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人民的绿
北陵者,昭陵之谓也,皇太极与福晋孝庄文皇后的寝地,老百姓叫北陵。它在沈阳的皇姑区——全国城市区名当中,皇姑名起得多好,像写大文化散文的人起的。它毗邻省政府(张学良建东北大学旧址)、省军区、沈阳体育学院(汉卿体育场旧址)以及按苏联图纸建造的辽宁大厦。厦内的走廊、举架高而阔。人说青岛地下由德国人修造的下水道并排过得去两辆坦克,辽宁大厦的走廊过一辆国产奇瑞没问题。
陵寝在北陵内只占一小部分,周围包着大片的树林、大人工湖和绿地。十多年前,北陵几乎是沈阳城里唯一的绿地。有一年五一,街上杏花才落,地透微绿,全沈阳(或许全省)的家长都带孩子上北陵来了,包括我们一家三口。自北陵正门往西的泰山路人行道上停满自行车,宽五六层,延长500多米,直到辽宁大厦。阳光下,镀铬的自行车把和铃铛皮银光闪耀,五六层宽、500多米长的自行车方阵,太壮观也太吓人了,存车人不知赚了多少钱?那天我想,沈阳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自行车?美帝苏修打进来,光骑自行车都能把他们轧死。那一天四五点钟,人陆续撤了,所有的土地都留下了大小脚印,残破的花枝和雪糕纸触目皆是,小草只能等待明年再发芽了。这个重工业基地如此缺少绿地花草,它是个超大型的车间,装满了工人与设备。政府从来没考虑过工人还需要绿地,需要人工湖和花。工人嘛,倒也不觉得需要,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他们觉得他们的孩子需要,都领到北陵来了。
如今沈阳的绿地多了一点点(统计数字的绿地面积在郊外),减少了北陵的压力。某位省长取缔了陵内的商贩和马戏团,现在里边宽敞也干净了。
北陵后面有大片的两百岁以上的红皮落叶松,高大轩昂,脚下的落叶也应有二百多年了,但厚度正常。在这里走一走,如赴古代,吟诵汉唐诗词均无不可。转一圈儿,一个小时出不来。想,沈阳六十年中能保留这么一片复古松林殊不易,不知有多少机构霸占未果,感谢皇太极贤伉俪上大人。
早上到北陵,不能不承认这里就是人间乐园,每个人都在这里乐。跳舞分十几个场,拉丁最可观。男的紧身裤,女的露背装,岁数不大,四五十岁。他们在放荡的南美乐曲中昂首进退,闪展奔突,身上的小病小灾抖一抖就没了。湖边打太极拳的各有山头,谁也不服谁。阵容最大的树一面红旗,写道:“太极拳好——邓小平。”估计不是小平专门给这帮人题的字,但他们认为是。旗下拳手过百,领拳师傅胡须比沈钧儒漂亮,松肩沉肘,架子稳。
北陵里面有大道,道旁接近石兽前的空场是晨练的秧歌场。扭秧歌通常一人跟一人后面舞扇挥绸,形成一条线连成的圆。这里人多,变成五六排、十几排队伍一起扭,归成圆。那片空场,七八个圆阵在移动、变幻,无一寸空地。也就说,黑压压的老年人在扭秧歌,各自听得清自己阵营的乐曲和锣鼓点。把这阵式叫作波浪、战阵均贴切,搬到天安门广场建国庆典上扭一扭都不给国家丢脸。秧歌语汇先天轻佻,小碎步、眼神动作招摇,但气势磅礴地扭过来,就成了古斯巴达人的冲锋队,抒发的全是产业工人的正气。这些人老了。东北人个头高,配上白发和关节僵硬的步态,感到工人身上藏着一辈子的力气。
北陵晨练人的玩法多不胜数。练武术的人诡秘,在僻静地方比划,像偷着搬运东西。有人无端地抱树,脸(男左脸女右脸)贴树上,抱一小时。踢毽人矫健,男女合伙,口出呐喊。打羽毛球的人一般不知自己练啥,才进园,拿着球拍东张西望。拿拖布水笔在水泥地上写大字的人写毛泽东诗词和小学课本的古诗。拿这种笔写普希金和阿赫玛托娃的诗似乎不像话,写但丁的诗几乎就成了反动标语。跳大绳的也是人山人海,靠边两人手摇一根或两根粗麻绳,人排着队鱼贯钻入钻出。我见过一人跳两根绳,左闪右挪,秋毫无犯。退出绳,他原来是个瘸子。瘸子,绳却跳得这么利索。如果上帝关上一扇门,一定会打开一根绳。
