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志伟
摘 要 在中国目录学史上,晋人荀勖始创图书四部分类法,此已为学界所共知。但在此法发明之前,“四部”一词在之前文献中已多次出现,并始终与“五经”连称,构成“五经四部”这一专有名词。可见这两个“四部”在内涵上并不一致。此处所谓“四部”,当是指汉代六艺中乐、《论语》、《孝经》、小学四类书籍。然而在当前的古籍整理中,学者们却习惯于用荀勖所分之四部书籍来解释它。这事实上是一种误解,兹予以辨正。
关键词 四部 古籍整理 注释 辨误
分类号 G257
"Four Types": The Correction of a Common Mistake on the Ancient Books Arrangement
Ge Zhiwei
Abstract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bibliography, Xun Xu, who lived in Xi-Jin Dynasty, founded Four- parts Categorization, and now this has been known to academics. But before the invention of Xun Xu, "Four-parts" had appeared many times in the early literature, and were always together with "Five Classics", which formed a term of "Five Classics and four parts". The two "four" in the connotation is not consistent. Here the so-called "four" refers to the six arts of Han Dynasty, that is music, The Analects, The Sutra of Filial Piety, primary four books. However, now in the ancient book's arrangement, scholars are accustomed to using four books of Xun Xus classification. This is actually a misunderstanding and need to be corrected.
Keywords Four parts. Ancient books arrangement. Note. Correct.
《太平御览》卷六百八引孔融《与诸卿书》云:“康成多臆说,人见其名学,谓有所出也。证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如非此文,近为妄矣。”[1]清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云:“予谓此必非孔文举之言,殆魏晋以后习王肃学者伪托耳。晋荀勖《中经簿》始有四部之分。文举汉人,安得称四部书?”[2]按图书四部分类法始于晋人荀勖,此已为学界所共知。但钱大昕将彼“四部书”等同于荀勖之四部,却是犯了个错误。盖在荀勖始创图书四部分类法之前,“四部”一词在早期文献中已出现过数次,并始终与“五经”连称,构成“五经四部”这一专有名词。除上引孔融《与诸卿书》外,还有曹丕《典论》、常璩《华阳国志》等文献中都曾提及。作为特定概念的“五经四部”,还曾在生平略晚于荀勖的东晋人葛洪《抱朴子》一书中出现过。“五经”指儒家经典《易》《书》《诗》《礼》《春秋》没有任何疑问,这很好理解。但“四部”究竟何指?当今学者们在注释孔融《与诸卿书》等文献中的“四部”时,往往都认为此“四部”是指荀勖所分定之四部书籍。兹列举几种常见的注本内容如下:
一、吴云先生《孔融集校注》“四部书”条注释称:“四部书:三国魏荀勖分书为四部……”[3];又韩格平先生《建安七子诗文集校注译析》“四部书”条注释称:“四部书:所指不详。疑为郑玄所著《毛诗笺》《周礼注》《仪礼注》《礼记注》四种。”[4]66
二、《典论·自叙》云:“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傅亚庶先生《三曹诗文全集译注》“四部”条注释称:“四部:指四部书。三国时荀勖分书为部:甲部……”[5];又魏宏灿先生《曹丕集校注》亦持此说[6]。
三、《华阳国志》云:“李譔字钦仲,仁子也。少受父业,又讲问尹黙。自五经四部、百家诸子、技艺、筭计、卜数、医术,弓弩机械之巧,皆致思焉。”刘琳先生《华阳国志校注》“四部”条注释称:“四部:魏秘书朗郑默、晋秘书监荀勖分群书为四部……”[7]
四、《抱朴子·祛惑》云:“五经四部,并已陈之刍狗,既往之糟粕。”顾久先生《抱朴子内篇全译》“四部”条注释称:“四部:中国传统图书的统称。三国魏荀勖将书籍分为甲、乙、丙、丁四部……”[8];又张松辉先生在译注《抱朴子内篇》时亦持此说[9]。无独有偶,台湾学者陈飞龙先生《抱朴子今译今注》[10]、何淑贞先生《新编抱朴子内篇》校注[11]等书也都作如是观。
在以上所举的八种注本中,诸家对“四部”的理解似乎非常统一,即指荀勖所分之四部书籍。惟有韩格平先生认为孔融所谓的“四部书”可能是指郑玄所著的四种书。但笔者认为这两种观点都值得商榷,兹申管见如下。
首先,从时间上看,曹丕、孔融、李譔三人生活的时代都在荀勖始创四分法之前。一书所记或可成疑,而三书同误则决无可能。考《隋书·经籍志》云:“(晋)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12]906故至荀勖《中经新簿》,始分图书为四部。《晋书·荀勖传》云:“仕魏,辟大将军曹爽掾……及得汲郡冢中古文竹书,诏勖撰次之,以为《中经》,列在秘书。”[13]按汲冢书出土的时间,《晋书·武帝纪》称在咸宁五年(279)十月,而《晋书·束皙传》称在太康二年(281),略有分歧。然无论如何,荀勖撰《中经》的时间不得早于咸宁五年。据张可礼先生《三曹年谱》,曹丕生于东汉中平四年(187),卒于魏黄初七年(226)[14]。又据俞绍初先生《建安七子年谱》,孔融生于东汉永兴元年(153),卒于建安十三年(208)[15]。又《三国志·蜀书·李譔传》称其“景耀中卒”[16],景耀(258~263)为蜀后主刘禅的第三个年号。由此可见,荀勖虽曾出仕于魏,但编撰《中经新簿》却已在晋世,故其所创的图书四分法自不能影响到曹丕、孔融、李譔诸人。endprint
