,但由于心情激动,她说了个乱七八糟。老人半张了嘴愣在那里。

“你说的,我没听太懂。”老人有些难为情地说。

倾述了一通的海大厨心情舒畅了许多。她望了望懵懂的老人笑了起来,自己真是急糊涂了,跟一个老人说这些做什么呢?不过她还是从心里感谢老人家,这年头认真听你述说烦恼的人,也是可遇不可求了。她振作了精神,决定明天到那个“发环中心”去投诉。

“不过,我儿子说不定能帮你。”谢过老人,正要起身告辞的海大厨惊讶地听到老人说。

老转身打开车库的门,从里面拿出一只手机。车库里堆了些耙子水桶等农具,靠里面的墙边堆满了市面上流行的箱装食品、保健品。

“儿子的孝心,都是些用不着的东西。”老人看海大厨朝墙边看,轻描淡写地说。

老人慢吞吞地在手机上拨出一个号码,喂了一声,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老人半天没有接话。“我没生病,身体好着呢,你不用担心。”半晌,老人倔倔地说,“我也不想去你那里住,我找你有别的事。”

“是邻居孩子上学的事,头都要急泡了,你做那么大的官,这个事你给帮帮忙?什么事我说不清,我让她自己跟你说吧。”说着老人把手机递给了海大厨。

海大厨迟疑地接地手机,说了声:“您好。”

耳机听筒里传过一个中年男人低沉而威严声音:“什么事?”海大厨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赶紧背诵了一遍死循环。

对方半天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你怎么找到我父亲的?”对方没有说帮忙也没有说不帮,反尔问了海大厨这么一句。海大厨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把手机给我父亲吧。”对方又用威严而低沉的语调对海大厨说。海大厨赶紧把手机还给严大爷。

“她谁也不是,就是邻居。”严大爷对着手机说,“我虽然没听懂是怎么回事,但你们政府这样推来推去肯定不对,总得给人家一个解决办法。你们把孩子送国外去了,不体谅人家老百姓的孩子读书有多苦,还有三天就报名了。你不是总说有什么事给你打电话吗?我这还头一次给你打电话,你要是能办,就给办了吧。”不知不觉中,老人说话的口气渐渐柔和起来,听得海大厨心里酸酸的。

“我儿子让你明天听消息。”老人收起电话,对海大厨说。

“你有那么有出息的儿子,为什么还自己一个人住?”海大厨忍不住问。

“住不惯那么高级的房子,规矩太多,我一进去就浑身不自在。这辈子我就喜欢在田里摸鬼,要不是村里拆迁,哪要进城?再说好容易儿子出息了,我这个样子,等于揭发儿子的出身。”老人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自嘲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想孙子。留洋啦,一年也见不到一次。像你家这样多好,是苦是乐一家人守在一起。”老人慢吞吞地说,像是自言自语。海大厨一下子明白了儿子为什么和老人家那么投缘了。她心里泛出一阵同情,却不知如何安慰老人。

第二天中午,海大厨远远就看见严大爷在小区门口等着她。“我儿子让你下午去派出所直接找所长,说能给你解决。”老人脸上的喜悦发自内心,却说得海大厨将信将疑。

所长的办公室在派出所的三楼。她说明来意,有个警察替她打开了楼梯口上了锁的防盗门,走廊里几步一个的监控探头让海大厨的心下意思地紧缩了一下。所长办公室里人很多,好容易走掉一批,年轻所长问她什么事,语气间少见地没任何架子。海大厨赶紧肩膀前拢微微下腰用小碎步跑过去说明来意。这些年海大厨在上司和儿子班主任们的共同培养下,早就学会低下年经时高傲的头颅,随时以一种低到泥土里的姿势表示尊敬和逢迎,并聆听领导或儿子班主任的谆谆教诲。

年经的所长看了看材料,说:“哦,这个上头已经解决了,你直接去大厅打单子吧。”拢着肩膀下着腰准备开始背诵死循环的海大厨,惊讶得几乎掉了下巴。一瞬间,她想到一个词:感激涕零。

重新来到户籍办理大厅,中年女办事员接过海大厨手里已经翻卷边了的材料,然后迅速递上已经打印好的户籍卡,动作里有着明显的敬意和戒备。

下班回到家,海大厨再次把户口本里孩子的户籍卡拿出来仔细查看,确实是改过来了,生日还原成10月30日,姓名曹鹏,身份证号尾号51。昨天还让她愁得要死的事,老人家一个电话就给解决了。海大厨心里五味陈杂,感慨万千。更让海大厨纳闷的是,户口改名控制这么严,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像龚爱爱一样一人多户的房叔房婶们冒出来呢?说到底只要有关系就好办事。这时正巧海大厨的妹妹来打电话,两人闲扯了一会儿。海大厨把儿子改名的事当笑话讲给妹妹听。妹妹半天没有听懂,自嘲道:“自从移民澳大利亚后,人明显变傻了,像这种事情在澳洲,你只需填上相应的表格交上去,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理由合适就可以办,理由不合适,就是找天王老子也没有用。”海大厨想,做个傻子也不错,像现在,本来很平常的一个事情,却欠下老人家这么大的人情,以后怎么还呢?不过愤青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只转了那么一下,就转过去了。年过四十的海大厨不愿意再在这种事情上浪费脑筋了,当年动不动就热血澎湃,妄想以一已之力推动社会进步的海大厨早随岁月远去了。

挂掉电话,海大厨着手准备晚饭。弯腰去拿黄瓜的时候,海大厨注意到自己的腰不那么松泛了,这才想起上次健身已经是好多天前的事了。她把手机播放上超级劲爆英文串烧,扎好两脚,开始边跳肚皮舞边切黄瓜,切时她改变了主意,不吃黄瓜炒蛋了,拌点黄瓜丝清清心里的火气吧。

顾文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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