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

2014-06-20 20:25储福金
江南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君棋手

储福金

第一部

陶羊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听到了落子的声音,他就停在那声音里,声音传得很远很深。

陶羊子独自面对一盘棋,一张棋谱。谱上刻印着手数,淘来的旧棋谱墨印模糊了,有的手数湮没成一团。

人生已近花甲,陶羊子已无感叹。花开花落,都一切自然。看窗外树叶,朝亮处绿绿的,背光的地方显着黑黄。两层的光色,只是感觉罢了。凡是存在皆有两层,只有在思维中融成一体,世界才是清明自然的。

声音却一直在他的内心中往下落,一直落不到底,他的心底有一片空间,有时那里廓然无物,有时那里飘浮着轻云。

感受中的声音在深远处仿佛有着一丝颤动……

门敲响着,陶羊子好大一会才知觉到敲门声,他下楼去开了门,门外穿着绿色工作服的邮递员正转身准备离开。

“你在家里……?”送信人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陶羊子。

陶羊子笑笑,接过了信,回头上楼。他拆看了信,是妻子阿姗从京城寄来的。她过一段时间便会寄一封信来,信总是很短,报一下平安,写两句孙子孙女长多大多高了。

陶羊子把信放在桌上,信中的内容他都看在眼里,但他的感觉似乎还在声音上。

桌上搁着一张木棋盘,上面摆着一盘没摆完的棋谱。棋子从日本传来,是他年轻时的棋友袁青送的。棋子由贝壳制成,白棋面上还能看到隐隐的贝壳纹,形状与中国常见的半圆玻璃棋子不同,底不是平的,显椭圆。

这种棋子适合棋手用食指与中指捏着搁到棋盘上,应该是不怎么发出声音的。陶羊子刚才却清晰地听到盘上落子的声音,那声音回旋似的响在感觉中,一直到心的深处。

陶羊子在围棋上曾经有过莫名的感应。那一次,他与唐高义下棋时,走了一手“跳”,落子后,他突然对这一子跳的棋形,有着一种异常的感觉。其实再仔细看,这一步跳也没有什么奇特处,也许是与棋盘上的黑白子的排列有关吧,这跳的棋形在他心里印得很深,那盘棋就在这步棋上停下了。

当时,唐高义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问他怎么了?陶羊子只是摇摇头。陶羊子不是那种神神道道的人,他的行事思想都是自然实在的。人生对他来说,变化无常,但都合着因果,有迹可循,有序可溯。

陶羊子与唐高义是在云南认识的。抗战时期,唐高义所在的大学流迁到云南,他迷地质学,也迷围棋,经常找陶羊子对弈。抗战结束后,陶羊子回到江南,经朋友介绍,来到海城定居。解放后,唐高义找上门来下棋,他进了国家地质队,妻子是海城人,家便落在海城。地质队很辛苦,假期时间也长,只要回到海城,他就会到陶羊子家中来下棋。这么来往十多年,每年下两三盘棋。唐高义下棋喜欢取厚势,如他常年被边疆的风吹得黑红结实的身形。

棋为手谈,陶羊子在对局中,能从对手行棋的步调与选择上,意识到棋友的心境与现实状态。多少年中,陶羊子与唐高义下棋时,这种意识常会浮出,这大概是唐高义的生活总是在流动中吧。对这种意识,陶羊子疑惑是唯心的,从不询问棋友,但偶尔也会从棋友的谈话中得到印证。

手谈之余,唐高义也会谈到一些天南地北荒野之间接触到的事,有些事很奇异,也有些事很怪诞,如换个人对陶羊子说,陶羊子也许还会不怎么相信。那次棋形所引动陶羊子的感应,也许便是听多了唐高义奇闻所致,自此至今,再没有过如此的感应。

那一盘棋没有再走下去,他们相对一视,唐高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感应。停盘以后,唐高义说到他的一桩近遇,说他在边疆的一个夜里,看到一只火红的狐狸,夜色中,它的身形是朦胧的,但一双眼睛却红得发亮,那亮光一跳一闪的,他身子没动,但有一种感觉是灵魂离体向它而去,它发亮的眼睛越显越大。后来他怀疑它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因为那一处地方不应该有生物存在。陶羊子习惯地听着没有问话,他知道他的工作有机密性,他曾经不经意中提到过原子弹试验,刚说到就转了话题。

陶羊子还知道唐高义是地质队的一位领导,但他显得知识分子气很重。在他们那个年代,能费时间费心思下围棋的,多是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在与唐高义的交谈中,陶羊子接触到了更宽的社会生活与社会理论。唐高义会对他说到天地宇宙中的奇异之事,是新鲜的,也能体会到那种艰难与困苦。唐高义也会谈到社会的种种运动,从他的神情中,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痛苦。“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唐高义说:他们这样的人,需要脱胎换骨吧。

他向他告辞,他起身来送他。以前唐高义说走就走了,陶羊子从没有送他到楼下的。

自此唐高义再没有来过。后来有人来调查他的情况,陶羊子才知道他出了事。

调查的人穿着一件洗得褪色发黄的军便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络腮胡子剃干净了,胡根处发青。他由民警老王带来。老王敲开了他的门后,说了一句:找你问个事。就自走了。

调查的人神态和缓,口气却是很严肃的。

“唐高义你熟悉吧?”调查的人朝陶羊子凝视了一会,开口问。

陶羊子习惯地浮着笑,心里有点紧张。历次运动中,常有人来调查从解放前过来的人,虽然某人并非敌对的关系,但被调查总有原因,多少被怀疑了什么,在解放后的社会中,政治上的清白特别重要。慢慢地他从来调查者的一个照面一句问话,往往能探到一点底,就是被调查的某人大致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比如这一次是民警带来的,说明涉及到了什么案件。唐高义会卷进什么案件中呢?唐高义的形象浮在了他的意识中,他下棋很认真,有时拿着一颗棋子,高举到了头顶,眼看着盘,考虑再三就是不往下落。

陶羊子开始说他与唐高义的棋友关系。那个调查的人也许是清楚的,也许觉得没有记录的必要,他面前的材料本摊着,并不往上面记什么。他的右手指不住地在椅背上轻轻敲打,像不紧不慢地在空旷的路上走动着。

“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吧?”

