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辞店

2014-06-29 10:25洪放
清明 2014年4期
关键词:柴房小艾稻子

洪放

小辞店

洪放

1

八月十六,柏庄静得像一只陶罐。伊洛河的秋天,也是无声无息的,山上的两棵老白果树,也更静。下半夜,五月刚刚有了睡意,就隐约听见人声和脚步声向自家的屋子走来。她警觉了下,村子里人少,这下半夜,应该是不会有人走动的。声音更近了,她干脆斜起身,这时候她听见了叩门声,接着是自己男人柏向阳的声音:“五月,开门!”

她赶紧起来,心却紧了。从过年后一直不曾回来的丈夫,昨天十五中秋,也没回家,今天倒好,下半夜突然回来了。莫非是有什么急事?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大女儿。大女儿小艾在城里跟着父亲读书,初三了。不会吧?应该不会的。她穿了衣,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开了堂屋的灯,一边开门一边问了句:“怎么了?”

“没事!开门!”丈夫声音有些哽。

开了门,丈夫先挤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丈夫急急地说:“五月,出了点事。我将大春放在家里,你照顾下。”

“放在家里?”她望着这个叫大春的男人,个子中等,有些黑,但看起来却厚实。

丈夫将大春往前推了下,说:“在这住一段时间。对外就说是亲戚。”停了下,他又道:“就住院子里的那间柴房吧,大春自己去收拾下,我得走了。”

五月更莫名其妙了,问:“就走?”

“就走!”

“夜黑,明早再走也不迟。”

“得就走。那边还得处理。”丈夫边说边往外走,临到门口时,又对大春道:“你听着,好好在这待着,哪里也不要去。什么事也别说,要是说了,你看我……好了,五月,抱床被子给他,其余的事让他自己解决。”

大春点点头,说:“我就待这,老板放心。”

五月听大春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丈夫已经出门了,她站在门口,一阵秋风吹进来,打了个哆嗦。她看见在河边上,还站着个人,估计是司机。正要回头关门,丈夫又转身跑回来了,从包里拿出一叠票子,递给她:“添了个人,这钱拿着。小艾很好。对村子里任何人都要说他是亲戚。其他的,千万少问。问了不好。”

五月接了钱,丈夫跑着走了。她在门口望了会,以前有好多年,她也是经常在门口这样望着丈夫柏向阳离开家的。但这三五年少了,丈夫几乎不回家。她和丈夫的联系,一半是在城里读书的小艾,一半是电话。电话少,一两个月才有一次,而且也说不上三句话。每次大都是丈夫酒后想起,才打过来的。先问小女儿小言好不好,再问村子里有没有什么大事,然后就是挂机。习惯了,任何事情开头总是难以让人接受,甚至有些反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田里的稻子,成熟了都得落下。事情久了,也都得从心上放下。放下了,她就轻松了。她守着柏庄的日子,也就慢慢地,如同伊洛河的流水一样的自然了。

大春还站在屋中心,她关了门,到一楼客房里抱了床被子,回到堂屋,说:“过来吧!”

大春跟着她,出了后门,到了院子里,开了灯,是一排小平房。她推开东头一间的门,又开了灯。屋子不大,靠墙边放着些散柴,还有一张老式的睡凳。她指着睡凳说:“就睡这吧,明天再搬床过来。”

“不了,就这很好。”

“那行,先将就着。这是毛巾,先抹下再铺被子。我上去了。”她将被子递到大春手里,大春接了,动作有些机械。她空着手要出来,又踅回去拿了毛巾,将睡凳擦了遍,然后才出门。大春说:“真难为嫂子了,其实我……”

“不说了,早点睡吧!”

回到堂屋,五月将后门也从里面锁了,然后上楼,在过道上她看见大春正弯着腰在铺被。这男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又同向阳有什么关系?一定是大事,不然不会在这下半夜黑灯瞎火地被送到柏庄来。从向阳所在的城里到柏庄,开车也得近两个小时。她又想丈夫待会儿回到城里,大概也就天亮了。想到丈夫,她心竟然疼了下。她赶紧捂住,进了房,上床,关灯。在黑暗中她替小言掖了掖被子,躺下身子,她想起丈夫刚才的神情,这个恶心的男人,出事了,就想到往柏庄跑,往家里跑,想到老婆。要是放在前几年,她说不定又得吵上几句。可现在不了,他能想到,也是不坏。何况小艾还跟在他身边。到底还是夫妻,管他是实是虚,总归有名义。这男人既然交代了,那就得当回事待。

她又起床,在窗子边看了看底下院子。柴房里的灯已经关了。这男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他又同向阳是什么关系,非得让向阳把他送到这柏庄来?

不想了,不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不如睡下。五月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般,闪出许许多多的画面。而柏庄,依然是静悄悄的。一个叫大春的外地男人,进了村,也是静悄悄的,甚至连狗也没听见叫上一声。

2

早晨起来,五月先做饭送小言到山对面的学校去上学。小言不知道昨晚的事,也没问。她也没说。路上,她问小言:“想爸爸不?”

小言跳着,漫不经心地应了句:“还好。”

“什么叫还好?”

“就是一般呗!”

“一般?”

“就是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

她笑了下,孩子的心情有意思,不过这也跟她的心情差不多。虽说经过几年前的那桩事后,她对丈夫真的渐渐死了心。但毕竟还是丈夫,在法律上他们还是夫妻。而且,每年也总有一两次,丈夫会像老白果树上的那些鸟儿,冷不丁地会飞回到柏庄这老窝里。既然回来了,也就像柏庄的那些老老少少的夫妻一样,只是形式上走了,内容上却没味儿了。淡了,漠然了,没了激情,也没了兴趣。有一回,秀珍问到她:向阳回来还跟你做那事?她竟然红了脸。秀珍说:夫妻就是怪,再怎么恨,到了床上,还是猴急。她想解释说真的没有猴急,但又觉得再解释也无益。秀珍说:也好,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想咱们柏庄,上上下下的,在外面的老爷们有上百,没混野女人的也就三五个。在外,活也累,就让他们混吧。只要不得病,不拖累我们,就好。她看了看秀珍。她知道秀珍说得在理。何况秀珍在上下柏庄谁都知道,早就同村小的那个姓李的老师相好着。上下柏庄像秀珍这样的女人约莫有二十个。十有三四,有相好的。最不济的,也跟柏皮玩着。这事曾惹得守正大爷发火,说这世道,都乱了。挑柴卖,买柴烧,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将小言送到了校门口,正碰着李老师。五月想这事就怪了,想到谁就碰到谁。李老师问:“送小言?”她答说:“是。”李老师将手中的粉笔盒稍稍扬了扬,说:“我得上课去了。”

她愣了下,她以为李老师一定要问秀珍的事。上个星期,秀珍男人柏路突然回来了,什么话也没问,什么事也没说,就将秀珍暴打了一顿。打完了,人就走了。秀珍一直在床上躺着,她也是中秋的前一天去串门才知道的。秀珍的婆婆,八十多岁的瞎眼王婆,一个劲地叹气。她问秀珍,秀珍说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回来了,吃了饭,喝了酒,然后上了床,还做了事。然后就……

“唉!男人哪,是不是在外窝了气,回来撒野?”

“不太像。要是真受了气,他肯定会说。什么也不说,做完事还没来得及洗,拳头就上来了。打完了,就走人。然后电话也没一个。”

“也没跟王婆说?”

“也没有。婆婆说八成这小子吃了朱砂了,反了性子。”

五月想既然这样,或许是柏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或者被别人在背后戳到了什么。男人就是个怪东西,自己可以在外面混,却受不得自己的女人出格。女人出格,虽然这些年在柏庄几乎成了家常小菜,但五月还是不太瞧得起。自从向阳不太回来后,村里的女人包括秀珍都撺掇她也找一个,她没应。她一门心思地带着小言,守着楼上楼下的房子。前年,又从村子里别人家手里接了一亩多水田。一亩多水田,在柏庄是个不小的数字。柏庄地处浅山,人均才四分地。也是劳力都出去了,田便一年年地荒着。她接的地都是沿河的连片地,第一年种了稻子,一个人忙,也请了下柏庄的劳力帮忙,总算应对了过去,收成也还不错。卖稻子也有了一千多块。今年春上,她又接了一亩。这样,她家现在就有两亩四分水田了。眼下,田里的稻子即将成熟。昨天下午她去看,都满粒了,金黄了,再过个十天八天,都该收割了。

有了田种,心思就少了。五月也不能瞧不起秀珍。她理解。她觉得李老师不问一下秀珍的事有点反常,要么就是李老师胆怯了;要么就是私下里去看过了。秀珍在柏路走后就打电话给李老师了,据秀珍说李老师沉默了会,说你受苦了。但再怎么受苦,咱俩的事都只能捂着。秀珍说还有什么可捂的呢?上下柏庄谁不知道?李老师说那是,但就是不能让柏路知道。

柏路能不知道?柏庄的男人们在外面基本分成两拨。一拨跟在五月的丈夫柏向阳后面,主要在省城边上和县城里从事建筑业。另一拨跟在柏红兵后面,在北京和上海搞装潢。柏路就跟在柏向阳后面,听说今年主要在省城边上修路。那地方离柏庄两百里地。虽说交通方便,但除了逢年过节,也不会回来的。因此,柏路在中秋节前突然回来,秀珍先以为是提前回家过节,却不想……秀珍跟李老师好,连五月也曾心眼动了下。李老师人不错,长相也好,斯文。有两回,李老师黄昏时经过五月家门口,五月也朝他笑了笑。还有柏皮,那个柏庄女人们又恨又疼的无赖,最初也在她的院墙上爬过几回。她没理。只是有一回听说柏向阳在城里又包了个小的,她一气之下差点让柏皮进屋了。可终于没进。这么多年,她五月的屋是干净的。过年时,柏向阳回家,村里的老长辈守正大爷就曾当着她的面对向阳说:“我敢说,整个上下柏庄,没有比你家五月干净的女子了。你得待她好!”柏向阳笑笑,说:“那自然,自然。”过后就是亲热时多了点温存,走时多丢了些钱。

回到家,五月想起柴房里还有个人。早晨起来一忙,也就没想到这事。她赶紧进了院子,柴房门关着。她喊了声:“起来了吧?”

