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病呻吟

2014-06-29 10:25俞莉
清明 2014年4期
关键词:警官摄像头老师

俞莉

无病呻吟

俞莉

课前的喧闹随着铃声威严的长响,终于戛然而止。没有人在教室外晃动了,大家都待到自己应该待的位子上。

令人望而生畏的安静!

她迟到了!这可是教学事故!校园里的寂静变成巨大的空气负压,压得她大气不敢出。

……快跑啊!快!步子却那么滞重……

李鹭大喘着气,急醒了,一个鲤鱼打挺,直愣愣地坐起来,由于起得太猛,脑袋眩晕,她不得不用手支撑着床。卧室是昏沉沉的暗淡,分不清楚时辰,仿佛跌进无涯里。摸起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意识慢慢地回转过来了。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现在也不是早上。她没有迟到!!!太好了!

手机时间显示:14点45分。她可以继续安然地昏睡下去。

每到周末,都是李鹭补觉的好日子。由于生物钟的惯性,早上七点不到就醒了。这中午的一觉算是缓解了她一周的困倦。只是,由于睡得太沉,忘记了是周末,被吓到周身发热,又出一身冷汗。

都怪刚才那个破梦!

也奇怪,最近她老做这一类变态的梦。不是上课迟到,就是站讲台上,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领导们突然来袭听推门课,要不就是在一个依稀熟悉的学校里奉命监考,兜来转去,竟找不到教室……

总之,都很吓人。

其实,作为一名有着10年教龄的“老”教师李鹭,对于工作早已驾轻就熟,要说犯那一类低级错误,几乎是没有的事。

当然,险情也有过。印象深的有这么几次:刚来桃花中学时,她还年轻,有一次下午第一节课,她睡过头了——那时怎么瞌睡那么大!醒来离上课只差10分钟,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钟声落定的一刹那,冲进课堂,上气不接下气。

还有一次,她看错了课表,下午第二节课,她以为是第三节。教务主任从图书馆找到正在看报纸的她。还好,主任看她那副惊呆了的充满自责的样子,就没有再批评她了。李鹭很感激当时教务主任的宽容。这以后,她仔细多了。

10年里头犯个把两次小错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学校里哪个老师敢保证自己像瑞士钟表一样,从不走错?

就是机械,偶尔也会出故障。

还有出洋相的呢。

大个子物理老师,有次正起劲地讲着串联并联,发现同学们的目光都齐齐地转移到下方,一低头,原来是裤子拉链没拉上。他的外号从“大”老师变成了“太”老师。

斯文的语文老师,向来字正腔圆,正确得就跟新闻联播一样,可是,某一天,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口误一个接着一个……

严谨的数学老师讲了整整一节课后,发现自己走错了班级,另一个本来应该上这个班课的老师被他理直气壮地赶到隔壁教室了……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回忆起来都是茶余笑资。

来到桃花中学,一晃就是10年。李鹭已经混成教坛一枚老兵了。“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她的老师曾这么教导她,她现在也这么教导自己的学生。不过,李鹭知道自己不是好兵。她不想当元帅。连班主任都当不好,也不想当。她教的是历史。这门课的地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中学最吃香的是语数外,最轻松的是音体美。她介乎中间,这也决定了她不大可能成为万众瞩目的“元帅”。她当过两年班主任,名副其实的“孩子王”,那两年把她累得够呛,她觉得自己不是做班主任的料。那个班很淘,她自嘲自己是动物园里的饲养员。后来当警察的老公找了学校领导,豁免了她班主任的帽子。班主任的好处其实有很多,比如:有一笔数目不小的班主任津贴、评优评先评职称的重要筹码等等,更不消说还有来自学生家长那边的巴结贿赂。尽管如此,主动愿意当班主任的还是少,现在小孩难管呢。那些不想当班主任的,就很羡慕李鹭,有个当警察的老公出头为老婆做主。大家也不好嘀咕啥,李鹭老公作用大。同事们谁的车违个章、犯个规,驾照年检,办户口、港澳通行证之类,遇到麻烦事,都用得着他。故此,李鹭是这么些年来,学校唯一不当班主任的年轻老师。也因此,她无法成为“元帅”。许多跟她年纪相仿的,正逐渐成为学校的中坚力量、骨干班主任。李鹭只是一名普通教师而已。

虽不是元帅,李鹭也不能算是个孬兵。她业务还行,讲课学生爱听,工作也认真尽责,从不违反劳动纪律,对于学校的一些教学活动,如公开课、教研课,也能积极参与。学生的考试成绩在年级排名不俗。要么不做,做就把它做好,这也是李鹭的性格。从小父母要求高,她就像匹被鞭子追赶的小马,只有不停地快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每次学习成绩一下滑,父母的这句紧箍咒就让她浑身发紧。唯恐落在后面是她根深蒂固的潜意识。这个社会永远都是在进!进!进!她又怎么能退呢?

在学校里,不当班主任,就有些不求上进了,她必须在别的方面让人无话可说,让人轻视不得。

10年过去,李鹭早已从一名青涩的初出茅庐的年轻教师成长为一名波澜不惊的“老”教师,她安于自己现在的局面,也从没出过什么令人没面子的纰漏。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竟然连续做一些诸如此类的噩梦。太不可思议了!李鹭不由想起从前。从前有一段时间,她老做高考的梦。梦里,高考卷子写不完,或者,要考数学,那些题目全忘光了……每每从噩梦中醒来,她欣慰地发现,已经不用再高考了。

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平复曾经的噩梦啊!

有一天,李鹭在办公室讲起自己的噩梦,让她惊讶的是,居然得到好几位老师的呼应。原来,大家都做过这样的梦。

想睡也睡不着了,李鹭起床,走到窗子边,将遮得严严实实的米色条纹窗帘拉开,三月的阳光好像在外等候了很久似的,立即争先恐后地扑涌进来。楼下是泼墨般的一重重深绿浅绿,树叶们开始了一年一度的交接仪式。这是岭南春天独有的景象,树们的叶子要到春天才落。一边落一边长,风中飞舞的黄叶,恋恋不舍地在空中盘旋,欲说还休的样子。远处,街边的广玉兰也开花了,玫红、柔白,一朵一朵,巍巍然,俏生生,煞是美艳可爱。

如此大好春光,李鹭把它们关在外面,兀自埋头大睡。还不惜拉起窗帘,制造黑夜的假相,好让自己睡得更香。“是不是老了?早更了?”李鹭心里抱怨道。“早更”这个词,是学校里女老师挂在口边的咒语,40岁的说,30岁的也说。例假不正常,脾气暴躁,都让她们以此为遁词。李鹭对现在的自己很不满意。搁在以前,她啥时躺下都能睡得着。住10层的高楼,宽大的玻璃窗就像一面天然的画框,躺在床上,从画框里能看得见蓝天白云,还有偶尔飞过的雁群。站起来则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景、香港的楼宇和黛色的山峦。低头则是浓密的绿茵、不同季节的花卉……以前,她是可以欣赏着画框进入梦乡的。