陶羊子明白这一句话是问实了。他谨慎地回答:“知道他是地质勘察,也知道他常在边疆流动,工作很重要,但具体干的是什么,他不说,也就不问了。我懂规矩……”陶羊子加了一句:“我也是搞里弄工作的。”

对方点点头,似乎一下子就放下了。后来,像是随便问到唐高义最后一次来的情况,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陶羊子如实应着,突然就想到了那天下棋时自己的感应,这感应似乎已经忘记,是一下子被召唤出来的。年龄大了,有时候,会疑惑当时发生的是虚幻的,被记忆起来才显得真实。人生间的许多事,往往真与幻混杂不清。

这感应的事,陶羊子没有告诉来调查的人。告诉与不告诉,他是做了一点选择的,习惯的常识是他应该知无不言,但他要是说出他感应到的,或许对方会认为是可笑的,或许对方会联想到唐高义确实有某种不正常。他不知道唐高义到底涉及了什么事,但既然感应是唯心的,他选择了当它不存在。人生的道路上,常会面临选择,陶羊子总按棋局中的着法,在不关乎棋局根本输赢时,他选择去繁就简。

唐高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羊子当时并不明白,以后他也没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不再与他对弈了。

直到几年后,陶羊子才了解到:唐高义失踪了。一天早晨,唐高义走出帐篷,这一出走就再没有人见到过他。他出走的目的是什么?他又遇到了什么?简单地看,可能是有兴一睹风景,便遇上了沙暴;复杂地看,他的人生牵连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牵连着很长的时间与很宽的空间。

唐高义是高级工程师,他失踪的地点靠近原子弹试验区域,而那一片沙漠的另一头便是当时有敌对含意的国境,于是,对他的调查是广泛全面的,涉及到他所有的社会关系,结果是不公开的,谁也弄不清楚。或者是牺牲了的烈士,或者是叛变的间谍,结论可能是完全相对的。

回过头去看,有关他的流传说法很多,真相只有一个,但真相也掩埋在流言中。对于陶羊子来说,凡事皆有因果,他从棋局上提前看到了如梦幻般的征兆,棋局上有征与引征,“引征”是棋局上的伏笔,是棋手有意为之,那么,人生的伏笔是如何而来,如何而显?陶羊子的意识触到了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对这种神秘,陶羊子难以深究。唯一要深究的是他的内心,他的内心需要革命来荡涤,要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海城的仁义支路其实等于一条大弄堂,这条大弄堂当中分叉出几条小弄堂,陶羊子住在一条小弄堂叉出去的支弄堂里。两边的支弄堂左四家右四家,旧式的高高低低的木结构二层小楼。每家前门与前面的支弄堂的后门相对,一排排支弄堂与小弄堂形成绵连不断的“丰”字。小弄堂的一头连着支路,另一头便是苏河的石砌河堤。

支弄堂人家有不成文的约定俗成,便是前门弄堂属自家,所以都走前门进出支弄堂,后门只是开门通气的。然而弄堂人家都十分熟悉。特别是夏天,白天在支弄堂的房荫下坐小凳乘凉,黄昏时在支弄堂里摆小桌吃晚饭,伏天的夜晚,支弄堂里放了竹榻,也有把竹榻放到小弄堂口,去享受从苏河上飘过来的带点腐臭的些许凉气。在小弄堂昏黄的路灯下,常会拼两张方凳围一个牌局,不时有打牌和看牌的议牌声响起,夹着芭蕉扇的拍打声。

陶羊子住支弄堂里靠山墙的小楼上,小楼的木楼梯通向后门,窄窄长长的,他下了楼就从后门出进。楼下用板壁隔住着另一户人家,一个胖老太寡言少语,楼里总是安安静静的。

弄堂里偶尔会有前后门人家发生争吵,也会有对孩子护短的争闹,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屑小事,也会引来众人的围观和劝解。实在闹得不可开交时,便会有人来请陶羊子去调解。陶羊子是居委会的副主任,调解居民之间的矛盾是他最重要的工作。

这天早晨,陶羊子下楼出门,如往常一样去居委会。小弄堂里人不多,都是熟悉面孔,互相点头微笑示意。往前走两条支弄,那里有一处具有革命意义的纪念馆,常会有老师带着一群学生来纪念馆参观。眼下馆还没到开门时间,陶羊子走近时,听到尖尖的“吱呀”一声,响得突然,不免引他看一眼,支弄里并无人在,或许是人进去的开门声吧,其实这一声也平常,只是声音呼应了陶羊子心底的一点感觉。

算起来,陶羊子在棋盘前对落子声感应的日子,已过去大半年时间了。不去想,也快忘记了。便是想起,也渐渐模糊了。他曾经等着会有什么事发生,慢慢地还有所渴望,不管什么事,一旦落下,也就安心了。后来他也觉得自己可笑,也许是单独生活的时间长了,虚幻的感觉便生成了,虽然他的人生经历了许多境遇,还是有着所谓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吧。

陶羊子走进仁义支路。仁义支路窄窄的,铺的是石头,海城人称石轧路,三轮车在路上行走一顿一顿的。当年陶羊子从昆城回江南,被一位棋友邀到海城来,从这条路走进弄堂,住进支弄的小楼上。棋友便是小楼的主人,棋友是做生意的,这里只是他的一处房产,无偿提供给陶羊子一家居住。解放战争期间,棋友去了国外,再无音信,陶羊子也就在这里长期居住下来。

陶羊子任居委会副主任,是继承阿姗的。儿子竹生上的是京城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京城的银行,与单位的女同事结了婚,也就生活在了京城,前几年生了孩子,妻子阿姗去给他带孩子。京城的房子是单位分配的,面积不大,只有一室一厅。竹生结婚时,陶羊子与阿姗去京城,小夫妻便把房间让给他们住,小夫妻在小厅里摊地铺睡,后来有了孩子,陶羊子再去,也就坚持与阿姗睡在小厅里。地方太小,带孩子烧饭做家务都由阿姗来的,陶羊子也插不了手,于是便回了海城。在里弄里他生活惯了,继阿姗做起了居委会的事。陶羊子本来喜欢清静,现在到了一定的年龄,却不避与人交往,再说居委会工作是为人民服务,具体到每家每户。陶羊子每一件事都做得认真,个人也不计较什么,人缘不错,调解工作中,谁都听陶主任的。闲下来,陶羊子有的是时间下棋打谱,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陶羊子来到居委会,主任见着他,通知下午开个会,又对他说南里的方逸平来找过他。听说方逸平前些日子到京城去,方逸平的儿子也在京城银行里工作,也许会转告他什么情况,也许是找他下棋,他们有些日子没有对弈了。