我在陵后看过一位捉蝴蝶的小伙子,至今记得。陵后人少,灌木的白花、黄花初夏全开了。一个小伙子手举抄网来回跑。他眼睛看着天空,看一般人根本看不到的特殊种类的蝴蝶。他东跑几步,西跑几步,停脚,往上看。他的心思全在蝴蝶或者说天空上。那天,这个小伙子一只蝴蝶也没捕到。但我觉得这种活动方式很好,对颈椎尤其好。与他交谈,知道小伙子夜班烧锅炉的。他对自己的工作特满意,可在白天捕蝴蝶制标本。他说话声音小。如果蝴蝶会说话,声音也大不了。我后来找他,几次都没见到。
陵后还有一个乐事——赏松鼠。几百棵古松之间,有一群松鼠。老头、老太太早上揣花生米喂松鼠。它们双手捧花生米吃,很郑重。松鼠跑起来见不到身子,只见尾巴跑。它们有一绝技,头朝下从几十米高的树上跑下来。我觉得此事值得物理学家考量。按重力定律,松鼠从树上往下跑,应该跑不了几步就掉下,它怎么能跑到底呢?它的速度超过了自由落地的加速度?松鼠故意气牛顿?一切皆有可能。
北陵的雄浑、阔大、隐秘,永远无法尽知。这里有人民的绿,是健身者的天堂。
街名是城市的面子
我骑自行车转遍沈阳的大街小巷,除了肺里呼出的气之外,没有碳排放量。用眼睛看风景不排碳。说到看,乱转之人先看街名,不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今天说一下沈阳的街名。
一家小孩子的名字就是他家大人的文化积累。归结到街名上,除了文化,还有时代与产业特征以及官员的偏好——近几十年的街名全由官员起,否则谁起呢?
不同年代起的街名混在一起,跟破烂市和古玩市场差不多,陆离难辨。东北大马路边上有如意一路、二路、三路和五路,中间插一个工农路,估计占了如意四路的指标,就属于特定年代硬改的名。工农路北面,并列新生一街、二街、三街。新生,明白不?(沈阳人爱用“明白不?”反诘提问题的人)它一定与监狱和劳改有关,必须的。“新生”是那个时代为劳改犯起的向上的别称。此处有一个大监狱,人称“大北监狱”。改革开放初,猛人挣钱多,市井留下“北大的不如大北的”这句警世的话。如今监狱迁到郊区(早该迁,免得狱方把靠街的窗户用胶合板钉死,防止男女犯人瞭望男女路人),但新生一、二、三街的街名仍旧,可为婴儿助威。endprint
沈阳的大工厂在铁西区。铁西的名字澄清它在铁路西边。这种域名在中国是进入工业时代的象征。无数城市有铁东、铁南、铁北这样的地名。铁道横行成了开埠的象征,就像尼古拉大帝修通西伯利亚大铁路后,才彻底征服俄罗斯的东方,把我的祖先从富饶的贝加尔湖畔打到蒙古国东方省。在中国,铁路是当年最大的地标,大到了当权人懒得为街起名字,东西南北,冠铁为名,多方便。铁西区的好多街名拱卫一个“工”字,保工、奖工、德工、卫工、启工、肇工、赞工、爱工、兴工、富工、壮工、强工,都是街名,名门十二子,耀武扬威。每个“工”又分出一街、二街、三街、四街、五街,大树生枝开叶,看出铁西有多么的雄伟。但“工”字街在铁西并不彻底,还有贵和、齐贤、勋业、明廉这些街名,后者带着三四十年代的气味或者说儒家的范儿。何也?原来,八一五光复之日,国民政府要员齐聚沈阳,站在市政府大楼顶上宣布神州璧还,海内绥靖。蒋委员长为纪念计,给沈阳街道起了一批名字,如上述贵和等街名,还有其它各区的同泽、集贤、善邻等街路名字,寄寓东北的未来教化敦正。这些名字现在还叫着,它们是建国初期和文革中的漏网之鱼,若知是蒋介石起的名字,岂能留一日?一日不可留。如今蒋也过世多年,这些名还在叫。明廉街在抗战末期是妓院聚集地,蒋名之“明廉”,意为“知耻”。建国后,窑子铺全没了,但那里的人还是不怎么明廉。这一片住平房的人,常年(三十多年)靠扒铁道谋生。他们飞身上火车,往下滚包,大白梨、缝纫机什么都有。早些年此地可见到断肢者,姿身仍纠纠然,一看就是吃铁道饭长大的。