而现在,她怕声音,怕光,睡觉必须将门窗关得严实。许警官笑她成了林彪。对于老婆最近的一系列变化,许警官也深有感触。过去,他执行任务,多晚回来,老婆都没意见。现在,只要超过11点不回家,她就关起门,不让他进卧室睡觉。说怕惊扰她的睡眠。而且,不准他发出一点声音。有一次,他回得晚,精神还好,就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却冷不丁李鹭愤怒地睁着熊猫眼从卧室出来,站在了他面前,声讨他,“还要不要人活?你搞这么大声音,我怎么睡得着?明天还要起早打卡!”

许警官乖乖关了电视。虽然在外面威风凛凛,在家里,许警官绝对算得上好老公一枚,他比李鹭大七八岁,处处宠着李鹭。李鹭说一,他不说二,李鹭不想当班主任,他就出头替她摆平。可是,“打卡”的事,他无能为力,一个外人怎好对别单位的规章制度指手画脚呢。

都怪这“打卡”,李鹭现在动不动就把这词儿抬出来吓唬人。

许警官思来想去,李鹭的变化就是从“打卡”开始的。这是桃花中学的一项新举措,吸取的企业管理模式。桃花中学换了新校长,新校长上任一年,搞了不少改革,其中第一项就是在全校实行打卡考勤制。他说,有个别老师工作懈怠,目无组织,纪律涣散,有课则来,无课则走,学生在学校问问题都找不到人。“我们是中学,不是大学,中学老师必须坐班。”其实,过去桃花中学也坐班,只是没这么严,老师们有什么事出去一下,只要不影响上课,也没什么。新校长认为必须制度化,否则不能保证纪律。他规定每天要打四遍卡,早上7点40分之前上班,12点之后下班;下午2点之前上班,5点半以后下班。考勤记录不定期公布,没打卡的按缺勤处理,要扣钱。

这一新举措推行得并不太好,桃花中学的老师们虽没有谁公开反对,但实际上都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抵抗态度。打卡就能衡量工作好坏、效率高低吗?君不见,许多老师白天工作忙不完,回家还在批改作业、备课?那算不算加班?不负责任的老师,即便是待在学校,他也可以上网炒股、看电影、打拖拉机、下棋。怎么能用此来约束老师呢?何况也约束不住啊。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有些老师不来,把卡交给别人代打。你能查得过来?

打卡机放在门口,老师们有时记性也不好,不是上班忘了打,就是下班忘了打。也不排除是故意忘记。领导们就替老师想了补救的招,若忘了打卡,可以去办公室登记一下,说明情况,不算缺勤。久而久之,老师们也就把这事儿当事儿了。进门出门都条件反射似的朝打卡机上刷一下。当然,代打卡现象也存在。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还有人,打了卡,出去办事了,到下班的时候再来刷一下。活人不可能被尿憋死,卡是卡不住他们的。能卡住的就是像李鹭这样胆小的规矩人。

李鹭当然也不喜欢打卡,尽管不打卡的时候,她也从没有无故迟到早退缺席旷工之类的不良记录,但某种意义上,还保留着一份可以偶一为之的自由。比如,出去办个事,偶尔哪个下午没课,逛一下街,也都是可以的。

而现在,她感觉某种权利和自由被收回了。以她的性格,是不喜欢做打破规章制度的事的。那就只有服服帖帖地接受管理啰。

以前早一点迟一点,只要上课不迟到,就没什么要担心的。可现在,她总担心打卡过了时间。办公室不时公布打卡记录,每个人到校、离校时间清清楚楚,精确到秒。你来得早,我比你还早,你下班晚,我比你更晚。上进的老师总有不少。李鹭不想太落后,因此,睡觉就挑剔起来。“打卡”成了阻挡许警官干扰她休息的杀手锏。

许警官有时也很愤然不解,抱怨老婆小题大做,不就是打个卡吗?至于吗?

“我看你心理有毛病,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许警官说。

“呸!你才心理有毛病。”

“有毛病很正常,现代社会,谁心理没毛病?我们警察也有,定期都要给大家上心理卫生课的。”许警官滔滔不绝地说开来。

李鹭听得烦。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很忌讳心理疾病这词。她觉得要是身体毛病还好办一些,吃点药能医得好。心理毛病,那是什么?神经病!广东人叫“漆线”!

学校有个心理咨询室。心理老师小何是学校招来的临聘老师,来了有三年了,专职搞心理咨询,建了心理虹桥。偶尔给学生开一开心理辅导讲座。

李鹭过去从没有留意过那个藏在角落里的心理咨询室。在桃花中学,那间小房子太不起眼了。老师们都按年级组办公。一间大办公室,同一年级的老师坐在一起,便于交流各班情况。年级组之间也不时串串门。比如同学科的老师交流问题,开科组会,交叉出题命题等等。因此说,教师群体之间还是来往密切的。只有小何是独立大队。她单独一个小房间,心理学科是副科中的副科,不用问成绩,不用比分数,老师们一般也都想不起来她。

自从被怀疑自己心理有毛病之后,李鹭有意无意地走过心理咨询室时就忍不住多看两眼了。跟年级办公室的热闹境况不同,小何办公室静悄悄的。她总一个人安静地待在电脑台前,不关世事的样子。李鹭有次走进去,她想跟小何聊聊心理疾病的话题。又觉得这么年轻的女孩,实在不像能解决自己心病的。

李鹭一进去,小何立即客气地站起来。她对老师都很恭敬。

李鹭随口问道,你这里有什么心理方面的杂志吗?

“有啊!”小何转身从后面的柜子里抱出一摞杂志书籍。

《大众心理》《中学生心理漫谈》《教育心理学》……

都是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

“有学生来进行咨询的吗?”李鹭很好奇。

“有啊。”

“真的?学生们一般都有什么心理问题呀?”

