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义
被收入苏教版八年级上册的《父母的心》,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所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对贫穷夫妇打算送一个孩子给一位无后的财主夫人,作为她的财产继承人。但是在送的过程中,他们觉得送走哪个孩子都不合适。最终,穷人家的父母还是要回自己的孩子,全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小说的情节很简单,读后却撼动人心。细细把玩,小说中大量心理留白、矛盾设置的多层性、着墨不多却有非凡作用的财主夫人,以及那对贫穷夫妇的换送理由的可信性等,无不让人拍手称绝。作品之所以能取得这样非凡的成就,与作者所采用的“‘无中生有,有中启悟”的原则是分不开的。
一、无心理描写,却生成心理活动
小说只展现了这对贫穷夫妇在三次“送子”与“要子”过程中的神态、动作和语言描写,而他们在此过程中相应的心理描写却是缺省的。这一方面与作者所采用的叙述视角——第三人称,不适于用心理描写的手法有关,另一方面,这种隐去心理的描写,也正好施用了“留白”艺术,使小说取得了极佳的感化效果。
首先,这种心理留白促使读者站在贫穷夫妇的思考角度,找寻问题的解决方法,将心理描写的被动观赏变为心理建构的积极参与。作者巧妙地让读者参与进来,将读者的思想情感置于两难的境地。每次“送”与“要”的情感外在表现已经给定,心理活动究竟怎样需要读者自己去体验,这样就给读者创造了一个身临其境的情感体验环境,让情感体验具有切身性。每一次的“送”与“要”,读者都可以构建一次复杂的心理活动,同时还可以对下一次的情况作出自己的预测。但是作者并没有让读者来左右故事的情节,他在设定好了的故事情节的框架下,借助语言、神态、动作描写,将感情基调预设好,进而使读者心理活动的情感指向是唯一的,但情感心理体验的过程必须由读者亲身去完成,这是作者的“霸道”之处,也是作者创作手法匠心之处。
其次,作者虽然已经给定好了心理建构的基调,但是也给了读者建构心理的一定范围与程度的自由。每个读者的阅历不同,也就使他们对同一问题理解程度有所不同,甚至看法相异。作者设置好了心理活动构建指向时,允许不同读者根据自己的情感经验、及对事件的感触程度,做不同的构建,这一点作者又是充分尊重读者的。如果作者在作品中构建好了这对贫穷夫妇的心理活动,势必产生单一、僵化的毛病,只能强行让读者沿着一条道去理解这种心理活动,它很难符合不同读者的心理需求。“霸道”与“尊重”是统一的。“霸道”是小说的主旨——父母的浓浓爱心,作者已经确定好了。“尊重”体现在读者情感的充分体验,小说情节的一波三折上,必然会产生情感的纠葛、矛盾,这些情感的体验必须让读者去实践,进而起到教化之作用。
二、无大量着墨,却衍生独特作用
作品中出现的每个人物都是有其作用的,从这个角度来谈财主夫人在作品中的作用似乎有点跑离文学鉴赏的主题。但财主夫人作为小说中不可缺少的人物,描述她的文字却很少,这是为什么?她情感的变化,对揭示文章的主题又有什么作用?
无可置疑,财主夫人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主要因素之一。因为有了她独特的情况:很富有,却不能生育,缺少一个人来继承她的大量遗产,所以她是作为那对贫穷夫妇对立面出现的:子女多,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抚养他们。这两组人物在小说中的生存位置,是相互依存的,共同地给小说的情节发展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解决这两组人物各自的不足,作者的构思是按照常人的思维来进行的。贫穷夫妇送一个孩子给财主夫人,他们不仅可以减轻自己的负担,而且还能获得一些资助,更好地抚养其他的孩子。财主夫人不但能给送来的孩子更优越的成长环境,而且解决了财产继承人这个重大问题。如果采用这种圆满的结局,势必落入了一个俗套的表现手法上,不能表现作者创作这篇小说所要表现的主题。小说构思的妙处也就在于此:借助常规的表现方式,表现复杂的思想情感,把情节置于情感的漩涡中,让看起来“合理”的情节处于“不合理”的状态:因为表面上双方达成的“送”,隐含着贫穷夫妇根本不愿意“送”的真正原因,通过财主夫人这个人物的设立,一步步地把这个因素含蓄曲折地牵引出来。
小说创作的目的是要感化人的,让读者明白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情感。从这个角度看,财主夫人在贫穷夫妇几送几收的过程中慢慢地被感动,并理解了对方的心情,这就给读者思想情感的熏陶营造了一种氛围,设立了一个情感变化的领路人。财主夫人由当初单纯需要一个财产继承人,到后来这个愿望的落空,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被感动并主动地提供给这个家庭的一些帮助,不能不说是这对贫穷夫妇不忍割舍子女的真情慢慢地感化了这个没有子女的母亲。这样小说就起到了很好的情感渲染作用:一个没有子女的母亲(财主夫人),也感受到了作为父母亲对子女那种无法割舍的情感,而且这种感受是那样地刻骨铭心。从这一点上来说,小说中的财主夫人虽然着墨不多,却像隐于作品后的读者,真实理解了为人父母的心!
