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鸽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越名教而任自然”产生的社会文化语境
李信鸽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嵇康重要的哲学思想,它的产生与当时黑暗的社会背景是分不开的。另外,在当时宽松的文化氛围中,嵇康不受拘束的吸收百家之长,这也促使“越名教而任自然”思想的发生与成长。
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社会文化背景
嵇康(公元224-263年),字叔夜,是谯国铚(今安徽宿县)人。他是魏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玄学家、思想家,亦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他所生活的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年代之一,他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可谓剑拔弩张:他任侠直言的个性、铿锵正直的人格、深邃自由的精神追求与清新自然的生活渴望都与当时社会的极度不安定、政治的极度不包容、思想精神的极度贫瘠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与冲突。嵇康“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他的这种棱角分明、任侠直言的性格偏偏遇到了“施报更相市,大道匿不舒”的社会现实,在黑暗浑浊的魏晋之际,嵇康内心的焦灼、矛盾与悲恸可想而知。
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是他主要的哲学思想,他在《释私论》中写道:“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也就是说君子不把情感寄存在私欲上,内心不存有矜持虚夸,反而会通达人情,真正顺应大道,循性而动;而小人隐匿自己的真情,却又装出一副谨慎敦厚的样子来,所以这是违背大道自然的。嵇康这篇文章有很强的针对性,他反对的是司马氏集团虚伪的名教。
那么,嵇康哲学思想具体是怎样产生的呢,它诞生的社会文化背景是什么?笔者认为,考察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哲学思想可以从政治历史背景和嵇康特殊的个人经历这两方面进行探索。
任何一个思想的产生都不是孤立静止的,它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从公元239年开始,一直到嵇康被杀害的263年,这二十四年的时间正是魏晋禅代之际,也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一个时期,政治无序,伦理荡然无存。嵇康哲学思想就是在这种险恶的时代背景下提出的。
景初三年正月(公元239年),魏明帝曹叡病死于洛阳嘉福殿,弥留之际将八岁太子曹芳托孤于大将军曹爽和太尉司马懿共同辅佐。八岁幼童,懵懂无知,朝廷大权便旁落于曹爽与司马懿手中。从此,曹爽和司马懿便开始了明争暗斗的权利之争。次年,皇帝曹芳改年号为正始,自打这一年起,就正式拉开了曹马权利之争的序幕。此后,曹马之争愈演愈烈。正始八年,“曹爽的权利到达顶峰,与司马懿的嫌隙加大。老谋深算的司马懿在此紧要关头假托生病不问政事,却在暗地里开始蓄精养锐。”正始九年,荆州刺史李胜辞别司马懿,借此刺探司马懿是否重病卧床,而老谋深算的司马懿故意装出一副老迈昏颠的样子,李胜信以为真,告诉曹爽“太傅患不可复济,令人怆然。”(《三国志·曹爽传》)不知实情的曹爽以为从此无后顾之忧,于是更加志得意满,正是曹爽的专横独断和飞扬跋扈,给了司马懿一个可乘之机,使司马懿最终篡取了曹魏政权。
嘉平元年(公元249年)正月甲午日,少帝曹芳由曹爽兄弟陪同,一同车驾出洛阳城南,前往高平陵拜祭明帝曹叡。闻此消息后,一直隐忍不发,装病在床的司马懿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洛阳城,发动政变。曹爽兄弟及其亲信党羽悉数被捕,并诛灭三族。就连正始名士中的何晏与夏侯玄也不能幸免于难。在如此险恶的政治环境中,稍有良知的读书人如何不痛心疾首,如何不捶胸顿足地质问:天道丧乎?长久以来读书人坚信的“修齐治平”人生理想在此时早已幻灭,人生该往何处走,又该怎样安身立命,这是士人必须要考虑清楚的。
高平陵之变前,嵇康虽然不侍朝廷,守朴山阳,但这都是他的性格使然。然而高平陵之变后,嵇康的隐居有了政治意味。司马家族篡取曹魏政权,却又一脸和气得标榜礼法名教,这种虚伪无耻的行为让嵇康难以容忍。于是他退隐山林,服膺老庄,纵情山水。看似潇洒自由的生活,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激荡着种种不堪忍受的苦楚,在他放荡不羁、无所欲求的表象下隐藏着一颗刚肠嫉恶、关心时事的矛盾心灵。嵇康看不惯司马集团阴谋篡权的卑鄙行径,受不了刽子手反而戴着道德的面具大倡礼法名教的做法。正如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所讲:
“魏晋时代,崇尚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代所谓崇尚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