“早恋啊,学习压力大啊,与父母关系紧张,和同学关系紧张啦等等……”

李鹭“哦”了一声,她想不到还真有学生会来进行心理咨询。

“他们什么时候过来呢?”总不会上课时来咨询吧?学生的课表都排得满满的,一天九节课,从早读到下午最后一节自习。结束的时候都该下班了。上课是第一位的,没有老师会让学生牺牲学习时间的,反正她的课上从没有学生跑出去。而且,学生们也要面子,他们恐怕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去看心理老师了。

“课间、课后都有学生来的。”小何说道,“上课时间也有学生来啊。班主任那儿一般都有反馈。”

原来是这样!看来不当班主任确实对学生了解少一些。现在学生比自己要大方很多,他们懂得来心理咨询。

李鹭很想问一问关于成人的心理问题,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甚至怕小何看出她有问题,就装作满不在乎地说,“最近在写一篇论文,要用到心理学上的资料,你这儿的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可以啊。”小何答应得很爽快。

李鹭捧着几本杂志离开时,感觉小何在她背后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为了加强教学管理,学校还采取了另一项新举措,就是把每间教室的摄像头打开,以便随时调看课堂动态。这摄像头还是好几年前装的,那时桃花中学刚被设为高考和中考考场。按教育局要求,必须配备摄像监控。不过,除了每学期大考的时候开一下,平时都闲置着。现在领导们想起了它。

有摄像头太方便了,可以解决许多问题。以前怎么竟没有想起来呢?

桃花中学的领导们为了解课堂教学情况,经常深入一线,在各教室间巡查,老师是否迟到,教学是否认真,课堂是否严肃活泼。领导们实地考察。这虽然也有效,起到一定的监督作用。但毕竟有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片段,不知全貌。况且,领导再勤快,腿脚再长,也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跑遍全校的班级。你前楼跑完,后楼老师迟到了,你也不知道。现在,有了摄像头,就一目了然了。谁晚来,谁课堂乱,谁不认真,谁的班级发生问题,都清楚了。

摄像头的好处在于,铁证如山,耍赖不得。过去总有教师,你批评他,他不服,不承认,现在没话说了吧。

领导们也省却了挨个教室巡视的辛苦。当然,领导们也是不怕辛苦的。即便有录像,他们也还是愿意去亲自看一看,走一走。书声琅琅,秩序井然,听着舒心,看着惬意!

双管齐下,教师就不敢懈怠。管理起来可真是立竿见影。

摄像头还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天,初二(8)班教语文的马老师课间去了一下厕所,回来放在讲台上的教参就不见了。马老师大发雷霆,肯定是学生恶作剧藏起来的,找了几个在讲台前玩耍的可疑分子,却死不承认。马老师大喝一声,调录像来看。学生就乖乖认了。

摄像头的威慑作用可见一斑。

学校派一名教务员专门负责看录像,发现问题及时公布。

有一天,摄像头反馈:

初二(10)班自习课,教室没老师。

初二年级长一看教师QQ群里的公布,立马站起来找人。10班自习是由小谢老师看的,他人呢?不在办公室啊。

其他没课的老师也都站起来寻找。小谢老师是很认真负责的老师,怎么会忘了看自习?“我去替他看吧。”10班的英语老师补救道。关键时刻,战友们懂得互相保护。

早有老师跑过去了。回来笑道,“小谢老师在教室呐。”

原来摄像头有盲区,小谢正好站在盲区内,没有照到。

还有一次,摄像头也闹了笑话。班上学生在做作业,一个个头不高的小老师坐在学生位子上,给一位学生讲题。摄像头没认出来。

又有一次,早读课。同学们齐齐地在读书,语文老师叫一名学生在走廊里谈话。摄像头汇报教室没人。

大家就开玩笑,为了保证公正无误,最好教室再多装一个摄像头,把走廊、办公室、厕所连带也都装上。

当然是笑话。

不过,学校倒真是增加了几个摄像头,分别装在电梯、图书馆、阅览室,凡是能想到的场合都尽可能装上了。

摄像头就像眼睛。学校一下子多了无数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其实,李鹭并不惮于眼光。当老师的,如果怕别人看,还站什么讲台。老师就跟演员一样,带有一定的表演性。别人看得越专注,讲得就越带劲。像那些公开课,那么多人盯着,李鹭不也是表演自如吗?

但是那种“看”跟现在这种“看”是有区别的。那是面对面的,能对话、能碰撞的,有温度的,是尊重的目光,是工作,是职业,是有准备的“被看”。而现在,这眼光高高在上,悬在头顶,藏在背后,不打招呼,冰冷无情,甚至带着找茬的恶意。

李鹭不习惯这样的“眼睛”。她感到浑身发热,仿佛被这些无处不在的“目光”灼伤了。

走进教室,她失去了过去那种坦然,讲台后面的天花板拐角处就是摄像头,一想到摄像头正对着她的后脑勺,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注视着,一股愤然冲过脑际。她忍不住一拍桌子,对着下面的学生喊道,“都给我坐好!摄像头照着你们呐!”

这句话竟然起到神奇的效果,几个调皮捣乱、歪坐着、讲废话、打打闹闹的学生一下子收了声,本能地坐正了身体,眺望了一下教室上空的黑家伙。哈哈,原来他们也怕摄像头!摄像头够威够猛!

控制课堂纪律是初中老师必须具备的本领。纪律不好,无法保证教学效果。摄像头可以辅助老师起到戒严的作用。

不过,孩子们健忘,端坐了没两分钟,一会儿又放松起来。

李鹭却做不到像孩子们那样能忽略摄像头,那么放松。她担心忘词,担心不小心说错了话,担心课堂出乱子,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被无情的摄像头拍下……

总之,她不像过去上课那么自在了。

不仅课上如此,课下,她也变得不像从前。

走在电梯里,她本能地会背对摄像头。坐在办公室电脑前,正干着某事,突然会悚然一惊,怕自己有什么不妥举动被摄了下来。其实办公室内并没有摄像头。摄像头装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担心皱眉毛、挖耳朵等任何不雅小动作落在那无情的机器眼里,就好像赤身裸体没穿衣服一样。有时,办公室静悄悄的,她备着课,突然会猛一恍惚,以为自己误了上课。其实,那一节不是她的课。回过神来才松口气。

李鹭觉得自己确实是出了毛病。

也许是刚开始吧,等过段时间适应了打卡,适应了摄像头,就好了。李鹭这么安慰自己。

三月刚过完,李鹭又临时增加了一个班的课。由于同年级教历史的赵老师肾结石动手术,要请两个月的假,她的课被分摊到李鹭和另一名老师身上。

李鹭原来带3个班,一周12节课,现在变成了16节。12节课是一个主科老师的满课时量,16节就超负荷了。给中学生上课,不仅是脑力劳动,同时也是一项体力活。口干舌燥,还要和学生斗智斗勇。十三四岁的孩子,青春期,精力旺盛,好动难管。不比成人,你只管讲课就行了。李鹭个头1米60,体重92斤,林黛玉似的瘦弱身材,肺活量有限,平时说话都轻声细气的。经这么些年锻炼下来,这纤细的身形爆出的能量也大为长进。许警官有次来学校,在门外旁听到妻子的讲课,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丫嗓门这么大!李鹭开玩笑道,“这下知道了吧?以后别惹我,否则我河东狮吼,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嗓子是靠着不定期的消炎药、金嗓子喉宝维护下来的。每学期开学,李鹭都要犯一次咽炎,现在这嗓子还没好,又加课了。真是雪上加霜啊!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学校不可能临时再招聘老师,只能分摊任务。李鹭年轻,又没孩子,责无旁贷。

