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殿君
张伯驹(1897—1982),字丛碧,河南项城人,出身贵胄门第,从小过继给伯父张镇芳。张镇芳是袁世凯的表弟,也是袁氏的心腹。他本人与袁世凯次子袁寒云、清代“镇国将军”溥侗以及张学良四人,或风流倜傥,或做事任侠,或散财助人,被称为“民初四公子”成为一时佳话。
张伯驹9岁即能赋诗,乡党称其为神童。长大后入军校习武,毕业后在军营服役。但他厌烦官场生活,对逐名争利之徒十分反感,痴情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终生热衷于收藏,是当代屈指可数的收藏大家之一。为了收藏国宝,张伯驹付出的不仅仅是大把大把的金钱,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难怪国画大师刘海粟评论张伯驹说:“他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那广袤的心胸涌出4条河流,那便是书画收藏、诗词、戏曲和书法。这4种姐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
玩生雅趣 鉴赏识宝
张伯驹先生收藏书画始于1927年。最初他收藏是为了把玩、鉴赏、怡情、消遣。这从他以书画作名号,就可以看出他钟情此事的心迹来。
张伯驹的首件藏品是清康熙御书的“丛碧山房”横幅。他对此物爱不释手,于是自号“丛碧”,遂将书斋命名为“丛碧山房”。他还有一别号作“好好先生”,是以其收藏的唐代杜牧《张好好诗》而取的名。该诗卷有宋徽宗赵佶的题签以及元代伯颜、明代张孝思、清代年羹尧等人的题款和藏印。张伯驹收藏此诗卷,认为千载难逢,将真迹入藏,一好百好,故自号“好好先生”(事见《春游琐谈》卷一《杜牧之赠<张好好诗>卷》张伯驹编著)。
对于中国古书画,鉴赏精英张伯驹,圈外人知之甚少。其实张先生对中国古代书画有极高的鉴赏能力,在其撰述的《丛碧书画录》中,对117件书画藏品均作了准确地鉴定和中肯的评语,令人折服。由于他的慧眼独具和深邃的鉴赏功力,后被聘为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燕京大学中国艺术史导师、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
随着收藏的增多,张伯驹从鉴赏转为保护,即防止珍贵的古字画外流。他在《丛碧书画录序》中抒怀明志云:“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予之烟云过眼,所获已多。故产所蓄,不必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
张伯驹的可贵,在于言行一致,表里如一。他收藏的珍贵书画,最后全部无偿捐赠给国家,认为“国之护宝,予心始安”。意思是,文物交给国家保管,传之万代,我过去悬着的心,今天才算安稳了。在他捐赠给国家的珍贵文物名录中,有唐李白的《上阳台帖》,先是献给了毛泽东同志,后转归故宫博物院收藏。1956年,他又将晋陆机《平复帖》、唐杜牧《张好好诗》、宋范仲淹《道服赞》、宋蔡襄《自书诗册》、宋黄庭坚《诸上座帖》、宋吴琚《杂书诗帖》、元赵孟頫《篆书千字文》以及元俞和楷书帖等8件国宝级文物捐给文化部归入国藏。为此,文化部部长沈雁冰特签发了“化私为公,足资楷模,特予褒扬”的褒奖状,在海内外引发轰动,盛赞张伯驹的爱国之心。
历尽坎坷 心昭日月
1948年,张伯驹先生以2.1万美元将自己的私宅“似园”卖给了辅仁大学,只为筹款购买《游春图》。《游春图》是隋代展子虔的山水画,为至今保留年代最久远的绘画作品,具有很强的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说它是国宝中的国宝也誉不为过。
“似园”,位于北京西皇城根北街21号,原是晚清大太监李莲英之府邸。李莲英死后,转到异姓人手里,改称“似园”,张伯驹从此人手里购买后作为常居之所。当“似园”卖给辅仁大学后,时人议论鹊起,有说张先生“把‘似园宝地换堆故纸”的,也有说张先生“玩习难改”,还有人说这是“卖房买猴玩”的花样。对这些议论,他权当耳边风,不予理会。
