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女,1970年出生,牟平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牟平区文化中心小学,一级教师。已发表《远去的花子》、《小婶的爱情》等散文多篇。随笔《前天·昨天·今天·明天》获“牟平看水征文”三等奖。
又做梦了,再一次梦到了老屋!
总是很奇怪,为什么每次做跟家有关的梦,自己的家却总是在那个已经被卖掉的老屋里。
老屋是自己在那里生、那里长、那里哭、那里笑、那里出嫁的老屋,是爷爷奶奶、父母的老屋。可直至如今,我魂牵梦绕的却依然是他。
老屋也确实是有些年纪了,那是爷爷成家之后盖起的,距今有八九十年的历史了吧。我从没有感觉他有那么大的年纪,于我而言,就像从没感觉到总是陪伴在自己左右的亲人、朋友也会变老,甚至离开自己一般。
老屋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后花园。说是后花园,其实并没有种什么花,倒是栽了几棵树。在我的记忆中,远不能忘记的,便是那棵粗粗的软枣树。小的时候,我也并不知软枣竟然有那么一个文雅的学名:君迁子。于它,令我难以忘怀的不是它的名字而是它那又甜又糯的味道。每年秋天下了霜之后,软枣就由黄变黑,继而软软糯糯,香甜可口。这个时候也就到了采摘的季节,而由于后花园里的软枣树又高又粗,采摘的活计便只能由身手敏捷的父亲来做了。这时的父亲先在腰上系好了柳条筐,再到后花园两手抱树、两脚踩着树干,“噌噌”几下便到了树上。继而那一筐又一筐挂满了果实的软枣枝便被传至家中(我记得父亲总是将软枣的枝折下,可能是因软枣不太容易采摘的缘故,抑或是父亲嫌摘太麻烦吧),于是,我们姊妹几个便撒了欢儿地跑步将妈妈分好的软枣送给左邻右舍品尝,又快速返回家中,围坐在柳条筐的四周,美美地吃起来。每当这时,奶奶总会在一边叮嘱着贪吃的我们:不要吃太多,吃多会咳嗽的。那种甜甜糯糯、让人不能住嘴的感觉,一直陪伴我上了初中。后因后花园里的树过于茂盛,根也是越来越旺,以至于影响了房屋的安全,父亲顾不得我们姊妹几个的反对,不得已将软枣树砍掉了。但儿时软枣的滋味,以及日后再也吃不到软枣的失落,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记得去年我偶然于夜市中发现了软枣,急忙买了这多年不曾再见的东西回家打牙祭,却全然吃不出当时的那种甜糯来,心中那种失落便又加深了几分。
老屋的院子很大,北是正房,左有厢房,右有平台,南有倒厅。院中还有一棵白海棠果树,且不说每年春日里那一树的白雪是如何的娇艳,单是每年秋天那白中泛黄、酸酸甜甜的挂满了枝头的果子,也足以让我们知道这棵树的可爱。左邻右舍都赞我家的海棠果味道极好,我却因不喜食酸甜的东西,极少尝上几个。不过,那倒是姐姐的最爱。海棠树不是很高,所以每每果实成熟之后,我便会背着个书包,踊跃地爬到树上摘果子。不敢爬树的姐姐永远是在树下做个接包儿的人。那种一包一包往下递果子以及自觉比姐姐能耐的感觉,很是让自己神气而又自豪一番。
那时候我们家也属大家口了,奶奶、父母、我们姊妹四个。老屋虽有正房五间,每个房间的面积却并不是很大,在雨季里地面也总会有些返潮。可在这颇显狭窄而有时又略有潮湿的空间里,一家人却是其乐融融。奶奶是个比较厉害的小脚老太太,有时会愤愤地责问母亲怎就生不出男孩,母亲却总是默不作声。我知道是母亲的忍让才会使我们姊妹几个从不知家庭硝烟是何滋味。而奶奶虽重男轻女,但对这几个孙女却是极好,她给我们姊妹几个都起了昵称。直至现在,母亲有时还会问我们,当年奶奶为什么称小妹为“小臭丽本儿”?我对母亲的解释是或许是因小妹的名字中有一“丽”字,而奶奶又极亲小妹的缘故罢。那时奶奶每天一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忙着给我们姊妹几个梳头。姊妹们的头发越梳越长,个头儿越长越高,奶奶却是越梳越老,拿梳子的手亦是越来越无力……我总想着奶奶会陪着我们一辈子,却不想奶奶总会有老去的一日。当那日真正来临时,任我哭哑了嗓子,也未能拦住奶奶西去的脚步……