铁西区除了“工”字街,还有数字街。北一马路到北四马路,每条路又分成中东西路。一二三、东南西,不和你扯别的,跟零件编号一样。设想,当年铁西一万多人的大厂多了,龙门吊、大烟囱气势干云,街名如起成“翠微、柳月、映雪”根本压不住。数字街名还有和平区的南一马路到南十二马路,都为起名者省了脑筋。和平区的核心地带为日本人开发。日本人确实是怪人,一边侵略,一边建设,质量符合百年标准。如今和平区的商业街——太原街与沈阳站一带,原来叫“春田町”,日寇从东土招来前卫建筑师在这里建造大片小洋楼。指挥家小泽征尔生在这里,名里镶嵌他父亲两个朋友的名字,主战的板垣征四郎和反对太平洋战争的石原莞尔(莞尔这个名字真好,让他叫白瞎了)。光复后,咔咔改街名。建国后,再把国民政府的名咔咔改掉。而为街道命名的大干部,他们并非没文化。一度主政沈阳的陈云(曾任莫斯科东方大学代理副教授)等人都读过一些书。但起街名,最稳妥的方法是“以名作名”——太原街、桂林街、南宁街、天津街,中间混杂着卧底的同泽街。其余的街名怎么起?起什么起,就叫南一马路、南二马路、南三马路,一直接到南十二马路。就像那些多子少福的家庭给孩子起名叫“大狗、二狗、三狗、四狗”,如果接续的孩崽子还降临人世也没什么了不起,五狗、六狗、七狗侍候,数字咋也比你人多。如果另一家庭给孩子起名如“同泽、敬宾、集贤”,家长多半读过孔孟的书并可能在国民政府当过差。
这些街名,好玩在一个“马”字。现在的街牌子还写着“北一马路”。马路,多好听,带着几百年前闯关东的意味。路上马蹄嘚嘚,并非美丽的错误,大胶皮轱辘车隆隆而过,这是马路最初的影像。马路有东北味,上海为什么不叫马路?霞飞路、淮海路云云,他们压根就没马。
沈阳当然还有革命的街名——光荣街、胜利街、三好街。我在光荣街上见过两个噱头,一是光荣痔疮门诊,一是光荣厕所(街边公厕,已拆)。多年前,那条街的药店、菜市场都以光荣名之,无法不光荣。好听的街名在老城沈河区,如正阳街、风雨坛路,像个城市而不仅仅是车间。老城有两条街名好——银元街、堂子街。最好听的街名叫“热闹路”,可为沈阳写照。
“老爷们儿”情结
沈阳男人对男人的看法,一言以蔽之曰:老爷们儿。
“老爷们儿”这个词的所指不仅仅是男性,还包括阳刚、忍耐、糙、孔武、悲壮、慷慨等含义。套用日语的语法术语说,这个词不达意是敬称。然而外域的敬称是幼对长、卑对尊使用的,而沈阳的老爷们儿对自己也称“老爷们儿”,非常自尊。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使用“老爷们儿”频率最高的,不是男人,而是沈阳女人。换言之,“老爷们儿”是沈阳女人衡量男人的一把尺子。她们用这把尺子塑造着沈阳男人。事实上,任何城市的男人都是女人塑造的。当沈阳女人即沈阳的“老娘们儿”说“老爷们儿样儿”的时候,表达的多是对“非老爷们儿”情态的鄙夷厌恶,包括偏狭、猥琐、小鸡肚肠、吝啬、体格弱小、遇事退缩、琐碎、絮叨等等。当患有上述人格病态的人被女人鄙夷之际,已经被革除男人之列,即“不像老爷们儿样”。这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被异性认为你已经不是异性的时候,当然很可悲。