李鹭很想拒绝,自己状态不好,嗓子疼倒是其次,主要是精神不济,睡不好。但是,这理由怎么说得出口呢?说出来就是矫情。除非你得的是赵老师那样看得见的病。

只好接了。

新接手的这个班是初二(4)班。也是一个很活跃的班。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李鹭第一天进教室,就有学生故意高声朗诵了这句诗,然后兴奋地观看李鹭的反应。他们鬼得很,知道李鹭的名字里有个“鹭”字,逗着玩儿呢。

“不错嘛!很有才啊!”李鹭说,“接下来的诗句呢?”

没人应答。李鹭自己背了出来。不知是被李鹭的出口成诗,还是她严肃的不苟言笑的气度镇住,学生们突然很安静很安静。他们齐齐地盯着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李鹭一时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她过去不是这么不开笑脸板着面孔的。她不能把厌倦的情绪带到课堂上来,即便今天已经上了3节课了,她还必须保持新鲜的激情和正常的状态。摄像头在背后呢。

“有什么情况跟我反映啊。谁不听话,捣乱,你告诉我,我来修理他。”4班的班主任陈老师说。陈老师是四十来岁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了。管班很有一套,铁腕人物。特别善于抓成绩,他们这个班长期综合排名年级第一。每个科任老师上他们班都有压力,若不能把这一科带到平均分第一,仿佛就对不住他。赵老师这个班上学期期末历史排名首次低于李鹭的2班。陈老师嘴上不说,心里颇有嘀咕。现在她病了,正好把李鹭要过来。

“还好啦!没啥大问题。”李鹭道,就是有个女生很怪。李鹭一来就发现了她。一个人坐在后门边。

“噢!那个女生你别管她。她脑子有问题。”

“脑子有问题?弱智?”

“一时说不清,等有空再详细跟你说。”陈老师急于忙手头的活,给李鹭卖了关子。

桃花中学是普通中学,生源一般,由于前两年中考有些落后,好生源流失不少。这两年每届还有极个别的问题孩子,如多动症的,弱智的。

那个女生好像不属于这两类。她并不多动,每节课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面。4班和其他班一样,现在的桌位都是6个人一组。学校搞课改,采用小组合作学习模式。围在一起便于讨论,交流,互相帮助。而那个女生一个人孤零零地排除在外。李鹭很有些同情。当别人围在一起讨论问题时,李鹭就走到那女孩身边,跟她说话,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孩给了李鹭一个眼白,自顾自在一本练习簿上画小人。

下了课,别的学生过来提醒李鹭,老师,你别管她了,她不跟人玩的。

这个女孩到底怎么了?怎么老师和学生都劝她别管。李鹭很是纳闷。

看上去又不像弱智。她的各种反应很正常,有时眼神还很狡黠。

陈老师说,“她小时候出过车祸,脑子受了点伤,跟常人不太一样。你不用太理她,理她就麻烦了,要整出许多事情来。”这个女孩可没少给他们班惹麻烦。

李鹭想象不到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怎么会惹麻烦。她一个人坐那儿,似乎谁也不搭理。她会惹什么麻烦呢?

不过,跟这个名叫梅梅的女孩交流了几次之后,李鹭有些明白陈老师所言不虚了。

梅梅并不是完全不开口的,她自从发现李鹭对她感兴趣后,便主动找李鹭聊天了。她会在李鹭下课的时候,追上来,跟她一起走,然后嘴呱呱地说个不停。她说,老家在海南,住在海边,她喜欢在海里游泳,能游很远。她还会唱歌跳舞,以前参加过三亚的健美小姐比赛,她被选为最上镜小姐。现在每天晚上也都有学舞蹈,还参加节目表演。有一天晚上练到12点,不敢回家,是一个男生送她回去的。

李鹭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你12点回家妈妈不着急,不管吗?

我妈妈出差去了。梅梅答得飞快。

你妈妈对你好吧?李鹭问。

梅梅面带笑容说,很好,妈妈很爱她,爸爸也很爱她,妈妈还叫她为爱丽丝小宝贝。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孩。

这个幸福的女孩有一次提出一个让李鹭哭笑不得的要求。

“李老师,你收我当干女儿吧。我听说你还没小孩。”

“可是,你有妈妈啊。”

“我妈妈太忙了,她在大公司当财务老总,没时间管我。”梅梅认真地说。

“你别听她瞎扯。她哪里学什么舞蹈。她妈妈也不是什么财务老总,开家长会都穿工服来的,在白州区某个加工厂打工,经常晚上上夜班,就把她一人反锁在家里。”陈老师说道,“这孩子没一句真话。”

不过,她倒确实是从海南那边转来的。陈老师补充道。

竟有这回事!李鹭觉得不可思议。这孩子的毛病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毛病。

李鹭几乎成了梅梅的追随对象。她告诉李鹭,她家马上要搬了,因为她家楼上的住户老往她家扔东西,她家准备离开那儿。

“那你要转学吗?”

“不转学,就搬到帝豪景苑来。”帝豪景苑是这一片区最高档的楼盘,欧洲风格的建筑,私家水域,住的都是豪门,爆发户。

李鹭相信这一定又是谎话。

有一天,李鹭从别的班下课刚回办公室,突然见两名警察过来,找陈老师。

“出啥事了?”李鹭吓一跳。后来才搞清楚,是梅梅打了110报警,说班上有学生跳楼了。警察火速赶来。结果被骗了。大家都被她耍了。

怪不得陈老师说梅梅惹的麻烦不少。李鹭算是亲眼见识了。

“随便拨打110是违法的,要接受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处罚,严重的可以拘留。”许警官说。

“你说她傻?她可一点不傻。打110为了让人不怀疑到自己,用过期的手机拨紧急号码。”李鹭深为佩服道。

“那怎么还说她脑子有病?”

“不知道,反正这孩子确实与众不同,是有问题的。”

“有问题应该去治疗啊。怎么还能到校?搞得鸡犬不宁。我们国家本来就警力有限,还被一个毛孩子耍!”