没人应。

她又喊。连着喊了四五声,才听见男人说:“起来了。”

“那我去给你做饭。”她说着就转身到一楼厨房,本来正常情况下,她早晨喝粥,再加上一两根芋头。但现在添了这个叫大春的男人,她得做实在的。男人能吃。她捡了两个鸡蛋,煎了,炒了一大碗饭。然后端到院子里柴房前,说:“吃饭吧!”

门开了,大春站着,神情有些僵硬。接了碗,说:“谢了。我这就……”

“吃完就将碗放在窗台上。”她说着瞄了眼屋内。被子叠好了,柴房也稍稍收拾了下。她问:“哪里人?”

“高村的。”

“高村?不是这个县的?”

“邻县。”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两个上人,哥哥嫂嫂一家。”

“……这么说,还没成亲?一个人?”

“是。”

“唉!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事,躲到这来了?”

“这……嫂子,别问了,我也不会说。”大春道,“从今天开始,我就待在这屋里,嫂子你不要管我。有吃的,就给一口。等老板有电话来,我就走。”

五月没再说什么,这人看着木讷。她回屋将收音机找来,放到睡凳边上,说:“闷了,就听听。电池我前几天才换的。”

“哎,好,好!”大春红了下脸。

她接着送了一瓶开水,加一个杯子。她想:既然是丈夫送过来的人,她就得照顾好。不管怎么着,丈夫把这人托付给她了。

上午五月去田里转了下,稻子更黄了,更饱满了。回来上楼,看了会儿电视,是黄梅戏《小辞店》。她跟着唱了几句:

花开花放花花世界,

三月天春光好百鸟飞来,

柳凤英在十字街做买做卖……

她唱着,声音便高了。从小,她就喜欢听戏。在娘家时,村子里都叫她小百灵。她也将自己本来的名字爱莲改成了五月,就是取的五月鸟鸣好听的意思。初中毕业,家里供不了她上学,便嫁到了柏庄。一开始,她还为柏向阳唱过不少黄梅戏段子。后来柏向阳也不听了,说土气。她也就少唱。这两年,跟柏向阳的事一放下,她偶尔也便哼上几句。她的嗓子好,小时候就曾有人要带她去上戏校。可惜母亲没同意。要不然或许她现在也正长年在舞台上神气活现地唱着呢。

3

柏向阳打电话回来,问那个大春都干些啥?五月没好气地说:“都干些啥?一个人躲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柏向阳说:“那就好。不要让他出门,也别在村子里提他。等过一阵子,我就派人回去接他走。”

她问:“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说呢?一个大男人待在我家里,不说,要传出去,怎么好?”

“没事。我都放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柏向阳说,“这事我心里有数。最长半个月,最快下周就行。”

她叹了口气,说:“小言还不知道,要知道了,不知怎么想?”

柏向阳道:“一个小孩子,管她怎么想。也别管大春太多,搞点吃的给他就行。千万别多问,问多了不好。别到时候怪我没说!”

“我问什么?你早点接人走就好了。”她挂了电话,觉得跟自己的丈夫说话,甚至比同别的男人说话还冷漠一些。四年前,她第一次听村里人说柏向阳在县城有相好的了,而且还养了个小子,她跑到县城闹了一回。结果什么也没闹着,哭着回到了柏庄。柏向阳在她闹了之后,干脆同那女人公开住到一块了。窗子纸没捅破之前,他还顾忌。一捅破了,他横竖都是三个字:就这样。两年前,她听说柏向阳又有了新相好,两个相好争得头破血流,差一点出了人命。她就在心里恨恨地想:何必呢?还是自己在柏庄清净。

其实,在柏庄也不是五月她一个人清净。偌大的上下柏庄,早些年曾是远近闻名的大村子,人口多,人气旺,而且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聚族而居,热闹得很。每到年节,唱大戏,走亲戚,四乡八里都赶来。五月小时候就随着姐姐赶来看过戏。戏台搭在下柏庄的老樟树下,大气灯点亮,整个伊洛河谷都亮堂堂的。二胡拉响,一段段如泣如诉的故事就展开了。如今老樟树还在,戏台早没了。上下柏庄,有近两成的人家迁到了城里或镇上。有近三四成的整家外出打工,一两年甚至四五年都不回来。真正留在庄子上的也就三四成人了。劳力还都在外。连大带小一把拢拢,庄子里也无非就七八十人。老人,小孩子,再就是女人。女人基本上不做活了,带孩子读书,空闲了,就三五个凑在一起打麻将。那也是好闲情,将麻将桌抬到屋外场子上,晒着太阳,说着笑话,打着麻将,她们在柏庄的时光就一寸寸地消磨掉了。五月偶尔也去场子上看看她们打牌,但不参与。她有空的时候总是坐在二楼的阳台上轻轻地唱戏,把小时候学的那些戏词一遍一遍地唱。唱着唱着,有时候自己也入了戏,流泪或者发笑。有一次柏皮躲在墙头上,看见她哭,大声问:“怎么?想男人了?”

她赶紧擦了泪,骂了声:“滚!”

柏皮却没滚,仍然嬉笑着说:“不然大白天的哭什么呢?向阳反正在城里有好几房小了,你何必空守着?傻,傻啊!”

“滚!”她大吼了声。

柏皮大概没料到她这一声吼,从墙头上滑了下去。在墙外一边“哎哎”地叫唤,一边骂道:“假正经。我柏皮还看不上呢,你问问上下柏庄,多少女人想我去给她暖被窝!”

小言放学还早,她做了晚饭,出门到秀珍家。

秀珍还躺在床上,见她来了,说:“你来了正好,人都闷死了。”

“闷?没人来看你?”

“谁来啊?那些……这会儿就都忘了。”

“怎么?”她想问李老师难道也没来,话要出口又吞了回去。只是应道:“那就躺着吧,多好!皮养三天,骨头养三个月。”

“那不闷死了才怪。你到学校看见那死鬼了吧?”秀珍是问李老师。

“看见了。”她说。

“没问到我?”

“没有。”她迟疑了下,又说:“大概人多,不好问。要不我待会儿去接小言,跟他说声?他知道不?”

“知道。我打了电话的。他说来看我,可是……这猪杀的,保不准是怕了。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他还……算我瞎了眼。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了柏皮。”

“话是这么说,可不能这么想。先养着吧,腿好了,就什么都好了。”她也找不出什么安慰秀珍的话,在柏庄,秀珍是她唯一能说上些心里话的女人。秀珍是外乡人,柏路在外打工时两个人好上了,就一道回了柏庄。秀珍干脆,脑子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就连跟李老师的事,也是半公开的。她曾劝过秀珍,秀珍说:“跟柏路,是年轻时候不懂事。跟李老师,是懂事了,却迟了。虽然迟了,也得抓住。女人一滴水,说老走就老走了。”

她让秀珍把腿伸过来,压了压,还疼,再看,青一块紫一块的,可见柏路下手多狠。她叹着气说:“以后也得收敛些了。”

秀珍把眉一挑,鼻子里哼了声,却没说话。她这时候突然冒出个想法,想告诉秀珍她家里来了个叫大春的男人,是柏向阳领回来的,就住在院子里的柴房里。但她没说,她转过头,说:“我得回去接小言了。”

“要是看见他,就……算了算了,看他自己有没有良心。”秀珍道。

“我知道呢。”她出了秀珍家门,沿着河岸,走了五六分钟就到了自家屋内。在后门边上她看了眼院子里,柴房门还关着。她不知道那男人这好几天都待在屋里干些什么。睡觉?也不至于睡这么些天吧。想心思?那心思也够长的了。或者什么也没做,就待着。她想喊一声让他出来走走。但细想不妥,这村子里大都是楼房,从别人家的楼上看底下,这院子就通通亮了。还是待在柴房里吧,省事,也省得村里的女人们嚼舌头。

接了小言回家,吃了饭,又给柴房里送了饭,她让小言上楼写作业,自己洗了碗筷,然后到柴房。她想问问大春,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这么闷在屋子里。到了柴房门口,她却听见轻轻的唱戏声。小生,清脆,有韵味。她先以为是收音机里在播,再听,竟是大春在唱。她停住了步子,听着,竟然也是《小辞店》。大春唱道:

贤店姐细声细气将我来问,

我怎忍心吐真言伤了她心?