方逸平家在支路的南边,楼面不大,但住房有上下两层。陶羊子刚一敲门,就听方逸平在里面说:“门开着,进来吧。”方逸平似乎在忙着什么。

方逸平退休前也从事金融工作,是高级财会人员。他在解放前便是沪申银行协理,多少钱从手中过的,但生活得很简朴,老婆活着时,热天里每人手里一把破蒲扇,冬天里两人合用一个“烫婆子”。

方逸平站在长条案前,往茶杯里撮茶叶,他撮得仔细和认真。

陶羊子就在桌前坐下来,方逸平见面没说什么,自然不是带话而是邀他下棋的。方逸平喜欢下棋,象棋围棋都喜欢,陶羊子也会下象棋,水平也比方逸平略高些,但他不喜欢象棋,宁可让方逸平几子下围棋。方逸平下棋有个习惯,一边下一边嘴里嘶嘶的,仿佛咬着什么。

桌上放着两个棋盒一个棋盘。有些日子没下棋,棋盘上面沾着点灰。陶羊子自己拿块抹布擦了擦,心里想,没有了老婆生活也就马虎了。不过他在方逸平这里也放松,随便就好。

方逸平端来茶杯,放在陶羊子面前,他坐到陶羊子对面,手里也端着个茶杯,没有喝茶,只是看着茶杯。

陶羊子拿过棋盒,见方逸平依然发着呆,不由笑了:“下棋吧。”

“下棋下棋。”方逸平也拿过棋盒,在盘上放了四颗黑子。

陶羊子在盘上落了白子:挂。两人下起棋来,一到棋盘上,下了几子,陶羊子感觉到方逸平不像平常那样地缠打,一碰一靠间,便觉得他心思不在棋上。见他又朝自己的茶杯上看,也就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细细地品了品说:“好茶,是春天的炒青。”

“茶是一般……可你没看茶杯。那是什么茶杯?”

陶羊子看着茶杯,这才发现与以往的茶杯不同,瓷色清亮纯净。陶羊子对瓷了解不多,倒是知道方逸平喜欢古董的。听说他一生所赚的钱都收藏了古董,也没见他拿出来展示过。想是突然收到了这么一个茶杯,很是喜欢,忍不住要向人炫耀一下。陶羊子虽不懂古董,但对好东西还是喜欢欣赏的,把茶杯举起来想看底下的印章。

“不用看,这是乾隆年间的官窑。”

陶羊子知道官窑出的瓷器都是精品,小心地把茶杯放下了,见方逸平的眼光已从茶杯转到了墙上,再一看,四壁都挂着画,有条幅有斗方,都是古画。

方逸平起身引陶羊子过去,指着壁上的一幅幅画,说着它们的来历,何人所画,何人所得,又经何人所藏。画想是在樟木箱里锁藏的,带着了一点香樟味,画面有点发黄,墨迹也有点褪色,有几处隐隐有潮斑。但历经百十年的画,保管得还算不错的。

眼下并非是好天气,再说瓷器也不用出来透气的。而他也不是一个懂行的识家,素来收藏得好好的东西,又何必拿给他看,介绍给他听。

“也许只有你还懂一些,但你的懂,就像我对棋一样。”

陶羊子点头同意。

“你在路上没看到有套红袖套的学生吗?”

陶羊子摇摇头。他只有看到戴红领巾的孩子。他不知为什么方逸平又换了话题。

“北京有了。要破四旧呢。快了快了……我的这些东西都是四旧,也不知是要砸了还是毁了。要是收了呢,倒也不在乎。集中到一起去,保管也许会好一些。你说会不会更好一些?我费了大半生收集的,是一堆四旧垃圾,我无法相信,也只有相信。告诉你说不定哪一天,这围棋也是四旧,不让下了,你相信吗?”

陶羊子觉得方逸平说得乱七八糟的,不知该认可他哪一句话。但毕竟在一次次运动中过来,陶羊子想到可能有新的运动在京城开始了。如果只是把旧东西收缴了,他也能理解,不破不立,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陶羊子并不收藏古物,但他知道这些古物不可再生,是很有保存价值的,但这价值有与无,都与建设新社会没有什么关系,彻底摧毁一个旧世界,方能建设一个新世界。认为它们有价值,也许只是知识分子的旧观念吧。

方逸平当然认为这些古物很有价值。他早年继承父业,从事金融行业,曾每月拿几十块大洋,在赚钱上很有经济头脑,赚来的钱,他就换作古物收藏。要不认为有价值,单凭喜欢,是不可能的,也无法让妻儿与他一起过节俭的生活。但是他像宝贝似的收藏的一切,都面临着破除与摧毁,陶羊子能理解他的心境。

陶羊子从方逸平家里出来,知道有新运动要来,他并无烦恼,倒觉得合着了心里的某一点,感应落到了实处。运动经历多了,他开始会跟不上,但慢慢地都能理解,在思想中自觉地落实。旧知识分子嘛,该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但他的心还没有清静,要说围棋是四旧,不让下了,那么他同样面临一生所喜欢的东西被摧毁,真是那样,他也无可奈何,围棋确实是几千年传下来的旧东西,在一次次围棋比赛中,确是成了名利的争斗物,细想想,坐下来对弈的两个人,各执黑白子,费时费心争一点虚空,对社会主义建设确实也没有任何意义。再说象棋,还有将士相车马炮卒,实实在在的封建遗物。这么一想,棋作为四旧完全可以坐实,只是要他与一生喜欢之物割舍,他的心总还是彷徨的。