弥漫经久的“老爷们儿”情结,在沈阳城的大街小巷游荡着。这是一个工业城市,唯有“老爷们儿”能够安身立命。沈阳的工厂,制造着各种匪夷所思的钢铁巨兽,譬如火车头。当你来到铁路机车车辆厂的车间,除了“目瞪口呆”这个成语,找不到其它贴切的话来形容感受。火车头被龙门吊车拎起来,拆卸、组装,人像昆虫一样围着火车头忙碌。不难理解,崇尚“大”成了这个重工业基地给人制订的第一个标准。人在这些钢铁的、巨大的、喷气如怒吼的工业产品面前,所激发的必然是豪迈、宏伟、气壮山河这些一般在战场上才容易产生的情感。怀揣着这些情感的男人是一些什么人呢?——老爷们儿。这是些在北中国的冰天雪地里用粗糙的大手为当代中国制造重型机械设备的人。他们和东南沿海制作和批发钮扣、皮带与乳罩的南方男人当然不同,甚至走路的步姿和说话的嗓门都不同。一个人的工作,包括他每日面对的产品,当然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智与个性。
那么,这些“老爷们儿”在工作之余会做什么呢?自然不是唱昆曲,也不是在一根头发上刻六首唐诗,包括“月落乌啼霜满天……”也不是边洗菜边在菜叶上找虫子咬过的窟窿。最适合沈阳男人的事情是看球,进一个球后激情澎湃。他们沮丧,他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悲喜。顺便说,沈阳男人如果不是一个球迷,就有点做人直不起腰杆的感觉。球迷们当然要喝酒,不论输赢都喝。沈阳男人即使没有球,也喜杯中物,常常哨聚一桌,推杯换盏。如果有人问他们:老喝酒干啥?回答差不多是统一的,即曰“呆着干啥呀?”因为人的豪情只能由酒点燃,其它如饮品,无论是毛尖、可乐、鱼头牛腩汤甚至止咳糖浆都不会使人饮后心情激荡。endprint
沈阳男人的豪情还和身处关外以及他们的根有关。所谓沈阳人,多数是山东人。山东对中国的最大贡献就是使各地充满了山东人,带去了他们的口音、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充沛的生育力。山东人原本就豪放,他们移民来到沃野千里、滴水成冰的东北之后,豪情有增无减。当然也减去了一些优势,譬如山东人尊诗书、重信用的传统在关东后裔身上已经弱了,霸气却强了。东北的蛮荒使移民们的血性更加奔放。从张作霖到时下各种“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烂仔,都有一股强颈之气。其它,这并不是地域气候造成的,东北的原住民——满族人,虽然是骑马民族,在进关之后,则成为精致生活的顶级高手。中国的京剧、烹饪文化、工艺品——特别是雕刻工艺品,是在满族人的催化下,达到了顶峰。而移民们,即所谓沈阳人对谭家菜、蝈蝈白菜玉雕并无兴趣,他们和满族人的旨趣大相径庭。他们觉得胡说海塞更近于人生真谛。“猪肉炖粉条子”竟成了沈阳人的写照。山东移民到了哈尔滨,在东正教文化的熏染下所养成的优雅习惯,譬如吃饭要在桌上铺台布,吃俄国大餐,听音乐会,这在沈阳永远形成不了风气。虽然沈阳的城市人口已经接近七百万,比瑞典全国人口还多,虽然开车走出沈阳需要花一两个小时。但是,它还不太像一个城市。它的城市功能近年来在政府的努力下,开始一点点完善,譬如修路,包括机动车道与人行道,疏浚拓宽人工河。对沈阳最准确的说法,还是那句老话:重工业基地,它和仓库、工地、货场没什么区别,只是人口和占地面积更大而已,和城市——譬如城市文化、城市性格,区别于乡村的思维方式与生活习惯——相距仍然很远。中国最像城市的唯有上海。沈阳在计划经济时期的计划上,有许多大学,包括音乐和美术学院,有中科院的研究所以及交响乐团、芭蕾舞团,但主流文化仍然是“老爷们”气息。与文化无关,而且耻谈文化。沈阳的人文学科,譬如大学中文系和社科院精英们,似乎从来没有获得与核心话语进行对话的机会。它在美术界的最高成就是广廷渤的《钢水·汗水》,立在中国美术馆的入口处,它获得了与罗中立《父亲》同样的殊荣。在流行音乐上出了那英和毛宁,与音乐学院也没有关系。在文学上,沈阳的文豪大多都写过脍炙人口的歌词,长江之歌、我为祖国守大桥、脚印等等。这与龙门吊、火车头、战斗机的生产制造相比,显得羞涩了一些。因此,在这个城市里当一个“老爷们儿”更踏实,不会使自己的豪情落空。
