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橡皮
我是一棵树,生长在一处无人问津的丘陵上,已有六百多年。
六百年间,我热爱这个世界,热爱可以四处扎根的土地,长得高大且健壮。我知道自然温暖而严厉,任何生长困境都给我带来很多艰难,但同时也激发了我体内的潜能,让我获得了某些特殊能力。我知道,自己依旧只是一棵树。而有些生物却不这样想,它们在自然的眷顾下不断膨胀,渐渐走向了得意忘形的深渊。这些生物,它们自称为人类。
在我五十二岁那年,离我三十里之外出现了这片地区的第一个村庄,据说那是为了逃避战争才形成的。他们看起来并不可怕,但是他们手中的工具却令其他生物胆寒。野兽死在他们手中,树木倒在他们脚下,他们成了自然界的主宰。
我开始见证同类的非正常死亡,它们的尸体被建成了人类的居所,枝叶化成人类炉灶里的火焰和灰烬。我最终避开了人类招来的死神,也许是因为我生长在丘陵的最高地带,陡峭让我幸免于难。
除了进化,我别无选择!我必须产生有效的自我保护能力。大约三百多年后,在自然的协助下,我达到了目的。此时,人类的子孙已经被自然更换了十几代。我突然明白,自然在给你更多力量的时候,也许就不会再给你更多的寿命。
尽管短寿,但人类的繁殖能力却很强盛,此时这个村庄已经变成了一座城市。面对人类的扩张,我总是忧心忡忡。他们对自然里的一切都可以予取予夺,无所顾忌,但反过来,一次洪水就能让他们家破人亡,脆弱的时候他们就会盲目求饶。
人类让我记忆深刻的一次行为,发生在我三百多岁的某一年。那时人类的村庄已经初具规模,群居生活给他们带来了许多方便也带来了灾难,如瘟疫。那一年,当死亡笼罩村庄时,他们害怕了。那些得了瘟疫的人被送上了山区和丘陵,一时间,死人和将死的人堆满了我的周围。自然最终容纳了他们,我也是,我尽力吸收雨露和大地的养分,并在体内形成有利于对抗疾病的物质,以气体或液体的方式释放出来,让依靠在我周围的病人充分吸收。有些人逐渐恢复了健康的肌体,他们似乎意识到了这与我有关,于是面对我跪下连连磕头。我觉得,那是我与人类最和睦的时候。也是从那时候起,我被人类冠以神树的称谓,他们为我修建神坛,定期供奉。
人类在这几百年间掌握了让我瞠目结舌的科技,但他们对我的膜拜却未因此停止,人类越强大,贪欲和无知也就越膨胀。他们不仅创造奇迹,也创造灾难。
六百多岁时,我就要离开了,这并不是我自愿的。讽刺的是,我的灾难还是从一场瘟疫而来。人类医疗技术的进步永远赶不上病毒进化的速度,一场来势凶猛的瘟疫让我再次看见了人类的脆弱。死亡、恐慌、祈祷,当他们绝望时,再次想到了我。于是,我面前这个人造的神坛前跪下的人多了起来。我再次成为人类世界的神,成为所有美好愿望的寄托。但我毕竟只是一棵树,能力有限。
瘟疫最终过去了。尽管我并无大功绩,但我再次被人类带着某种目的神化,为此慕名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们在跪拜之后开始剥取我的皮。他们难道不知道,一旦我的韧皮部被剥掉一圈,我就彻底死亡了吗?
我要反抗了。几百年的进化里,我尚未利用自己的能力伤害过任何生物,但是这次我只能反击——我调集了全身的力量,开始秘密生产比瘟疫病毒还要毒的物质。当有人试图从我身上剥下皮时,我就散发出有毒的气体,或者喷洒有毒的液体。当看到一个个人在我的阴影下死去的时候,我也不停地自责。我想起过去几百年,我总是给这个世界提供美好的物质,有时还可以拯救生命。而现在,我却在剥夺生命。
我的反抗马上引起了人类的注意,他们觉得我已经进化成了树精,必须铲除,否则危害无穷。人类何其强势啊,几个小时后,他们就将我生长了近七百年的庞大身躯铲除干净了。我听见了自己轰然倒塌的声音,听见了人们欢呼着奔向我的声音……
人类剥净了我的皮,而我的主干则被锯成无数段,进了一座阴森森的博物馆。从此,我被迫成为了供人类参观的一件展览品。
现在,我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树桩在我曾经生长的地方。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也会腐烂掉,那时候,除了大自然,没有人会收回它。
【原载2014年第2期《青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