“这事儿她家长也不管,未成年人,学校总不能不让她来上学吧?”

陈老师说她父母是离婚的。父亲永远联系不上,母亲则一接电话就哭。

李鹭不由想起梅梅以前跟她说的话,说爸爸妈妈很爱她,她是最幸福的女孩。心里怪怪的,说不出个滋味。

“这孩子你说好笑不好笑?还要认我为干妈呢。”

“收这么个有病的干女儿?!我们赶紧自己造一个吧!”

夫妻俩说着闲话,许警官不无期待地摸摸李鹭平坦的小腹。

是该要了。结婚头两年,李鹭以事业为重,打掉了一胎。后来决定要孩子了,却一直迟迟怀不上。当初不当班主任的理由之一便是准备怀孕生孩子。结果准备了这么久,肚子却一点动静没有。

这差不多已成了李鹭的一块心病。许警官很少提,因为一提,李鹭就情绪低落。

但今天,他情不自禁地又提了。都四十岁的人了,他做梦都想升级当爸爸了!

李鹭翻了身,将脊背对着丈夫。她何尝不想要孩子,尤其现在。她多么想借着生孩子,名正言顺地休产假。太累了,太累了!她想好好休息。看到楼下不上班的少妇们,抱着孩子,晒太阳,聊天,逗孩子玩。她羡慕不已。不用赶时间,不用打卡,不用跟学生废那么多口舌,不用排名,不用明争暗斗,不用被领导管来管去,不用被摄像头拍摄……

“你让我辞职,我就在家生孩子,相夫教子。”

“瞧你,说什么疯话。”许警官道,“人民教师,多光荣啊!人家都羡慕我有这么个老婆呢。”

许警官说的是实话。当然,若有条件,他倒也可以做到让老婆在家当太太。那就是,他自己可以挣到足够多的钱。而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警官,又不是富二代、官二代。他和李鹭在深圳白手起家,买了这80平米的房,每月按揭5000元,道道地地的房奴。靠他一个人,啥时还得清?李鹭真是太娇气了,老说当老师累,老师有他们警察累吗?总与危险麻烦打交道,别人放假他们上班,越是节日越紧张,突发任务还层出不穷。这不,前段时间持续多日的安保工作,他天天待在外面执行任务,家都回不了。头靠着墙,站着都能睡得着。哪像李鹭,躺在舒适的席梦思上,还说睡不好。真是娇气十足。况且,一年还有两个长假,不上班都有工资拿。多好!

“赶明儿我去同仁堂看看。”听一个同事介绍里面一个老中医,据说医治不孕有奇招。

“哪有什么毛病,是耕耘太少了。你天天不让碰,哪能生出孩子?”许警官抱怨道。

“唉,现在环境不好,食物都可疑。你爱喝台湾奶茶,听说,都有塑化剂的,影响生育功能。”

“你倒还反咬一口了?我有问题!那我们之前不是打掉一个!”许警官拉下脸来。

李鹭知道,丈夫对这事耿耿于怀。她也后悔,当初没要。那孩子要是在的话,现在也该上小学了。

可是,就算去找医生看,李鹭还是觉得现在时机不好。她身体不在状态,精神心理似乎都有点亚健康。要生就得生个健康的宝宝!不能像梅梅那样的。

年龄不饶人。已经三十好几了,想到这一点,李鹭一时更加烦闷起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许警官是他们家独苗,上面两个姐姐。可想而知,传宗接代的任务多重大。而他,当初竟然为她放弃了。

李鹭想着想着,有些内疚。她过去不怎么反省这事儿。

也许是应该多耕耘的。然而,不知为什么,她现在了无“性”趣。

李鹭决定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哪怕是尽为妻之责,也不该因为“打卡”、“失眠”这些原因将丈夫拒之门外。

然而,事情总是左着性子来。李鹭下决心改变自己,接纳丈夫。可是许警官却比以前更加忙碌起来。经常外出多少天都不回来。一打电话就说在外面执行任务。他最近被抽调到关外了。

搁过去,李鹭落得自在,睡觉不受干扰。可现在,他不回来,不打扰她,反而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把人生该想到的问题都想了个遍,最后落实到许警官身上来。她开始思索他的可疑之处。为什么执行任务就不回家?哪有那么多任务要执行?他不回来,那么理直气壮,简直成了家常便饭。难道这个家对他再没吸引力了?

“不会是外面养了小蜜吧?”这念头一起,就像小火星遇着柴火一样一下子燃烧起来。他说要孩子,却又不回家,到哪儿去要?哄我的,说不定早在外面有了!我这好失眠,恰好给了他绝好的借口和机会。

李鹭睡不住了,爬起来,准备这就给丈夫打电话过去。

“天呐,你还没睡觉?你看看都几点了?”那边传来许警官瓮声瓮气睡意朦胧的声音。

李鹭抬眼看了下卧室里的小电子钟,指向2点。

“我刚睡下,今天我们那片区工厂又有人跳楼,一直搞到很晚。你又把我吵醒。”许警官不满地咕哝。

李鹭挂了电话,又有些后悔。怎么这么冲动,自己睡不好,去捣乱丈夫。

不过,许警官是个靠床就能睡着的人,不怕打扰的。这么一想,李鹭好受一点。可是,她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像头困兽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朦胧睡去。闹钟又响了,李鹭脑袋沉重地爬起来。还得打卡,还得上班!不要迟到了。

今天又是四节课。

上午两节课上完,李鹭去饮水机上接了杯热水,坐下来歇口气,慢慢地饮着。眼睛干涩,脑袋沉重。李鹭觉得自己在迅速老去。几个女同事在议论一个提前退休的前同事,那么大年纪,最近离婚了,原来,她老公在外面包了二奶,小孩都偷偷养了几岁了。大家唏嘘不已。有说,以前还经常看见她和老公手拉手在散步,以为很恩爱。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太不可思议啊!

李鹭心里咯噔一下,想到昨晚的怀疑。自己的顾虑那么快就被丈夫一句话打消了。是不是自己也太傻了?哪个作案的人不会撒谎呢?别忘了,丈夫是干什么的!

同事在开玩笑八卦,谈着怎么对付老公。有一个说,现在街上有一种针孔摄像头很好用,可以偷偷放老公车里。还有一种功能手机,可以准确定下老公说话方位。

李鹭感到匪夷所思,脑仁儿生疼。

“李鹭,你怎么啦?生病了?气色很不好哦。”有个素来爱管闲事的女老师走到李鹭身边问道。她这一问,引得别人都过来看。

李鹭不自然地笑笑,说:“没有啊。上课累了。”

“瞧你,脸色黄黄的,黑眼圈这么重,是不是没睡好?”