适才乡邻带来一信,

他说道爹娘病重,

盼我早早回程。

突然,停了。她想上前去叩门,让他继续再唱下去。可是里面没有人声,她问道:“歇息了吧?要不要开水?”

“不要了。我睡了。”

“那……就睡吧。”她回到楼上,小言正皱着眉,问她:“妈妈,老师让我们写《我的爸爸》,我怎么写啊?”

“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小言抬起头,眼睛亮亮的,说:“班上有同学说爸爸在城里给我生了个弟弟,是真是假啊?这事能写吧?”

“没有的事,写什么?”她提高了声音,但看小言的样子,又低了声:“就写你看到的。听到的不算数。”

小言写作文了,她走到窗前,柴房里一片漆黑。大春虽然生得憨,但戏还真唱得有板有眼。大春这一唱,她不好再唱了。她想看会儿电视,又怕吵着小言。上床,太早了。只好在沙发上干坐着。一只秋虫,在床角鸣叫起来。她仔细听听,想判断出虫的位置,但好像虫子也有灵性似的,一会儿在床头,一会儿又到了墙边,后来又到了窗户外,然后越来越远。她心颤了下,老一辈人说听见虫声,其实不是虫在叫,而是自己的心在叫。

4

春节前,五月曾去过一次城里。她谁也没告诉,一个人悄悄去的。她找到了向阳在城里买的房子,是给第一个叫小平的女人买的。那是个高档小区,她进门还被盘问了一番。好在事前她曾多次不着边际地问过小艾,因此也蒙混过去了。小平她见过,而且还撕过头发,她得避免撞见。在小区的中心小花园里,她与几个闲坐的女人聊天。聊着就聊到了柏向阳和小平身上。女人们很快就告诉她这两人的房子就在花园正对面。有个女人手指着水池旁的小男孩说:“喏,那就是他们的儿子。听说跟乡下的老婆婚都没离。如今这世道……”她看着那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像向阳,跟在保姆后面,追逐水池边飞着的蜻蜓。不知怎的,她对这小男孩竟生出了一股柔情。她走上前,端详了会,又摸摸孩子的圆脑袋,问保姆:“叫什么呢?”

“柏继宗。”

“啊,好名字!”她想,到底这男人都是心思明摆着的。当初,小艾出世时,柏向阳是笑着的,而小言出世时,虽然也笑,就勉强了。柏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小言出世第二年就死去的柏老头子,临死时还叹气,说柏家没后了。她气得要哭,女儿不也是后?不过想想当年自己父母,在生了四个女儿后,硬是坚持要生个儿子,结果又生了第五个女儿,计生抚育费就被征了好几万,从此家庭陷入了赤贫。都是一样啊,老观念。可回头想,也不尽然。父母家五妹在家招了亲,可村里人都说老陈家没后。没后,在村里就顶不起门户,见了人就矮了一截。为此,父母到现在都老了,还常叹气。

小男孩朝她望着,眼睛清亮。她闪过身走了。

其实柏庄在外做工的男人,养外室的多。只是像柏向阳这样如此公开的,少。也有的养了孩子,前些年下柏庄的柏明亮老婆就从外面领养了个小女儿,长得与柏明亮一个模子,都说是柏明亮在外生的孩子。男人在外,一年四季沾不着女人,自是慌张。养了外室,总比花钱去嫖要好,倘若染了病,那就害的不是一个人了。秀珍早前与柏路也是十分好的,事就出在柏路的病上。那年春节,柏路回来,夫妻两个做事,做完,秀珍就发现不对了。不出一周,下身奇痒,发出恶臭。秀珍质问柏路,柏路居然笑着说是跟野鸡做事惹下的。秀珍哭,打,骂,也都无济于事。末了,还是两个人悄悄进城,找了小诊所,前前后后花了三四千,才了了事。再后来,用秀珍的话说,“我不让他再上身了。见了就恶心。”这或许也是秀珍跟李老师好的缘故。柏向阳在这方面没事,他直接告诉她:不嫖,但不代表没有女人。在外的男人,难免。你一个女人,在家带好孩子就可以。要钱给钱,别的事就少管。管了也无益。

偶尔晚上,小言做作业时,五月竟然会想到那个叫柏继宗的小男孩。她甚至想告诉小言:在城里,她还有个弟弟。有一次,小艾回来,说:“继宗快上幼儿园了。”口气十分自然,她知道,小艾也应该是慢慢地接受了那个小男孩的。小艾在城里的生活,是柏向阳管的。而柏向阳管的只是钱,具体到吃喝,还是那个叫小平的女人打理的。

小言要写《我的爸爸》,也不知后来怎么写了。现如今这柏庄的男人们,不是一下两下就能写得清楚的。

早晨,老父亲打电话来,说老娘病了。她说要回去看看,老父亲说不必了,小病。你带好孩子,自己也注意。又问到马上秋收了,两亩多地她一个人怎么收割,要不要他过来帮忙。去年就是老父亲过来帮忙的。但她看得出来,老父亲身体不行了,挑一担稻子腰勾得像只虾米。她不忍心,就说:今年不要过来了,在家好好地服侍老娘。我这边有人手,何况春上还买了脱粒机。老父亲说那也好,你妹妹一家都出去了,你老娘一个人我也放心不下。放了电话,她落了会泪。老父亲和老娘的情景,在柏庄也是常见。好多老人都是老夫妻两个留守在家中,互相撑着过日子。人少,庄子里炊烟也变得稀罕了。

她出了门,到自家的田里,稻子黄得可爱,饱满得动人。她又想起黄梅戏中的一句唱词:风吹稻海荡金波。果然是金波,一浪一浪的,还有香气,闻一闻,心肺都欢快。

早前几天,她已经到邻村请了帮工。一对夫妻,每天两百元,负责割稻和挑稻子。两亩多田,满打满算,五个工应该能行。请工难,不早点挂号临时是请不到的。农村里劳力少,更年轻些的,农活基本不会。地荒着,家家却每年得到一亩地两百块钱的政府补贴。有些地也根本不能种了,没水。水利基本废了,柏庄这边好在有伊洛河,四季长流水,管着田里滋润。

大概还有三天应该收割了。五月想:过两天得到镇上去一趟,置办点菜。请工得管饭。另外她想去买点好听的黄梅戏磁带,特别是《小辞店》。这就想起大春的唱了,那男人唱得倒真好,要是有胡琴帮着,说不定比电视里还好听。

不过,那男人到底为什么事被向阳送到柏庄来呢?她感到一定不是小事。柏向阳胆子大,能让他把人送走的事,小不了。

中午送饭,五月是轻悄的。她怕小言知道,孩子家不懂事,一看家中躲了个大男人,说不定会受惊吓。她把饭送进门里,大春接了,又关了门。下午小言上学后,她才去拿碗筷。大春正捧着收音机,听得入神,她便问道:“喜欢唱戏?”

大春一愣,抬起头,说:“跟戏班子唱过几天。后天身材变了,就没再唱。”

“难怪。我说你唱得怎么那么有板有眼的,原来是跟班唱过戏的。那后来怎么到了向阳那儿?又怎么出事了?”

“是跟着村里人到老板那里做工的。”

“做工做得好好的,跑这来干什么呢?”

“这……老板说过不能说的。嫂子也别问了,别为难我了。”大春将收音机关了,说,“嫂子戏唱得也好,那段《小辞店》有味道。”

“我是瞎唱。”她脸热了下,转过话头说,“不知道向阳什么时候来接你走?老待在这屋里也不是事呢。”

“不知道。”

“你不急?”

“急也没办法。老板说他了了事就来接我。”

“了了事?什么事?”

“这……我不能说。嫂子,就别问了。”

她说:“那我问向阳去。”说着往后门走,这时她似乎听见院子外有脚步声,她赶紧上楼,朝院外看,明晃晃的太阳照着院子后的茅草地,除了茅草,什么也看不见。

5

电话没打,柏向阳却回来了。依然是晚上,一个人,将车子丢在下柏庄的桥边上。他进门,五月正在厨房里洗碗。一见柏向阳,她先是吓了一跳,接着问:“吃了吧?”

“没有。下点面条就行。”柏向阳鼓着眼包,眼球发红,整个脸都有些虚肿,他接着就到院子里,在柴房门边上喊了声:“都好吧?”

“都好!”大春说着开门。柏向阳道:“不要开门。我知道了。”

“那……老板,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快了。等着吧!”柏向阳又从口袋里掏了两包烟递进门,说,“少抽点,引火。”

“是呢!老板,在这闷得慌,能不能早点?”