三、设置情节矛盾,启发读者主旨思考
文章设置了这样的一对矛盾:财主夫人虽有万贯家产,却没有儿女;贫穷的父母拥有四个儿女,却穷得无法养活他们。财主夫人想要领养一个孩子,这样既可以让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也能继承她的财产;这对夫妇如果送走一个孩子,孩子的前途将比在自己的家里更光明。这应该是一件让双方都高兴的事。
但是,小说并没有就这样一送一收地结束了,而是设置了多次送换的过程,矛盾不断冲突,考问着读者。
我们先来看看这对夫妇送换的心路历程。
面对别人的“孩子这么多,真有福气”的羡慕,他们随口说出这样的誓言:即使没有能力抚养他们,也“决不会把他们扔了”。显然,这誓言里喷涌出父母深爱子女之情,又略显凄凉无奈之感,这是情感战胜理智的表现,是非理性的表现。
如果真有让孩子能过上更好生活的机会出现,这对夫妇还会作出这样非理性的决定吗?面对这样的机会,他们艰难地决定把一个孩子送给财主。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从物质上考虑的,这是他们无法提供的。这样来看,优越的物质条件战胜了深厚的血肉之情。这一次矛盾的较量中,理智的因素占了上风。但是这种理智的决定在不断地摇摆着,借助一个个借口,终将回到非理智的轨道上来。作品中,这对父母反复送换孩子,一个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可以看出他们真正的意图:在这送孩子的过程中,哪种借口都不能作为他们送走子女那种负罪式的心灵安慰剂。借口的穷尽,就是意图的呈现之时,也就水到渠成地揭示了文章的主旨:父母爱子女之心,不仅仅是在物质上给他们有保障,更重要的是给他们日复一日的挚情呵护。
在文章的结尾,这对夫妇不仅在财主夫人的帮助下,生活状况日渐改变,而且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这是作者企图建立的情感王国。
四、精选换送借口,借力隐含背景文化
贫穷夫妇在反复送换子女的过程中,每一次换送的理由都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预先设定好的,这些理由是不是随机选择的?如果不是,这些理由又怎样打动了财主夫人和读者的?这些理由的背后又隐含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意图?
我们先来看看文中财主夫人收养子女的背景:年过四十还没有孩子……能不能送一个孩子给她……可以继承财主的家业。“年过四十”当然收养的孩子年龄要大一点好些,“继承家业”最好的人选是男孩。那对贫穷夫妇也是从对方的情况考虑的,送出他们的长子。但是当他们送走之后,内心不能割舍的背后必然使他们从自己的角度寻找换回的理由:大儿子嘛,不论怎么穷吧,也是我们家的接班人呐。况且,把老大给别人按次序也不对。
要想理解这个理由,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些日本家族传统文化的背景。日本的家庭是以家业为中心,以家产为基础,以家名为象征,以直系的纵式延续为原则的家族共同体。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一般平民,家的组织结构都贯穿其中。家庭的重任是由长子来承担的,长子不仅是家业的继承人,更是成为整个家族的冀望之所在。他既可享受家族的名分、福分,也要履行家庭的责任。家督继承制下的非长子由于得不到继承财产的权利,通常是去别家做养子的最合适人选。这种嫡子继任即家督继任制在日本由来已久。如果这一社会公认的规则遭到破坏,那么破坏这条规则的执行人和继承人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会招致道德声讨。这样的习惯势力,既为那对贫穷夫妇提供了最好的换送理由,也给了财主夫人心悦诚服的解释。
次子作为送走与收养的对象,按理应是无可更替的。作者要想再次变更,必须找到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今天早晨给您送来的二儿子,从眉眼长相到说话的嗓门,都和我那去世的婆婆一模一样……我这心里呀,就像把婆婆扔了一样不好受,再说也对不起我们当家的。这个理由实质上是孝顺父母的问题。
日本的孝养观念是随着中国儒教的传入而发展起来的,对此学界已有定论。中国孝文化传入日本后,日本对其进行了改造性的吸收,使其本土化,形成了带有日本特征的孝文化。日本有这样的谚语:父恩比山高,母恩比海深。并且日本提倡的孝道是无条件的、绝对性的,成了必须履行的义务,甚至包括宽宥父母的恶行或无德。“孝”这一道德观念逐渐被日本人接受、奉行,并逐渐影响到日本人的行为层次,成为他们的道德行为的规范。基于这种文化影响,财主夫人虽有些不高兴,却也只能答应。
第三次要回女儿的理由才是他们要回前两个孩子的真正原因,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这个理由也为大家所理解与接受,而且最重要的是让财主夫人最终放弃了收养的决定。与其说是被那对贫穷夫妇的责任心与孝心的说服,不如说是被他们对子女深厚的爱心所感化。至此,小说完成了作者思想情感的表达功能。
[作者通联:江苏江阴市英桥国际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