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人活着总要对得起这一天三顿饭,而我只会画画和写点东西。
对我来说,写东西是比较快活的,快活的基础是好多朋友喜欢看我写的东西。至于画画,我的朋友也喜欢,但画画更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卖钱,卖了钱可以请朋友吃饭,可以玩,但画画没有写文章这么让我开心。
我的每一张画都是带着遗憾完成的。画完一张画,发现问题了,告诉自己下张要注意,但到了下张画,又有其他遗憾,所以画画是一辈子在遗憾的过程。
常有人说我画风多变,因为我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画风自然不会有太多约束。就如我常讲的,我没有吃过正餐,都是地上捡一点吃一点,东南西北到处跑,到处捡,就形成了自己这么一个形式,也可以叫作风格。
但我对文学是比较认真的。我写文章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有时一小段话要改好几遍。我胆子小,因为这里的前辈很多,不能不小心。过去,我很害怕表叔沈从文先生,他看我的文章一定要改很多,改的甚至比我写的还多。“文革”的时候我帮他烧书、烧稿子,里面有很多丁玲的文字,我发现他改的比丁玲写的还多。
沈从文是个很规矩的老实人,一辈子朴素地生活和工作。他不像我,我是盐,他是棉花,如果历史是雨的话,他将越来越重,而我将越来越轻。我是经不起历史淋浴的,因为我太贪玩而又不太用功。
我的创作源于复杂的生活,这里头有痛苦,有凄凉。快乐不是我的追求,复杂的生活经历才是。快乐是为人生找一条出路,一种观点,一个看法。人生应该谅解,应该快乐。
对人生从容一点,别嚣张。苦的时候别嚣张,得意的时候更不要,这需要修养,有知识的修养,也有人生的修养。我对一个年轻的朋友说,不要光研究胜利者的传记,也要研究一下失败者的传记。胜利者的传记里有很多夸张的东西,而失败者的传记里有很多东西都是真实的。
我也写传记,《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已经完成了第一卷,正在写第二卷。我希望我能自己写完。这可能是悲剧,也可能是喜剧。一个人到90岁了还在写12岁的故事,而且还有这么漫长的岁月要写,恐怕是个悲剧,恐怕写不完。不过,我会坚持写到最后一口气。
有时候,真希望可以放一天假,安心地出去玩一玩。我玩的时间真的很少,因为每到一定的时候,就会有人来催稿。看来100岁之前是没机会了。
每天上午,趁着脑子还清楚,我就写写东西;下午,就画画;三四点钟,好朋友就来了,大家一起聊聊天,看看电视。我只和聊得来的人玩,不喜欢的,我都不会和他说话。周末,会有固定的朋友来家里和我一起看《非诚勿扰》,看完了听听音乐,逗逗狗。
我养了很多狗,其中一只叫民主,一只叫科学。名字并不重要,但是对于民主和科学的态度,我是有看法的。民主和科学是五四运动时期提出来的口号,今天来看,所有进程中发生的问题,就是个科学问题,民主只是某一个阶段一种政策的表现形式而已。
我的生活很简单,我的手指头从来没有碰过电脑。有人问我电器方面懂得什么,我说手电筒——除了手电筒,别的我都是外行。
唉,世界长大了,我也老了。
(摘自《芒果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