这天,陶羊子在弄堂口处理往苏河倒垃圾的事。总有人因为错过收垃圾车来的时间,便将垃圾往苏河倒。本来苏河水往海里流,也就把垃圾带走了,但是多少有积存在河底的,这些年苏河水越来越浅,也越来越黑,靠河边的人家无法容忍垃圾的气息,便守着河边与倒垃圾者发生了冲突。陶羊子处理事件都不做评判,只是请倒垃圾者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是住河边的人家,会有什么感受。

倒垃圾者道了歉,事情也就结束了,陶羊子沿着苏河堤走了一段,河水浅了,河滩宽了,还记得初来苏河时,他还曾站在河桥上感叹人生如流水,现在他很少有这种心境了。

陶羊子到海城将近二十年了。他喜欢海城的气候与格局,也喜欢海城的马路与弄堂,解放后,围棋界响应号召,要赶超日本围棋,海城体育运动委员会找了几位年龄大一点的有名棋手当教练,带一带年轻的棋手,陶羊子也在其列。后来就开始了全国性的围棋比赛,年长的与年轻的都在比赛中分高下,陶羊子便退了出去,他并没说理由,就是不报名参加比赛。因为陶羊子从来没在比赛中得过名次,而接下来的围棋定段是按比赛的名次决定的,慢慢地,他便不再在围棋高手中排列。后来的一般棋手都不知道他了。但在棋界高层,还知道陶羊子,并认可他的棋,年轻一点的棋手得了冠军后,便会有人引来与他下一盘棋,让他修理一下。冠军当然也不惧前往,想让自己的冠军名副其实,但每次都败在了陶羊子手里。于是,便有人称陶羊子为“一盘棋高手”,其意是下一盘棋他是高手,要是参加比赛一连下好多盘棋,也许他就不行了。多数的棋界高手称陶羊子为“陶野王”,其意很明白,陶羊子是在野的棋王。同音也称他为“陶冶王”,陶冶冠军棋手性情的王中王。

起初陶羊子当教练,体委给他一点补贴。后来几个参加比赛得了名次的老棋手评了段位,都安排了工作,在资料馆挂名专家,有了固定工资。陶羊子没有名分,还是拿一点补贴。再后来,他辞谢了补贴,接替阿姗做了里弄工作,他觉得以往是浮着的,现在踏在了实处。他不计较做细小琐碎的事,都是为人民服务嘛,从社会来说,还是人家为他服务的多。

春末时节,桥边的几棵槐树垂挂下一串一串的紫花,溢着清香的味道。风起时,一朵一朵落花飘下来铺散到桥面上。

海城的马路上,出现了一队一队套着红袖套的红卫兵。居委会出进多的也是红卫兵,这些年轻学生脸色与红袖套一样,显着兴奋的红色。“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陶羊子理解这句口号的意思,是让世界变得红彤彤的,让社会一片光明,这是年轻人的理想,理想是美好的。

陶羊子感觉自己老了,他能配合运动的便是把家里的几件旧东西交到居委会去,配合上交四旧物品的也有方逸平,他把收藏的物品一件件装箱并作登记,送到居委会来,居委会没有地方能存放这些东西,开了张条子由街道送到区里去了。方逸平送出这些东西后,两年不到便去世了,人一下子失去了多年习惯爱好形成的支撑,生命力也就枯萎了。但方逸平对收藏品所做的是有效的,似乎只是寄存了,一点没有受损,多年以后都退回他家中,不过他没有活着再看到它们,由他的儿孙继承了。儿孙根本不懂它们的价值,刚收到它们的年代里,收藏品还没有在社会上形成飞升的价格,儿孙将它们或送给朋友,或三钱不值二钱地变卖了。如此看去,对方逸平来说,他苦心的收藏,他费心的寄存,到了还是空的。

运动每一天的发展都显高潮,街上到处贴着标语,大字报也贴到了里弄来,陶羊子现在不常去居委会,因为那里的正常工作都停止了,他也很少上街,他喜欢安静,但街上到处是锣鼓与口号声,他坐在弄堂的小楼上,依然能听到那鼓声与喊声,他知道自己的心无法得到安静。

红卫兵的行动很快从物到人,陶羊子在居委会里常听到又有哪一家被批斗了,批斗资本家,批斗坏分子,批斗逃亡地主,批斗右派。陶羊子做里弄工作,被批斗的人都与他熟悉,他的棋友也有被批斗的。陶羊子只看过一次批斗场面,很快他就离开了,但那场面印在了他的心里,一幕幕印得很深。他不想去想它,但它依然不时会跳出来。

天气热了。陶羊子独坐在楼上,木结构的老房子里有一种自然的阴凉。他默默地静坐着,努力让心里什么都没有。但他静不下来,许多感觉都浮着,过往的人生本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一切都化作记忆中的虚象。然而眼下有些记忆却抑制不住地浮现,细节依然是那么明晰生动,那色,那受,那想,那行,那识,都实实在在的,现实中的楼前树上一声声的知了叫,也幻化为那一切的背景声息。

他在等待,他早就感应到过,他知道要来的终会来的。

初秋的夜晚,支弄的巷子里,八仙桌抬到了后门外,电线从窗口拉出,挂着一只大灯泡,悬在屋檐下。站在八仙桌上,能感觉灯泡的热量。巷子里挤满了人。围观的人们不出声,静静地站立着。套着红袖套的年轻人满是激动的脸,被灯光映得红亮。对面楼檐的瓦上明明暗暗,他还是从这个角度第一次注意到暗影中长着的瓦楞草。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红卫兵。这个腰际束着皮带的矮个女孩,老是跳起来按他的头。前面一张凳子上,站着一个红卫兵,在大声揭露他过去的黑暗历史,他的过去依然是与棋连着的。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太多耻辱的感觉。要来的总是要来的。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也来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她”是他内心中的恋人,他一生中牵挂着的人。虽然他与她没有过任何肉体接触。

看到梅若云被押来,他的身子不由得颤动起来。他与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见面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知道她住在海城,但他没有打听过她,自然也不可能见面,只是他与她生活在一座城里,声息便感相依,这也许是他来这座城市生活的原因,这也许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有没有这样的原因,他从来没想过,也许一切只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