“你懂个屁!我有分寸。”柏向阳骂了句,听得出来,他是怕外人听见,声音有意识压了的。

“那人……没……”

“问个尸求!好好待着!”

柏向阳回到厨房,五月已将面条下好了,还打了两个荷包蛋,端到桌子上。柏向阳也没话,拿起筷子就吃。五月看着,这个曾经把她抱着娶到柏庄来的男人,这些年在外打拼,钱也不知赚了多少,反正远近都知道他是大老板了。早些年他是柏庄飞出去的候鸟,现在他是把柏庄当成一枝一年歇次把脚的瘦树枝了。飞着,打拼着,人也从当年的标致小伙子变成了如今臃肿的大胖子,而且这回更不像样子了。她试探着问道:“出事了吧?什么事,这么急人?”

“没事。没事。”柏向阳将一筷子面条呼地吸溜了下去,说,“还是家里面条好吃。”

五月叹了口气。

柏向阳说:“真的没事。何况就是有事,你不知道最好。知道了反而不好!”又问:“小言呢?”

“在楼上写字。”

“那我就不去看她了。我得赶回城里。”柏向阳抹了下嘴,望了望院子,说,“看紧他,千万别让他出去了。也不要让村里人知道。”

“搞得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事?你不说,我明天就放他出来。”她赌气了。

柏向阳瞪了下发红的眼球,看了她一两分钟,才一字一顿地说:“这事是大事!要是在你这出了纰漏,我……放不了你!我走了。”

她没动,也没接话,柏向阳正往门口走,小言下楼了,喊着:“爸爸,你回来啦!”

柏向阳回过身来,接了小言,抱了下,说:“爸爸回来有急事,马上得走。小言在家听妈妈话。我走了!”

“这么一会儿就走?爸爸,你是不是真的像班上同学说的不要我和妈妈了?”小言哭着。

“胡闹!哪有的事?”柏向阳拍拍小言的脸,说,“爸爸闲了就回来。”又白了五月一眼道:“还不快让孩子上楼去。”

五月拉住小言,说:“爸爸真的有事。咱们上楼吧!”

柏向阳已经走进屋外的夜色中了,小言呆呆地站着,问她:“爸爸真的这么忙?这好长时间都没在家住过了。”

她摸着小言的头,陪着她上楼进房。小言突然问:“妈妈,家里是不是来了客人?”

“没有啊,怎么问这个?”她一惊。

“下午放学路上柏皮小爷见了我,说我家有客人,就在院子里。我怎么没看见呢?”小言跑到阳台上,朝院子里望,一片漆黑。她回来,说:“柏皮小爷一定是哄我的。妈妈,是吧?”

“当然是。他是哄着你玩儿的。”她嘴上答着,心里却想:下午听见院子外有响动,怕是柏皮那个无赖。柏皮是柏庄村上唯一一个在家的整天游手好闲的男人,到处逛。如同地老鼠,东钻西钻。要么就钻到女人房里,要么就钻到旮旮旯旯里。她想,总有一天,柏皮会被那些他染指过的女人们的丈夫给打死的。可现在,听小言这么说,说明柏皮是知道点事了。他应该听见了她和大春的对话。她一个女人家,这么些年都正大光明地走了过来,她可不想在这事情上让柏皮这无赖嚼舌。可是,柏向阳明确地说了:不能让大春出来的,出来了,就有大事。

如此……她望着头顶上的电灯,晃着,里面顿时有了无数的影子。

电话又响了,是柏向阳。柏向阳说刚才忘了说了,要是这几天有人来柏庄打听,就说什么人也没见着。另外叫那男人晚上也别开灯,这事更不要让小言知道。

她答说都明白了。她觉得这事越来越复杂,怕不真的出了大事?她下了楼,到柴房边听了会,没有人声,只有偶尔的一两声睡凳的“吱吱”声。她想一个大男人就在这小屋里闷着,也怪难受。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事情呢?能让他独自守着这小屋,不出声,不出头,不见阳光?

第二天送中饭时,大春开口要五月让他打个电话回家,说这都快半个月没给家里人打电话了,手机又被老板收去了,家里人说不定着急死了。她说:不行,向阳吩咐过的,不能打电话。大春说:我知道。我不会说在哪儿,就给家里报个平安。她犹豫了会,说那也好。又看看四周,才让大春出来,快速地到楼下客厅,电话就放在那儿,平时也少用。大春拿了电话,拨了号码,不一会就听见他喊道:妈,都好吧?我是大春。对方一定是接了,又听见大春说:我最近很忙,都好。你们放心。你们在家也注意身体。爸的血压一定要到村卫生室去量,不能高了。要吃药。钱没问题,我过一段时间回去带给你们。我有事,就先挂了。五月在边上见大春挂了电话,就说怎么不多说一点?大春说说完了,就这些。然后就出门回柴房了。门刚关上,她就听见大春唱道:

我这里提回家店姐有气,

拦门打坐不让鸣凤回归。

手拉店姐去评理……

又停了。五月边回味这几句边回房。然后出门到秀珍家里。秀珍一见她,脸上泛了红润。她就知道准是李老师来过了。一问,果真是。秀珍说:“总算还有点良心。不然不也成了柏皮。”

“李老师跟柏皮不一样。人家是老师呢!”她问秀珍明天她要到镇上,可要买些什么。秀珍说我自己什么也不要,你就替我给我婆婆买点吃的吧,她看着我,不说,就不容易。好人,我得孝敬她。五月说这还有点良心,你婆婆真的是阿弥陀佛的人。秀珍说这倒是,要是柏路也像他老娘一样,那就好了,也省得我这么折腾。

五月白了秀珍一眼,说:“都在折腾。别看这柏庄平时静静的,可折腾得很呢!”

两个人又谈到孩子,秀珍说儿子在学校半个多月都没回来了,说嫌路远。她就说小艾也是,待在城里久了,对柏庄就慢慢陌生了。秀珍问:“小艾跟那头的……亲吧?”

“不知道。”

“天天在一块,久了自然就亲了。怕以后忘了你这亲娘。”

“不会。再怎么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清楚。再说真是那样,看我不打断她的腿。”五月嘴上说着,心里却有些虚。小艾上次回来说到那小男孩的娘,居然说:“我觉得她跟爸爸也挺合适的。”她当时简直想打小艾一巴掌。

“不说这了,五月,你说李老师这人可靠不?”

“怎么突然问这?不会是想私奔了吧?”

“……他说要离婚。”

“为你?”

“他说是。”

“那你准备怎么办?跟他跑?”

“我没想。昨晚上后来想了想,其实柏路对我也还算好的,何况还有儿子……就是婆婆,我看着也下不了决心。”

“那就不下决心呗,日子慢慢过。别太折腾了。”

“我想也是……可是李老师……”

两个女人都叹气,却又找不出合适的办法来。有时候,五月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就宽容和认可了秀珍与李老师的相好。她想起戏文里唱的词:

我看着他们明来暗往情意相投,

再想自己形单影只孤苦无依,

怪只怪我跨不过那道无形的坎啊,

心里总有一堵,一堵高高的墙……

6

镇子离柏庄并不远,七里地,都是大路。五月是骑着摩托去的。二十分钟后,她出现在镇里最繁华的街道上。昨天晚上在床上她就想好了今天要买的东西。首先是菜,主要是卤菜,还有肉、鱼和时鲜蔬菜。她在菜市场上转了一圈就基本买好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被她全部塞到一个大蛇皮袋里,绑在摩托车后面。然后到百货公司,她主要是替秀珍给王婆买用品。左看右看,最后选中了一双保暖鞋。这鞋好穿,暖和,王婆应该喜欢的。这样她想到了自己的婆婆,婆婆是在她进门的第三年,也就是小艾出世的第二年去世的,突发脑溢血,没来得及抢救就走了。柏向阳就常说:我老娘最苦,年轻时日子穷,老了,儿子日子刚刚好了,却就走了。不过想想,婆婆虽然是脑溢血走了,却总还有人在身边送终。去年上柏庄独居在老屋的柏茂成,死了三天才被人发现,身上都爬满了虫子。待老人好,得活着时。秀珍如此想,也是好的了。

她又给小言买了件外套,想着给小艾也买一件,拿在手上又放了。自己虽然喜欢,但小艾不见得喜欢。小艾有个性,且在城里待着,难看上这镇子上的衣服了。从去年开始她就注意到,小艾穿衣明显变化了。在家带过去的衣服很少穿,穿的都是质地很好的时尚衣服。一问,小艾先是吞吞吐吐,问不过才说都是小平阿姨的。她也没骂,只是对小艾说:以后这些衣服你在城里穿可以,但不准穿回柏庄来。小艾也算乖,再也没穿回来过。

东西都买好了,她往回走。出了镇子才想起磁带没买。她又返回去,找了家音像店,问有没有《小辞店》的带子。店主嬉笑着问:“《小辞店》?就是蔡鸣凤和柳凤英偷情那个?”她说:“有还是没有啊?”

