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献华
莫言,1955年2月17日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市,中国当代著名作家。2011年凭长篇小说《蛙》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10月11日以其“用魔幻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和现代融为一体”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中国籍作家。
由于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影响,莫言不仅擅长讲故事,而且还特别善于通过魔幻的手法来反映现实,把神奇和怪诞的人物和情节,以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插入到反映现实的叙事和描写中,形成一种似幻非幻、似真非真的意境。《马语》虽然篇幅短小,但从中照样可以管窥莫言小说的这种艺术特征。
文章开门见山,直入话题,寥寥几笔就写出了马的气度不凡。开头句“像一把粗大的鬃毛刷子在脸上拂过来拂过去,使我从睡梦中醒来”,不仅写出了马的精神抖擞,而且自然地引出了故事的叙述人“我”;“眼前晃动着一个巍然的大影子,宛如一堵厚重的黑墙”,通过一个比喻,写出了马的高大、厚重与威严;“一股熟悉的气味令我怦然心动”,写出了“我”与马在情感上的亲近关系,这些都为下文“我”与马的对话埋下了伏笔。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文字中对鸡、牛的描写并非闲笔,它不仅交代了马的生活环境,还借其他动物烘托出马的出类拔萃、傲然不群的形象,以此突出命运对它的不公。
文章还着重写了马的神奇。这是一匹身经百战、屡建奇功的战马,但它对以往的光荣历史缄口不言,沉默得好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铁,那是因为岁月的沧桑早已沉淀了它的情感。现在,没有了疆场可以纵横驰骋,它只能在乡间泥路驾辕拉车,没有了胜利时昂首向天的嘶鸣,它只能用不知疲倦的奔走来填补内心的失落。但是,30年过去了,它还依然保持着“硕大的头颅、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华尾”,保持着那颗昂扬向上的雄心,这是一匹不屈从命运束缚、敢于向命运挑战、具有高贵尊严的马。正是出于对战马的崇敬与热爱,“我”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它盲目的原因,故事情节因此得以进一步发展。
接下来文章借马之口,先讲述了几个与眼睛有关的凄美故事,在情绪上做了充分的酝酿,但最悲情的还属发生在它自己身上的故事:它曾驮着军官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获得了作为一匹军马的尊严。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曾如此爱戴的军官,却在胜利之后丢掉了英雄本色,他不仅迷恋脂粉佳人,还让在战场上与之同呼吸共命运的军马充当取媚女人的宠物,让一个散发着刺鼻脂粉气的女人骑到它的背上。出于对一匹战马尊严的维护,它把那个女人掀离了马背,并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将军不仅用皮鞭抽打它,还骂它是“瞎马”,它心甘情愿地弄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再也不睁开自己的眼睛。
“‘不,我瞎了……马说着,掉转身,向着那漫漫无尽的黑暗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去。”文章就此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含蓄而有深意。这里的“我瞎了”一语双关,它有两层含义:一是指生理上的“瞎”,自己几十年没睁开眼睛,和真正的瞎子没什么区别;一是指心灵上的“瞎”,自己为主人出生入死,而主人却为了“散发着刺鼻脂粉气息的女人”骂自己“瞎马”,自己不识人,是真正的“瞎了”。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宁愿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马的这种壮举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
[作者单位:广东省珠海市实验中学高中部]
[附]
马 语
莫 言
像一把粗大的鬃毛刷子在脸上拂过来拂过去,使我从睡梦中醒来。眼前晃动着一个巍然的大影子,宛如一堵厚重的黑墙。一股熟悉的气味令我怦然心动。我猛然惊醒,身后的现代生活背景悄然退去,阳光灿烂,照耀着三十多年前那堵枯黄的土墙。墙头上枯草瑟瑟,一只羽毛灿烂的公鸡站在上边引吭高歌,墙前有一个倾颓的麦草垛,一群母鸡在散草中刨食。还有一群牛在墙前的柱子上拴着,都垂着头反刍,看样子好像是在沉思默想。弯曲的木柱子上沾满了牛毛,土墙上涂满了牛屎。我坐在草垛前,伸手就可触摸到那些鸡,稍稍一探身就可以触摸到那些牛。我没有摸鸡也没有摸牛,我仰脸望着它——亲密的朋友——那匹黑色的、心事重重的、屁股上烙着“Z99”字样的、盲目的、据说是从野战军里退役下来的、现在为生产队驾辕的、以力大无穷任劳任怨闻名乡里的老马。
“马,原来是你啊!”我从草垛边上一跃而起,双臂抱住了它粗壮的脖子。我心潮起伏,泪珠在它光滑的皮上滚动。它耸耸削竹般的耳朵,用饱经沧桑的口气说:“别这样,年轻人,别这样,我不喜欢这样子,没有必要这样子。好好地坐着,听我跟你说话。”它晃了一下脖子,我的身体就轻如鸿毛般地脱离了地面,然后就跌坐在麦草垛边,伸手就可触摸那些鸡,稍稍一探身就可以触摸那些牛。
我端详着这个三十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它依然是当年的样子:硕大的头颅、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华尾、紧闭着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盲了的双目。于是,若干的情景就恍然如在眼前了。
我曾经多次揪它的尾毛做琴弓,它默默肃立,犹如一堵墙。我多少次坐在它宽阔平坦的背上看小人书,它一动也不动,好像一艘搁浅了的船。我多少次对邻村的小孩子炫耀它,编造它的光荣的历史,说它曾经驮着兵团司令冲锋陷阵,立过赫赫战功,它一声不吭,好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铁。我多少次向村里的老人请教,想了解它的历史,尤其想知道它是怎样瞎的,没人告诉我。我多少次抚摸着它的脖子问,亲爱的马,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是炮弹皮子崩瞎的吗?是害红眼病弄瞎的吗?是老鹰啄瞎的?——任我千遍万遍地问,它不回答。
“我现在回答你。”马说。马说话时柔软的嘴唇笨拙地翻动着,不时地显露出被谷草磨损了的雪白的大牙。它的声音十分沉闷,仿佛通过一个曲折漫长的管道传递过来的。这样的声音令我痴迷,令我陶醉,令我惊悚,令我如闻天籁,不敢不认真听讲。
马说:“日本有一个著名的关于眼睛的故事。琴女春琴被人毁容盲目后,她的徒弟也是她的情人佐助,便自己刺瞎了眼睛。还有一个古老的故事,俄狄浦斯得知自己杀父娶母之后,悔恨交加,自毁了双目。你们村子里的马文才,舍不下新婚的媳妇,为了逃避兵役,用石灰点瞎了双目。这说明,世界上有一类盲目者,为了逃避,为了占有,为了完美,为了惩罚,是心甘情愿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的。当然,你最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瞎了眼睛……”马沉吟着,这个话题勾起了它无限辛酸的往事。
马说:“几十年前,我的确是一匹军马,我屁股上的烙印就是证明。我的主人是一个英武的军官。他不仅相貌出众,而且还满腹韬略。我对他一往情深,如同恋人。有一天,他竟然让一个散发着刺鼻脂粉气息的女人骑在我的背上。我心中恼怒,精力分散,穿越树林时,撞在了树上,把那个女人掀了下来。军官用皮鞭抽打我,骂我‘你这匹瞎马!……从此,我决定再也不睁开我的眼睛……”
“原来你是装瞎!”我从麦草垛前一跃而起。
“不,我瞎了……”马说着,掉转身,向着那漫漫无尽的黑暗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