“是的耶,李鹭你最近很憔悴哦。”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关怀着,都过来瞧瞧她的脸。

李鹭心烦意乱,她不喜欢自己成为这些目光的焦点,好像自己脸上的雀斑、黄褐斑、皱纹、眼袋都被放大了,让她好不自在。

端起茶杯,李鹭猛地起身,将众人抛下,径直再次走到饮水机边接水。这举动有些不识相。围拢来的人都无趣地散了去。她知道,背后有目光在诧异,她仿佛还听到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师吐了句“有病!”

的确,她过去不是这样的,和同事相处都极好脾气。太反常啦!

李鹭知道她已经引起大家的好奇。越不想被关注,越被关注。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啊!

下午三节课后,学校召开例行的教职工大会。

后排的位子总被最先占去。尽管领导们再三强调,往前坐。但大家总是心照不宣地抢后排。许多老师手里都带着点私活,改试卷的,做习题的,看书的,以及玩手机的。这些动作只有在后面才能做得坦然做得安全。离主席台越近,自由越少。来得晚的人只好往前排坐,一层层递进。前后也不过几分钟,会议厅就填满了。大家现在都不敢迟到。校领导最看重纪律,说好5点开会,总有人拖个几分钟。多次强调,还是有人不改。老师都这么无组织无纪律,又怎么能以身作则,教育学生呢?校长动怒,下令从现在起,发两张签到表,准点之前到的一张,来晚了的人另一张。

这一措施确实克服了教师们的懒散拖拉作风。基本大家都能准时。谁也不想上黑名单。偶尔晚了一点的,都是在班级处理事情的老师,年级长代为声明。

李鹭掐好了时间来的,挑了个倒数第三排最边边的位子坐下来。根据经验,不能坐得太后,那样反而弄巧成拙,有可能被主席台上的二把手叫到前面去坐。她这个位子,没那么显眼。过去她是无所谓的,前面后面都不计较,而现在,她总是尽可能找到最边缘的位子,越角落越好,最好能缩到别人看不见。

会议上校长做工作形势报告,传达教育局精神,校长说“中考、高考是民生工程”,要不遗余力地去抓。上学期的统考成绩出来,排名公布了,桃花中学位居中游。大家要有危机意识,学校搞不好,影响声誉,影响生源,更重要的是影响我们自己的岗位。某小学因为办学质量下滑,生源减少,学校萎缩,不得不裁员、减岗,教学能力差的,必须再培训……

麦克风下,校长的声音铿锵有力,这样的紧箍咒是每会必念的。有鼾声从旁边冒出来,她隔壁教体育的黄老师居然睡着了,头不知不觉地歪在椅背上。李鹭好生羡慕,这人真是好睡眠,这种情况也能睡得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是体育老师好!他们在户外上课,不用考试排名,也不用担心被摄像头监控,真乃学校最自由的学科啊!

校长谈到最后,又强调了一下校风校纪。肯定了这段时间以来,学校所取得的成绩,从考勤记录和录像监控来看,老师们都非常敬业。但是,校长话锋一转,说,有个别老师,依然老毛病不改,依然有课则来,没课就见不到人,却照样打了卡。还有个别老师的课堂,学生上课大面积睡觉,这样的课是怎么上的?……

体育老师好像被人拍了一巴掌似的,突然醒过来,鼾声戛然而止。他自嘲地对李鹭笑笑,“老了,打瞌睡了。”李鹭还以为他是被校长“个别人”的讲话吓醒的呢。谁知他压根儿就没听见,依然无所谓地跟李鹭调笑着。典型的老油条做派。

作为一个体育老师,四十几岁确实有点儿老。他原来是排球高手,现在跳几跳都气喘。也算桃花中学的元老。校长的讲话吓不到这类人。

李鹭很怕这边引起注意,不怎么搭理他。体育老师就玩起手机来,传了个信息给李鹭。

“一个老男人衰退的标志:眼前的事记不住,以前的事忘不了;躺下睡不着,坐着打瞌睡;看书越来越远,撒尿越来越近;上面有想法,下面没办法。”

难怪叫“黄”老师!

李鹭不动声色,没有理会。她没有心情理会。校长还在例举“个别”现象。不知为什么,她总疑心自己就是校长所讲的“个别”人之列。她的课堂,也偶尔有学生打瞌睡的,当然不是大面积,而是极个别。也有捣乱下位、回头讲小话的。这些小毛病是不是都落在了摄像头无情的眼里?

一时如芒刺在身,尽管是缩在角落里,李鹭还是觉得仿佛置身于800瓦的白炽灯下,被照得雪亮。

李鹭的睡眠问题日趋严重,每天晚上睡觉对她来说,成为难以办到却又非办不可的大业,越是害怕,越睡不着。什么方法都使尽了:一遍又一遍地数羊;想象在一望无际的绿草地上打马奔驰;在碧波万顷的大海里扬帆;练习呼吸;把喷香的苹果放在床头……统统都没有用。头脑里顽固地浮现出的是摄像头、打卡机、办公室、校长、同事和学生的脸。想得实在太倦了,进入迷糊状态,似乎睡着了,又做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梦里她知道自己其实是醒着的。

尽管睡不好,她白天依然能起早打卡,站着上课,一天差不多三四节课。整个人仿佛打了鸡血似的。不过,有时上课上得好好的,会突然忘词,不知讲到哪里,还会说错话,大约错得离奇,学生们一起抬头看她,这些诧异的目光,令李鹭一时心惊肉跳,她本能地抬起手摸摸脑袋,似乎要回避前面学生的目光和后面摄像头的拍摄。

现在的李鹭不敢照镜子,她脸色憔悴,发黄发暗,一起床,枕边都是落发,如秋天枯草,触目惊心。

“你快去看看中医吧!调理调理,跟学校请几天病假。”许警官严肃地劝诫李鹭。虽然外面还是忙,但老婆不能不管。有天晚上,李鹭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哭,把他吓坏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不要我了?我难看,有病,还不生孩子……”

许警官找人代班,赶回了家。李鹭哭得他衣襟上眼泪鼻涕一大把。

许警官哄了半天。劝她去看医生。

李鹭拼命摇头。她这算什么病呢?校长在大会上表扬那些发烧生病的老师白天坚持上班,晚上去打吊针,还有一个班主任做了人流,一天也没休息就来上班,她怎么能那么落后呢?即便开了口,她的课谁来上?她们这一科,现在已经少了个老师,再不上课,这么多空缺谁来填补?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老师都是满负荷的。她要是因为睡不好,请病假,那不把人笑死?