沈阳叫卖声
沈阳的叫卖声没有北京的文雅,尤其缺少悠长的意蕴。后者由侯宝林等老艺人表演得极其传神,有胡同寒夜的寂寞和春天的风沙。究其实,这种叫卖声只存在于老北平,即引起台静农和梁实秋怀想的那种风情。北京的叫卖声,神韵在乎一种音乐的美感,与三弦和大鼓贴近。
沈阳的叫卖声只在叫,出于市场经济的催化,即促销,而不入艺术流派。如果非往音乐上拽,大约近于摇滚。其中也有好玩的或令外地人瞠目的味道。比如,一位粗壮的卖主手拎一秤盘豆角,大叫:
“四斤!四斤啦!四斤四斤……”
四斤什么?卖主的吆喝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粗犷,像打架一样。这四斤乃是一元钱的四斤。在夏季,沈阳的菜贩子都卖堆儿,以一元钱为计算单位,因此不论鲜桃、黄瓜或大葱,都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二斤半”、“三斤三斤”、“十五斤”,买主一听就明白,不用讲价,只需瞟一眼货色即可决定买与不买。
沈阳的叫卖不求美声,而是本嗓儿,亦如京戏中“黑头”的吼。吼得震耳欲聋,便压倒了同行的叫卖。因此,沈阳的水果、蔬菜贩子,做过了几年生意后,多数人嗓子沙哑。你若遇到了嗓子极哑的贩子,也就遇到了此业的资深人士。他们无暇顾及正确的发声方法,把钱赚足了,嗓子也废了。老北平的小贩决不至于把嗓子喊“劈”,他们由丹田提气,讲究共鸣。我在杭州看到的菜贩,大多安静地坐着守摊,绝无喧哗之声。他们的菜摆在脚下,洗得绿是绿白是白。沈阳的菜贩都站在人力车前,边喊边随手拣起什么东西敲打着,不怕热闹。
在沈阳的行商坐贾之中,收破烂的贩子不喊,可能因为“收破烂!”这词不好听。他们用一只带红绸的铜铙在车把上叩打,心情好的时候,也弄一些花点儿,如“锵、锵锵”等。偶尔走来卖蜂蜜的南方人,声音好听。他们努力说普通话,发音字正腔圆。如“卖蜂蜜”的“卖”字,听得清“莫、哀”的声母韵母,也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嘴唇像打呵欠一样绽开的样子。
手上脚上都有乐
铜管
我小时候,觉得公园属于年轻人,情侣们手卷一本杂志在公园约会、划船,儿童嬉戏。如果过来一个老年人,多半是手拿搪瓷茶缸要饭的。如今不同,所有的公园都变为老年会堂与健身圣地,小青年奔网吧了。公园太明亮,太喧闹,年轻人不适应。进公园瞟一眼,就知道中国进入了老龄社会。建国初期生育高峰诞生那一拨人,如今步入老年。历史上,每一次战乱结束,都出现一个生育高峰。战后的人需要歇一歇、乐一乐,捎带孕育一批劳动力。
沈阳B公园,是我见到的最粗俗、北京话叫最“不吝”、也是最有活力的公园。这里的人们全说脏话,其实内容不脏。谈吐内容千篇一律是骂美国,骂贪官,骂城管和警察,老太太骂儿媳妇,只是说话前基本上要加个“他妈了个×的”,要不使不上劲。所说使劲是骂人需要动用力量,骂人没有不使劲的,跟拉屎差不多。其次这些人到公园都使劲来了,搬石头、跑步、踢毽子、单双杠都得用力。不使劲谁上这来?
骂人归骂人,不影响这儿有高雅的娱乐。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以为高雅是拿拖布似的大笔写书法,这在公园根本算不上高雅。侯宝林之流用拳眼撒沙写字只是糊口的杂耍,旧时代的军阀人人会用浓墨写一个类似于屌的虎字,后来改写“拼搏”与“奋斗”。我说的是这有一个铜管乐队,高雅吧?
