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白
尊敬的吴宏谋先生
刘太白
吴宏谋被人打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市里出席一个小规模的文化建设方面的会议。除了我这个襄南师院的老师是以所谓的专家名义到场外,其他与会者大都是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传播这条消息的是我的邻座,一位拿着一份《襄南晨报》的先生。那时正当会间休息。这位我虽在各种场合间或见到过却又叫不出名字来的先生,掏出烟盒来客气地递给我一支香烟,自己也叼上一支。我们相对点燃吸了一口,那先生就说出了这个消息。
是吗?吴宏谋被人打了?我有些惊讶,声音比那位先生高出了几分。
那位先生还没来得及回应我,周边所有的人都把头伸过来偏向我们俩,好像有谁在身后拧住了他们的耳朵,使他们的脖项不得不发生扭转。怎么啦,吴宏谋在哪里被人打了?为什么?什么人干的?看来,所有人都认识吴宏谋先生,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关心着吴宏谋先生。面对众人的疑问,发布消息的先生把香烟噙在嘴里,腾出手来把晨报翻到第四版。在右下角,他指着一段不足百字的小消息说,在这里。一位心情急迫的先生把头伸到我和发布消息的先生中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念道,本报讯,昨晚八时左右,在我市经济开发区迎宾大道北段发生一起恶性事件。据目击者称,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群殴了一名吴姓男子。幸得有人报警,警方及时赶到,驱散了人群,解救了吴姓男子。不须多加分析,大家就觉出了这则短消息的诸多怪异之处。首先是没有缘由。想想襄南这么大,每天发生几起治安案件还不是很平常的事?但即使平常也要有原因,为钱?为斗气?为女人?这个恶性案件为什么?不知道。通常理解,上了报纸,总要有看点。这则消息的看点在哪里?通篇的重点是吴姓男子,分明是个大家都知道的人。但到底是谁?为什么被打?打成什么样了?又没说。再有,警方只是解救了吴姓男子,打人的人呢?只是驱散。为什么驱散又没有抓人?没解释。而且,吴姓男子后来去了哪里?没交代。整个就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这算什么新闻报道?
满会场的人因此议论纷纷。有好事者对发布消息的先生发问,你怎么就知道被打的人是吴宏谋呢?发布消息的先生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他又是谁呢?这话又让人们频频点头。是啊,不是他又是谁呢?人们开始相互说起吴宏谋那些早就在襄南的茶楼酒肆广为流传的各种段子。以至于会议时间到了,会议主持人敲着桌子说,开会了开会了,不要再说话了。大家才勉强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但人虽坐下了,心却不再聚焦在文化建设上,依然随着吴宏谋先生的身影到处飘荡。
若说所有的人都认识吴宏谋、熟悉吴宏谋,未免夸大其词。襄南虽不算名城,但也有百十来万人口,连市长、市委书记是谁,尚且还不能说人人知道呢。但吴宏谋在襄南又确确实实是一尊人物。吴宏谋又帮助哪个弱势群体维权了。吴宏谋又接受哪家新闻机构采访了。市里发生的某个重大事件吴宏谋发表看法了。或者听说有个外国人找过吴宏谋了。甚至昨天在菜市场看见吴宏谋也在那里买菜了。总之,吴宏谋先生总是会给襄南人带来谈资。他的身影总是会吸引襄南人的眼球,牵动襄南人的神经。
我和吴宏谋先生的关系当然比众人更进一步。我和他同是襄南市西南隅东荆镇的同乡。我们两人老家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米。他虽大我几岁年纪,但我们先后考学出来,最后又都在市区落下了脚。承蒙他瞧得起,叫我一声老弟。有了喜怒哀乐的事,我们能相互倾诉。即使在他成名以后,他也还愿意每隔一段时间抽空到我的寓所坐一坐,讲一些他的得意与骄傲。时不时让我欢喜让我愁,让我羡慕,让我嫉妒,弄得我说不清与他结识是应该骄傲还是应该羞愧。吴宏谋被打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看他一眼。
打听到他的下落,我没费什么劲。我只是打电话问了开发区公安分局里的一个熟人。他说那天警察处理完现场后就把吴宏谋送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救治,然后通知了他的家属。我想了解一下案情,问吴宏谋为什么被打。那熟人支支吾吾说,听说是开发区附近的住户打的,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我一再追问。熟人索性说,过几天自然就知道了。这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虽说在吴宏谋身上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怪,但他为什么被普通老百姓打呢?这毕竟有悖于他为民请命的处事风格呀。
我揣测也许能到病房里看到什么。果然,当我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找到吴宏谋的病房时,病房外走廊上熙熙攘攘,有端着长枪短炮的各路记者,有来探望他的粉丝和朋友,还有不明真相的看客。病房的门紧闭着。吴宏谋的妻子陈亚男和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劝说着人们不要聚集在这里,影响了医院的公共秩序,吴宏谋先生需要静养,不能见客,不能接受采访,也不愿意接受采访。
我心里犯着嘀咕,这完全不是吴宏谋的处事风格。要在往常,只要有一口气在,吴宏谋也要见记者,也要和粉丝互动,也要向围观客喊话。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啦?我挤不到病房门前,不能和吴宏谋的妻子、我的小嫂子陈亚男打招呼。我只好远远地从窗口看了吴宏谋一眼。他果然受伤严重,浑身上下缠满绷带,脑袋肿胀得大如笆斗,双目紧闭,表情痛苦。一支吊瓶悬挂在他身体的正上方。我心想他这次也许伤势太过严重,这种场合也不是探视或者叙旧的好时机,只得随着议论纷纷的人流离开了医院。
吴宏谋在我心目中一直形象高大。他总是用崭新的思维和不懈的努力在不断改变自己的人生。他的每一次改变都给人以焕然一新的感觉,每一次的改变也都让人大吃一惊。我认识他几十年来,我身边不同的亲友们不断敦促我向吴宏谋学习,好提高我的生命价值,同时也顺带给他们带来些许好处。无奈我除了会读书教书外,其他一无所长,要学吴宏谋,实在是无从下手。怪不得我妻子说,你呢,就是骑上马也赶不上吴宏谋走路。
吴宏谋第一次成为我的楷模早在三十多年前。那年我刚刚高中毕业,没有考上任何学校。我心中怏怏不乐,唯一的人生打算是混过这最后一个暑假,就到父亲所在的东荆镇粮管所去待业。待业其实就是做临时工。按当时的政策,做上一到两年的临时工,就可以转正招工到粮管所正式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能在粮食部门上班对一个小镇少年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是初秋,天还很热。一天午后,父亲在堂屋里的一张藤椅上假寐。我则坐在门槛边的一个小杌子上,一边翻阅小说《第二次握手》,一边幻想自己的爱情。街上走过来一个上穿白衬衣下着绿军裤的留分头的青年。他走路昂首阔步,步幅很大,脚上皮鞋锃亮。我不觉站起身来望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一眼。我们那时十分留恋军用品,这样一身装束的人当然引起了我的注意。父亲突然睁开眼睛说道,看什么看?这是吴家花园的小谋子。小谋子就是吴宏谋。这个小名在他出去工作以后再没有人提起过。
吴家花园当然就是他们家。但叫花园却有着历史的渊源。吴家解放前是地主,这一幢带有后花园的五重进深的老宅是他们家的祖产。土改时,这幢房子里搬进去八家翻身的农民。吴家虽还住在里面,但只在最后一重里占据了半边。这幢日渐破败的宅子虽还叫吴家花园,其实成了一个大杂院。吴家的田地被没收,所有家庭成员被就近下放到南湾大队劳动。所以,一直以来,小谋子不仅仅因为大了我好几岁年纪没同我往来过,而且他初中毕业就回乡劳动的地主子女身份也妨碍了他同所有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女之间的交往。我倒是在不同的场合看见过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代替他的地主父亲在台上接受批判。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下垂,显得格外老实。我也看见过他参加劳动。要么是跟在大人的后面挑粪,要么是扶着犁头歪歪斜斜地耕田。也许是因为身量还小力量不足,也许是因为出身不好,他老是受到大人们的责怪和斥骂。遇到这种时候,他就低着头默不作声,待对方脾气发完后,再一声不响地拿起农具继续做事。我虽然年纪小,优越感还是有的。我是规规矩矩在镇上吃商品粮的孩子,家庭成分也好,以后压根儿就不会去干小谋子这样肮脏受累的农活,也不会有什么人无事生非地斥骂我。
小谋子穿着这样一身令人羡慕的衣裳在街上走动,本就是令人奇怪的事。更令人意料不到的是,此后一连多天,小谋子都穿着这样一身在街上走来走去。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大搭理,只是牵一牵嘴角表示知道了,眼睛却依旧注视着前方的天际。他好像一条不知名的小河里突然游来的一只天鹅,惹得没见过世面的小鱼小虾都侧目仰视他。后来,我和他熟悉以后,他这样向我解释,这是对他出生以来不公命运的一种示威。我点头表示理解。
我又一次和父亲在堂屋里闲坐看见小谋子从面前走过的时候,我问父亲,小谋子是得了什么财喜吧,老是显摆。父亲冲口而出,难道你不知道?吴宏谋考上了襄南师范。那时襄南师范还不是大学,只是一所省级重点中专。但毕业于这所学校的学生能够当干部,当老师。在当时每一百人只能有三四个人考上大中专院校的背景下,能考上襄南师范当然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吴宏谋是我认识的人中间第一个考上学的,而且还不是在校考生。看见我慢慢黯淡下来的眼神,父亲不愿意再和我说什么,只是闷哼了一声,准备抬腿出门去上班。我突然横身上去拦住了父亲的去路。
怎么了你?