她的穿着与容貌似乎没有变,却又似乎变了许多。她是被两个红卫兵反扣着手,低着头押过来的。他还是与她对视了一下,依然如惊鸿一瞥,她依然是他心中最高贵的模样。一切没有随时光而变化。她的眼光如一汪静静的水,似乎还有着教会中人的神情,一切的苦都是人类的原罪。多少年他没想见她,也许是怕因人生的变化而改变内心中的纯情与美好。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们竟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见,一旦进入了最可怕的,也就无所可怕了。一切生成了都是必然的,无可接受也在必然接受之中。他的心释然了,不管在什么情景之下,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都依然如故。

她被推到八仙桌上来。他动了动身子,想拉她一把,又觉得那动作会是可笑的。他移了移身子,也只是感觉上的移动,桌子之面积让他移无可移。他听到红卫兵把她称为他的黑情人。他不清楚他们怎会知道他们的关系。运动已经深入到极深处,一切个人的秘密都无可隐瞒。不是还有许多隐藏几十年的叛徒、特务都被揭出来了么。

她穿着的是一套素色连衣裙,以前她穿过什么样式的服装,他都忘记了。她站在他旁边,他的心中都是她的感觉,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他们不是情人的关系,但是这一刻他真正觉着她便是情人。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什么可申辩的。一切合着他的愿望,心有即实有。

她低着头,她似乎还是旧日模样,依然气息如兰。在他内心中她不会老,不可能老。就在眼前被揪斗中,她被弄得头发有点乱,衣服有点皱,但她的形象还是没有让他失望。在他的人生记忆中,有多少可懊悔的,有多少可忏悔的,而她的形象总让他的心宁静。不管眼前发生什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有多少折磨与痛苦,她的形象总是给他以善美。人生本是一盘下定的棋,他突然想到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一盘棋,一盘不用棋盘摆着下的棋。说盲棋,却每一着都那么清晰地看在他意识中。

红卫兵给他们戴上了高帽子。他不想看也看到了,她的高帽子上写着她的罪名:汉奸特务的小老婆。她的丈夫秦时月是汉奸,这也许没有错,在抗战结束后便被定性的,居然还是特务,会是谁派的特务?国民党的,还是日本人的?而他自己头上高高的纸帽子,黑墨水还在往下滴,写的会是什么?他的罪名应该是国民党芮总府包养的棋士。他已经听到了红卫兵的口号。如果可以争辩的话,他会说自己应该是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但不容他抗辩,他也无法抗辩。他确实是芮总府的棋士,那时候就这么叫,围棋研究会只是个虚的名头。围棋也属四旧,他确实在芮总府凭下围棋拿过大洋。

他的感觉停留在她那里。他对自己的感觉都远去了,去在模糊之间,已无深切的感受。以前他怕丢脸,怕受耻辱,士可杀不可辱,他的外在总是柔弱的,但他的内心是刚强的。眼下,有人按着他的头骂他,在众人面前公然羞辱他,但他却能够承受,因为是和她在一起。说什么情,说什么爱,已经不是他这个年龄的感受。他这个年龄,承受过的已经很多很多,现实没有发生过的,也已经能在内心感悟了。而她的在场,给了他一种如梦如幻的知觉,不知是耻还是辱,不知是羞还是愁,都在这朦朦胧胧中、迷迷糊糊间。

有一点是清醒的,便是她在他的旁边,她和他站在一起。她也在承受着,也许多少年中她已经承受得要比他多得多。她的罪名也许一直与她连着。他不知这些年中她是如何生活的,是否依然独自一个人。他似乎对她过于淡漠了。可是他就是了解了,又能如何面对她,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就像眼下一样,她被押上台来,戴上了高帽子挨批斗,他除了陪她一起挨斗,一句话不能说,一个举动不能做,又能改变什么?

共同品尝共同承受,其实只是一种说法。人生境遇中的种种无奈,不管是上升,不管是下坠,不管是悲哀,不管是痛苦,都是各人独自品尝与承受的。如此,孤独的感受才是最真切的,如此,孤独的力量才是最沉重的。

突然一个声音高叫着:“跪下!”他听到了,但只是在他的大脑皮层之外。他感觉到身边的她颤抖了一下。他们还是站着。然后那个声音又震耳似的响着:“你们这对狗男女!反动派的孝子贤孙!跪下!”

他身子动了一下,然后他就感到了她一下子矮了下去,她跪下了。他的意识中是惊讶的,愤怒的。怎么可以的?她跪倒下去了,在他的眼前跪倒下去了。他身子颤抖起来,剧烈地颤抖着。他身子的颤抖也许并不剧烈,剧烈颤抖的只是他的内心。他的内心世界仿佛整个是一片浮云。意识只剩下一点,便是她跪下了。他怎么可以让她跪下,要跪也应该是他跪下去,代她跪的。

又是一声吼,接着是一片吼声了。因为一个跪倒而更显旁边站着的一个了。他身子依然没有动。他只是站着。眼垂下,头反而抬起了一点。不,其实他的精神已经垂下了,跪倒了,但他的身子没有动,没有矮下来。接下去,他的身子一阵疼痛,是肩膀处,眼前挥舞着一根有铜扣的军用皮带。接着就是第二下,这次疼痛不再那么强烈,他听到周围的声音都在呼应着,如一片狂潮,增强着高压下的力量。她已经矮下了,他必须一个人承受着。他的眼前有点模糊,额头上有点暖乎乎热乎乎的。有红黑的液体从他的眼骨上滴落下去,增加了他眼前的模糊。他感觉到现在一切的压力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无法代她跪下去,那么他就代她站着。也许,让一切冲他一个人来,正是他所需要的。多少年来,他在社会中平和地生活着,世事多变,眼下变化成尖锐的对立。那么围攻他与她的一切力量,都压下来吧,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吧,这一瞬间,他的内心中竟然有了一点快感。如果夜晚的灯光能让人看清他的面容,那么他们看到的他,肯定不是痛苦的表情。这促使外在的声响更加强烈。

人承受的强烈度还是有底线的,一旦达到,再强烈在感受中也只显平行。他想到他只有倒下去才是结果,但他无意倒下去,他依然站立着。一切都会变化,一切承受也总有极点,一切过程也总有结束。