店主说:“有。两种。一种是老版的,黄些。另一种是改了的。”说着将两种带子都递过来。她看了看,又比较了下,觉得还是改版的好。电视上放的也是改版的,她听见大春唱的也是。老版的,她小时候听过。有些放荡,听的时候大人会骂,说这戏教坏了人。改版的干净多了,她喜欢《小辞店》并不是喜欢那里面的黄,而是喜欢柳凤英这个人,敢说敢做,有情有义。她真的喜欢!

买了磁带,就往回赶。出镇口时,她又买了些方便面和小零食。方便面是给柴房里的大春准备的。这几天请人帮工收割,顾不上他了,只好让他用方便面对付。零食是给小言的。又在鱼摊上买了条黑鱼,这给秀珍。黑鱼养人,对秀珍有益。一切都准备妥当,她骑车回到柏庄。刚转过河堤,就见几个人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她心一悬,难道是因为向阳和大春的事?她停了下来,捋了下头发,定了定神。躲是躲不了,硬着头皮也得回去。何况再有什么事,也不关她。

到了门口,村长在。还有两个陌生人。村长说:“回来啦?到镇上去了?”

“是啊,明天请人收割,买点菜什么的。村长这是……”她放稳摩托,将蛇皮袋解下,边开门边问。

村长说:“随便走走,随便走走。”

“那这两位是?”

“城里来的,想在这儿投资。领着他们看看。”村长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睃了下院子,又说:“向阳没回来?”

“他忙。没回来!”

“啊!”村长说话时,另外两个人一个上了楼,另一个走到院子里。她心又悬了下,目光随着走到院子里的那个人转。好在那人瞄了瞄,就回到了屋里。上楼的人也在楼梯口张了张就下来了。她问:“投什么资?搞开发啊?柏庄有什么可开发的啊?搞搞茶叶还行。”

“哈,随便看看。就是找项目嘛。”村长望望另外两个人,说:“向阳要是回来了,记着告诉我一声,我找他有事。”

她应道:“好。就是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你们直接找他不就行了?”

村长笑笑,说:“没事。也就随便说说。我们还得到山上看看。走了。”

村长走后,她坐在客厅里喝了杯水,心才缓过来。村长一年到头也难得到柏庄这边来一次。现在的村长,主要就是到镇里县里开会,农民的东西都打在卡上,渐渐地就与村里少了关联。水利也没人修,塘都干成了碟子。婚丧嫁娶以前还请着村里干部,现在也不请了。村干部下来,不像以前是端着架子,现在是低头求人。因此,这时候村长带着人过来,凭着她的揣想,就知道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村长又问到向阳,那两个人又四处张望,一定是与柴屋里的大春有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起身,走到院子里,柴房门关着。刚才两个人怎么没有去看柴房呢?她走到柴房前,听了听,没动静。推开门,没人。人呢?她猛地出了一身汗,这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保不准跑了吧?她发现不仅人不在,睡凳上的被子也不在。这就怪了,难道连被子一道带着跑了?她正纳闷,就听见柴堆里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都走了吧?”

她吓一跳,但随即镇定了下来。人还在,躲在柴里面。还真是个聪明的法子,她说:“走了,出来吧?”又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来了?”

“我听见他们打门。就……没发现吧?”大春推开柴爬出来,被子抱在怀里,他拍拍被子,说:“弄脏了,不好意思。我主要是怕他们找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你和向阳到底干了什么事啊?”她尽量低着声,怕墙外又有人听见。

大春涨红着脸,嘟哝道:“不能说。算了。走了就好了。”

“臭石头。不说算了。”她也没继续问,回屋将方便面拿过来,说:“明天开始我要收稻子了。没时间送饭,你就对付着吧,开水我会送来。若得空,也会送饭的。”

“收稻子。晚稻。啊,是到时候了。”大春说,“我老家那边也该开始秋收了。你一个人收?”

“请了人。”

“那……方便面就行。你别管我了。我行!”大春说着坐下,她停了下说:“我今天买了盘磁带,是《小辞店》。”

“《小辞店》?好。那好听。我喜欢。以前在戏班子里唱过。不过这里不能唱,不然我唱给你听。”

“是好听。”她感到头发落到了额头上,就用手稍稍顺了顺。大春说:“老板昨天回来没说什么吧?”

“没有。”说到向阳,她转身就出了门,说:“你歇着吧!”

五月将给王婆买的鞋送给秀珍,秀珍当着她的面喊来婆婆。王婆试着鞋,笑着,瞎眼里有泪水。五月问:“秀珍买的鞋,穿着舒服吧?”

“舒服,舒服!”王婆拿着鞋出去了,秀珍说:“好人。”

五月道:“既是好人,你有时跟李老师的事,也得避着点。”

秀珍脸通红,说:“知道。那李老师今天又问了,五月,我怎么办呢?”

“这事得你做主。”她说,“男人靠不住,真离了才算离了。何况就是真离了,你们俩现在是好,真到了一块,上下牙齿还有磕碰的时候,真能过好?还有儿子……多少人离婚再结婚,都没过好日子。”

“你也就是因此不跟向阳离的吧?”

“他也没说,说了我也不离。人生就几十年,耗着就完了。折腾没意思。”

“你真想得开。”秀珍又问她田里的事,她说明天就开始收割了,人都请好了,打稻机自家有,两三天就完事。

五月跟秀珍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些着急。她回到家,就给请的帮工打电话,结果让她更急了。请的那一对夫妻,孩子昨天突然生病住院。两个人都进城去陪孩子了,再指望他们来帮忙肯定不行。“这可怎么好?”她急着,在客厅里来回走。眼下村子里人少,找两个帮工实在不易。而现在一下子都不行了,稻子在田里不等人,迟一天收割产量就会减一些。她也不能打电话给向阳,让他从工程队调人回来。向阳对她插田的事很不感冒,说累死了还挣不到他吃餐饭的钱。她不这么想,她觉得向阳越是这么说,她越得种田。种着田,才有着落,才有底气。可眼下的问题是帮工不能来,两亩田的稻子等着收割。临时到哪里去请人呢?

叹气归叹气,还是得去找人。五月出门就到下柏庄去打听,都说没人了。田都荒着,哪还有人插田呢?她又到邻村,还是没人。跑了快三个小时,全无结果,只好窝着气回来。路上碰着柏皮。也不知是柏皮在有意等她,还是真的碰着了,柏皮嬉笑着说:“这么急着回家见什么人吧?”

她横了眼,没理会。

柏皮又道:“都说你是柏庄最干净的女人,我看也不是。不干净喽!”

她又横了一眼,继续往回走。

柏皮跟在后面,说:“我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人家是金屋藏娇,你是柴房藏汉子呢。厉害!”

这回五月愣住了,她知道在院子外偷听的人就是柏皮。被这个无赖沾上,简直就是晦气。她回过头,瞪着柏皮,一字一顿地说:“你要再嚼舌头,我不放过你。”

“嘿嘿!心虚了吧?”柏皮也停住,闪着小眼,轻声道:“跟我睡一回我就不说了。村里多少女人都……”

“滚!”她发了火,柏皮后退了两步,悻悻地说:“滚就滚。看我逮住了手颈子,你再怎么说。”

没帮工,又加上柏皮这么一闹,五月心都疼了。回到家上楼倒在床上,直觉得头发昏。起来坐了会,又喝了点糖水,才慢慢好起来。明天收割还得进行,没帮工,那就只好自己干了。现在为难的是收割机怎么抬到田里,凭她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拖不去的。她在心里将村子里的人都过滤了遍,能帮她抬机子的几乎没有。柏皮是劳力,但她不能去喊他。这个无赖,巴不得她去找他。要是秀珍好好的,或许能帮点忙。想到秀珍,她想到了李老师,便到秀珍家,请秀珍给李老师打电话,让他明天来帮忙抬个机子。李老师有些含糊,秀珍问到底行不行,李老师说真不行,明天得到县里参加公开课,现在人就在城里。秀珍还要说,被她打断了。秀珍放了电话,问:“那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一个人慢慢来。”

晚上将小言安顿好,她到柴房送了开水。没进屋,只在门口,大春已将水瓶接了。她突然冒出个想法,请大春帮忙将机子抬到田里去。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太大胆了。上午村长还来过,下午柏皮又纠缠过,这个时候让大春帮他抬机子,那岂不是……可这想法一冒出来,就很顽固。她尽力压住这想法,回到楼上,她觉得她得好好地权衡权衡……

半夜,她起床。在走廊上看了看院子里的柴房,月光照着,一片静谧。回到床上,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心真下定了,人马上也就静了。静了,很快便睡着了。

7

天刚亮,五月便起床了。她将头天买的大菜先烧了,又煮了饭,还准备了一小杯酒。然后径直到院子里,在柴房门口喊醒了大春。

大春还有些迷糊,揉着眼开门问:“有事?这么早。”

“是有事。你跟我过来。”她说着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大春有些惊讶,呆了会,才挪动步子,跟着她进了客厅。桌子上的菜已经摆好了,她指着椅子说:“坐下。吃饭,喝酒。”

大春没动,犹疑地望着她,说:“这……有事吧?”