老屋伤心地看着奶奶离去,也快乐地看着我们姊妹几个健康地成长。在这并不宽敞的老屋里,父亲总是教育我们“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父亲不仅教育我们好好读书,自己也是每日里勤耕不辍,劳累了一天的他总会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挑灯夜读:物理、化学、电器维修、小说……父亲的那句很农民的“至理名言”令我终生难忘:“我就是脱裤子当当也要供你们读书!”在父亲的影响下,我和姐姐每日里除了勤奋地学习着课本上的知识,还如饥似渴读着父亲书柜中一切可以读的书:《三国演义》、《红楼梦》、《东周列国志》、《三国志》、《三言两拍》、《金陵春梦》……在那时,读得懂的,读不懂的,只要是有字的纸张,都会被我们拿来津津有味地读上一番。这座老屋,在八十年代的某一年里一下子出了两个跃出农门的女孩儿:一个读中专,一个读大学。这件在当时轰动十里八乡的事情,着实让没有儿子的父亲骄傲了一番。
老屋的东厢房,屯着我们一家的口粮。腊月里,那里也是母亲存放蒸好的过年莲子、大枣饽饽的地方,也会有酥烂的猪头下货、炸好的鲅鱼刀鱼、和着酥肉炖好的大菜。在即将过年的前几天里,那里就成了我们姊妹几个频繁找借口出入的福地。奶奶有时候去检查一番,总会嘟囔着“东西咋又少了,来客拿什么伺候”,母亲则会半嗔半怒地警告我们:再偷吃就告你们父亲去。我们则会嬉笑着对着母亲挤眉弄眼,让好脾气的母亲无可奈何。我们一次次地重犯,父亲却从未在我们面前提及此事。我想或许是奶奶与母亲根本就没有告诉父亲,抑或是父亲早就知道了我们偷吃的“恶行”,只是面厉心慈的父亲不忍责骂平日里肚中毫无油水而嘴馋的我们而已。其实,母亲又何尝不想让那些东西管我们一个饱呢?只是当时的条件确实有限,那些东西,是一个正月里家中待客的所有啊。
东厢的对面便是平台以及洗澡间,那里也是父亲做丝网印刷时的制版工作室。那里,曾是父亲为研究制版工艺而无数次彻夜不眠、苦思冥想的地方……
之所以最后一个说到南倒厅,是因为我对它的感情十分纠结。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是黑咕隆咚的,父亲总是用一把大锁牢牢地锁住那两扇黑黑的大门。我曾经很是好奇想到里面去看个究竟,为这事我央求过父亲。父亲总是不曾理会我,这时奶奶便会带着恐吓的口吻对我说:那里面小孩子可是进不得,有“大老巴子”呢!一听“有大老巴子”,我便心惊肉跳。至于“大老巴子”到底是个什么东东,我至今也不甚明了,反正那时大人吓唬孩子时,总会提及这个字眼。即使是性格如假小子的我亦是被吓得再也不敢提及去南倒厅里瞧上一瞧了。不过心中的疑惑却总是不曾消停过:为什么每年的播种季节,村里人便会从这里拿出要播种的玉米、花生、小麦种子,而且在那里有说有笑,从没见过谁害怕过“大老巴子”,也没见“大老巴子”出来过,或者伤害过谁。当然,即使在疑惑的时候我也只能是站在离南倒厅远远的地方疑惑,因我确实害怕真的会有一个令我恐惧的怪物从那里跑出来吃掉我,以至于每次从外面回家经过南倒厅的时候,我就会一路飞奔。父亲总是说:听到跑步声就知道是老二回来了,这孩子从来不会走。“单干”(村人习惯将改革开放之后称之为“单干”)之后,父亲才将那里打开,我也知道了那里是没有什么“大老巴子”的,是做村书记的父亲免费将那里提供给村里做了放粮食种子的仓库,怕我们姊妹几个会去偷吃那里的花生种子而总是将大门紧锁,从而又被奶奶演变出有“大老巴子”这一令我恐惧的传说。1992年—1996年,那里被已经让贤不做村书记的父亲整修一新,做了丝网印刷的小工厂,也为父亲掘得第一桶金做出了它的贡献。也是从那时起,我才对南倒厅不再惧怕而倍感亲切,从而也才将它也视为家的一部分。
老屋的门前,右边原有一棵一抱多粗的苦楝子树的,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每年的苦楝子会像黄枣儿一样挂满了枝头,引诱着嘴馋的孩子。只是那苦楝子奶奶总是告诫我不能吃,说吃了就会死掉的。多次拿着苦楝子,想象着吃到嘴里的味道,亦想象着吃下去的后果,终是因了对死亡的恐惧未敢以身试之。记得小时候母亲望着那棵苦楝子树曾对邻居大妈说:等闺女们长大了,就将这树砍了给孩子们做板箱(结婚时的箱子),装什么都不会生虫子。不过真等我们结婚时,父亲却嫌苦楝子的名字不好听,怕我们结婚后吃苦,终是没有用它来给我们姊妹几个做嫁妆。那棵苦楝子树父亲最终也是将它砍了,至于到底做了什么,我因自己的粗心却终是不知。
后来,父母在城里买了楼房。有邻人想买老屋,父亲总是不肯。1997年父亲因病去世,之后老屋也因无人居住,无人修葺而愈显苍老。母亲看到此亦愈发地伤心。最后我们姊妹几个怕母亲总是触景生情,劝母亲将老屋卖给了村人。
老屋的房契早已更名改姓,不再与我有半点的关联。可老屋却犹如已过世多年的父亲,总是在我苦闷无依的时候出现在我的梦中,给我以安慰,虽不曾言语,却总是伴着我默默前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