我要复读。
复读?
嗯。
在此之前,父亲和所有亲友已多次劝我复读,我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既受不了反复复习的煎熬,也看不清自己与大学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距离。
怎么一下子又想通了?
吴宏谋都考得上,我也要考上。
父亲不再和我纠缠,只是说,水华,这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说的。
我得承认,在我的整个高中复读阶段,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身穿军衣军裤的吴宏谋的身影。他们家在吴家花园办升学酒的热闹景象,还有街坊邻居争着帮他拿行李送他去上学的场面,老是浮现在我脑海。直到一年以后,我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江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才在这一场宿醉中清醒过来。
我和吴宏谋到底是如何走近的,现在已记不大清楚了。但东荆镇能考出去上学的也没有几个人,假期里这些人回家又大多无事可干,很自然就相互走动起来。吴宏谋年龄比我们大了许多,即使参加这种聚会也没有多少话。何况他很快就毕业了。是了,他毕业等待分配工作的那个假期,有一天他背着一个黄挎包来到我家。我们聊起了文学。那是我所学的专业,也正是那个时候最为时髦的话题。吴宏谋说,我羡慕你,你能够得到名师指点,将来一定会有很大出息的。
我谦逊道,哪里,我只是想顺利毕业就够了。
吴宏谋突然就从那只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的黄挎包里拿出了一些报刊。那是几本《襄南文艺》和几份《襄南日报》,上面发表了吴宏谋的一些诗歌和散文。我明白,这些虽然只是地市级报刊,但在上面发表文章已经相当难了。我作为一个中文专业科班出身的大学生,当时还没有在任何报刊上发表哪怕是一个字的作品。尤其令我惊异的是,在其中一本《襄南文艺》上,我发现了由吴宏谋作词作曲的一首歌。我说,你会作曲?真想不到。
吴宏谋说,也谈不上会,看过一些《和声学》之类的东西,心中有所感悟,就把旋律记下来了。
我伸了伸舌头说,你真是了不得,是我看到的全才。
听了我的话,吴宏谋并不特别高兴。你说我是全才就是全才?偏偏这全才没人看得上。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吴宏谋说,本来这次毕业分配,《襄南日报》有意愿要我去。偏偏这个指标被市委一个领导的女儿谋取了,我则被分配到东荆镇小学教书。
告他们去,这不公平。我愤愤地说。
不料,吴宏谋摆摆手说,我懒得和他们计较。我就不相信,我写文章的能力也会被他们谋了去?
他的这种率性和洒脱让我更加对他肃然起敬。我说,是的,你一定会成功的,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吴宏谋一边把那些书报杂志重新收进黄挎包,一边说,那要经过艰苦的努力啊。
如他所说,他那段时间的努力一定是非常辛苦的。我每次回到东荆镇,他都要给我看他新写出的大量文学作品。而我却没有什么拿出来交换,只能羞惭满面地充当一个读者。吴宏谋总是穿白衬衣军绿色裤子,背那只黄挎包走进我们家。在我家的八仙桌上,他拿出那些作品,不厌其烦地给我解释每一篇作品的创作理念如何产生,创作过程如何艰辛,适合于到什么刊物上去发表,发表后会产生什么样的社会影响。谈到得意之处,他还会轻轻哼唱起他自己新创作的某支乐曲。我幸好是专业出身,能够合作他的步调评论一下他的大作,甚至有时候也能说出他未必知晓的理论来佐证他作品的成功。这让我们双方对这种交往都觉得相得益彰。
吴宏谋告诉我,他不愿意再到襄南的报刊上去发表文章,特别是《襄南文艺》这种内刊,太没有影响力了。他以后发文章起码要到省级以上刊物。我也相信,以他的实力,总有一天是会爆发的。我会亲眼看见一颗文学新星冉冉升起。吴宏谋投了多少次稿我并不清楚,单是通过我的手转投到省报省刊去的稿件就不少。但遗憾的是这些稿件全都石沉大海,没有一篇能够发表出来。这让我时时对吴宏谋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感到愤愤不平。
我对吴宏谋的这种尊崇,这种仰视,这种同情,因为他调动工作一事有了一些改变。
我上大四那年深秋的一天,吴宏谋突然来到我的宿舍。他还是绿军裤,只是上身套上了一件黑呢子的中山装,脚上一双旅游鞋。我在食堂招待他吃过饭以后,带着他参观大学校园。他感叹校园是如此阔大而且风景优美。他羡慕我能受到正规的大学教育,并预言我一定会前途无量。我谦逊地说,我正发愁毕业论文怎么写,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毕业呢,前途什么的不敢想。
在校园后面的湖边散步时,吴宏谋说出了让我吃惊的消息。他说,我这次来是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我特地来看看你。
你要去哪里?
西藏,昌都。
原来,不久前襄南教育局接到了省教育厅安排的任务,要安排一批中小学教师去支边。吴宏谋报了名。临行前他到省厅集训,所以有时间来看我。远离家乡到苦寒地区去工作,当然是要下一番决心的。
怎么想到要去支边?
吴宏谋沉默了。我估摸着他会有什么惊人的话语说出来,就一直看着他。他瞟了我一眼,淡淡一笑,没听说过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吗?
我心里有些落差。这话和我预备听到的支援边疆建设边疆之类的词句完全不搭界。
吴宏谋接着就向我介绍了这次支边的时间只是三年,三年后,这批人就可以回到省里重新安排工作,说不定还可以安排在省城呢。你觉得我的选择如何?他问。
当然是对的,我说,你想改变自己,毕竟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这是光明正大的,没有什么不好。我这样压住了我心中泛起的涟漪。
他微笑着点点头,认可了我的说法。
去援疆,毕竟要燃烧自己的青春,影响自己的婚姻恋爱,得到一点补偿未尝不可。送走他以后,我还在想,吴宏谋为改变自己的人生可谓是想尽了办法,我自己今后还真要增加一点生活的勇气才行。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刚过完年,我们开学不久,吴宏谋就从昌都回来了。同样是在我们校园后面的湖边,我问他怎么回事?
吴宏谋说,我正办病退呢。
看着我疑惑的眼神,吴宏谋又说,你是不知道啊,那里的生活完全不能习惯,吃的,用的。在高寒地区缺盐少油,饭都做不熟。关键是身体受不了,我一到那里就感冒了。不要小看感冒哟,我有一次感冒还转成了肺炎。在高原,这可是致命的病。为了改变命运却丢了命,不划算啰。
我不得不承认,吴宏谋的话一点没错。
不久,吴宏谋写信来告诉我,他被调到襄南市教育局工作,算是永远离开了给了他痛不欲生的青葱岁月的东荆镇。
我不久也大学毕业,被分配至已经升格为大学的襄南师范学院当了一名教师。这让我和吴宏谋有了更多的交往。
有一段时间吴宏谋无事可干。有人告诉我,吴宏谋工作的那个叫中学生职业指导办公室的机构本就是一个虚设的机构,因为吴宏谋病退事出偶然,加之局领导觉得吴宏谋能这么做恐怕有些刺头,就为他安排了这样一个职位。其实,所有中学都无一例外地狠抓大中专升学率,所谓职业指导云云完全不切实际。吴宏谋当然就无所事事,至多帮别的科室打打杂。吴宏谋就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了自己的大学教育,并顺便结了婚。
吴宏谋的第一任老婆叫杜子萍。婚后的一段时间他很满足。他曾对我说,水华老弟,结了婚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城里人。杜子萍是襄南商场的营业员,是襄南市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吴宏谋大约是要告诉我,他要是还在东荆镇,恐怕只能找一个乡下女人做老婆。那样子子孙孙就都是乡下人了,比他小时候做地主子女强不了多少。
但吴宏谋注定是不满于现状的。除了学习,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琢磨许多庞大的计划。他已不再写什么文艺作品,也不再作曲,当然也就不再到处张罗着发表作品。在同我相会晤谈的时候,我们虽也说说文学,但他总是说,你等着,在不久的将来,我的计划一旦实施,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我追问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生规划,他却闪烁其词,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接着就是李白的两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人能不能大展宏图,当然不是关在屋里研究完美计划就能够成事的。不想成为蓬蒿人的吴宏谋有一天声音低沉地给我打来电话,力邀我去喝酒。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答,只是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和他在教育局旁边一条小巷深处的一家小酒馆见了面。在最靠近里间的卡座边,他已经对着几盘荤素菜肴喝开了。见我进来,他提起酒瓶给我倒了一大杯酒。我浅尝辄止。看到他那颓伤的样子,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不答,坚持喝了酒再说。第一瓶结束了,第二瓶喝了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就从身后拉出了那个有些年头的黄挎包,把里面的物什全部倒在我身旁的空座位上。我粗略一看,都是一些信件。令人惊奇的是世界各地的都有。
我说,宏谋,你干了什么?哪里来的这些信件?
吴宏谋说,我有一个很好的计划,就是骑自行车环球旅行。
环球旅行?我说,你行吗?
吴宏谋说,我到西藏生活过,身体很棒,有什么不行?我为这个计划,每天坚持五公里越野跑,都坚持一年了。你知道我会写文章,现在,我又学会了摄影。我的旅行开始以后,我可以凭借给世界各国媒体写文章、发摄影作品来取得经济来源,支撑我的旅行。
我说,那你就行动起来呀,省城不是有一个女记者已经搞了环中国自行车旅行吗?