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只有他与她,他依然站着,她依然跪着。她仰起头来看他,他低下头来看她。他们的眼光碰着,缠着,凝着。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上的一切都静下来了。楼房与弄堂,都成了一片安静的魅影,只有他与她,弯腰的他与跪着的她。她似乎一时站不起来了。他的眼前依然有点模糊,粘着眼睫毛的血半遮着他的视线。她的肤色依然白皙细腻,她的神情依然恬静温和。

“跪下了,便不痛苦了。”

“要是我一个人,我会跪下的。”

也许他们什么也没说,虽然多少年没见,但他们依然有相知的默契。流动的岁月里,不管她做什么,也不管他做什么,他们似乎彼此知道对方,并无隔隙,不管他们的形体有着如何的变化,他们的心是和合相融的。

他还是坐在小楼上看着窗外,夜晚铁青色的天空浮着暗白色的云。恍惚之间,所发生的只是他一时的幻觉。人生经历了许多,回思过去,许多的情景仿佛是幻化出来的,有时会觉得棋盘上的一招一式,因可复盘而更具真实性。

白天他还是去居委会,大家在谈形势谈游行,没有人提到他被批斗的事,也没有人提到梅若云这个名字。似乎是被批判的人多了,也就引不起注意了。有需要调解的工作,他还是会去做。他不免会想一想,自己被批斗的事是不是真实发生了?一切应该是真的,他感觉自己的额角还有着隐隐的痛,但伸手去摸,他却摸不到一点伤痕。再细细想,她是如何来的,如何会与他一起挨批斗,她又往何处去了?他居然在意念中再也找不到她的去是如何去的,什么时候去的,往哪儿去的。特别是他没有送她走的记忆,他不可能不送她一下的。好不容易见面,如何又断了联系。如此说来,他应该庆幸,一切并没有发生,只是他潜意识间某一处呼应了社会,而幻化出来的这一幕。然而,这一幕的感受却又比真实发生过的还要真实。

如果没有发生,那么是不是预示将发生呢?那么多人都被卷进去了,他没有理由不被卷进去。他内心的感应还在悬着,只有承受过了才得到解脱。来过的与尚未来的,究竟哪一种更真实,他的意识还牵连着等待。

日子似乎在喧闹中度过,他不习惯也开始习惯。阿姗有一次打电话来,说北京闹得厉害,问他这里是否受影响。他只是嗯了一声。阿姗说,孙子已经上幼儿园,不过孩子那么小,还是让她挂心,但如果他需要,她可以回来。他一时没说什么,意思让她自己看。

这一天陶羊子的小楼突然拥来一群人。眼下运动中,哪家来人多时,邻居听到动静,都会出来张望一下。陶羊子认得领头的是北巷小王。北巷小王是个好棋者,很少看见他与人下棋,却总在下棋的圈子里转,常会张罗着,约这一位棋手与那一位棋手“碰一碰”,两位棋手对弈以后,北巷小王会跟着发表棋评。北巷小王的棋评往往掺着一点对棋手精神的评价,这是他的特长。

陶羊子有些日子没与围棋界接触了,这次北巷小王带来了好几位海城的年轻棋手,最小的一个是十来岁的中学生,跟在后面的一位是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

“给你带来了一个棋友,一个外国朋友。”北巷小王靠近陶羊子时说。

陶羊子心里感觉不好,怎么这个当口会有外宾来。北巷小王以前也带棋手来过,或者是外省来的知名棋手,或者是海城新出的冠军棋手。一般的棋手,就是求北巷小王,他也不会往陶羊子这里带。“你不够资格。”北巷小王会直截了当地对求战的棋手说。其实陶羊子倒并不在意来对弈棋手的水平高低,他赞赏北巷小王是真正的棋迷,北巷小王带来的棋手,他只要有空都会接待并对局一盘。

这个日本人,看上去像是中国人,说的也是中国话,见着了陶羊子,便是弯腰一鞠躬。

“我叫山口劲夫,老师袁青……”他说到这次是参加日本棋队来中国。本来有议程到海城来的,但中国在搞运动,说安排不方便,棋队就不出京城了。但是他受袁青的委托,一定要来看一看陶羊子。他在大学里学的就是中文,在中国旅行没问题,偷着逃出京城就来找陶羊子了。

听山口这么说,陶羊子还是很感动的,却不知说什么好。陶羊子与袁青年轻时,同在围棋研究会待过,陶羊子比袁青大好几岁,待他如弟弟一般。那时袁青还是个孩子,一心想下棋,简直是个棋痴,后来他去了日本,临行前一天,还与陶羊子下棋。

山口劲夫头很大,身子看上去就显得瘦小,有一双亮亮的吸引人的眼睛,他说他是逃出京城来的,他虽是学中文的,但与中国人交流,中文说得有局限,但一个逃字却用得生动。

山口劲夫曾听袁青提到过襄园,自民国开始,襄园便是海城围棋爱好者聚集的场所。眼下海城体委已经停止围棋比赛活动,但在襄园依然有人下着棋,并不管外面的运动与革命。山口劲夫看了一圈,开口说要找陶羊子,问了几个人都回说不知道。正好北巷小王也在襄园,他知道陶羊子,但不知对方棋力高低,不可能让他轻易见着陶羊子,便先问他是不是要找这里的高手下一盘。山口劲夫说他已经看过他们的棋,说时只是摇头。北巷小王不愿意海城棋坛坍台,告诉他海城最好的棋手都去了京城。山口劲夫说,那几个都下过了,他到海城就是来找陶羊子的。山口劲夫不说自己是日本人,但他说了几句话后,北巷小王就听出他不是中国人。山口劲夫见瞒不住,才提到了他是袁青的徒弟。下围棋的人,都知道袁青,袁青几十年前从中国去日本,成了日本的一代棋圣。

一听山口劲夫说到袁青的名字,北巷小王便立刻带他到陶羊子家中来,在场的几位年轻棋手也跟着来,都想看看袁青的日本徒弟与陶羊子下一盘棋。

山口劲夫对陶羊子说,我到京城就向管围棋协会的领导问到你,这个新上任的副主任,不知道你是谁,问了几次你曾经得过什么名次?是几段棋手?我提到了老师袁青向你的问候,他才叫秘书记下了你的名字。后来他告诉我,你在海城,好像不再下棋了。我还是想找到你,想与你请教一盘棋,并转达老师袁青说过的一句话。

大家都问:一句什么话?

