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丽,女,1974年出生,1998年毕业于聊城大学中文系,牟平作家协会理事,职业教师。已在《胶东文学》、《昆嵛》发表诗歌《山百合的幸福》、《深秋的法华寺》、《时间都去哪了》,随笔《人生的苍凉与华美》等文章多篇。
黑龙江的冬天很冷。二十五岁的父亲要到深山里砍很粗的木头,然后用小推车往家推,中途要吃母亲给他烙的有些焦糊的粑粑,到家后父亲全身被汗水湿透,可是总不忘从兜里掏出松子和榛子。刚结婚什么都是借来的,所以母亲百般节省,那个冬天母亲连一双棉鞋都没舍得买,手脚都起了冻疮。
日子虽然艰苦,但快乐也是有的。十年里父亲母亲生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以等差数字“二”依次排列,这是真实版的超生游击队。
家里很热闹,跟幼儿园差不多,养育起来却是操心遭罪的事。父亲的辛劳母亲的愁苦可想而知。可是我记住的还是几件快乐的事。
父亲的名字里有个“虎”字,他的朋友里有个姓郎的我叫他“狼叔”,有个名字里有牛字的我们叫他“牛叔”,还有一个姓杨的,我们叫他“羊叔”,整个一个动物世界了。有一年冬天,庄稼收拾停当,虎狼牛羊们相约跟着会算命的“高瞎子”去“跑江湖”,几个人还练了几套魔术,然后就离家而去了。每到一处地方,锣鼓一敲,竹板一打,观众还真不少。那些年文化生活单调,大冬天的农闲时节,看热闹的就多。父亲是个灵气人,一个冬天下来,他掌握了一套江湖行话,了解了算命的诀窍。若干年后,他用几句江湖行话点到为止,吓得几个到村里算命行骗的人连呼遇到高人,狼狈离开。
父亲的魔术带给我们姊妹数不清的快乐。黑龙江的冬天天寒地冻,可是屋子里却温暖无比,火炕烧得滚烫,炉子连在一面墙上,那又是一个竖起的火炕,叫火墙。姊妹四个躺在被窝里,小脸热得通红。我们喝水从不要从壶里倒出来,却要父亲变出来。几个碗里,明明是空的,父亲用手在空中抓一把,吹口气,就出来一大碗甜甜的水。喝了这样的水,做起梦来都是甜的。姥姥看了父亲的魔术说,你再别变凉水了,我给你一些鸡蛋做引子,以后我们就不用买鸡蛋了。大家哈哈大笑。
后来回到山东老家以后,邻村有个人不服气,说自己的眼睛肯定能看出怎么变的。在我家里父亲变酒给他喝,他瞪着大眼愣是看不出是怎么变出来的,于是就变一碗喝一碗,直到酩酊大醉,心服口服。后来这个人和父亲成为了莫逆之交。
父亲掌握新生事物很快,去徐州探访他的叔叔,就买了一部相机,还学会了冲胶卷洗照片。这部七十年代末的相机至今还在,我在一些老电影里看到类似的相机。于是我们姊妹就成了模特,在别人家照相还是稀奇事的时候,我们在父亲的镜头下摆出各种姿势,笑着走过美好的童年。妹妹薇儿是最受宠的明星,五岁左右的她白白胖胖,一笑俩酒窝,照相特漂亮,就像美国童星邓波儿。技术熟练后,父亲会南乡北村地去给乡亲们照相,不用去镇上的照相馆,老百姓们自然很欢迎。一两天后一个胶卷照满了,父亲就躲在漆黑的地瓜窖子里冲胶卷,我们在外面等着,觉得他特神秘也特能干。胶卷晾干后,通常是夜里,弟妹们都睡了,我总不肯睡。父亲要把电灯包上一层红纸,房间里透着幽幽的红光,他就开始洗照片了。底片压在投影的相纸上,灯闪一下,相纸放进显影液里,不一会儿,上面就会出现模糊的影像,然后越来越清晰,很神奇。父亲甚至买了一个放大机,能够随意扩洗照片。我那时对父亲无比崇拜。是啊,谁的父亲能像他一样会这么多的手艺,为我们带来这么多的快乐啊。
有一个夏日的午后,多年以后我总记得。父亲和邻居家的年轻叔叔躺在门厅过道的凉席上闲聊。那个叔叔年少轻狂,连他的父亲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他说,哥,咱村里的人我最赞成你,其他人我都不鸟他。话俗了点,可是夏日的微风就把这句话送入我的耳边,然后我掉了眼泪,那年我才十二岁。我为父亲骄傲,为有人像我一样崇拜父亲狂喜。虽然后来的人生发展极具戏剧性,因为他,我的父亲陷入了十年的人生低谷,可是我对他总是恨不起来,因为他说过的话,因为那个夏日午后的惺惺相惜。
父亲是个酿酒师。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大力扶植乡镇企业,银行免费贷款,各级政府都大力支持,要树立乡镇企业家典型。三十多岁的父亲,在时代的大潮中勇敢地站出来,建起了一个日产几百斤的白酒厂。厂址在我家后街上的那座小学校,聘请了东北最著名的调酒师,有会计,还有十几个工人。酒是纯粮食酿造,经过发酵的玉米面平铺在巨大的蒸笼上,盖上锅盖,鼓风机呼呼吹着,灶下烈火熊熊,酒坊里云雾缭绕,酒气经过冷却,就变成酒源源不断从龙头里流出。刘叔和李叔接满两桶就挑往酒窖里的大缸。刘叔赤裸着上身,酒气熏红了他的脸膛。看电影《红高粱》的时候,我总是有点犯糊涂,因为那场景跟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相似。三十余口大缸里装满醇香清冽的玉米酒,密封后存放的时间越长越好喝。那些日子,就不仅仅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了,整个村庄都氤氲在酒香里,村人们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说起话来晕晕乎乎,云里雾里,整个村子都醉了。