吴宏谋说,哪有那么容易?这可是环球!你要让人知道你开始了。你有许多文件手续得办理。关键还缺少一部分启动资金,仅一部用于长途旅行的自行车就得数千元。
我说,那你怎么办呢?
吴宏谋说,我向各国驻华大使馆以及世界知名大企业求助。看,这些都是他们的回信。
我又仔细翻了翻那些信件,果然有美国、英国、法国等驻华使馆的,也有美国王安公司、微软公司、香港和记黄埔的回信。国内则有傻子瓜子年广久、云南红塔褚时健等的回信。我不得不佩服吴宏谋的想象力、办事气概和胆略。要知道这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互联网还没有出现,在中国连出国都还是很神秘的事啊。那些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他们也一定惊叹红色中国有人想以如此独特的方式走出国门。他们应该乐观其成,应该有意思帮忙,比如联系境外媒体跟踪报道什么的。
但是,但是!吴宏谋又喝了一杯酒说,一说到经济支持他们就尸从了,就当我是一个讨米要饭的。还有人把我当成骗子。
怎么办?我问。
凉拌。胎死腹中,胎死腹中啊。吴宏谋痛心疾首。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啊。吴宏谋颓然倒在餐桌上。
我见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知道他心中凄苦,只得结了酒账,想把他扶回去休息。他又是一句,我醉欲眠卿且去。
我也有了一些酒意,搬不动他。好在教育局并不远,闻讯赶来的杜子萍和我一起把他半抱半拖地扶了回去。
打这以后,吴宏谋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和我的往来也渐次减少。好不容易有机会碰一碰面,只要我一谈起文学和旅游,他就摇头。没有了这些共同话题,我们也就谈不到一块去,这样的见面还不如不见。但吴宏谋到底是我的同乡,我和他又同属于一个工作系统,他的事即使我不关心也会自动传到我这里来。有一次,我们中学同学聚会。一位在教育局办公室担任副主任的同学在席间悄悄对我说,一会儿我有话要告诉你。我见他态度谨慎,就特地在聚会结束后邀他单独到街上走一走。
副主任说,听说你和吴宏谋是同乡,关系还不错?
我说,是的,怎么啦?
你去劝一劝他吧,他都成了我们局里的麻烦制造者了。见我表情困惑,副主任又说,给你讲两个吴宏谋的故事。一个故事,我们局有一个分管吴宏谋那个办公室的副局长,平时和吴宏谋谈不上有什么恩怨,关系不咸不淡。有一次为了他自己小孩工作的事,带着我去宴请另外一个局里的局长吃饭。酒宴结束的时候,副局长到酒店门口去送客,我在吧台签单。吴宏谋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他很随便地问,你们今天在这里是请谁吃饭?我没加防范,顺口就告诉了他缘由。吴宏谋听了马上变脸说,你们这是搞不正之风呀。我告诉你,我会对这事跟踪的。这张票据要是有一天出现在局机关财务的会计凭证上,我会去举报你们的。我当即和他争执起来。副局长送完客转过头来,听到了我和吴宏谋的争执。他黑着脸掏出钱夹,把餐费数给了酒店服务生,把我签好的单据当场撕毁。吴宏谋还想对他说点什么,副局长一言不发,拉着我就离开了酒店。
我说,吴宏谋会做得如此绝情?
副主任冷笑一声说,绝情的还在后面呢。如果说这一次是副局长违规,有以权谋私之嫌,吴宏谋的行为还能够得到群众的理解,今年暑假的一件事,他的所作所为简直就不可理喻了。
副主任接着说,今年暑期,局里组织了一批上年度的先进工作者到黄山旅游。这事是我在张罗。那天早晨,我从旅行社调了一辆大巴到局机关大院。公费旅游的事,你是知道的,总是掺杂了一些其他因素。我们这次也是一样,有个别领导参加,也有一部分人带了家属。大巴来了以后,我忙着指挥众人放行李,清点人数。大伙儿准备上车的时候,吴宏谋来了。这次名单上并没有他。我正奇怪,吴宏谋径直走到我面前说,别忙活了,你们去不成了。我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吴宏谋说,我已经给市纪委打电话了。他们会通知你们的。我说,宏谋,开什么玩笑?吴宏谋说,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人吗?我们正说着,局长从办公楼里踱出来对我说,叫大家都散了吧,把行李提回家,人马上回来上班。后来得知,真是有人举报到市纪委,纪委紧急叫停了我们这次旅游。
副主任说,要反腐去盯着领导啊,跟普通群众较什么劲儿啊?你说呢,老同学?
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好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一样。
我被副主任的言语一激,就答应去劝一劝吴宏谋。
为了营造良好的谈话氛围,我把吴宏谋约到了市中心免费的南门河游园。真要和他谈了,我才觉察到我这次的行动有多么唐突。他年纪比我大了好几岁,而且,一直以来,我都是把他作为学习榜样和人生道路引导者的。这次,我居然要指出他的重大错误,想来我们之间少不了一场冲突。我的预感没错。我们在一片盛开的月季花中间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我先是寒暄,接着说到了他近十年以来给我的各种有意无意的指点。我想慢慢过渡到正题上去。
没料到吴宏谋刚听了几句就不耐烦了,你我之间还需要这些虚假的客套?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我只得单刀直入地转述了那两个故事。吴宏谋并不否认。他反问道,这是我干的,怎么了?有错吗?
我说,有没有错好像不是衡量你这一类人办事的标准。
吴宏谋说,标准应该是什么?
我说,做什么事关键是要看你想得到什么。你做这两件事想得到什么?我看就是损人不利己,什么也没有得到。你想做一个社会风气的监督员?做一个新道德的倡导者?当一个反腐斗士?那你还不如去做王海那样的打假斗士,起码可以得到双倍赔偿,有那么一些经济收益。
吴宏谋说,你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
我千不该万不该顺口来了一句,你比我更实用。你不过是利用别人的错误和缺点,以正义的名义发泄对自己境遇的不满,其实是戾气飞扬。
我正为说出这句话后悔,吴宏谋的狂轰滥炸来了。好啊,我认识你十几年你就这么看我。我就是一个内心龌龊不堪的小人?告诉你,即使如此,我也没有阻挡历史的车轮。相反,我的所作所为在推动社会进步。做社会风气监督员有什么不好?做反腐斗士有什么不好?那总比碌碌无为混日子强多了吧?比眼不见心不烦强多了吧?我还真要和他们斗争到底了呢!
我无地自容,苍白无力地收回了我刚才的话。吴宏谋兀自愤愤不平,总结道,我还是要感谢你,感谢你的好意提醒。我算是找准我的人生方向了。说完这有些决绝的话,我们客套一番,黯然分手。
我没有料到的是,我和吴宏谋的这次谈话居然引来了一个别样的后果。几天以后,吴宏谋打我的传呼,我给他回了电话。在电话里,他说,还是要谢谢你。我问他谢什么?
吴宏谋说,我去找他们谈了,若是想让我不妨碍他们的事,他们今后也就不要管我,只当我这个人不存在。领导们默许了我这个要求。
想来教育局的领导们认为吴宏谋那个办公室本就无公可办,他来不来无所谓,对他提的要求也就没有在意。他也就认为领导们默许了。从此,吴宏谋就成了一个只领工资、不用上班的自由人。我心里倒是敲了半天小鼓,用一个人的错误掩盖另一群人的错误,这种办法对双方又有多少正义可言呢?不过,我想过也就放下了。毕竟我和吴宏谋也不是一个单位的,这不关我的事。
我和吴宏谋好像有了一个心结,见面再也没有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谈天说地。而且,我们都有了自己新的选择。
吴宏谋被特许可以不按时上班下班以后,开始入行做生意。他在一处自由市场开了一个小店。说是小店,其实只不过是两堵墙夹成的一段长三米宽两米的柜台。那时杜子萍在襄南商场刚好下岗回家,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小店的店主。吴宏谋本人则骑一辆破旧的载重自行车满城转悠。他的黄挎包换成了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依旧斜跨在肩上。自行车后座上夹着一个液化气瓶扣。我曾不止一次在大街上遇见他。他要么是黑色人造革包里装着一条香烟准备卖给某单位,要么是自行车后座上吃力地拖着一瓶液化气给哪个住户送去。我问过他,这个能赚多少钱?