除非辞职。李鹭又一次萌生此念。她曾经是多么喜爱教书这个职业啊!孩子们天真信赖崇拜的目光曾让她多么自豪、满足……怎么会变得厌倦?

辞职就没有压力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担子都落到丈夫身上,他又怎么扛?

“我要你天天晚上回来陪我。”李鹭哭停了,向丈夫提出要求。

许警官掏了根烟,坐下来抽。

这阵子巨忙,他们的压力是李鹭想象不到的。关外治安不好,最近那个片区的代工厂又连续发生多起跳楼事件,引起各方高度重视。他作为骨干力量被抽调过去,协助侦破调查。

这些天一直进驻在那个厂调研。虽说是自杀,但厂方有没有问题,在管理上是否存在过失,都需要了解。

这个厂条件非常好,工资比一般的小企业、老板厂都高,还有保险,崭新的集体宿舍大楼,衣服都有阿姨统一用洗衣机清洗。每年招聘时,人都挤破头。

但也不知中了啥邪,就是这个厂,最近个把月期间连续多名员工玩跳楼,像在搞一场令人惊恐的行为艺术表演。

那天为案子的事吃饭,碰到一个卧底的记者。那记者说,他一个老乡在这里上班,说了些鲜为人知的内幕,说这个厂的保安很厉害,会打人。拉长也很狠,干活的时候,就在后面盯着,出错了就挨骂,还扣钱。吃饭的时间都有规定,上厕所要拿牌,不能超时。每天在固定的位置上做固定的活,目不能斜视,流水线操作。下了班也无处可去,因为这儿都是厂区,没什么好玩的地方。最主要的是没有伴。大家都来自各地,互不认识。厂外有个免费的跳舞广场,也有一些员工在里面找到对象恋爱,但基本上都好不长。估计跳楼的就有为情所困而死的。

怎么没有伴?同事不能做伴?同一宿舍的人不能做伴?许警官好奇。

嗨,你有所不知,他们上班不像你们公务员坐办公室的,这么自由。他们那只管埋头干活,不能彼此说话的。交头接耳是违规。即便同一房间,也可能互相不熟悉呢。因为你上班的时候,别人休息,你回来睡觉,别人又上班去了。说起来是集体宿舍,大家没什么机会交流。

那记者还举到一个例子,曾经有个女生宿舍,一个女孩死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这事儿被压下去了。不像这跳楼,太多了,压不住……

许警官这段时间都在那边。所里的事务也多如牛毛,打劫的、被盗的、打架斗殴、吸毒闹事,他手下的几个小伙子24小时值班,连轴转。他真是分身乏术。李鹭还来添乱,他哪里能做到天天晚上回家呢?

等忙完这阵子,我请个公休假,我们五一黄金周出去玩玩,如何?许警官安慰道。

李鹭嘴一撇,这话等于没说,哪个假期他不是忙得团团转,还有工夫陪她?

唉!谁也帮不了她!谁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李鹭那一天很失态。她在4班讲习题,刚刚进行过一次月考,4班考得不太好。平均分比她自己的那几个班都低。陈老师看了成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李老师可不能偏心哦。要把咱们4班一样看待啊!赵老师一时半会儿来不了,4班就是你的啊!”李鹭听得出陈老师话里有话,心里不爽。凭良心说,她根本没有偏心,如果说有,那也是更偏4班。因为众所周知,陈老师最在乎成绩。可是,重视并不代表一定会考好。前面的内容不是她教的,又有个磨合过程,况且,那个梅梅,一个人就能拉下全班平均分一分多。当然,这理由是不好说的,因为别的科目他们班平均分高啊。

李鹭带着愤懑走进4班教室。或许真有个先入为主,她开始接手这个班时感觉就不好,还记得上第一堂课,学生故意拿她的名字搞事。李鹭觉得他们不像她自己那几个班那么顺手。

这节课分析试卷。还没开讲,就有学生拿着试卷上来,争分数,说,怎么我和他答得一样,他扣1分,我扣3分?李鹭看了一下,指出,你这儿漏了个名称,没看到吗?

“切——”那学生拖着长音不满地转过身去了,嘴里还嘀咕着什么。

又有个学生上来,说老师分数加错了,少算了10分。

李鹭仔细一看,这个确实算错了。每次改试卷都会出现这种统分误差情况。一般大考时,教务主任都强调得厉害,小考就算了。但4班的学生仿佛是继承了班主任的衣钵,对分数斤斤计较。

李鹭给他改了回来。心里也怪自己。她平时很少出这样的差错的,怎么连分数都算不准了?

开始讲试卷了。讲习题是最累的。她今天已经上了两节课,口干舌燥,偏有几个孩子还不懂事,拿着试卷回头讲话。李鹭点了那学生名。那学生解释说,在对答案。李鹭生气道,我不是在给你们对答案吗?你现在不听,到时又出错。那学生白了李鹭一眼,虽然没再反驳,但那个眼白令李鹭很不舒服。她感觉到这个班学生对她有排斥。

接下来,课讲到一半,有两个学生居然趴桌上睡着了,还有个女生用桌前的小书架当起屏风,对着小镜子开始梳起头来。这简直是对她劳动的最大漠视!陈老师要成绩,也不想想,这样的孩子,怎么能出成绩?是可忍,孰不可忍!李鹭走下台,将那两个进入梦乡的孩子拉醒,有一个口边还挂着口水。全班同学见此都开心得大笑起来。那个梳头的女孩成为今天的主角。李鹭说,你不要一叶障目,以为放个书架老师就看不见。女生无动于衷,仿佛老师说的是别人。李鹭让她把小镜子收起来,女孩还是没动。李鹭一时气急,冲过去,要没收小镜子,那女生飞快地收起来,怎么也不肯交上来。李鹭说,你不交,我们今天就不上课了!僵持了漫长的一分钟,那女生乖乖地交了。李鹭背转身上讲台时,听到后面小声的一句嘀咕,“更年期!”因为全班都很安静,这声音轻微的三个字,依然像炸雷一样,响彻开来。李鹭听到了,全班同学都听到了。一时,学生们更静了,仿佛等着暴风雨来临。

但是,预期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来临,而是突兀地停息了。李鹭摆了一下手,继续讲课。只是她的一双腿,在讲台后面剧烈地抖动着。她想,这一切,摄像头都看到了吧?摄像头终于没有空无所获了。它们忠实而尽责地窥下一切。也许领导会来找她谈话,也许大会上又会不点名地批评“个别人”课堂上出现的异常。

那一节课结束,李鹭几乎狼狈而逃。梅梅照例跟在她身后,追着她。但李鹭没有工夫再听她胡扯。

李鹭觉得全世界都在嗤笑她。

“更年期!更年期!……”

那么她可以退休了,不干了……她才34,她已经老了!更年期了!

