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让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癸巳2013蛇年,按阴历算我腊月十二日(阳历一月十一日)生,属于蛇尾巴,应虚两岁,该八十五岁了。实际未料想自己能活到如今,是糊里糊涂地过来的,也可能占了家族根基(基因)的光。
有人问过自己养生秘诀,实在没有什么,不忌口,爱甜食,近两年晚上泡泡脚而已,能吃能睡,不烟不酒,一贯任性,感情多于理性,长不大的一个人。
兄姐妹六人,我排老五。大哥、大姐“文革”中自尽,其余的也陆续离世了,而今只剩下了我。常回顾自己一生历程,社会原因不说,只看生理上的经历,也算特殊。颇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寓意。
我祖籍在山东烟台市牟平县养马岛中原村。祖父在南朝鲜仁川经营绸缎庄,父亲在哈尔滨办工厂,叔父在沈阳英美烟草公司任总代办。一个长十三华里,宽两华里,居有十三个小村庄的养马岛上(相传是秦始皇养马之地),我家属富裕门户,堂号为“积善堂”。当时家父和叔父身下已各生两个男孩,爷爷取名先温、先良、先恭、先俭,只盼望再生一男孩就成了先让了,他取儒家之“温良恭俭让”道义。因此我的出生唤起全家人大喜,圆了爷爷的人生心愿,起乳名为“顺成”,号为“牵福”。其实我出生于民国十九年,即1930年,正是日寇侵华引起我家由盛而衰,继而家破人亡的年月。我没有给这个家族带来福祉。(参考《迁坟记》)
我出生隆冬腊月时节。母亲不止一次遗憾说过:“我太粗心大意,你日夜啼哭,尤其要抱起来,更是哭得上不来气。你爷爷用黄裱纸写了些‘天皇皇地皇皇,我家出了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带着你二哥满村张贴也不管用。后来才发现你腋下生了个碗口大的脓疮,小棉袄粘在一起都脱不下来了,差一点送了你的小命……”这真是我的第一个灾难。
从此,我养成了爱哭撒泼的毛病,全家宠着我。哥哥们都在岛外上学,家中只我一个男孩,祖母、姐姐呵护着,丫鬟、奶妈侍候着,我变成了三间屋里的小霸王,教人又恨又爱无可奈何。
我四岁左右灾难不断:记得伙计们在大门口备骡车轿接送客人,人们在忙乱中,我穿往其中只见长工拍着骡子温顺地驾驶。我也蹿到牲口的腿下,伸手去摸骡子的肚子,不料骡子转身就是一脚踢在我的眉骨上,我血流不止昏死过去。当然我被抢救过来了。祖母骂遍了全家,而我脸上就落下了一个伤疤。
不久,我又不小心一头摔在石头上,额头又落了一疤。祖母说过:脸上一个疤,将来就是一个灾。
一天,我拿着一双筷子含在嘴里在院里疯跑,不小心摔了一跤,筷子插到下喉咙里。这场大难不死,接着又出麻疹,记得全由大姐看护着我,将我的小命从阎王那里救回来了。
五六岁期间,秋季的一天我拿着一个小竹篮上山去采野菊花,回到家,大门口依然拴着两匹骡子。它看上去很老实,但我没忘记它曾踢伤过我。可是我现在长大了一些,它不该再踢我吧。我小心地向它走去表示友好,刚伸过手去拍他的臀部,说时迟那时快,它又一转身,朝我肚子上就是一脚。我从半空中落地,趴在那里喘不过气来,痛得我想哭喊却叫不出声来。周围又无人,半天里我站了起来,拿起篮子回到家,躺在祖母的炕上睡着了。半夜肚子痛得我哭叫。这时祖母让母亲将我抱走,原来我的肚子肿得硬硬的。这时我有气无力地说出被骡子踢了。只记得父亲说了一句:“小子,你怎么老和牲口过不去,会踢死你这个小命的。”找出六神丸吃下,不一会儿放一个屁,慢慢不痛了。这也算大难不死的一次灾难。