酒厂为父亲带来了极大的声誉,可是因为销售的环节一个农民自有其局限性,也没有很好的外在联系,所以酒厂并没有为父亲带来太多的收益,甚至留下了债务。可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父亲的酒好喝,纯粮食酿造,醉了不上头。父亲成了方圆几十里的风云人物,甚至接到了新加坡的一封邀请信要他去做技术顾问。很多时候,我觉得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如果我的父亲在那个时代坚持一下,也许今天的他可能大不一样。但是性格使然,父亲说要让他停下来做一件事确实很难。于是那些封存的酒也都送到各村小卖部的酒坛里,陆续进入乡亲们的胃里。那是个个人崛起的好时代,只要你有胆识,有魄力,多少农民企业家就是在那个年代完成后来辉煌的原始积累,父亲与之失之交臂,可是他从不后悔。他说,人要学会做自己擅长和喜欢的事,适时放弃也是一种能力。我为父亲的洒脱喝彩。
父亲永远乐于尝试新的挑战,他坦荡的脚步从不停歇,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能折腾,敢折腾。他的人生字典里冒险是最常用的字眼。酒厂解散后,父亲借了一万余元只身回到东北,依靠他十年的闯关东的经历,父亲从长白山林场里购得一火车皮的木材,红松、白松等都是上好的建材,一个人跑了各种手续把木材运回了牟平,并找到买家,高价卖出,成功地赚回不少钱。可是其中的艰辛只有母亲最清楚。每一次钱不够了,都要母亲出去借。一个女人家,带着四个孩子,亲戚朋友都借遍了,还怎么开口啊。可是骑虎难下,箭在弦上啊。母亲硬着头皮筹到钱寄给父亲。所以当父亲倒卖了两次木材后,母亲再也没让父亲出去。她只想过安稳的日子,钱挣多少是多啊,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这是母亲心底的愿望。父亲理解母亲,也知道这么多年母亲跟着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惊吓。
父亲回到村里,愉快地和土地打交道。我们的生活也更加充满乐趣。父亲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两个人外出经商,张三每年无论多忙都要回家一趟,李四就叫他往家捎个元宝。几年后,二人都回了家。李四到张三家里做客。李四炫耀自己这些年挣得的元宝。张三说,孩子们,出来给你大爷换个菜。然后出来四个孩子抱着桌腿走两步,吃一会儿,抱着桌腿再换一下。张三说,兄弟,看到了吧,你的那些元宝是死的,我的这些是活的啊。讲完后,父亲就乐呵呵地看着我们,于是知道我们都是他的宝。
别人家吃饭安安静静,我们家吃饭的时候,笑声不断,故事不断。妈妈刚蒸好的白白胖胖的大馒头,父亲插上一根筷子,搭在肩上就拉小提琴,我们竞相模仿,母亲又笑又骂。我十三岁时,父亲领着我去牟平,非要给我买电子琴,回来后是他整天在弹。父亲有双好耳朵,只要我会唱的歌,他就可以在琴上弹出来。我不懂乐谱,父亲也不懂,他凭听力。一如今天年老的父亲痴迷于胡琴,全凭自己的耳音和感觉。
父亲像个顽皮的孩子,对什么都充满兴趣,是一个爱玩的人。他的人生绝不刻板枯燥,可是从来不会沉迷其中,失去自我。他的每一份努力都源于对家庭的爱护和责任。他从来不忘自己作为儿子、丈夫、父亲的使命,对生命的积极乐观态度体现出一个男人的坦荡胸怀。在他的人生里没有落寞和颓废,即便在家里最困难的日子里,也不见他愁眉苦脸。每次回家或者打电话,父亲总是轻松幽默地调侃,他给儿女的永远都是山一样的臂膀。
如今六十岁的父亲是镇上庄户剧团的坠琴手,有时也拉二胡。闯荡半生的他,如今身背胡琴参加多个俱乐部,还是像年轻时一样热情洋溢。闲了,他拉琴,母亲唱上一段吕剧,岁月安稳的幸福在农家小院里飘荡,间或鸡鸣鸭叫,猫跑狗跳,是一种俗世的热闹和美好。看着父母的联袂表演,我笑着擦去眼角的泪。当有天老去,还能如此琴瑟和谐,相互扶持,一份感动自心底涌起。
二泉映月的旋律响起,那是父亲最常拉起的曲子。站在院中,透过窗口,看到父亲随琴声自然起伏的身影,琴弓拉过来拉过去,手指轻捻的颤音,不悲伤也不欢欣,只觉一份岁月的苍凉,了然无痕,就像泉水中的那轮明月,清凉,沉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