“他想到中国的时候,就会想到你。”

陶羊子心中的袁青形象也依然生动,二战之前在围棋研究会里,还是孩子的袁青,总是缠着人下棋,对于他来说,金钱名利都是身外之物,甚至吃饭睡觉都可以忽视,只要有棋下就行,同时他又具有对围棋的特殊理解,仿佛天生为围棋而生。与他相比,陶羊子虽然觉得自己对棋也是极为爱好与喜欢,但相比袁青对棋的痴迷程度还是差了一截。袁青去了日本以后,在日本的争棋之中,成为棋圣,达到了最高境界,现代的棋手,没有不对他进行研究的。陶羊子看过袁青著的好几本棋书,只要有他的棋谱书,他都会买来看。许多时间中,摆下一盘他的棋谱,陶羊子便感觉袁青就坐在了他的对面,以一步步棋着,表现着他对棋的理解,妙着之时,还会抬起头来朝自己看一眼。

八仙桌上正摆着棋盘与棋盒,山口劲夫在陶羊子对面坐下来,握着几个子来猜先。山口劲夫猜到了执黑先行,对着空盘,他双掌一合,双目闭上,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仿佛是在进行一种什么宗教仪式。而陶羊子静静地看着棋盘,也如入了静。几个年轻棋手也静静地围观着。

山口劲夫说话口气显得谦恭,但下棋落子,却动作激昂,他大力地把一颗黑棋拍到棋盘上。这一拍就把这颗黑棋子拍碎了,贝壳棋子被拍成了几片。山口劲夫有点发怔,他的举动是常态的,在日本称之为“气合”,想形成一股气势。

陶羊子轻轻地把碎子抹到了盘外。山口劲夫重新下了这步棋,这一次他落子轻了许多,落下子后,显出没有尽兴爽气的感觉,无奈地笑了一笑。

陶羊子也是一笑。他下过的对手多了,每个人的脾气不同,棋风也不同。棋为手谈,一盘棋下来,陶羊子对对方的身世性格也多少有了了解。

山口劲夫原是业余棋手,但在日本业余棋界是首屈一指的高手,从底层凭棋力打出来的,慕袁青之名拜其为师,袁青也看重他是个棋痴。经袁青指点,山口劲夫在日本的职业棋手之间,也显棋力不弱。这次他到中国来,还没输过一盘,他就想要见识一下老师念念不忘的高手。

布局结束,对手毕竟比老师年龄还大,山口劲夫不敢造次,起先着法温和,但他毕竟是高手,定式一经对阵,便感觉到陶羊子如日本棋院内的职业棋手,应的虽是简单招数,但取势借用,处处有理有据,来到中国下棋,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很难走。

山口劲夫的棋,是日本棋的代表,对形有深深的理解,而搏杀又极具力量。对此,陶羊子是清楚的,他往往是遇强不弱,遇弱不强。以往有找上门来下棋的棋手,觉得陶羊子的棋也没见得有多高深,就是输给陶羊子的棋也输不多,其实这强与弱,并非是棋力的显示,而是陶羊子掌握着局面的平衡。陶羊子研究过袁青的好几本棋书,对日本棋的着法心里有数,与山口劲夫的对弈,只是在印证他对这些年高端棋路的看法。他与高手的棋下得不多,但他对棋的理解在不断提高,并有独特的看法,不时会走出看来平常却又含深意的新招。山口劲夫领会到陶羊子高招,不免要好好思考一下。围棋就有这种奇妙,同一步棋下出来,棋手是有着不同的考虑。而同一步棋,不同的对手也会有不同的理解。便是这不同的考虑与理解,显着棋手不同的棋力与境界。山口劲夫从业余比赛中打出来,也算是个快手,眼下却下得慢了,下完一步棋,他想着伸手要去旁边按钟,这也是比赛有计时要求的习惯。陶羊子注意到了,微微一笑。

山口劲夫感觉新型的棋,并非陶羊子费时研究所得,他研究过日本的棋,但围棋千古无同局,他只是按棋局变化,顺势而下。百年以来,日本围棋研究了中国的古谱,形成了日本追求棋形的优势,而中国棋手不知日本棋的变化,所以相距很大。这些年里,中国棋手倒是研究了许多日本的棋,中日之棋有了同一性,但中国棋毕竟与日本棋还有着一定的距离,只有顶级的棋手,才有接近于日本高手的可能。陶羊子下棋一直是按着自己的棋路,他早年行棋便注重棋形,又多年对袁青的棋谱研究斟酌,棋的理解与人生的理解是相近的,极处相通。陶羊子不急不徐,随意便走出让山口劲夫费思量的棋来。

陶羊子也觉得很久没有下这样的紧棋了,毕竟以往许多的对弈只是用来解瘾的,偶有高手来与他对手一盘。那些外地的好手来海城,会拜访一下这个传说中的陶野王。就是输给陶羊子,他们也并不推崇他的棋。棋坛是越来越凭着棋赛定高低,谁都想杀败棋赛中名次高的人物,他们的每一个新定式都会被研究,形成流行的着法。陶羊子在棋上的感觉无所谓新,也无所谓旧,不以胜负为念,只是表现着自己对棋的理解。输给陶羊子的棋手,会认为是不习惯他的平静,不是输给他的棋,而是输给一个棋赛之外人的心态。

下午三点多开始的一盘棋,到了晚上还只下了一百多手。陶羊子作为主人,自然要招待来客,于是封了盘,起身去做饭。需要粮票肉票的年代,要招待这么多人吃一顿饭,也真是不易。他本是一个人吃饭,基本是长素,现下开炉刷锅,支弄堂的四邻,送来一些洗好的蔬菜,大家一起动手做起来。陶羊子又让北巷小王去卤食铺,买回一些熟菜。只有山口劲夫还是看着棋盘。