吴宏谋说,不多,也就赚个差价或者力资费。
我说,这也太吃力了吧。
吴宏谋一笑,不能小看这个,做生意嘛,万丈高楼平地起。
我无意打击他的自尊心,不愿意再交谈下去。两人分手,各自走散。
我自己,则多少把吴宏谋当成了反面教材。我当时觉得,吴宏谋急于走向成功,他给自己设计的那些人生规划大多大而无当,不切实际,因此落到了这般田地。我只是一个大学老师,除了教书,别无选择,只能搞点学术研究。因此也就沉下心来看了几本书,不断地发表了一些被称为学术论文的东西。十多年下来,居然集腋成裘,有了两本所谓的著作,当了教授当了专家,在襄南市官面上有了一些市场,在东荆镇同乡圈子里也有了一些小体面。这无形中加深了我和吴宏谋之间的隔膜。所以,若干年后,当吴宏谋发了大财的传闻在同乡圈子里流传开来的时候,我着实大吃了一惊。
这传闻终是由吴宏谋本人亲自为我们证实了。
千禧年春节过后,我们东荆镇的同乡会在襄南市著名的锦绣江南大酒店聚会。这次聚会的规模空前,来了满满五大桌人。我来到那间巨大的包房的时候,餐桌上已是琳琅满目。除了喜庆的糖果瓜子、新鲜的水果,还上了高档的名烟名酒。看来,为了与之匹配,菜肴也不会简单。与往日聚会由在座的有能力的官员埋单的惯例不同的是,聚会一开始,主持人就宣布了今天的东家是吴宏谋。穿着一件普通羽绒服的吴宏谋敞着怀,坐在一个角落向大家举手示意。众同乡们向他报以热烈的掌声。
同乡会简单,就是边吃边谈。热气腾腾的菜肴很快就上桌了,有东北来的野味,有南海来的海鲜,有本地产的野生甲鱼,果然符合大家的预期想象。大家很快就应接不暇,一个个埋头苦干。吴宏谋吃了一阵就不吃了,把自己的椅子拖离餐桌,一个人坐在那里,微笑着点燃一支烟,看着大家吃。我踅到他的身后和他打招呼,他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我说,怎么,发财了?言下之意为他独自一人承担这次同乡会的费用表示不平。
吴宏谋笑笑说,不算什么。
怎么发的?传授传授经验。
没有经验,就是等着机会到来。见我还是执着追问的眼神,吴宏谋索性站了起来,和我走到走廊上一起抽烟。
吴宏谋说,你只看到了我给人送液化气,不知道我通过送气又接上了送食用油的生意。每天早晨,襄南市出早点摊的商户都要用食用油。我骑一个三轮车挨家挨户给他们送,李家五斤,张家十斤。时间长了,我就有了一些钱。我又敢赌。前两年,中国从印尼进口了一批棕榈油。棕榈油进入襄南,最初的使用者就是早点铺和各种餐馆。在大家还在接受与未接受之际,我大胆出击,把资金全部投入购买,居然弄了一个总代理的身份。时间不长,棕榈油就被色拉油取代。但我已经赚得了第一桶金。然后,我再次赌博,投资股市。正逢牛市,我也就跟着别人又赚了一些。
吴宏谋说生意经的时候,讲得眉飞色舞。那些奇遇真是令人羡慕。我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他。只见他除了敞着怀的羽绒服,下身不过一条灯芯绒裤子,脚上是一双大头鞋。我说,宏谋兄,不简单啊,富贵不忘本色,真正的成功人士啊。
吴宏谋说,我成功了吗?这可真是不好说呢。
我当时对吴宏谋的说法是有些羡慕嫉妒恨的,认为他不知足,饱汉不知饿汉饥。但仔细想想,就觉得他还是实事求是的。吴宏谋那么能吃苦,那么能隐忍,那么能坚持,而且那么低调,胸中如果没有大丘壑,不可能达到如此地步。吴宏谋是一定要闹出大动静来的。
动静说来就来。开春不久,吴宏谋专程到我办公室里找我,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手提电脑的年轻姑娘。吴宏谋和我寒暄。那个姑娘也和我打招呼,老师,您不认识我了?我是陈亚男啊。我愣一愣,想起来了。这个陈亚男在襄南师院毕业没有几年,我恍惚记得她是在一个什么广告公司上班。不知怎么和吴宏谋搞到一起了。
吴宏谋没有丝毫尴尬,介绍说,陈亚男现在是我的助手。
我向陈亚男点头致意。
吴宏谋又说,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他说着让陈亚男从包里拿出一份资料递给我,你先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抬头是“吴宏谋竞选资料”几个字。第一部分是吴宏谋的简历,主要是介绍他早年的文艺爱好及成果,后来的投资成功。他在教育局机关那几次成功的反不正之风也作了很详细的介绍。第二部分是他的主张,主要是反对不正之风,关心本选区的民间疾苦,住房啊、行路难啊、社会治安啊等等都是他关注的问题。这一部分很细致,看样子吴宏谋很是下过一番功夫。第三部分是适用人大代表选举的各类法律条文、政策规定。
我不动声色地问,你是要去竞选市人大代表吗?
吴宏谋点了点头。
能够选吗?
陈亚男接过话头说,怎么不能选?法律规定只要有足够的适龄选民联名推荐就可以参选。而且,外地已经有人在以公民身份参选。比如深圳就有一个刚回国的海归参选。
我踌躇了半晌说,那能不能选得上呢?
吴宏谋说,我有这个自信。你是大知识分子,我来也就是要你给我拿个主意。
我当然不是什么大知识分子。吴宏谋来找我,虽然是瞧得起我,但不排除是为自己壮胆,毕竟这事是如此新鲜。也可能是为自己造势,作为宣传的一种形式。我说,你决定了的事还有错?
吴宏谋笑了一下说,那,这份资料呢?
我说,这资料当然准备得很翔实,我相信别的候选人都是官样文章,不见得会有这么一招。
吴宏谋说,这就够了。他不再多说什么,让陈亚男收拾好资料,转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给我的肯定,这增强了我的信心。说完握了握我的手,两个人就走了。
我茫然,不知道我是如何肯定和鼓励他的。但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吴宏谋这事注定不会很顺利。果然,第二天,师院就有领导到我这里了解情况。来人是我们学院的党委副书记,我以前一次面都没有见过。副书记自我介绍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昨天市教育局的吴宏谋来找你了?
是的。
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们是老乡,一个镇上的。
他找你谈了什么?
虽听得出带有讯问性质,我还是觉得没必要向这位副书记隐瞒什么。我一股脑儿地把昨天吴宏谋和我说的话全部转述给副书记。副书记一边听一边做笔记,记完了又问我,你如何看待吴宏谋这次参加选举?
我说,如果是宪法和法律允许的,我看无可厚非。
嗯,副书记面无表情,那你觉得吴宏谋能不能选上呢?
我笑了笑说,我认为他选不上。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要是吴宏谋在我们选区参选,我也不会投他的票。
这回,副书记笑了。
吴宏谋参选市人大代表的事轰动了襄南。几乎所有的茶楼酒肆都在流传吴宏谋的段子。在机关事业单位闲着没事干的人们一边端着茶杯品茶,一边聊着他们眼中参选的吴宏谋。各种传说沸沸扬扬,但后来选举尘埃落定以后,关于吴宏谋的选举策略归结为一个版本。吴宏谋带着陈亚男在他那个选区挨家挨户访问,宣讲选举的法律规定和政策条文,宣讲自己的参政理念,许诺会给选民们带来什么好处。开头还有人给他们开门,一头雾水地听他讲解。后来传开以后,开门的人一看是他,敷衍几句就关上了门。有的则干脆不开门,免得浪费时间。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吴宏谋带着陈亚男在各个单位门口,在住宅小区门口,有时候干脆就站在十字路口散发自己的宣传资料。有的人带走了,有的人看一看,顺手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宣传效果到底如何。吴宏谋是锲而不舍的,直到投票的那一天,他还在现场发表了演讲。那是在一个中学的大操场上。吴宏谋最初还指望选举机构来帮他主持,那些人根本就不理他这个茬,说这是他自己的事。选民们都按照单位或者社区自然成团,当然没有谁会去听吴宏谋的招呼。吴宏谋只得围着一群又一群人声嘶力竭地宣讲,请投吴宏谋一票,吴宏谋将为您的利益殚精竭虑赴汤蹈火。吴宏谋在人群中不停地穿行,不停地说话,把自己弄得满头是汗。但只有几个爱热闹的小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来跑去瞎起哄。大部分选民都忙于斗地主打千分扯闲白来度过投票前这漫长的等待时光。统计票数的黑板就放在主席台的正下方。吴宏谋名下的“正”字在不停地增加,但最终它停留在了半“山腰”不再动窝,只能看着别人毫不费力地爬上山顶。
吴宏谋毫无悬念地落选了。
知道了最后结果,我还是在心里为吴宏谋感到惋惜。毕竟,为这件事他筹备了那么久,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还有金钱。我没法和他谈,去鼓励他从头再来?去劝慰他从此不再干这种疯狂的事?都不对。我不能给他任何建议,我甚至不愿意让别人认为我和吴宏谋的行为有什么瓜葛。他也没为此事再来找我。我想,吴宏谋用心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又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他会不好意思的。吴宏谋太要强了,丢分的事一定会从此回避。但生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和吴宏谋就如一条河流里同时生成的两朵浪花,终究要不离不弃地一起向大海奔流。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家里撰写一篇论文,久违了的吴宏谋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务必现在就到他家里去一趟,有点事要麻烦我。我猜吴宏谋一定遇上了大麻烦,不然,他不会这么急着让我去。我放下手中的活,蹬上鞋就赶往他的家。吴宏谋闷声不响地为我打开了门。他把我让进客厅,自己就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动弹了。卧室里有人在啜泣。我听得出那是吴宏谋的夫人、我的嫂子杜子萍在哭。我站在客厅里略微扫视了一下,就发现了他家里物什的凌乱。我准备先到卧室里去劝慰杜子萍,走过书房门前的时候,看见书房地面上有一台电脑被摔得七零八落,满屋子都是塑料碎片。
我才在卧室门口轻声问了一句,嫂子,这是怎么了?杜子萍就嚎啕大哭起来。我劝她不要哭,有什么话好好说,但她根本不听。我正不知所措,吴宏谋在客厅里说,不是你叫我把水华叫来的吗?
杜子萍停止哭泣,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揩干了脸上的泪水,说道,水华,你来了最好,我要和吴宏谋离婚。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平静自己的情绪。说到离婚的时候,她又哽咽起来。
你们到底为什么?让人莫名其妙的。
杜子萍彻底停止了哽咽。她走出卧室,手指着吴宏谋说,你问他,他有外遇。他和陈亚男那个小妖精搞到一起去了。
吴宏谋说,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几时看见我和她搞到一块去了?你抓住我们了?