张伯驹知道,此《游春图》承载着我们民族的精神和无法估量的艺术信息。图上有宋徽宗的题签和清乾隆帝的题诗,过去深藏于清宫大内,后被伪满傀儡皇帝溥仪偷带到长春。“满洲国”垮台后流落民间,为北京琉璃厂“玉池山房”老板马霁川所有。马霁川是商人,逐利为乐,时常展之,待价而沽。但当年国运多舛,战乱频仍,黎民百姓“三根肠子饿着二根半”,谁会出大价钱买张画图。越是这种形势,张伯驹越心急如焚,生怕《游春图》被外国人购走。在万般无奈之时,张伯驹曾多次劝说并希望故宫买下此物,作“镇院之宝”。当时的故宫财力紧张,工作人员的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哪有钱做这大手笔生意?在这一背景下,他拆借无门,友人又无钱相助,便毅然决然地卖掉了私宅“似园”,又卖掉妻子的首饰,才以240两黄金的天价将这件国宝买下,从而避免了《游春图》流失到异域他乡。此事传开,有心购此图赚大钱的洋人一时顿足叹息,并到处求人打探张伯驹的口风,欲以高出原购价的美金求购,均被张婉拒。1952年,张伯驹将《游春图》无偿捐给国家,成为故宫博物院最引人瞩目的宝贝。时任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提议拨款给张氏一些补偿,张伯驹回绝说:“谢谢了!这东西在我的手里,就是在国家手里,我怎能和国家分你我,一定上交国家,无偿捐献,了却心愿。”
还有一件事,当年张伯驹护宝,置生死于度外,昔日老北京人更是有口皆碑。
1941年,张伯驹曾遭歹人绑架,绑匪对张家人狮子大开口“人在我手,出钱买命”,张的家人寻问索要数额,对方开口“三百万”(伪币)并威吓:“不送钱,必撕票(杀人)。”张家并无多少现金,仅存几幅古字画。张夫人急得欲哭无泪,最后拟将晋人陆机的《平复帖》兑现赎人。但张夫人又一想,丈夫平日爱此帖如命,不敢擅自主张。就设法走通关节去探望丈夫张伯驹。知此内情后,张伯驹小声告知爱妻:“那是我的命根子,若卖掉换钱来赎我,我不如死在这里!”张妻吓出一身冷汗,只好作罢。《平复帖》又躲过一劫。就这样,在张家软硬兼施僵持了8个月后,绑匪只好妥协,将赎金从300万降到40万,张伯驹最后得以脱离虎口。
奇异结合 怪杰相爱
张伯驹一生结婚4次,原配夫人李氏、二夫人邓氏皆不能生育,在“无后为大”的原因下,又娶了三夫人王韵香。娶第四夫人潘素时特有传奇色彩。当年他任盐业银行总稽核时,每年要到上海分行查账两次,在上海“花界”偶遇奇女子潘素,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
潘素,原名潘白琴,昵称“潘妃”。1915年生,苏州人,乃前清状元宰相潘世恩的后代。但其父潘智合是个浪冶的公子哥,贪图吃喝玩乐,很快将家业挥霍一空而落魄。其母沈桂香亦是名门之后,重育人之道。特为潘素聘请名师,促其工女红、习音律、学绘画,学业日渐长进。潘素13岁时,母亡,继母王氏赐她一把琴,名为挣钱糊口,实乃诱其进入卖笑场所。张伯驹的挚友孙曜东说:当年“潘素女士,场面上人称‘潘妃,苏州人,弹得一手好琵琶。曾在沪地西藏路汕头路路口‘张帜迎客。初来上海,大字识不了几个,但人有灵气,谈吐不俗,受‘苏州片文化熏陶,也能挥毫作画,观者称妙。在五方杂处,无奇不有的上海滩,曾大红大紫过。依我观之,张与潘结为伉俪,也是姻缘聚会,天公作和的结果。因为潘素身上也存在一大堆不可理解的‘矛盾性,也是位‘大怪之人,像含香老五、吴嫣等人,接的客人多为官场上的人,而潘素的客人多为上海白相的二等流氓。红火的时侯,天天有人到她家‘摆谱儿吃‘花酒,客人们正在打牌或吃酒时,她照样可以出堂差,且应接不暇。那时有些男人喜欢‘纹身,多为黑社会的人,而潘素的手臂上也刺有朵花……最终她的‘内秀被张伯驹开发出来。”
张伯驹到上海,就少不了去‘花界走走,结果就遇见了潘妃。两人一见,大有相见恨晚的味道,真是“英雄识英杰,怪人爱怪才”,不久双双坠入爱河,一发而不可收。张伯驹首见潘妃当天,就惊为天女下凡,才情大发之余,提笔书一联云:“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不仅把“潘妃”二字嵌入联中,而且把潘素比作汉朝的王昭君出塞,其擅弹琵琶的特点也概括进去了,观者不无击掌称好。