不干了,不干了……

李鹭咒语般,在心里狂念叨着。

也不知是上帝还是魔鬼听到她的心声,他们终于让李鹭如了愿。

在一次课堂惊心动魄的昏厥之后,李鹭被120急救送到了医院。经诊断,是过度劳累诱发的急性美尼尔综合征。

必须卧床休息。医生开了些调养的中药。

李鹭不吃不动在床上如木乃伊一样整整躺了两天。许警官也请了假,回家照料她。

第三天,李鹭好一些了,能下床了。她让许警官上班去,她没事了。许警官说,要不要把妈妈从老家叫来,照顾她?

李鹭说,不用。她一个人可以。

李鹭奇迹般地发现,她居然又能不费事地安然入睡了。她睡得那么沉,仿佛把曾经亏欠的觉都一股脑儿补了回来。

上午10点多的光景,她下楼,去小区后山上散步。医生说上午的阳光对她的健康有好处。后山方圆几公里,说是山,其实海拔低得很,不过几个土丘而已。有许多树木,芒果、荔枝、龙眼、菠萝蜜,以及其他不知名字的植物。一进山,芬芳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久违了!

还有许多鸟儿,在此聚集,叽叽喳喳,开大会一样,热闹非凡。人来了,也不妨碍它们。倒是有时候,它们仿佛得到密令,突然一起扑棱棱展翅高飞,将行人吓一跳。

李鹭看呆了。

山上都是些老人,有的带着狗出来遛;有的带着收音机,一路听广播。很少有像她这个年纪的妇女。

迎面走来一个拄拐杖的小老头,个子还没有李鹭高,但身板很直,神情严肃,虽然面皮都塌了下来,却被一股子气提着,不肯松懈。眼睛小到几乎看不见缝。他走到李鹭面前,停下,把手腕伸一伸,说,“对不起,请问,现在几点钟了?”李鹭看了下表,告诉他10点半了。那小老头问完,立即大步流星地走开去。他比一般的老头走得快,好像在赶路。也许是一种锻炼方式吧,许多人喜欢快走的。但李鹭又有些好奇,这小老头问时间,急着赶路,是回去带孩子?还是烧饭?还是有客人来?

在走第二圈的时候,李鹭再次见到这个小老头,他正停下来,问另一个走过他身边的人,几点钟。真好玩!在接下来的几天散步时间,李鹭都能见到这个小老头,而他也总是隔段时间就急冲冲地问人几点钟。

哈哈,他怎么这么在意掌握时间啊!他曾经是做什么职业的?领导?工人?老师?计时员?列车调度员?还是……

他如此需要掌控时间,他要急着干什么?看他那一圈又一圈散步,并不像要干什么呀,他不停地问别人时间,仅仅是他想获得时间的信息?那他为什么不戴手表?时间对一个退了休的老人而言,又有何意义?

李鹭不禁猜测着,这老头是不是个偏执狂。

又有一天,李鹭在山上照例散步,居然碰见梅梅,她和另一个男孩一起在山上游荡。

“你们没有上课?怎么在这里?”李鹭惊奇地问道。

“今天期中考试,我们考完了,就先出来玩一会儿。”梅梅说道。

那个男孩傻傻地笑着。

李鹭认识他,是8班的一个轻微脑瘫儿。他们俩倒搞到一起了。

“我们在一个考场的。”梅梅仿佛知道李鹭心里的疑问似的,赶紧说道。

李鹭点点头。桃花中学的考场都是按年级名次排下来的,从最好到最差,一路排下来。这么排的目的,一是防止作弊,差生抄好生,二是促进竞争,你追我赶。梅梅和那个傻男生毫无疑问排到最末考场。

他俩做不出来,提前交卷了。两个人一起跑到山上,兴高采烈。

“李老师,你跟我们一起采花吧。你看,他帮我采了许多了。”

李鹭瞧见那男孩手里的一捧紫色小野花。

原来这草地里有不少无名的小野花,李鹭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跟他们一起采集起来。

“李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们上课?”

“李老师请多保重啊!”

……

生病期间,李鹭把手机都关了,当她再次打开时,发现里面蹦出这么多学生发来的信息,一下子热泪盈眶。

10天后,李鹭回到学校。她还是教原来的那几个班。4班由初三的一个老师兼任,据说也是陈老师要求的,考虑到李鹭身体不佳。李鹭想,这倒是个合理的借口。

学生见到她,很亲热,仿佛她离开了好久。他们的天真,让李鹭感动。

梅梅找到她办公室,问,怎么不教他们班了。

李鹭回答不上来。

其他还是老样子。经过心理咨询室时,她发现,小何老师不在了,里面坐着另一个陌生的男孩子,二十多岁。

一打听,说,你怎么不知道,你生病前小何就走了。她在这里待了三年多,一直调不进来,早想走了。

那她去哪儿了?有地方要她吗?

不太清楚,据说,她想在家先歇一歇,压力大,除了工作问题难以解决外,整天接收的是负面糟糕的情绪,不想做了。

李鹭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生了一场病后,李鹭的失眠症自动痊愈了。每天准时6点半醒来。生物钟也被修理好了。看来是适应了。

一大早,她出门,看见门口保安正埋头打瞌睡。按照规定这可是失职行为。保安打瞌睡,怎么能当好保安呢?万一坏蛋进来了,失了窃,怎么办?

不过,李鹭并没有像有些业主那样投诉怪罪:他们一个月交那么多管理费,难道养着睡觉的人?

她知道,这些保安蛮辛苦的,物业公司裁员了,说是管理成本太大,入不敷出,原来三班倒,换成两班。一个人每天要做12小时。半夜三点上班,到第二天下午三点。这些年轻人,哪能承受得住?

这两天在家不上班,她和保安聊天知道的。比起他们,李鹭觉得自己幸运多了。

清晨的空气很好,路上行走着一个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孩。他们是这个城市起得最早的一群人。

李鹭快步走进学校,机械地在打卡机上刷了一下,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

梅梅又闹事了。她有天趁同学放学后,偷偷蒙了块小黑绸在摄像头上。陈老师气急败坏,发誓一定要在初三中考前,将这粒老鼠屎清理走。

“你干吗要那样做呢?”下课的时候,李鹭问又黏在身边的梅梅。

“为了你呀!老师,你不是最讨厌摄像头吗?”

李鹭顿时浑身一紧,像遭了雷击。这是什么小孩呀!

李鹭以为自己痊愈了。现在她怕梅梅的眼睛更甚于摄像头,她觉得全校只有一个人发现了她的秘密,那就是梅梅。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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