你整天都和她腻在一起,还要人去抓吗?你到教育局去访一访,又是老牛吃嫩草,又是泥鳅拱豆腐,那些话还叫人听得下去?
那是他们故意抹黑我。吴宏谋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找陈亚男不过是学习电脑。单位里那些人巴不得把我的形象搞臭。
你和那个婊子一样,都已经臭不可闻了。杜子萍怒骂。
吴宏谋突然摆摆手说,好好,我臭不可闻,你不要再跟着我。就依你的,我们离婚。
离就离,就请水华做个见证。
我错愕地说,你们怎么就闹成了这样?我内心里还是秉持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个家的老思想的。
吴宏谋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道,水华,这与你没有关系。你要知道,我和杜子萍的婚姻早就貌合神离了。她从来就没有理解和支持过我的人生规划。
什么规划?你那都是些鬼话。你看看你,结婚二十年来你都干了一些什么?哪个不说你是疯子、神经病?
好了,我早就知道你不愿意和我这个神经病在一起生活了。你就是想离婚,你唯一想要的就是钱。
是的,不错,只有神经病才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就是要钱。谁不要钱?你拿钱来,我给那个小狐狸腾窝。杜子萍终于拉下了最后的情面。
说吧,你要多少钱?干脆点,一口价。
一百万。我二十年的青春给了你,未必不值这些钱。
好,就这么定了。水华在这里,麻烦你做个见证。杜子萍,你签协议吧。
杜子萍二话不说,就从自己的坤包里拿出早就拟好的协议递给吴宏谋。看来,他们两人是早就准备好了要离婚的。吴宏谋抓起那纸不算长的协议匆匆看了一眼,说道,就是这样,我同意这个协议。考虑到儿子还在上大学,你还要照料他的生活,我再给你五十万。
我今天就走。吴宏谋一边说一边从书房里拖出一个大拉杆箱来。杜子萍走出卧室,拦住他的去路,似有不舍。吴宏谋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一百五十万,你哪天电话约我到民政局去办手续,我哪天打给你。只是这屋里的书你全部留给我,我落实好了住处就来拉走,从此再没有人在你面前发神经。
吴宏谋绕开杜子萍,打开了家门。我跟在吴宏谋后面和杜子萍打了个招呼,然后和他一起走出门去。杜子萍不再哭泣,只是机械地看着我们离开,然后咣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走到街上,我问吴宏谋,你们二十年的婚姻,怎么这么潦草就把它结束了?
吴宏谋说,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无头脑的女人,有什么好留恋的?
我说,还有那些钱……
吴宏谋冷笑了一声,我早知道她背着我攒下了几十万的私房钱,她提的这个数字已是穷尽了她的想象,其实她哪里知道我有多少钱?告诉你,她一个中年女人,给她这些钱她也用不了。用不了的,还不是得留给我儿子,这和放在我手里有什么两样?
吴宏谋的话让我再次吃惊。我不得不承认,他对人心的理解太深刻太准确了。而我对他本人的认识还仅限于皮毛,吴宏谋还有未可限量的未来。
吴宏谋是什么时候开始被人称为“先生”的,已无可稽考。但吴宏谋参选了市人大代表以后,虽然没能当选,却让更多的人知道了他,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总是为人们提供谈资。人们惊奇地发现,吴宏谋为他们提供的这些谈资,大都连带着襄南市这几年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事件。比如一次重要的价格听证会,这有关全市人民生活水平的高低。比如一个局里的行风评议会,这关系到人民公仆的整体素质和为人民服务的质量。再比如,一大群农民工向建筑包工头索要工钱,这关系到弱势群体的利益和社会稳定。当然,也有不那么起眼的事。比如吴宏谋盯上了一个小乞丐,但这事后来竟发展成为破获一起重大拐卖儿童案的重要线索。在这些场合里出现的吴宏谋,当然是应该得到人们尊敬的。但吴宏谋没有官衔,也不是哪一家公司的老板,所以,吴先生,吴宏谋先生,宏谋先生,人们估摸着自己和他的亲疏程度,变换着叫他先生。吴宏谋也觉得自己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个称呼。以他执着的劲头,他每接触一件事,就一定要办出个子丑寅卯来。即使没有最满意的结果,也一定会有一个各方面都说得过去的说法。吴宏谋的形象就这样逐步显现出来,清晰起来。
真正让吴宏谋在襄南树立起高大形象的原因,是他介入了枣子小贩胡瓜被城管打死的事件。枣子小贩胡瓜被城管打死,作为一个社会热点事件虽然发生在襄南,但被人捅到网络上以后,全国多家知名媒体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事件进展的每一个细节都得到了充分放大,各种爆料各种解读铺天盖地,强大的信息流量让人应接不暇。在网络上,网民们对城管的呵斥叫骂声、对胡瓜及其家庭惨遭不幸的感叹声、对吴宏谋大声叫好的赞扬声不绝于耳。这一事件居然喧嚣了半年之久。法院最后判决一名直接肇事的城管队员死刑,另两名城管队员有期徒刑十年、八年不等。襄南市委市政府对襄南市城管局所有局级领导一撸到底,重新组建领导班子。胡瓜老婆获赔现金九十八万元,另有吴宏谋组织的为胡瓜遗属网上募捐活动,共募得善款三十六万元。至此,此事才算是告一段落,被外地出现的一起官二代涉嫌酒驾致一对恋人双双死亡的恶性事件所取代,逐步被人遗忘。
胡瓜被城管队员打死的基本事实是没错的,但襄南本地人还掌握其他一些同样属实的信息。比如胡瓜一家本是近郊的农民,他把土地转租给了同村的人,自己和老婆一门心思地在襄南街头卖水果。比如胡瓜曾十数次被城管以无照经营抓住过、处罚过。还比如城管曾为胡瓜在步行街办理过一个证照齐全的水果摊点,胡瓜并不入驻,因为那个摊点需要交费。但这些,在整个事件处理过程中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因为人死了,作为弱势群体的胡瓜被打死了。毕竟人命关天啊。
法院审理此案时,也曾有围观过这场执法纠纷的人出庭作证,还原当时的真相大致是:看见城管来了以后,胡瓜和老婆拉着板车准备跑,慌乱之间,板车上的围席倾斜,枣子滚了一地。胡瓜和老婆停车收拾地上的枣子,三名城管队员围住了他们。
城管甲说,又抓住你们了。你们这是屡教不改。
城管乙干脆嘲笑他们,跑啊,怎么不跑了?再跑,裤子都要跑掉了。
胡瓜老婆认为受到了侮辱,急得抓起板车上的杆秤就向城管队员们抡过去,一边打一边骂,小砍脑壳的们,你们欺负人。
杆秤抡到了城管丙的身上,打痛了他。他一把抓过杆秤在板车把手上一磕说,谁欺负你们了?谁叫你们违法经营?他用力过猛,那杆秤竟被磕断。
胡瓜不干了,和老婆一起开始推搡众城管,要他们赔杆秤。推搡很快变成了厮打。众城管初时还有所忍让,但坚持不赔杆秤,说那是违法经营的工具,本应没收,现在又成了打人凶器,折断没错。言语激烈之际,胡瓜撕扯城管制服。急乱之中,一城管队员将胡瓜狠狠一推。胡瓜仰面倒地,头正好磕在滚在地上的生铁秤砣上。胡瓜啊了一声,就此没了声息。
胡瓜案了结以后,胡瓜老婆带着得到的一百多万,弃了卖枣的板车和断了的杆秤不知所终,据说回了娘家。有一同经营的小贩感慨说,卖一辈子枣也抵不上找城管打一架,打死了也好捞一个巨额赔偿。当然,这是后话。
至于吴宏谋是如何介入到胡瓜案里去的,却有多个不同的版本。
版本一,胡瓜倒地后,远近的人们马上聚集起来围观。胡瓜老婆此时呼天抢地,众城管手足无措。吴宏谋正好有事从此地经过,他分开人群,俯下身来,用手探一探胡瓜的鼻息。胡瓜已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吴宏谋马上打了120急救电话,后再打110报警电话,喝令几个城管队员不准走,等待处置。然后,他又帮助闻讯赶来的胡瓜家属组织急救,处理后事,主持谈判。直至最后,吴宏谋促成双方经济上达成协议,法律上则充当胡瓜家属的代理人,惩处了罪犯。公平得以实现,正义得到伸张。
版本二,胡瓜死后,胡家没了主心骨,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大道理,不知道如何实现自己的权利。有好事者向胡家推荐了吴宏谋,说他能参加人大代表的选举,宪法和选举法都懂,别的什么法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于是胡瓜老婆亲自上门,跪在吴宏谋面前,请他帮忙做主。吴宏谋慨然承诺,这是为弱势群体仗义执言的时刻,我一定为你们求得公平正义。有这样一种信念作支撑,吴宏谋代表胡瓜家属有理有利有节地同有关部门摆事实讲道理,在法庭上慷慨陈词侃侃而谈,最后,终于取得了胜利。
不论是哪个版本,吴宏谋均不否认。他在不同的场合还主动讲过这些版本。也许,吴宏谋有自己的用意吧。当然,版本三是最为细致,也是流传最广的说法。
胡瓜在医院宣告不治身亡以后,其亲友们准备将他的尸体抬到市城管局去,就在城管局大门口设置灵堂组织祭拜。其目的是迫使城管局出面谈判,满足其经济赔偿的要求。城管局一开始就派人参与了胡瓜的后事处理。城管部门派出谈判专家告诉亲友们,只要把胡瓜尸体抬到已经布置好灵堂的西郊火葬场,就一定会按照国家最优厚的政策签署有关赔偿协议。尸体一进火化炉,立马按照协议付款。当然,如果反过来,亲友们组织非法游行非法集会,甚至以尸讹诈,警方将按照有关法律法规予以打击。谈判专家的道理一正一反,一硬一软,刚柔相济。亲友们只得按要求将胡瓜的尸体抬到了西郊火葬场。
胡瓜亲友们多系农民,苦无多少文化。谈判开始以后,胡家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方案。于是,城管聘请的谈判专家拿出了方案。该专家首先厘清了此次事件的事实部分——城管执法人员到现场后,双方发生了争执,执法人员虽有言语不得体的地方,但胡瓜一方先动了手,紧接着发生了推搡,执法人员失手推倒了胡瓜,致使其倒地,后脑部撞击到地上的秤砣而意外死亡。鉴于执法人员并非故意,而胡瓜一方也有一定的责任,拟按照法律规定的人身损害赔偿的标准,赔偿胡瓜老婆三十万元,相关城管人员按过失杀人罪追究其责任。
经过一天一夜的谈判,亲友们基本满意,谈判结束,城管的人随后全部撤走。亲友们早就准备好的道士班子、哭丧班子进场开始做法事,超度胡瓜的亡灵,祈愿他来生再不当小贩,发大财,做大官。大伙儿行礼如仪。
天色微明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带着香烛纸马走进灵棚,径直到胡瓜灵前祭拜。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化纸锅里除了烧纸钱外,还烧了一张字纸。马上有亲友上前询问端倪,您是谁,怎么敢劳烦您来祭奠?