铜管乐器隶属西洋,吹出曲子须合奏,涉及配器、和声,没办法独奏(独奏也得有乐队衬着),因此离不开排练。不懂西洋乐理——和声、织体的人弄不了。不然,在B公园靠近体育场的绿荫丛中,乐队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有人穿半大孩子淘汰的中学校服、已婚孩子淘汰的运动服或二十年前买的仍然不坏的西服,胳肢窝夹着乐器来了。圆号、小号、长笛、高音和低音萨克斯管,还有一个键盘(电子琴),开始整西洋曲儿。铜管合奏多半是进行曲,四分之二或之四节奏,整齐划一。他们就是奔这来的,号贴嘴唇,气势铿锵,这是开门的节目《迎宾曲》。第二首是《骑兵进行曲》。这个复杂一点,小号吹主旋律,萨克斯、圆号等乐器各吹一个旋律。几段旋律捏一起,分合不定,他们吹得手忙脚乱。独奏胆怯,合奏往死了吹,休止符常常被他们吹破。曲终,他们脸上的表情显示庆幸,拣着了,好像刚从悬崖边上走一圈。然后是《毛主席走遍全中国》。我疑心这是外国曲子换上了革命的标题,很抒情,高加索情调。endprint
吹三曲,他们歇息,交流心得。“小号你咋吹呢?老是冒,还不如放屁呢。”“我放屁?你那萨克斯肯定前列腺堵了,一节骨一节骨往外滋,你快吃点药吧。”“我听圆号有点血压高啊。”“谁血压高?”“你还说不高?你那是E调吗?都F调了,跟偏瘫一个味儿。”“你还不如偏瘫呢,长笛像你这样吹呀?昨晚你肯定钻小姨子被窝了。”
“好啦。”说话的是个女的,管打鼓,拿鼓槌嗑鼓边,“《斯拉夫女人的忧郁》,一二,起。”
乐曲又飘起,三步舞曲,他们吹得比浪漫更过火,到达放荡之境,这主要是萨克斯和圆号闹的。
他们天天在这吹。这帮面容沧桑、双手粗黑的人迷恋铜管的魅力,对什么跳舞、踢毽子不屑一顾,认为太俗。
跳舞
所有公园都有舞场,分早场晚场。如果自裁俗雅,跳舞的人肯定认为自己最高雅。首先,舞友们穿戴不凡。四五十岁的女人穿黑玻璃丝袜子,短裙遮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男的(六七十岁居多)如秃顶必戴假发,两鬓遮不严,前额垂刘海儿。他们皮鞋擦得光亮,衬衣雪白,戴五花八门的领带。跳舞时,男士女士各视前方,心中有数。有人说跳舞有可能伤及风化,于是他们尽力挽救世风。男人在女人背后的手有如重症肌无力,越不用力越显高雅。在舞曲中,他们欲进又退,声东击西,比事先商量好还要默契。曲终,他们退到舞场线外,寻找新舞伴。
舞场原来是一座楼房,扒了在地基上打个水泥面当排球场,后被舞迷占领。边上有个立假山的养鱼池,现在堆垃圾。还有一个旧时代的水塔矗立,一看水泥颜色就知道是日本人修的,现在还没掉渣儿。
初到B公园舞场,而舞友们又没跳舞的话,觉得他们真是超凡脱俗的人。他们像什么人?男人戴眼镜墨镜,三伏天穿西装。女的夏天戴网眼长手套,戴别绢花的帽子。如果站在日本人的水塔上往下看,他们像等待出席伊丽莎白女王授勋仪式的人。跳舞这个词听起来私密,好像可以猥琐苟且,错。苟且那是舞厅,是十块钱一曲儿随便搂。这是广场舞会,突出的就是高雅性。你看这里的舞友,每个人都无端地严肃,人人都像哲学家。我没见过比B公园舞场更不苟言笑、更腰身挺直、更与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的人。
我前面说的骂美国、骂城管,那是跑步人干的事。跳舞的人基本不说话,跳舞时不说,嚼口香糖;舞后闲站也不说,这是高雅的一部分。
我开始思考“高雅”的含义,拎LV包、喝红酒、听歌剧、躺明式鸡翅木大床上性交、穿范思哲豹纹内裤,高雅之声多不胜数。若论鹤立鸡群,B公园的舞友最突出。他们寻找高雅的、不打人不骂人不打麻将不随地吐痰不随地大小便不吹牛不花钱而又衣冠楚楚的艺术,他们已经找到了,那就是跳交谊舞。舞场近一年总放一支单曲,齐峰唱的——我呃和、操噢怨,有个约定——舒缓开阔,他们舞在其中,俯仰自如。