不久,我跑去看几个比我大的孩子在山坡上捅马蜂窝。一窝蜂子群起而攻,别人都跑了,而我站在那里不动,结果蜂群一股脑全落在我的头上猛蛰。顿时两个眼睛肿得张不开了。我哭喊着,大孩子们也吓坏了,拉着我到海边去用海水洗,更痛得难忍。当将我送回家时,我已晕了过去。蜂毒能蛰死人的,我大病一场,小命保住了。
后来知道蜂毒有治疗作用,那么我很可能得益于被群蜂蛰的那场灾难,此生大概不会患癌症吧。
1940年之际,我在南朝鲜读仁川华侨小学四年级,跟全校师生去松岛春游。我二哥也一同前往。记得一进松岛公园,大家都围着猴笼指手画脚,对一只在笼外面的断掉一条臂的猴子抛食物。笼里面几只猴子竟偎在一起不敢声张。那只断臂猴爬在笼外,孤零零令人可怜。慢慢的人们去别处玩耍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拿出带来的饭团,想送给断臂猴吃。未料笼里的一些猴忽然扑向铁笼,龇牙咧嘴摇动着铁笼叫啸着,十分恐怖。显然,那是在唆使笼外的断臂猴咬我。果然断臂猴凶相暴露向我扑来,抓住我的左腿向上爬挠。我一面叫喊一面阻打着它。幸亏有人跑过来,断臂猴逃到铁笼上面了。
我的腿血流不止。我也吓傻了。二哥抱起我,一阵包扎抢救。结果猴子抓断了我的左腿筋脉。那可是我长身体的时候。可恨的猴子,让我拐了一年有余。
1943年,我在汉城“华侨中学”读书。有一次在操场上跳高,我被同班同学李之受压断了左腿骨。开始被中国街澡汤正骨师傅误诊为伤筋,在仁川家中养了月余不见好,腿肿疼痛。最后是仁川街里一日本柔道正骨医师,透视证明为腿骨斜断。未打麻药,让二哥抱紧我。医生将我的腿骨重新折断,然后纠正绑扎起来。此时我早已晕了过去。
1944年春,我拐着腿登上回国的商船。后来腿也算是痊愈了,只是在阴天时,断腿处有痒痛感觉。这也算是我的又一次灾难吧。
1958年我差一点被划为“右派”,与受处分的妻一起下放河北遵化县劳动。还是没逃过1959年的反右倾运动,在中央文化部研究室,我作为重点批判对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会批完小会批,我都有自杀的心。两年后被甄别了。不久遇上“文革”,总算全须全尾度过来了,可惜我大姐、大哥和母亲自杀和病逝于“文革”期间。这都属于政治性灾难。
“文革”结束。1977年末。我骑车上班,在胡同里被一小青年飞车撞死过去。我被行人抬到协和医院抢救,头上和嘴里都缝了十几针。这也算一次飞祸。
2005年,我回乡扫墓,从养马岛山坡墓地,骑着自行车下行,路面陡斜,忽然觉出车闸坏了。车子往下直冲我又无法下车,最后人与车翻空飞滚在路沿上,半天趴在地上不敢动。后来我站了起来摸了摸全身,只是小腿上搓伤了一点皮。车子也只花了一块钱就修好了。这是一场有惊无险的电影镜头。事后我想,祖先保佑我,免我一死。
紧接着不几天,青岛胶南邀请我参加笔会。由于有我的师长冯法祀和同学高潮一起被约,不便推辞。可能是海味吃得不合适,肚子不舒服。晚上送我回养马岛路上,我下车方便,不小心从三四米高的路边滚了下去,一头栽在乱石堆上,人晕死了过去。天黑伸手不见五指,司机等我半天不见动静,最后终于找到了我。
头上又缝了数针,颈下右锁骨断了。两次未摔死,万幸。
下一次还会遇上什么灾难,不能估计。此生被骡子踢,群蜂蛰,猴子抓,只差被什么禽兽咬了。
简单回顾一生经历的灾难,竟走过来了,也算抗摔抗踹的幸运儿。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一般的命运,我却有着与猴、与骡、与群土蜂的离奇遭遇。
自己是否能继续活下去,是否还会遭遇一些不幸,都不得而知,不过,我感谢上苍。
感恩自己遇上了盛世。感恩祖先为我起的名字叫“先让”“顺成”“牵福”。感恩我尚能与家人平平安安活下去。
2013年3月17日
于北京上尚艺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