其次,从上引孔融《与诸卿书》等四则文献的叙述逻辑上看,所言之“四部”皆与“五经”连称成文,故其内涵与荀勖之四分法自当完全不同。按《隋书·经籍志》称荀勖四分法为:“一曰甲部,纪六艺及小学等书;二曰乙部,有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三曰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四曰丁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12]906此四分法虽未必十分完备,但各部分内容的区分尚较为明晰,即“四部”为一分类方法,其内容涵盖经书、子书、史书等。而曹丕《典论·自叙》中所谓之“四部”,却与五经、史书、子书并列,不存在任何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另外,《华阳国志》中之“四部”亦是与五经、诸子、术数、技艺等并列。对此,余嘉锡先生认为:“以四部置之经史子之外,则非荀勖之四部矣。”[17]这一观点,应该说是完全正确的。故若用荀勖的四部分类法来解释上述四则文献中的“四部”,从逻辑上讲,显得颇为荒谬。
此外,韩格平先生认为孔融《与诸卿书》中所言之“四部书”可能是指郑玄所著的《毛诗笺》《周礼注》《仪礼注》《礼记注》四部书,这一猜测也难以成立。韩氏译“证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句云:“证考案察康成治学的大体情况,重点在于五经和四部书。”[4]67按郑玄为汉末大儒,生平所著书众多。考《后汉书·郑玄传》云:“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20]其中许多书籍至唐初尚存,如《隋书·经籍志》尚著录有“《周易九卷》,后汉大司农郑玄注”[12]909、“《尚书九卷》,郑玄注”[12]913等。孔融与郑玄生活年代相同,又卒于其后,生平颇有所交往(如举荐玄为“贤良”)。故其当日遍阅康成所著书并非难事,何故独对此四种书不满哉?事实上,孔融在《与诸卿书》中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判断郑玄立论是否为臆说,即看其观点是否在“五经四部书”中,如超出此范围,则可视为荒诞妄说。综上所述,此处不能将“四部书”理解为郑玄所著的四种书。
那么,孔融《与诸卿书》等文献中的“四部”该如何理解呢?囊日细读余嘉锡先生《目录学发微》一书,方豁然开朗。余先生说:
(四部)所指何等书,无可考证。以意度之,七略中六艺凡九种,而《刘向传》但言“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盖举《易》《书》《诗》《礼》《春秋》立博士者言之,则曰五经;并举乐言之,则为六艺;更兼《论语》、《孝经》、小学言之,则为九种。汉末人以为于九种之中独举五经,嫌于不备,故括之曰五经四部。四部者,即指六艺中之乐、《论语》、《孝经》、小学也。此虽未有明证,而推测情事,或当如此[17]。
据《汉书·艺文志》,六艺共计103家、3123篇,而乐、《论语》、《孝经》、小学四类共计39家、498篇。如此比例,显然不能算少。又据王国维先生《汉魏博士考》,“且汉时但有受《论语》、《孝经》、小学而不受一经者,无受一经而不先受《论语》、《孝经》者”[19]180。故余先生将“四部”作如此解释,虽为推论之语,然于情理皆合,确是高见。尤其是“独举五经,嫌于不备”八字,与曹丕、常璩等书中暗含读书之多之全的内在语境若合一契,读之令人叹赏。笔者所可补论者,惟有如下两点:
一、何以认定“四部”亦为儒家典籍?余先生对此未作说明。笔者认为葛洪《抱朴子·祛惑》或许可为一旁证。《祛惑》云:“五经四部,并已陈之刍狗,既往之糟粕。所谓迹者,足之自出而非足也。书者,圣人之所作而非圣也,而儒者万里负笈以寻其师。况长生之道,真人所重,可不勤求足问者哉?”葛洪此处依旧将“五经四部”当作一整体概念,并将其共同视为圣人所作之书,故能为儒者所宗。同时,葛洪又将“五经四部”视为“既往之糟粕”,而这种思想本源自庄子。《庄子·天道》云:“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20]庄子所要否定的“糟粕”,正是桓公所读的儒家圣贤之书。据此,似可认定“四部”所指当是儒家典籍。
二、汉人所称书籍惟以篇、卷,那么汉末人以“部”来归类书籍的思想从何而来?凡《汉书·艺文志》著录图书,皆以篇、卷为单位,且《汉书》《后汉书》中也未出现以“部”来作为图书归类标准的记载。笔者窃以为汉末人此种思想当与《说文解字》等字书的写成有关。许慎生活的时代早于孔融、曹丕等人,生前即有“五经无双许叔重”之美誉。其所撰《说文解字》一书更是开创性的以五百四十部首统领正文九千三百五十三字。许慎《说文解字·自叙》云:“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对此,清人段玉裁认为:
故合所有之字分别其部,为五百四十。每部各建一首,而同首者则曰“凡某之属皆从某”。于是形立而音义易明,凡字必有所属之首,五百四十字可以统摄天下古今之字……按史游《急就篇》亦曰“分别部居,不杂厕”,而其所谓分别者如姓名为一部、衣服为一部、饮食为一部、器用为一部。《急就》之例如是,胜于李斯、胡毋敬、赵高、司马相如、杨雄所作诸篇散无友纪者。故《自述》曰:“急就奇觚,与众异也。”然不无待于训诂,训诂之法又莫若据形类聚,故同一分别部居,而功用殊矣[21]。
由此可见,“分别部居”的思想源自西汉史游,又在东汉许慎手中得以发挥。虽然二人所称的“分别部居”在具体内容上并不相同,但这种以“部”来归类汉字异同的方法,在思想上却是殊途同归。《急就》《说文》同为当时小学字书,而“汉人受书次第,首小学,次《孝经》《论语》,次一经,此事甚明”[19]181。故汉末人或许正是在此种思想的影响之下,才会产生以“部”来归类书籍的思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