司马氏集团所信奉的名教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他需要的是为其政治统治所服务的名教而已,而嵇康所崇奉的却是名教的内涵,是真正的名教。嵇康认为“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实为小人之行为,所以司马家族利用名教粉饰太平在嵇康看来是隐匿真情的表现,而自己反对这种虚伪造作是遵循了自然本性,君子行事并非依据后果的对错才行动的,君子之所以不同于小人,是因为君子“任心无穷,不识于善而后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司马氏集团明明坐实了篡权事实却还想标榜礼教;明明镇压名士言论却还要掩饰自己的私心杂念。这是嵇康所不能容忍的。
嵇康作为当时有名的士人,即使避世也是在司马家族的严密监控之下。因为特殊的时代性质与难以企及的名气使然,使嵇康无法像庄子那样自在隐居,不管愿不愿意,他都要站在政治的风口浪尖上,接受狂风暴雨般猛烈的冲击。“大将军尝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河东,或云避世。”(《三国志》卷二十一王卫二刘傅传第二十一)面对司马昭伸出的橄榄枝,嵇康拒不合作,断然拒绝。如此威望极高的名士既然不能为己所用,司马昭自然不会再任其逍遥,最终以“言论放荡”、“非毁典谟”莫须有的罪状将其杀害。对司马氏而言,嵇康不仅是政治上的绊脚石,更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即使嵇康没有任侠直言的性格与大胆放纵的言论,他也是难逃厄运的。
再者,嵇康大约于正始九年,娶了曹魏宗室沛穆王曹林的女儿(一说是曹林的孙女)长乐亭主,拜“中散大夫”。政治立场不怎么明显的阮籍都被迫出来做了司马昭的官,更别说政治立场异常鲜明的嵇康了。嵇康在《五言古意诗一首》中写道:“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奋迅势不变,六翮无所施。”面对司马氏张来的天罗地网,嵇康挣脱不掉,在乱世之中不愿出仕但又欲隐不能的痛苦心情被黑暗与逼仄的现实环境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这种失去个体自由又毫无希望的生活,确实需要发泄来缓解。阮籍的穷途之哭;刘伶外出,让人荷锄相随,并说“死便埋我”。相较于阮籍刘伶的行为主义,嵇康则更加内敛,他完全没有放诞的行为举止,但他把愤懑写入诗文之中,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嵇康忘不了人间世事,对现实社会存有强烈愤懑,对司马氏集团虚伪嘴脸更是无法容忍,如此才会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提出。
《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嵇喜《嵇康传》中称嵇康“家世儒学,少有隽才,旷达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由此可见,嵇康出身于儒学世家,但他“旷达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的个性却在年少时就已形成,一直到嵇康被司马昭杀害,其个性没有发生过变化。按理说“家世儒学”的嵇康应该有循规蹈矩的性格,但他却是任性不羁的,笔者认为,这种矛盾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分析。一是嵇康虽然从小生长在儒学世家,但他幼年丧父,母兄见骄,对嵇康一直没有进行过多的管束。嵇康在《幽愤诗》中描述:“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妲,不训不师。”另在《五言诗三首答二郭·其二》中也写道:“昔蒙父兄祚,少得离负荷。”在给山涛的绝交信中嵇康也因“母兄见骄,不涉经学”为由回绝山涛自己为什么不做官。通过嵇喜对弟弟的了解和嵇康自己在诗文中的自述,可以了解到,嵇康虽然生长在儒家,但因为少时母兄的娇惯使嵇康不仅没有系统学习儒家知识,更养成了我行我素,旷达任性的性格。
其二是当时的时代风气使然。一方面,自汉代以来,维系人心、统御文人的儒家经典日渐衰颓。自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口号之后,儒学成为了一种意识形态,白虎观会议后,皇家拥有了对儒家经典的唯一解释权。经典依旧是经典,但已经不是孔子真正的东西了。“他们那时所倡导的,是《春秋》内面的微言大义。……他们主张爬出百家,统一思想,建立绝对的君权政治”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汉代儒学“在政治的统制力量没有崩溃以前,它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但当汉代政治摇摇欲坠的时候,儒学也开始分崩离析。所以,汉代儒学是与大一统政权绑缚在一起的,它们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另外,就儒学自身的发展来看,从武帝尊儒后,儒学就少有变化,模式僵固,无用繁琐,“迂滞若是,通人鄙其固执”。