舞友们坐有坐样,站有站样。他们瞧不起那帮吹号的、跑步的,没气质。
跑步
跑步者夏天光大膀子、穿大裤衩子,汗出如浆,但他们高雅,剧烈运动导致脑子缺氧,啥也顾不上想了,就是跑进女澡堂子也如圣人一般纯洁。
B公园小路长八百米,环形。路边有碧桃林,一座只有狼狗和救生员却没泳客的游泳池,一座没被批准的寺院,一座古怪的烂尾楼和运动器械场。在这条路上,跑友洒下了无数的汗水(我是这伙的)。你说图啥?不知道图啥。跑啊,我跑四到六圈,老刘逛荡逛荡跑十二圈。我是快跑,跑友管这种跑法叫“挣命”。每八百米三分三十秒左右,跑后脉搏每分钟一百八十下。我从小到大没什么出人头地的业绩,跑步帮我出人头地。跑得快的人在跑友中受到尊敬,可以说上句,可以转话头,因为你跑得快。
跑完之后,汗从前胸后背下淌,裤衩都是湿的,一条毛巾要拧四五遍汗水。这样,据说毒排没了,人自感无比舒畅,好像自己是一个新人,刚从娘肚子里降生出来。当然跑的时候(快跑)很痛苦,呼吸窘迫,血氧量不跟趟,腹肌、大腿肌肉、背肌都不足,但都能顶下来。
我每天从B公园跑完步,继之单杠、双杠、举石头、压腿而后回家都恋恋不舍,不愿离开这个好地方。好多人一天来三趟公园,连家都不愿回了。
跑完步的人话多,讨论一切事情,一般是:
“国家建高速铁路有屁用?不如拿钱给老百姓交采暖费呢。”
高铁通车,他们也不坐,太贵。
“咋还不打台湾啊?一顿炮轰过去,上岸安排省长市长完事儿。台湾啥水果都有。”
敢情冲水果去的。
“我要是卖肉的,先把城管砍了,能咋的?给我枪毙了,一年还能给国家省三百斤大米呢。”
他不明白吃三百斤大米是拉动消费,有功劳。
“二人转纯粹他妈下三滥,说的话太损。过去连要饭的都不如,现在还火了?现在的观众太傻。”
还有比跑步者更傻的人吗?
“高血脂都是农药整的,现在的鸡鸭猪羊牛都有高血脂,喂饲料喂的。那天我在农村看见一头猪,走路偏瘫。”
跑完步,身体把能量全消耗了,脑子清空,心胸阔大,觉得一切不过尔尔,这不就是高雅所要达到的境界吗?高雅让人脱离小我,纵身大化。虽然包括我在内的B公园的所有晨练者都是乌合之众,都快乐,都感觉自己是高雅的人。
乌合之众的城邦
所谓乌合之众,沈阳特别多。其实,乌合之众最多的地方是北京,有说场、混场、酒场,这是乌合之众的生存三要素。就像水源地、隐蔽物(灌木)和食物链是动物生存的三要素。但北京人口基数大,平均起来,乌合之众的相对人口还是沈阳多。
一次在酒桌上,我见一人敬酒。他穿着美军作战服,戴表链子很松的金表,端一杯扎啤说:谁不干谁是孙子。咣咣喝下去,用手擦嘴边的沫子。接着他谈文学,说中国文学分两派,歌德派和缺德派。这都是三十年前的旧闻。我问他在哪儿上班?他庄重地回答,他是××大学文学院院长,现当代文学硕士生导师。哦!真没看出来。在沈阳以貌(衣、言)取人断然行不通,因为你面对的可能是一个乌合之众。endprint
你如果跻身电视台策划节目,满屋子人什么坐相都有,什么穿戴都有。你觉得从地摊卖鲅鱼的到芭蕾舞团男一号咸集于此。说对了,电视台的人以前不少是卖鱼的、剧团灯光道具、翻跟头的跟头虫、工厂卫生所打针的护士和芭蕾舞演员,现在都叫“导演”,逊一点的叫“导播”。
一位军职干部,视察某支队。支队长集合官兵,跑步上前敬礼:“报告首长,全体列队完毕,请指示。”按说,该首长应该还礼,喊:同志们!发表官话。不然,首长搓搓手,说,拉屁倒吧,啥时候开饭?这句话让全体官兵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此事过去十多年了,讲述者还对我伸大拇指赞叹,真牛×!真没架子,真以人为本。