张潘二人卿卿我我高兴之时,麻烦来了。此前,潘素系名花有主,已为国民党一位叫臧卓的中将包下,两人业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半路杀出个张伯驹,博得潘氏芳心,潘若改口从张,臧卓岂肯罢休?发现潘有移情迹象后,臧卓马上将其“软禁”在西藏路汉口路的“一品香”酒店客房中,不许露面,不准约客。潘素无奈,每天只能以泪洗面。张伯驹知情后,心慌意乱,在上海滩他人生地不熟,硬来怕惹出麻烦,而且对方是中将武人。在困顿苦恼中,张伯驹去找好友孙曜东帮忙。孙曜东正年轻气盛,敢为难友拔刀相助。一日,乘天黑,孙与张伯驹先到静安寺路上的静安别墅租了一套房子,付了一个月租金,此地旧时为上海滩阔老爷们的“小公馆”,来往人杂,不易暴露。然后两人驱车来到“一品香”,买通了臧卓的卫兵,知道臧卓不在房内,张伯驹急急冲进去。潘素已哭得两眼水肿,两人顾不上说话,赶快上车走人。孙曜东将张、潘送到静安别墅,对二人说:“我走了,明天再说。”其实“明天”的后事张伯驹早已心定,决计“赶快回到北方,就算没事了”。
婚后,两人情投意合,潘素在张伯驹的引领下,几次投奔名师朱德甫、汪孟舒、陶心如等人学画,又跟夏仁虎学古文,加之张伯驹家藏名迹充栋,潘素天天用功临摹,画艺大进,成为名重一时的青绿山水画家。一代巨擘张大千观其画作赞叹曰:“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后来在北京官方的外交活动中,曾取潘素的山水画作为礼品赠送英国“铁娘子”撒切尔夫人、美国老布什等外国元首。
“反右”蒙冤 “文革”受害
这位有学养的名士,中晚年却厄运迭生,最后竟在默默无闻中离开人世。
1957年,张伯驹响应“大鸣大放”的号召,力主开禁鬼戏、凶杀戏而遭批判。1961年迁居到了长春后,在吉林省博物馆帮忙审定书画。此时他又和当地知名学者于省吾等人,倡议组织了“春游社”,邀京、津、沪等地的一些老朋友参加,分别撰写了一些关于金石、书画、轶闻、考证、掌故等方面的文章,总其名为《春游琐谈》,陆续油印出版。谁知到了那尽人皆知的疯狂年代,“春游社”被打成了“反革命组织”,前后审查了3年,最后没查出什么问题,只得不了了之。
1967年,张伯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送往吉林舒兰县插队监督改造。但公社拒绝收下这个已经70多岁,不会劳动还要吃闲饭的“糟老头”。昔日,曾经拥有稀世宝物的张伯驹,一下子成了衣食无着落的人。此时,他与夫人一无粮票、二无户口、三无币子(钱),只能靠亲戚朋友的接济勉强保住活命。尽管如此,京城大玩家、张伯驹的莫逆之交王世襄,于1969年至1972年多次去看望他。所见张伯驹除了鬓染霜花、神态略显迟钝外,“与20年前住李莲英旧宅时的心情并无太大变化,他不怨天,不尤人,坦然面对,依然故我”。两人话题谈到伤心处,张伯驹则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人虽已风烛残年,生活困顿,但仍乐观向上,其人品可贵。
最让张伯驹刻骨铭心的往事,莫过于“文革”中“红卫兵”来抄家。除将他收藏的卷轴丢到院子里焚烧外,还让他跪在火边。张伯驹向“小将”们哀求道:“你们要烧就烧我吧,万不可烧这些国家的宝贝啊,你们烧了就再也没有了。”泪水和哀求,阻挡不了野蛮的行动,张伯驹所珍藏的多件国宝级字画就这样毁于一旦。
1982年初,张伯驹留给世人的最后身影,见诸于画家黄永玉的一段日记:黄永玉携妻儿在北京莫斯科餐厅吃饭,“忽见伯驹先生蹒跚而来,孤寂索漠,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色果酱、小碟黄油两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品味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毛巾一方,将抹上果酱及黄油之4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缓缓隐去……”黄永玉感慨道:“斯人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真大忍人也!”
两个月后,84岁的张伯驹突患感冒住院,因级别不够,不能住单人病房,与7人共住一室。待女儿费尽心力,终于拿到调换病房的批令后,张伯驹因感冒变为肺炎病危,于2月26日,一代收藏大家与世长辞了。
据坊间传说,张伯驹死后,许多知道张伯驹身世的人指斥院方,有人还跑到医院门口说:“你们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我告诉你们——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宝物,足可买下你们这座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