特别是到了东汉末年,宦官与外戚交替专权,守故鲜有变化的儒学在“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后汉书·儒林传论》)的险恶政治下更是一无是处了。原本以研经为生的汉儒们在奸佞当道的桓灵年间也失了利禄之门。《后汉书》卷六十七《党锢传》中,范滂被宦官处死之际,对其子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恶是肯定为不得的,但为善却又落得如此结果。在当时这样大义不行的社会,儒学已经不是读书人的护身符了,于是其中的一些士人意识到,依附于儒学,研究那些既不能保身又无法救世的经典,是一无是处毫无实用的。所以,如此失去权威与约束力的儒学,自然会“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后汉书·儒林传论》)了。士人在摆脱正统儒学与守旧经典的同时,他们的思想也开始转向了更为广阔的领域,最明显的变化便是注意力从大一统政权上挪开,关注起个体的生存与个体的价值。
另一方面,曹魏时期,“魏武的贵刑名,魏文的慕通达,曹子建的尚玄虚”使“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被打破。从曹操开始,他在求贤令中再三的提出做官“唯才是举”,“他需要的人才,只要你有治国用兵之术,不必问污辱之名,见笑之耻,也不必问不仁不孝、寡廉鲜耻。你有一分本领,就给你一分事作。于是强盗流氓、乱臣贼子,一齐收下。”曹操用人讲究实用,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无可厚非,但是对于那些以毕生精力研究儒家经典的士人们来说,却是一次不小的打击。“在这种状态下,还有谁来讲名节礼教,还有谁来讲学问德行呢?”等到曹丕即位后,他对文学的推动作用相较于曹操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要远远高于他在帝王史上的贡献,曹丕的弟弟曹植又是曹魏时期著名的诗人。曹氏三父子对文坛的贡献是无法估量的,他们一起引领了一代文学风尚,由于建安文学摆脱了汉赋的繁琐复杂,作品也不再只对帝王的丰功伟绩进行夸赞,它的内容趋于多元化,所以文人原本依附于政治的人格变得松动,文学思想由重功利转变为非功利,由此文人创造的思路逐渐从歌功颂德里解放出来,走向自然、自我、随性。
文学风气的转变带来的是宽松自由的学术氛围,所以,嵇康在这种无拘无束的学风中长大,自然可以“任其所尚”,随意自在的吸收各种学术思想,涉猎不同流派的文学作品,依凭自己的兴趣爱好倘佯于浩如烟海的知识中。嵇康早年没有定式系统的学习,使他终身受益匪浅,这也是为什么嵇康如此多才多艺的缘故。从放荡不羁的性格和在思想上没有条条框框的束缚来看,“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提出也就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了。
所以,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哲学思想,是在政治与个人特殊经历的综合作用下才得以提出的。政治的黑暗动荡让嵇康认清了现实的残酷与无情,内心的烦闷需要一个发泄口,而当时学术氛围的活跃与自由给嵇康提供了一个契机。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哲学思想不仅是对当时黑暗社会的抗议,更是嵇康“任侠直言”性格的集中表现。可以说嵇康与“越名教而任自然”是融为一体的。
张节末先生说得好:“嵇康的一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一生。”嵇康在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执著地践行着“任自然”:首先他“天质自然”,虽“土木形骸”但“不自藻饰”,嵇康是一个多才多艺的美男子,但从不刻意修饰自己;他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人格上的清俊、高洁、正直、真诚;他性格“恬静寡欲”,“宽简有大量”“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对待朋友又是亲切自然;他有思念朋友了就“兴命公子,携手同车”,“肃肃宵征,造我友庐”的率性和放达,也有讨厌一个人便“移时不交一言”任性……如此丰富而多彩的嵇康难怪会被惊为天人。这样不假掩饰的自然,是真实与美善、纯粹而自由的精神世界,嵇康的“任自然”真是任得直接、可爱!
[2]庄万寿.嵇康研究及其年谱[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0.
[3]刘大杰.魏晋思想论[M].长沙:岳麓书社,2010.
[4]张节末.嵇康美学[M].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
[5]白化文,许德楠译注.阮籍·嵇康[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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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嵇康著.殷翔,郭全芝注.嵇康集注[M].安徽:黄山书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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