那人说,我是个普通市民,名叫吴宏谋。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听说了此事,我为强权仗势欺人而愤怒,为弱势群体为生存丢掉性命而悲哀。我来这里表达一下我的哀思。
亲友们连声表示感谢。吴宏谋问后事是怎么处理的,有亲友知道吴宏谋的大名,就介绍了谈判经过。吴宏谋听了半天不作声。后来他径直打开了随身带来的手提电脑,电脑屏幕上赫然出现一篇文章,标题为《襄南城管滥权杀人,我为小贩一大哭》。吴宏谋说,你们看,这篇文章的点击率已经超过五万,后面的跟帖已有了一千余条。
吴宏谋说,我刚才在胡瓜灵前烧的就是这篇文章。我要让他知道,有那么多的人为他的死鸣不平。吴宏谋随手点开那些评论,几乎全部都是咒骂城管不是人,同情胡瓜冤死的。冷不丁有一个帖子说要全面客观地看问题,马上就会遭到众人的痛骂。亲友们顿时就觉得吴宏谋来头不小。有亲友问,您看我们和城管谈判的结果如何?
忽悠,你们被忽悠了。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们结束抗争,他们好息事宁人。
亲友们听说他们辛辛苦苦谈判来的三十万居然谈少了,都聚拢来愿闻其详。吴宏谋说,关键是要看事件的性质。这是城管在执法过程中打死人,是暴力执法,是知法犯法。所以,和什么人身损害赔偿啊、因工死亡赔偿啊什么的都扯不上关系,当然不能适用这些标准。
亲友们纷纷说,那用什么标准才合适呢?
吴宏谋说,没有标准,我们不会建立一个标准吗?你们看,胡瓜死后,他的两个孩子要不要继续上学?今后要不要参加工作?要不要买房买车?这又需要多少钱?还有老人的赡养问题,这个你们清楚胡瓜应当承担什么责任吗?还有胡瓜死后,给他的近亲属带来了多大的精神损失?是不是也要用金钱来衡量一下?就是你们这些亲友为此事耽误的时间,误工费是不是也要算出一个数字来?
众亲友听了纷纷点头称是。有人开始按照吴宏谋给出的项目七七八八地算钱。吴宏谋接过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大口说,你们不用算,我已经算了一个数字,怎么都需要一百万才能够打得住。
啊?亲友们惊讶连连。
吴宏谋不理会这些,又问关于刑事那一块,城管是怎么说的。
说是过失杀人。有亲友答。
吴宏谋冷笑一声说,执法允许过失吗?人命关天啊!
您分析得虽然对,但我们已经签了协议,再说什么都晚了。亲友们满是悲观失望。
吴宏谋说,你们拿了城管的钱了吗?
还没有。
那就还可以回头。只要你们按照安排来,虽不敢保证全部达到要求,但一定会比现在的状况强得多。
众亲友表示一切听从吴先生安排。
吴宏谋现在的安排很简单,只是要求亲友们等上班时间到了以后,一起到城管局门口请愿。吴宏谋交代不要退让,即使有人被抓也要坚持,只要坚持住一两天时间,事情自然会有转机。
至此,吴宏谋全面介入胡瓜死亡一案。
襄南市城管局当然知道网上的消息,但只要谈判一成功,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局领导们还等待着中午火化胡瓜的尸体。他们已准备了三十万元钱,只等胡瓜老婆来取。临近中午,一支打着白幡的几十人的队伍出现在城管局门前。两个年轻人当街拉开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大书“城管打死人,我们要说法”。胡瓜老婆披麻戴孝,领着怀抱遗像的未成年的儿子跪在当中。整个场面看上去极具悲情。几乎与此同时,工作人员在网上又发现了一个帖子,标题为《人命如此轻贱,襄南城管息事宁人》。现场全景,胡瓜老婆和儿子跪地嚎哭的特写照片也同步出现在网上。显然有人正在现场关注事态的发展。
城管局领导手足无措,情急之下,派人下楼质问胡家亲友为何不守信用。却并没有管事的人出来应对,大伙儿只是说,我们被你们忽悠了,我们是弱势群体,赔偿少了。
正混乱之际,网上又出现了一篇题为《三问襄南城管》的文章,要求给公众以真相,要求解释为什么草菅人命,要求有人承担责任。令人心焦的是,网上的文章不到一小时点击量就达到了上万次,几百条评论枪口一致对准襄南城管。市委市政府总值班室打来电话询问城管局怎么回事,要求迅速平息事态。内外交困的城管局再次派出原先那个谈判专家同亲友们谈判。这次胡瓜的弟弟和小舅子作为家属代表提出了死亡赔偿金、丧葬费、各类抚恤金、精神损失费、亲友误工费等合计金额一百一十余万元。谈判专家问这是什么标准?答曰这是我们胡家初步的标准,还有许多隐性的损失没有计算在内。这当然不能被接受。谈判专家对比前后的谈判过程,方寸大乱,终于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你们还讲不讲法了?答曰你们打死人的时候是在讲法吗?
谈判专家回到局里汇报以后,又一项错误的决定出笼了。有领导认为已经签署了的协议不能用非法的手段来破坏。于是公安部门就抓了人——胡瓜的弟弟和小舅子,罪名是扰乱公共秩序,寻衅滋事。没料到两个人竟主动伸出手来叫警察用手铐铐住自己,乖乖地上了警车。在去派出所的路上,这两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汉子说,游行就是我们两个挑头搞的,你们揍我们一顿吧。说得警察莫名其妙。当然没有谁要去打他们。
其实,游行刚一出现围观场面的时候,就已经有平面媒体到场。下午,全国有数十家媒体赶到了襄南。这些新闻人有的采访胡瓜亲友,有的采访城管局,有的到市委宣传部门联系,还有的干脆在大街上逢人就问,甚至媒体之间相互采访。当天下午下班以前,全国各大新闻网站都把襄南城管打死人的消息放在了重要位置。第二天上午,全国有数十家报纸发了消息,有部分报纸还配发了评论,个别媒体还设置了论坛话题和民调。一时间整个襄南市都处在风口浪尖,所有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甚至各类办公场所都只谈论一件事,小贩胡瓜之死。
据说,此时来了一道重要批示,才让整个事件踩了急刹车。得到新指示的谈判专家再次来到西郊殡仪馆,正好堵住准备再次上街游行的胡瓜老婆等人。
谈判专家说,我们重新谈。
胡瓜老婆说,我们的人都被抓了,怎么谈?
半个小时后,胡瓜的弟弟和小舅子被警察送回了殡仪馆。等这两个人发泄够了被抓被关的怒气,谈判专家才赔着小心说,提条件吧。
胡瓜的弟弟说,一百万。
谈判专家好说歹说,最后以九十八万成交。随行的助手打开一只密码箱,里面是一叠一叠崭新的钞票。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众亲友一时面面相觑。谈判专家说,我们只要求一条,马上签字,马上火化遗体。
胡瓜老婆被人叫到了跟前。她止住了悲声。协议上的字一片模糊,密码箱里的钱却看得真切。她点头表示认可。
至此,胡家人认为,他们所遭遇到的这场灾难已告一段落。但吴宏谋说,没有,事情还要向纵深发展。吴宏谋是在胡瓜老婆带着胡瓜的弟弟和小舅子一起去向他表示感谢的时候表达这个意思的。胡家打心眼里感谢吴宏谋先生。九十八万是襄南历史上从不曾有过的死亡赔偿金额,胡家以前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胡家人知道没有吴先生介入此事,他们是拿不到这些钱的。因此,胡家人经过认真商量,决定送给吴先生五万元。
胡瓜老婆把装着钱的黑塑料袋递给吴宏谋的时候,赔着笑说,这次多亏了您,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请您收下。吴宏谋知道里面装的是钱以后,嘿嘿一笑,说,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出面帮你们就是为了得到这五万块钱吗?我吴宏谋会接受升斗小民弱势群体的卖命钱吗?那我和贪官污吏有什么两样?