“是有事。先吃了喝了再说。”

“嫂子这是?我心里没底。是不是准备把我交给村里?”

“不是。我为什么要把你交给村里?我是要请你做事。从现在起,你就是我请的帮工了。吃吧!吃饱了好做事。”

“帮工?什么事?”

“割稻。本来我请了两个帮工,但临时有事不能来了,稻子在田里等不得,所以就请你。你在柴房里躲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大大方方地出来帮我做事。待会儿吃了饭,先抬机子。田就在山脚边,不远。别人要问,就说是我娘家表弟。”她数落着,显然昨天晚上心里早盘算好了。

大春缓缓地坐下来,说:“没问题吧?我出去……老板他要是知道了,那可就……”

“没事。我顶着。”她也坐下来,端起碗就吃。一边给大春夹了菜,说:“别客气,力气活,你不吃,待会儿抬机子可没劲。如今村里劳力少,你这正好赶上了。”

大春觉得这事她是定好了的,看来不帮是不行的了,就也开始吃饭,边吃边问:“怎么嫂子还插田?老板他那么有钱,按理是不该让嫂子在家吃苦的。我老家那边,田大都荒着,没人种了。”

“这边也是。”她将酒杯推给大春,说,“喝了吧。插田是我愿意的,不然在家闲得慌。”

大春喝了酒,说:“好酒。”又快快地吃完饭,坐着喝水。小言也起来了,五月说这是家里请的帮工,你自己吃饭,我要抬机子去了。

大春这就跟着五月到院子里的农具房,打稻机就放在门边上,绳子已经拴好了。五月说:“你能抬吧?”

“行!”大春在后,五月在前。两个人抬着机子就出了门,这是七八天来大春第一次出这小院子的门,阳光很好,鸡在门前场子上奔跑,伊洛山正呈现出红黛相间的秋色。他犹豫了下,五月却加快了步子。这会儿,她想的最多的是田里的稻子,是那些金黄和微微的稻香。

沿着河岸,再往上,就是她家的田了。

机子刚放下,她瞥见大春在擦汗,也难怪,他在后面,重量都在他那边。而且,她注意到刚才抬机子时,大春好几次将扁担绳子往后移了移。她心暖了下。田埂那边这时却冒出个人来,是柏皮。柏皮站在田那边,喊着:“五月,请人了呢!”

她没应。

柏皮又喊道:“怎么这人这么面生啊?怕不是咱们柏庄这一片的吧?”

她拿起扁担,对着柏皮扬了扬,说:“这关你什么事?滚!”

柏皮说:“我滚?我滚了好让你们做好事?我偏不滚。哈哈哈哈!”

她气得脸通红,大春小声问:“这人是谁?”

“一个无赖。”

大春猛地站起来,朝着田埂对面冲过去。等她明白过来,大春已经冲到柏皮边上了,只听见大春道:“喊什么?要么滚,要么过来割稻!”

柏皮嚷着:“要打人?要打人,是吧?真打人?你,你!我见过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走,我走!”说着转身就跑。柏皮就是这德行,你真狠了,他就蔫了。

新割的稻子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清香,两个人先是割了半个田,然后大春开始在机子上脱粒,五月继续割稻。大春也是行家,割稻和脱粒都熟练得很。五月想这人真找对了,按现在这阵势,三天不到准能收割完。只是两人都不太说话,五月想说,大春不答。大春上了机子后,一边脱粒一边唱了起来:

柳凤英和蔡鸣凤,

生死恩爱一腔怨,

编成一曲《小辞店》,风风雨雨不平凡……

五月嗓子痒痒,想接上。但又怕唱大了声,只在喉咙里跟着唱:

成了婚的没有爱,

没有爱的成了婚,

老天老天你作弄人,

老天老天你太不平……

大春一定是感觉到了五月跟着他在唱,声音也低了。低的戏声,和着脱粒机的声音,在河谷两边传递,成为了柏庄这个时节最动人的乐章。

中饭前,半个田的稻子打出来了。五月帮着大春起肩,两箩稻子有一百四五十斤,因为用力,大春的脸憋成了红色。五月问:“能行吧?”

“行!”大春使了把劲,加上五月帮忙,稻子上了肩,颤颤地上了田埂。五月喊道:“慢一点,不急。”

大春下了田埂,上了河岸,阳光照着他的身子和稻箩,浅浅的泛着光晕。五月捋了下头发,心里有些泛活,她忙去割稻,割完这一畦她也得回去做饭了。中午得休息下,农业活,累人。等到她割完,大春也来回挑了四五趟了,挑最后一担时她也起身回去。到了家,将稻子倒到场上,大春说:“你忙,我再去割一会,然后回来吃饭。”

“那就不了吧,也累。”

“没事。我受得了。这比做工轻巧多了。”

五月知道阻拦也没用,就让大春去田里,说好半小时后就回来。她到厨房做饭,这时电话响了。是柏向阳。柏向阳说:“听说割稻了?请了人?”

她答说是。

“那一定得注意,不能让帮忙的人知道柴房里有人。”柏向阳又道,“我在这边加紧处理,快了。等办妥,就让他回来。”

“啊!”

“还有,我可能要出去几天。如果有人到家里,别说藏了人。那是大事,千万不能乱说。”柏向阳继续道,“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严重?到底什么事啊?你总得给我个明白。不然,我可就告诉村里了。村长都来找过了。”

“也没……就是大春跟人打架,伤了人。我让他先到柏庄躲躲,过了风头再回来。我原以为对方好处理,现在看有些麻烦。不过没事,无非就是钱吧!很快就会好的。”

五月这才明白大春躲到柏庄来是因为在城里打了架,看大春这样子,也不是喜欢招惹别人的人,怎么会打架呢?而且还伤了人?这事让柏向阳这么上心,估计柏向阳也脱不了干系。如此想,村长来找人,一定就是找大春。那跟在村长后面的两个人,要么是警察,要么就是被大春伤了的那一方的人。总之都不好。

中饭时,五月想问大春到底怎么伤了人,可想到还有两天的活要干,干脆就不问了。先放着吧,田里的稻子催人。要是一问,问跑了人,那谁来帮她的忙呢?

8

稻子全部收割完,是第三天的黄昏了。整整三天,五月和大春都累得有些吃不消了,晚饭时,五月说:“稻收回来了,今晚多喝两杯,我陪你。”

大春没有推辞。三天来,在田里割稻脱粒,挑稻起肩,两个人越来越默契了。有时,甚至不需要再用语言,一个眼神就能表达出意思。累了在田埂上坐着休息时,五月告诉大春:山上那两棵是白果树,也叫公孙树,长寿树。这两棵树上据说住着柏庄所有老祖宗们的灵魂,还有下面就是从公路进入下柏庄的路边那棵大樟树,柏庄人说那是风水树。树长得旺,就发人;要是落叶落得狠,村庄里或许就要死人了。大春说这倒奇了,我老家也有一棵神树,很大,上面缠满红绸子,树根部长年放着孝敬的香油和水果。小时候,我还偷吃过那水果,村里人说谁偷了水果,将会被树神惩罚。后来果然惩罚了,我上不了学,学不了戏,只好出来打工。这不,又出了这摊子事,也不知老板怎么处理了?

五月一直没说柏向阳打电话的事,她不想让大春知道。她觉得就这么守着不是秘密的秘密,或许更好些。

喝了三杯酒,大春说:“不喝了。喝多了不好。”

五月又替他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说:“我得敬你,谢谢你帮忙。不然我一个人根本就没办法将这些稻子搞回来。搞不回来,它们就只得烂在田里了。”

“这杯酒我喝,喝了就再不喝了。喝多了误事。嫂子,我不能喝了。”大春喝酒上脸,连脖子也红了。五月看着也不再劝,外面刮起了秋风,有些微的响声。大春突然说:“听,那是山上那两棵树的声音。”

“树的声音?”

“是啊,还有人声。”

五月心又一颤,她起身到门口,外面场子上空荡荡的,整个伊洛河谷空荡荡的,天地都成了一个囫囵,秋风声,确实还真的夹杂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其他声音。以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那声音仿佛十分遥远,又似乎就在耳朵旁边;仿佛是低语,又似乎是戏文里的西皮流水……

收了碗,五月并没有急着进厨房,而是喊大春上楼,说要听《小辞店》。大春说这不好,就在楼下听吧。五月想这人还真心细,楼下就楼下吧。上楼拿了录音机下来,装了磁带,不一会儿,悠扬哀婉的《小辞店》的黄梅戏旋律就飘起来了。

两个人听着,都不说话。屋子里只有戏声,只有二胡声,只有锣钹声。接着就有了叹息声,有了泪水滑落声。两个人都沉浸到戏文里了。

正听着,电话响了。五月没接,大春也停了唱,说:“接了吧,说不定是老板的。”

五月停了录音机,接了电话,是守正大爷。守正大爷拖着腔,慢条斯理,问她:“听说稻子都收了?请了人?”

“是啊,都收了。全收了。请了。”

“那好。不过,我听说……”守正大爷迟疑了下,说:“我听人说你请了一个男帮工,还住在家里,这……没事吧?”