诸位已看明白我想说什么。在沈阳,人际身份模糊。许多人不是凸显而是隐蔽他的社会身份。这是社会转型的特征之一。当社会角色重新分配的时候,有人还带着原来行业的特征。对一些混子来说,除了流氓的特征之外,他们没特征。如果一个卖肉的成了省报记者,他必然像卖肉的而不会像一个记者。某大学一位副书记在酒桌上故意爆粗口,为他获得了“朴实”的美誉。当你对这一些做派感到茫然之际,你面对的即是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说一群面目不清的人,搞不清职业、收入、现住地与婚否,价值观灵活机动,在任何场面都可以见到的人。
沈阳的乌合之众包括一些官员和知识分子。如果你认为他保持“平民特色”就错了,他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老百姓望尘莫及的奢侈品。他们的作派除了刁买人心之外,还埋下一个伏笔,先把自己打扮成烂人,而后可以对一切事情不负责任。我认识一位局长(正职),每天早上8点到9点处理秘书准备好的文件,之后开车去网球场→餐馆→茶馆→洗澡中心→家,每天如此。他休闲的时间远远超过办公时间,以至于别人不知他是干什么的。局长只是他的社会身份之一,是一种颜色。他还有许多种颜色,混在身上就成了乌合之众。还有一位学术权威,今天讲易经,明天讲普希金。学界无所不知、无所不讲的人,必是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是个庞大的群体,主要成分当然是民众。在我忝居的街上,夏天下午,小凉风吹过来,光膀子汉手掌在两肋搓泥,捻于指上,瞅一眼扔地下。这爷们儿穿长至膝盖的中学生淘汰的NBA大裤衩子,年龄在四五十岁左右。你不能问他:你咋不上班啊?你咋不拼搏啊,你咋不建设四化呀?问了,答你:上鸡毛班啊?拼鸡毛搏?说到底,你不知他是干什么的。虽然没人给他敬礼、听他讲课,但他的思想境界跟官场、学界的乌合之众差不多,即:浑沌自在。
在南方见到背箩的农夫,他即便不背箩,脸上的皱纹都证明他背了半辈子箩。内蒙的牧羊人、银匠、兽医,他们的表情系统和语言系统都已经被固化,表明他们活在自己的社会角色里。在沈阳,弄清楚谁是流氓、谁是官员、谁是导演,并不容易。春天,在街头栽树的应该是农民,穿戴跟城里人没什么两样。我在农村栽过树,略通此事,却不敢看这帮人栽树。他们挖的树坑浅,砖头瓦块没清出去,用铁锹把装不进坑里的树根铲断栽进去。如果这棵树死了,他们明年正好有活干。他们已经不是农民,也不是城里的工人,乌合之众耳。
子曰:必也正名乎?正是担心社会结构不明晰,因而每个人都不承担各自的社会责任。在沈阳,不赡养父母、跟老人争房子产权的例子不鲜见,他们毫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儒家这番口吃型的箴言白说了。乌合之众还是什么?是在一级马路边上撒尿的人,开汽车狂暴鸣笛的人,闯红灯和不走斑马线的人。对他们,孔夫子还要诫之:“尿尿、笛笛、灯灯、线线。”
沈阳有过几百万产业工人,他们都是本分的人。经过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煎熬,他们或曰他们的本色都蒸发了。
乌合之众,不仅作为人群在沈阳游荡,更作为一种文化受到追捧,大伙一起把水搅混了之后,鱼鳖虾蟹都感到舒服。头几年,省博物馆馆长倒卖馆藏文物获刑算不上新闻,他本来就不是学者,是组织部派的干部,一名乌合之众而已,估计早已经保外就医了。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露水旅行》,散文集《原野文库》等著作48部,作品收入沪教版、冀教版、鄂教版、蒙教版、人教版大、中、小学课文,读者遍及海内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