胡家人立即觉得无地自容,个个羞惭满面。吴宏谋也觉得自己话语过重,话锋一转说,不过,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他说着把胡家随钱一起送来的一条香烟打开,拿了其中的一盒现场撕开封条,弹出几支,递给胡家男客每人一支,自己点燃吸了一口说,我抽烟,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你们下一步怎么办?
胡瓜老婆说,我们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城管赔了这些钱,我们还是很满意的,至于法院那边,该怎么判就让他们怎么判吧。
吴宏谋说,不行,你们不能得了一些钱就万事大吉,知道胡瓜真正的死因吗?
胡家来客均摇头。
吴宏谋说,没有文化呀,没有文化才去当小贩,才会和城管发生冲突啊。九十八万的数字是很大,但没有文化,再多的钱也会用完的。为了胡瓜的孩子不走他的老路,要重视他的教育,我决定出面为孩子募集教育资金。
说到了伤心处,胡瓜老婆又哭了起来。家人们忙劝慰她。
吴宏谋说,你不要哭,这不正想办法吗?要相信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正义的力量无处不在。胡瓜案决不能止于赔偿。我决定免费为你们代理官司,让邪恶得到惩处,正义得到伸张,让胡瓜走得彻底安心。
胡瓜老婆当即哭拜在地,感激吴先生的大恩大德。
有了这些慷慨陈词垫底,吴宏谋更是正气凛然。他在网上连续发帖探讨胡瓜死亡的深层次原因,剖析社会痼疾,建言胡瓜的后人不能再走胡瓜的老路,大声呼号救救孩子。他设立的胡瓜之子教育基金专户,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募集到了三十多万元。吴宏谋分文不取,全部交给了胡瓜老婆。有了汹涌澎湃的网络民意做基础,吴宏谋大义凛然地出现在法庭上。承担案件审理的检察机关、法院感受到了吴宏谋背后的排山倒海之势。被告的辩护律师被网民骂得狗血淋头,还有人声称该律师应该被吊销执照,威胁要人肉搜索他。最终,法院判决直接致死胡瓜的城管队员死刑,另两名城管队员也被判处有期重刑。网上一片判得好、杀得好的叫好声。
在欢呼的声浪中,吴宏谋大获全胜,奏凯而还。
前年春节后不久,我接到了吴宏谋的婚宴请柬。这让我着实有些诧异。吴宏谋和我上一次面对面交谈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了。他太忙了。除了随时有需要维权的人去找他,他还要经常出差,出席各种媒体见面会、各类的社会热点问题研讨会、不同智库组织的恳谈磋商、大小企业的开工剪彩营销推介等仪式。他每天还得阅读大量博文、微博,组织和参加各种论战。这样的一个吴宏谋,居然还记得住我这样一个在三流大学当老师的同乡。还不知道他的婚礼是怎样的热闹场面呢。
此时,距离吴宏谋离婚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虽然未出意料,婚宴请柬上的女方姓名是陈亚男,但我们以往的预测还是明显有了很大的失误。起码,吴宏谋并不像他的第一任夫人杜子萍说的那样,是被陈亚男这个狐狸精迷住了,也没有像我们同乡们暗暗估摸的那样,因为有了钱有了名,他的生活中会出现数不清的漂亮女人。吴宏谋早已进入人生的秋天,成了一个半老头。而陈亚男从二十多岁守到三十多岁,为爱情奉献出了自己最好的年华,也算是一痴。但,更令人诧异的事还在后面。
我赶到吴宏谋举办婚宴的豪华酒店时,没有见到任何举行大型宴会的迹象,也没有看见一个老乡和熟人。我只得到总服务台去询问吴宏谋先生预订酒席的地方。服务小姐查询电脑后告诉我说在花好月圆包房。我来到花好月圆,服务小姐打开了门,里面是一身洋红色唐装的吴宏谋和身披婚纱、知性漂亮的陈亚男,两个人在餐桌边围着一台手提电脑。他们的衣着搭配和室内气氛都有些不伦不类。见我进门,两个人站起身。
欢迎贵宾到来。吴宏谋说。
欢迎水华老师参加我们的婚礼。陈亚男也热情地招呼我。
我四下里张望。吴宏谋问,你看什么?
别的宾客呢?
陈亚男说,我们就请了您一位呀。
吴宏谋一边让座一边说,是这样,水华,你看我每天都在人堆里讨生活,我要么在干预别人,要么别人在干预我。我的生活热闹得很,聒噪得厉害。结婚毕竟是我和亚男的私事,是我们私人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我没有请别人。
我不也是别人吗?
你不同。我离婚是你见证的,我再次结婚当然需要你来见证。
我说,需要有什么仪式吗?
吴宏谋说,不必,你心证就好。
陈亚男说,水华老师,您是我先生的同乡,是我的老师。我需要您证明我们不是像世人所想象的那样,是在一起苟且。我们两人年龄差距虽然很大,但我们经过了多年的磨合,应该算是志同道合吧。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也这么认为。他们两人这才欢颜如初。
精美的菜肴已经上齐,我们分宾主坐了。我举杯祝愿他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然后,我们边吃边谈。我说,宏谋兄,给我说说你们志同道合的那个“道”吧。
陈亚男说,您是指网络吧?那可真是个好东西啊,我们就是因为网络结缘的。
吴宏谋说,网络真是为我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你还记不记得我参选市人大代表的事?那次没有选上,其实我是很沮丧的,如果不接触网络,我都不知道今后该怎么走下去。
陈亚男说,我先生那次选举虽然失利,却聚集了一定的人气。这种人气在现实生活中兴许没有大的用处,但在网络上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资源。
吴宏谋说,年轻时要发表一篇文章难上加难,现在有了网络,只需鼠标一点,一篇文章就发表了,正所谓易如反掌。
我说,现在谁还在乎发不发文章?大伙儿都在讲效益。
吴宏谋说,哎,那可不能一概而论,关键是文章的阅读量,也就是点击量大不大。你的粉丝越多,点击量就越大,那也就有了效益。
我问,你的粉丝多吗?
吴宏谋说,不算太多,十五六万吧。
都十大几万了,还说不多?
吴宏谋说,你真是秀才不出门,不知天下事。国内不少知名博主的粉丝已经达到了一千多万。
我瞠目结舌,想象一个人的作品有上千万的读者,那该是怎样一个壮观的场景。
陈亚男说,我先生最初进入网络,粉丝不过数千。后来连续办了几件大事,粉丝量才稳步上升。特别是办理了胡瓜案后,粉丝量就一举突破了十万。
我问吴宏谋,在网络上发帖引起关注,有什么诀窍吗?
有,当然有。不等吴宏谋回答,陈亚男抢着说,首先,你得具备一定的基础,有足够多的知识储备,对社会问题有独到的见解。观点是否完全正确不要紧,关键是你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这样你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其次,你得找到社会正在关注的问题。反正中国之大,虽然在前进,但问题总是有的,你不愁没有话题。最重要的是找到悲情故事,这最能打动人心,抓人眼球,引起关注。特别是那些官面上的人应对不周全的事。再次,就是技术层面上的事了。这就是大家都熟知的什么水军啊、推手啊、炒作啊什么的。久而久之,你就成了一个公共知识分子,成了网上的一个知名博主。
那效益怎么体现呢?我依然有疑问。
当然有效益。社会效益是显而易见的,经济效益当然也得有。其实网络就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谁都希望听好话,得表扬,特别是企业,铺天盖地的广告也抵不过一个知名博主的帖子。广告没人看,而网络信息传播的速度又太快,完全不成比例。你粉丝多,你是知名博主,就会有人来请你发帖删帖,你的经济效益就在其中了。陈亚男侃侃而谈。
我大开眼界。
陈亚男不无得意地说,其实我先生的博客、微博,在技术上都是由我来打理的。
我说,那你们可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了。
吴宏谋虽然略显尴尬,也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宏谋兄,你算是独辟蹊径走上了一条成功的人生之路啊!我又敬了他们夫妇一杯酒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按照常理出牌,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吴宏谋喝了杯中酒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按常理出牌?你还记得几十年前东荆镇街上那个叫小谋子的地主家庭出身的狗崽子吗?如果他只是犁田,挑粪,出水利工,今天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不错的庄稼把式。其实,水华呀,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努力过,可人家不要我呀。这你是知道的。不出格,循规蹈矩,和一个庄稼把式有什么大区别?是啊,我也可以和你一样,做学问,钻故纸堆,其实是抱残守缺,这在我实在是难以做到。
吴宏谋的话把我说红了脸。他明显知道我不高兴,却并不劝慰我。他只是说,人的生活方式可以不同,但耕耘什么就收获什么,这可是自然规律。
与他们夫妇俩分别后,我想,网络那么热闹,他们的婚礼却依然要用我这个现实的人来见证,是不是他们也觉得热闹的网络并不尽如人意,脚踏实地才应是终极选择?这个问题过于抽象,我没有想透。
发生在名人身上而被众人关注的事,是没有多少秘密可言的。吴宏谋住院以后,尽管他不见记者不见熟人,但仅仅过去两三天,他被打的内幕就传遍了襄南的大街小巷。
吴宏谋被打和他前年干预过的一起拆迁案有关。
这起拆迁案当时在襄南也曾闹得沸沸扬扬。拆迁地点在襄南经济技术开发区。当时正是襄南吸引外来投资的高峰期,开发区内工厂开了一家又一家,骤然增加的人流需要开发新的住宅区,而被看中的地块居于城乡结合部。这里的住户大都是失地农民和先期到达这里安营扎寨的棚户居民,他们的房屋大多属于小产权房、非法扩建房。经过几轮拉锯式的谈判,开发商和村民委员会协商了拆迁补偿标准。拆迁补偿方案的基本原则是拆一还一,楼层优先选择。非法扩建房屋也承认现状,只是补偿房要每平方米象征性地补缴一百八十元房款。过渡房房租、搬家费由开发商据实报销。另外,以户为单位,每户提供经济补偿十万元。
定下了方案,接着是挨家挨户做工作,让户主签协议。这项工作很难,但历时半年,终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居民签订了协议。剩下一家开牛肉面馆的、一家开诊所的、一家开超市的和一家开游戏机房的不愿拆迁,总共涉及四家拆迁户六间门面。他们提出他们是棚户区的中心,都有门面,要求多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开发商也答应给予考虑,但多给多少钱,双方争执不下。
吴宏谋和往常一样,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介入进来的。略一商量,吴宏谋就和这些拆迁户达成了共识。拆迁户不仅需要住房,还需要赖以生存的谋生手段。于是,一篇由吴宏谋先生执笔、四位拆迁户户主签名的博文《商人要发财,小民要活命》在网上发表。不消说,这篇博文的点击量又使这起拆迁案变成了一个万众瞩目的热点。
此时,外地因拆迁发生的跳楼、自焚、喝农药等自杀案例已经不少,开发商不敢大意。经研究,同意给这几户拆迁户还建后提供新的门面房。但吴宏谋代表拆迁户们提出,还建期间存在商业损失,要求每间门面额外补偿二百万元。开发商则表示,每间门面最多赔偿二十万元。双方多次谈判未果。
谈判期间,吴宏谋多次出现在现场,最戏剧性的一幕是吴宏谋站在两台挖掘机下发微博。挖掘机的两条机械抓臂直垂向吴宏谋的头部,画面的冲击力极大。两条微博的内容仅为:他们来了。我在这里。事后证明,两台挖掘机只是在清理旁边已拆迁户留下的建筑垃圾。但这老鹰抓小鸡的画面、小鸡神态自若的镜头和两条简短的微博在网上疯传,许多网友截图用作自己的QQ头像,而那两条微博也一时间成了网上的流行用语。他们来了。我在这里。这是怎样的淡定自如和非凡勇气啊!