“这能有什么事?大爷,您老也太操心了。”五月戗了句。

“不是我操心,是这世道啊!你看看这柏庄,虽然静,却乌七八糟的。我早就对向阳说过,像五月这么干净的女人少了。我知道你守得住,好,好。”

“一定是柏皮嚼舌头了吧?那个无赖!”五月说,“大爷放心,我知道的。”

放了电话,五月又要开录音机,大春说:“不听了,也不早了,人累得慌,我去休息了。”

“那……”五月意犹未尽,但也不好为难大春,就说,“那得洗澡吧,这流了许多汗,应该洗。太阳能里有水,我去放,你到卫生间去。待会儿我拿向阳的衣裳给你换。”

“不了,还是不洗了。”

“不洗?都臭了。洗吧!快去!”

大春进了卫生间,五月到楼上找衣服,向阳以前穿的衣服都在家里,她找了一套内衣,又找了一套外衣,这天早晚有些冷,得穿厚点。拿着衣服,她闻了闻里面放着的樟脑丸的气息,人就有些恍惚了。她想到当初跟向阳结婚时,向阳喜欢闻她身上的香气,说跟栀子花一样香,好闻。这不,都十几年了。不知向阳闻着其他女人的香气,是不是会想到她?

不想了,不想了。她下楼,将衣服放在卫生间外的凳子上,朝里喊了声:“衣服都在这。你洗好后穿上,我上楼了。”

里面是水声。

五月将录音机拿到楼上,小声地听着《小辞店》,轮到凤英唱时,她就跟着唱,蔡鸣凤唱时,她就听。一唱一听,慢慢地就进了情景,想象得出柳凤英当时送蔡鸣凤时一定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而到最后,当柳凤英得知蔡鸣凤已经被害时,那一段唱简直叫人揪心。

正听着,磁带卡住了,她端着录音机,使劲地看,带子卡在里面一点声息也没了。肯定是假带子,一放就卡,一卡就断。她拿出磁带,果然是。她将磁带砸在地上,心想是得要同意小艾的话了,小艾说要有电脑,在电脑上听戏听歌都好,还能看画面。等这稻子卖了,干脆就买一个。

大春应该洗好了,她朝院子里看看,除了月光,都是安静。她下楼,卫生间门开着,他已经走了。换下的衣服也拿走了,可见是个心细的男人。她锁了后门,拿了衣服正要洗澡,就听见门外有叫唤声,声音很小很急促,是王婆。

她赶紧开门,王婆差一点撞到她身上:“不得了了,五月,快,秀珍她寻死了。”

“什么?”她头皮一麻,王婆说:“上吊了。”

“这……”五月也没顾得多想,就开门到院子里喊大春,让他赶快过来。大春出来刚要问,五月说:“出人命了,快!”

三个人奔到秀珍房里,秀珍正躺在床头地上。一根细绳子套着颈子,上头系在床档上。五月放声一哭:“秀珍哪,你怎么?怎么?啊!”

倒是大春冷静,上前弯腰看了下,又用手摸摸秀珍的鼻子,说:“还活着,没事。快,解绳子。”

五月手发抖,解了好一会才解开绳子。这当儿,秀珍也醒了,一见他们,“哇”地大哭道:“你们不要救我,让我死了,让我死了好。”

“死?傻瓜,死有什么好?还有儿子呢?”五月骂了句。

王婆也说:“媳妇,再苦也不能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就能了了?”

秀珍哭着,大春却转身走了。五月将她扶起来躺到床上,说:“我都知道。不就是那点事吗?算个什么?你要是真一时死了,柏路恨你,儿子也恨你。还有……李……”

王婆擦擦泪,说:“我去煮个蛋,压压惊。别折腾了。”

等王婆出去,秀珍哭泣着说:“李老师发信息来说要断了,从此不见了。原来那天打电话给他时,他在教育局。他老婆去教育局闹了,他……就说再也不……他跟局里都保证了,再有,就开除。”

“……”这下轮到五月不知怎么说了。

“男人哪,都是……还不如柏皮,反正都是混!”秀珍道,“只是对不起我那婆婆,让她受惊吓了。”

9

快十一点了,五月劝好了秀珍,才往回走。虽然有月光,但路上还是有些黑,好在熟悉,深一脚浅一脚的刚到家门口,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她停了下,看见那似乎是大春,便喊道:“谁?”

“我!”

是大春。她走上前,进门,关了门,问大春:“怎么还没睡?”

“等你吧,怕你一个人,天黑。”大春穿着向阳的衣服,倒也合身,就是有点滑稽,她看着,笑了下,立即又感到有些忐忑,脸也爬上了小虫。

大春问:“都好了?怎么要寻死呢?”

“还不是……不说了。都好了。”五月想起小言,刚才打了电话,让孩子先睡了。她上楼,小言睡得正香。下楼,大春正要进院子,五月说:“坐下聊聊吧,反正我也睡不着。”

“这……夜深了。”

“夜是深了,你听这柏庄,静死了。唉,你说说那秀珍,不就是个李老师吗?人家离不了,你也用不着寻死!真死了,还能让人家日子不过?人家照样过,想不通哪!”

“我想也是。我小时候隔壁的一个婶婶也是寻死了,就因为丈夫在外面养了个私生子,她受不了,跳塘里了。村里人在塘里找了个遍,最后在靠近塘边的一棵大树根下找到了。惨!她死了,男人就将私生子抱回来了,现在过得也挺好。”

“就是。”五月听着,鼻子一酸。她转过头,问大春:“在向阳那里收入怎样?”

“一年大概三万块钱,除去吃喝,纯的有两万多一点。老板对我们不错,他路子广,就是……”

她望着他。

他却不说了,只是低着头,她说:“你们老板说你打架了,是吧?”

大春站了起来,说:“是,是,打架了。我一直急着那人怎么样了,没事吧?我们老板怎么说?应该没事吧,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向阳没说。应该没事吧!”她其实心里也没底,只是随口宽慰着。

大春道:“那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再过半个月,我老娘生日。”

“那是得回去。”她说:“现在孝敬的人不多了。看柏庄这些老人,过生日时很少有子女回来。在家自己给自己打两个荷包蛋就算庆生了。唉!”

沉默了会,五月提议再听一段《小辞店》。大春说也好,正好也没有睡意。五月就上楼将录音机拿下,要听时才想起磁带早卡断了,听不了。她朝大春笑笑,说:“被秀珍一搅和,都忘了。你就唱一段吧,我听。”

大春说:“半夜了,要是别人听见不好。明天再唱吧,明天我一准唱个全本给你听。”

外面传来野猫的叫声,五月说:“也好。先休息,明天一准得唱,好好听听。从明天起,你就大大方方地出来,别再躲在柴屋里了。不行,今天晚上就睡到底下厢房吧,柴屋闷人。”

“那可不行。不行!老板说了的,我就睡柴屋,习惯了,自在。”大春没等她回话,就出门进了院子,去了柴屋。她听见关门的声音,然后,整个小院子连同偌大的柏庄,都沉入了秋夜的寂静中了。

这天晚上,五月突然有些兴奋,老是睡不着。她总听见窗子外有虫子的叫声,有野猫的叫声,甚至有人声,好几次她想起来看看,但待她下决心要起来时,声音又没有了。再睡下,声音又起来了。如此反复,等她睡下,已是三更了。

早晨,五月起来给小言做了吃的,送走小言,回头又补了一觉。快八点时,她听见柏向阳的叫声:“五月!五月!”

她赶紧起来,穿衣下楼,柏向阳正站在院子里,大春站在边上,她问:“回来了?”

“磨蹭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搞这么长时间?”柏向阳说道,“守正大爷说你最干净,我看……难怪柏皮说你……”

“柏皮说我什么了?柏向阳,你得把话说清楚点。”她气得脸通红。

柏向阳却没理会,说:“这事我以后再计较。大春,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又望着五月,说:“你出去!”

五月气得一转身就走,进了屋,本来想上楼去,但想想柏向阳刚才的话,就又停住,掩上后门,站在门后。只听柏向阳说:“大春,那人伤得很重。我想了许多办法,也花了不少钱。对方也是个狠头子。看来这事逃不过去了。你等会儿跟我回城里去公安局自首,我再想办法。你在里面不会待多长时间的,我一定把你尽快捞出来。”

“这……老板,这可不成。我怕!真进去了,也许要判个三年五年的,那还了得?我不回去,老板,我真的不能回去。我还得回家给我老娘过生日呢。”

“这样,我给你十万块钱,你一个人扛着。你进去了,家里我会替你照顾。不管怎么说,人是你伤的。”

“那可是老板你吩咐的。不然我怎么会去伤人?那人我连面都没见过……”

“不要说了。就这么定了。”柏向阳语气坚决,又补充道,“你躲也躲不了,柏皮已经到城里了解了情况,他要挟我,我没答应,他就告诉了村里。或许上午公安就要过来。要是被抓住了,就更麻烦。你去自首,能宽大处理。”

“那……”她听见大春哭着说,“老板,你一定得想办法捞我。不能判刑,我真的得回去给我老娘过生日,我答应过她的。”

“放心。我什么时候没管你们?”柏向阳道,“收拾一下,马上就走。”

五月这时开了门出来,对着大春说:“你个孬子,这事也能答应?你信他的话,进去了想出来就难了。何况进去也不是三五天,你老娘生日谁给过?”

“你掺和什么?滚进去。”柏向阳发火了,朝五月挥着手。

五月说:“柏向阳,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但你也不能害了人家大春。他帮你打架,你让人家去坐牢,还有理?你不是能耐大着吗,怎么这事就摆不平了?”

柏向阳把五月拉到屋里,狠声道:“你真的帮这小子说话了?看不出来,才这几天就好上了。我今天事忙,下次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你!”她气得扬手就打了柏向阳一巴掌,柏向阳要还手,手却在空中停住了。他咬着牙说:“今天不跟你斗,我得走。我得忙正事。”

大春过来,他空着手,没东西收拾。昨天换下的衣服,还在卫生间里。他穿着柏向阳的衣服,柏向阳看了看,说:“难怪这么眼熟,都是我的。好,好!”又盯着五月,“等着。别以为我不回来就管不了你。大春,我们走!”

两个人出了门,上了河堤,大春回头看了看五月。五月感到眼前一片迷蒙。

10

难得的好天气,正好晒稻。五月盘算着,再晒个两三天,就可以拉到粮食收购点去了。卖了这稻子,她得去买台电脑,她要听《小辞店》。

下午,她到秀珍家。秀珍的情绪好些了,只是不太做声。她也不好多说,只是陪着秀珍坐着。秀珍说:“昨晚婆婆过来劝了一晚上,都是对的。从此我也得学学村里其他的女人了,没事打打牌。想了,就找那无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的男人不疼,还怕找不着别的男人?”

“你这想法不对。”她说,“不能因为李老师的事就……我觉得秀珍哪,我们女人不能这么混,像男人一样混,那岂不……反正我不同意。”

秀珍见她如此说,就道:“我也只是说说。当真?我会看上那个无赖?”

她说:“这就对了。经历过了李老师,够了。再混就没意思了。”

秀珍点点头。

五月就说到大春的事,说起大春会唱黄梅戏,脸上的笑也是花一般的,秀珍说:“五月,怕不是动心了吧?”

“哪有?我只是喜欢他唱戏。可惜走了。”

“那么多天,你们俩就真的一点事也没有?”

“真的没有。我就是喜欢听他唱戏。”

“那戏还能唱过电视里?”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真人唱跟看电视唱不一样。电视里人总是平的,真人站在你面前唱,就是立体的,活生生的。”

“瞧你这么说,那电视里人都成了一张纸了。你啊,心思乱了。”

“没有。真的没有。”五月辩白着。

秀珍拉住她的手,说:“其实五月,你比我还苦。为柏向阳守活寡,你不值得。”

“我是为两个孩子,为自己。”她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种种田,照顾小言,日子就像门前河里的水,一天天就淌过去了。”

“唉!”

临走时,秀珍让五月把李老师给她买的手机带给李老师,说既然情分都没了,这手机也不能留着。留着,人伤心;还了,也算是从此两不欠了。

五月揣着手机,去接小言放学。她有意在校门口多待了会,果然看见李老师出来。她正要上前,李老师却往校内走了。她只好喊了声:“李老师!”

李老师这才站住,一脸的尴尬。她没多说,上前就将手机塞在他手里。李老师说:“这……”

“秀珍让我交给你。说你的东西,还归你。”

“秀珍她……都好吧?”

“好。好!”她看着李老师无奈与可怜的样子,转身就去等小言了。

稻子晒了三天,都干透了。五月打电话给收购点。现在收购点比以前好多了,直接开车上门来收购。一共是两千一百斤稻子,每百斤一百一十五,一共小两千五百块钱。拿了钱,她换了衣服,又安排了小言的中餐,就到镇上打车去县城。她没去找柏向阳,只到小艾的学校边上,看了小艾一眼。然后直奔电脑店,花两千块钱买了台电脑。她一再问能不能听戏?电脑店的工作人员说:不仅能听,还能看。多着呢!她就很满意,一路上捧着电脑仿佛就捧着一台大戏,里面的各色各样的人物都在她脑子里鲜活了。有七仙女,有女附马,有牛郎织女,更有柳凤英和蔡鸣凤。她好像听到二胡的咿咿呀呀声了,看到那满台飞舞的水袖,听到了一口地道的黄梅腔。

当然,她还听到了大春的唱。这唱总在其他的声音之中,如同一滴水,融在了一河的流水里。她觉得大春的唱,就像山上老白果树的那些叶子,都是一样的金黄,一样的让鸟儿们歇息、温暖和做梦……

回到家,五月没有急着打开电脑,而是给柏向阳打了电话。她主动给柏向阳打电话,少之又少。柏向阳一接电话就吼道:“什么鸟事?我正忙。”

听到柏向阳的声音,五月握着话筒,没说话就放下了。她想,大春一定是进去了。不知道下一步到底会怎么处理?听说公安局厉害,人一进去,少不了吃苦。大春是个憨实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打架并且伤了人呢?

晚上村长过来了,还带着上次来的两个人。她知道一准是问大春的事,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村长说:“你不该瞒着。这是包庇。”

“我没瞒着。柏向阳也没跟我说,只说在这待几天,我哪知道?另外,大春我看着也不是惹事的人,这也算包庇?那包庇的太多了。”

“你啊,你!”村长摇摇头,对另外两个人说,“不过这五月倒是真的不知情。她是我们上下柏庄最知理的,要是知道了早就说了。”

两个人都没异议。村长就领着他们走了。

五月回屋捣鼓电脑,她对着说明书一点点地摸索,机子开了,再按照电脑店里工作人员的交代,她开始上网,却没信号。她这才想起没到电信去开通网络,她想明天得到镇上去,不然,放着这电脑听不成戏,人心会急成猫抓似的。

早晨下了雨,五月要出门时觉得这天还真够意思,前几天收稻时天天都是大太阳,这稻子卖了,就下雨了。秋雨比不得春雨,虽然不大,却也有些沁凉。她到了镇上,开通了网络,又准备四处逛逛,给小言买点零食。等她出了镇口往回走时,老远就见柏皮跑着过来了。她一闪身,站在路边上用伞遮住自己。但柏皮已经到了眼前。柏皮喘着气说:“五月,出事了,不好了。”

她一惊,以为秀珍又出事了,赶紧拿开伞,柏皮一边比画一边说:“向阳出事了。”

“向阳?”

“是向阳。刚才向阳公司那边打电话到村里,村长找到我,说向阳出事了,人……”

“人怎么样了?”

“已经走了。”

五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眼前一阵黑。接着就是一片虚幻。柏皮扶着她,说:“赶快回去,村里找了车子,马上进城。”

……

第二天,五月就回到了柏庄,跟随她一道回来的还有柏向阳。柏向阳躺在水晶棺里,静静的,仿佛睡着了般。

守正大爷负责柏向阳的丧事。五月在楼上的床上待着,她大脑木木的,几乎想不起任何的事情,只是一遍一遍地听《小辞店》。其间柏向阳公司的同事过来告诉她:最近柏向阳心烦,前不久因为他第二个相好的丈夫找来,他让大春把人给打伤了。大春伤人后,柏向阳把他送到了柏庄,想暂时避一避。可对方也是有门道的人,事情了不了。柏向阳便想将大春交给公安,并且承诺了进去后再想办法捞回来。可谁想到这大春也是一根筋走到底,坚决不同意,死活要回家去给老娘做生日。柏向阳也是使了阴招才将大春送进了看守所。大春不认账,柏向阳就心虚,于是通过关节找人进了看守所,想找大春再谈谈。结果两人就在看守所里起了争执,据说柏向阳说到大春与五月,话说得难听了些,大春一激动用劲推了柏向阳一下。柏向阳就倒在铁栅栏上,然后……谁会想到大春这么个本分的人会出这事呢?而且柏向阳平时看起来身体好得很,哪成想竟是纸扎的,竟然禁不住一推?唉!柏向阳死了,丢下偌大的公司和后面几百号工人,不知到底该怎么弄呢。

五月说这事你们不要问我,柏向阳公司的事我从来不知道也不问,你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既然回来了,我得让他好好地下葬。毕竟人活一世,死了也就死了,就这一回,得风风光光的,办好,办体面。

守正大爷说:“到底是五月,这上下柏庄难找这样的女人了。”

柏向阳出殡前,大家问五月可还要请些什么人来。五月想了想说:“让人进城,把柏继宗找来!”

电脑里正播着《小辞店》:

未开言止不住珠泪往外,

小女子诉苦情大人细听开怀。

我的家住桑河十字街内,

一家人为吃喝把饭店来开。

奴丈夫从不问生意好坏,

他不问奴店房开是不开,

他不问奴店房油盐小菜,

他不问奴店中缺米少柴,

名分上是夫妻哪有什么恩爱,

对空灶守孤灯好不悲哀……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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