这个时候就要坚持,坚持下来就是人生的一个大转折。吴宏谋鼓励自己的当事人。拆迁户们都信服。坚持的结果是,突然有一天,开发商的代表不再见面了。一打听,才知道开发商修改了整个住宅区的建设规划,钉子户的房子拆不起,不要了。拆迁户们料不到是这样的结局,但此时已没有转弯的余地,他们只能留下来坚持做他们的生意。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吴宏谋却很满意。他专门写了两篇博文,一篇题为《钉子的精神》,一篇题为《法的胜利,物权的胜利》。但胜利只是在网上,现实中此事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一晃两年过去,吴宏谋和几个钉子户再无往来。披露吴宏谋被打内幕的也是一篇博文,标题为《积怨多年,众访民暴打网络名人》,署名小螺钉。小螺钉在文章里爆料说,住宅区开工以后,由于居民迁走,建筑工地环境恶劣,这几家个体户生意清淡。本以为建设完毕以后,这里的条件会好起来,生意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不料,住宅区建成以后,这里成了背街。建设时,尚有几个搞建筑的农民工图便宜到这里做生意。现在,鸟都不飞过一只。更严重的是,这里再无人管理,垃圾如山无人清理。下雨后,积水深重,无法走路。夜晚来临,人就不敢出门了。于是这些住户开始上访。上访的结果是,政府协调开发商与钉子户再次展开谈判。开发商愿意再次合作拆迁,但条件变了,只能拆一还一,楼层随机安排,违法建筑一律自行拆除,搬家费用和原有的经济补偿一分没有,连过渡房租也要共同分担。住户们问开发商改变方案的理由,开发商代表说,我们因为你们当初的不合作而更改规划,花了一大笔冤枉钱,现在重新规划还要花钱,这个需要双方共同来埋单。这次说好,你们同意,我们就拆,不同意,我们就此相安无事,以后再不要提起。守了几年,没能守来半分油水,反倒连原有的待遇也没有了,而且还处处被对手拿捏。几个住户气不打一处来,最后一致迁怒于吴宏谋,就是这位先生坏了我们的事。吴宏谋神龙见首不见尾,本不好找,但有人铁了心要报仇,总有一天会得逞。
我参加市里的文化建设会的前一天,吴宏谋在开发区大酒店会见襄南在线的几个版主,商量一个选题的运作。事情办完,吃过饭,天已全黑。出了酒店大门的吴宏谋准备打车回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您是吴先生吧?我们那儿有一个少女被一个当官的欺负了,指名要找您给她帮帮忙。吴宏谋询问着案件的细节,就和那人一起走到了僻静处。突然就围上来一群人,手里都拿着棍子棒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狠揍。吴宏谋还想呼救,早被人捂住了嘴。等到那些人打够了,才有人撂下一句,叫你死个明白,我们是开发区的拆迁户,教训教训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乌龟王八蛋。要不是怕摊上人命官司,爷们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也不过臭了一块地。围观的人渐多,警车的笛声已在远处响起。那人啐了一口,把吴宏谋的手机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说道,记得打110啊,这时候网络上可没人救得了你这个贱货。说完,一群人扬长而去。
末了,发帖子的小螺钉也调侃了一句,看来,网络还真不是万能的,这时候,吴宏谋先生就是微博直播也无济于事了。
吴宏谋被打的消息传开以后,对他各种各样的传说纷纷出笼。有的说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的说他本就是图名图利,这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有恶毒的更是诅咒他为什么没被人打死,这样的人打死一个少一个,留下来只是多了一匹害群之马;当然也有同情他的,说他这次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有貌似公允的,说他维权归维权,挨打归挨打,一码是一码。但总体说来,看热闹的人多,负面评价偏多。
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他。不管吴宏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几十年来,他一直记得我,信任我,经常和我说说知心话,貌似把我当作一个真朋友。我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但电话里总是提示用户不在服务区。吴宏谋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这让人觉得很不习惯。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突然接到了吴宏谋的短信:你来看看我吧,我在贬王嘴。我知道贬王嘴,那是东荆镇南湖上的一个小岛。我当即驱车前往,果然,在岛上一户农家休闲院里,找到了吴宏谋、陈亚男夫妇。吴宏谋浑身的绷带已经拆掉,虽然还吊着一只手臂,拖着一条腿,脸上也是伤痕累累,但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陈亚男安排我们在木槿花隔成的篱笆小院里坐下,给我们斟上了农家三匹罐大碗茶。我说,宏谋兄,你这次可是吃了大亏啊。
吴宏谋说,没什么,你看我这不是正好借此机会修养一下吗?他说着,打了石膏的手臂向敞开的院门指了指。院门外,近岸杨柳依依,远方水天一色。
吴宏谋问,我的事,襄南市面上有些什么反应?
我把我的观感一一告诉他。没等吴宏谋作答,陈亚男在一旁撇了撇嘴说,消费,全都是消费。这就是一个消费的时代,我们消费着社会的进步,社会的弱点、毛病和软肋。这次我先生也变成了大众消费的对象,这再正常不过了。
吴宏谋用那只能够活动的左手拍了拍陈亚男的手,微笑着表示赞许。微笑牵动了吴宏谋脸上的伤疤,他疼得咧了咧嘴。痛苦的样子让他尽显老态。我有些不落忍,就说,宏谋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芸芸众生,让我们的生命宁静地走向尽头呢?
吴宏谋听了,略想了一下,突然伸了伸舌头说,你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他又动了动那只骨折了的右臂说,你看我的手指头还在不在?我住在贬王嘴是暂时的。襄南,我随时都可以回去。
吴宏谋到底是文化人,几句简单的话里就包含了两个历史典故。一个是春秋战国时期谋略家张仪的故事。张仪早年在楚国宰相昭阳那里做门客。一天,昭阳将和氏璧传给自己的众门客观赏,不料竟然传丢了。张仪家贫,人们都怀疑是他偷了和氏璧。于是,他得到了一顿暴打。回家以后,妻子甚为怜惜。张仪说,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妻子说,还在。后来,张仪凭借着这条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秦王,成为一代连横战略家。而贬王嘴这个地方也有一段非比寻常的历史,它诞生了流传在襄南一带的楚灵王早年遭贬,后来终当楚王的故事。我不知道怎样应答吴宏谋这样貌似简单实则高深的机锋。
吃了饭,我帮陈亚男扶吴宏谋进屋休息,就此告别他们夫妇。回城的路上,我在想,吴宏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堂吉诃德?参孙?孙悟空?猪八戒?抑或是专打怪兽的奥特曼?我的脑海里涌现了众多的文学形象,但都似是而非。
尊敬的吴宏谋先生,你的舌头还在,你还能口吐莲花;你的手指也还在,还能通过键盘点石成金。灵王虽修建了举世瞩目的章华台,还差一点成就了霸业,却因好大喜功最终死于非命。你呢,我们的先生,你到底要成就怎样的连横大业呢?这真是叫世人猜不透啊。
责任编辑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