棋盘移到了床柜上,几个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饭,饭菜虽简单,但也显热闹。中国人喜欢边吃饭边聊天。山口劲夫不说什么话,一边吃,一边不时地点着头,像是赞着饭菜的香,又像是赞着陶羊子的行棋。有人问到袁青,他才应答了,说袁青遇到过一次车祸,下不了争棋赛了,但日本的棋坛还是尊他为圣,高手们也都会请教他对棋的理解。

北巷小王说,这就像陶老师,真正的棋手在民间。赛棋无好局。有人就是比赛行,他赛棋的谱就没法看。赛场上靠的不是单纯的棋力,围棋应该是智慧的表现,也许只有取消了所有的比赛,才能回到棋的本身来。

山口劲夫听北巷小王的话,摇着头。他并非是否定他的说法,只是不知如何来应答。他一直是在棋赛中争胜负,认为棋手只有在争棋中练棋力。不过他现在也想到,就是实战能胜老师袁青,他也不会认为老师的棋力不如他了。这么想着袁青与陶羊子两位前辈,他又觉得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业余棋手,会有如此不同的见解,让他内心生出敬意。只有在陶羊子这里,他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说法,是与习惯不一样的对棋的理解。本来他一直认为从日本争棋中获得的棋力是最高的,日本棋的理解也是最高的境界。

饭后继续棋局,刚摆下几个子,从楼下又上来了几个人。陶羊子认得为首的是市体委棋协的陶主任。他探头张望着,见到山口劲夫就过去与他握手。随后又与陶羊子打招呼,北巷小王笑说:“两个陶主任。”

陶主任说是京城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有外宾来了?那边不见了山口劲夫,都在找他。幸好有同行的日本棋手听到山口劲夫说过要找陶羊子,管棋院的梁副主任也记得山口劲夫问到过陶羊子的事,就打电话到海城棋类中心。

北巷小王说:“找到了,没事了,让他们下完这一局吧。”

陶主任看了一眼桌上的棋局,清楚这一盘不是很快能下完的,便朝陶羊子拱手说:“关照了要尽快回话,如不在海城的话,便要汇报外交部了……再说,外宾还没安排好住宿呢。”

看棋的人难得有机会能观看顶尖高手的棋,不由得说:一盘下到大半盘了,还能有多长时间?山口劲夫不管周围的一切,只是对着棋盘。陶羊子毕竟是做里弄工作的,明白陶主任的难处,放下棋子,笑对山口劲夫说:陶主任来了,你就随他去吧。

盘上的局面,一般棋手还看不清谁好谁坏,想是细棋。山口劲夫心里明白,他是黑棋先行,有贴目负担,盘面上差不多,如此走下去,他就贴不出目了,除非他另起战斗,棋没下完就会有变化,但这种变化的可能已经很小了。陶羊子很懂平衡,多少次山口劲夫挑起争斗,都被化解了,看上去不激烈,其实各人展现了算路与力量。

陶羊子在这一局棋中,也对日本棋有了进一步的感受。

山口劲夫在日本时听袁青老师说到过的陶羊子,本来也只是认为老师是挂念旧时的友情。当初老师从中国到日本,还只是个有潜力的棋童,这么多年在日本争棋的环境下脱颖而出,棋力与在中国时有了天壤之别。那时的中国棋友,在中国的围棋氛围与社会影响下,棋力上能有多大的发展呢?但半局棋下来,山口劲夫真正地感觉到陶羊子毕竟是老师难忘的棋友。山口劲夫本来找陶羊子,是为了完成老师的心愿,现在他对中国棋有了不同感受。

山口劲夫显着与来时不同的恭敬,他起身朝陶羊子深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北巷小王说:“这就走吗?棋没下完,感觉就像满桌的山珍海味,吃了一口不让吃了。”

山口劲夫摇摇头说:“这盘棋确实不用下了。走下去,除非乱战还有一点希望,要不我就……”他回过头来,走到陶羊子身边,说了一句:“先生可有教我的?”

陶羊子看着他,随后伸手把盘上的棋都撸到了一边。

山口劲夫默默地看了一会:“棋盘是空的……”

陶羊子没有说话,依然看着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山口劲夫说:“受教了。”于是跟着陶主任走了。

棋如人生,从人生的角度谈棋,棋的丰富性,棋的复杂性,合着人生许多的经验。人生经历多了,对事物的看法会有深一层的思考,化于棋上,一步棋也会引起一串联想。用心下棋,心有时是清明的有时是蒙昧的,棋有心的观照,好棋与坏棋都随心绪而变幻,错招也是人心一时的偏离。然而连着的一盘盘棋赛,下棋便是机械着法,许多的棋串联在一起,胜与败都牵连到名利纠结,于人生又有多大意义?

这天晚上,月色很好,人都走空了,陶羊子独自凭窗。开始见到山口劲夫时,他还想到有外宾来家,他要尽快汇报的,会不会引起哪方面的调查呢?半盘棋下来,他在棋上没有尽兴,但心境通畅,铺满清明的月色。他想到了当初袁青的形象。袁青有一次与他下棋,怕有人打扰,两人躲到了旧楼里,比他现在的楼更小,外面不时传来叫卖的声音,不像现在如此地安静……

接下去,陶羊子的生活一切依旧,他去居委会,没人提到日本人到来的事,陶羊子意识到,没事便是好事,也就照样做他该做的事。

这天,陶羊子回家的时候,发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他家楼下的第三级水泥台阶上,见了他起身叫了一声陶老师。

这些年,陶羊子教过几个里弄的孩子下棋,由家长领来,家长层次不高,却是知道围棋是高雅的,被教的孩子却没有常性,陶羊子清楚孩子的资质,来了就教几手简单下法,孩子不来了,也就不去管他。陶羊子没有当过老师,现在听到有叫他陶老师,朦胧觉得有点脸熟,想是哪一位教过的孩子长大了些又来见他。

“你来过。”

“是的,我来过。日本人山口来的时候,我跟着北巷小王一起来的。”

难怪看到他的时候,陶羊子有山口劲夫回头来的感觉。

“我叫彭行。我想跟你学棋。”

陶羊子开了门,往楼上走,一边说着:“学棋?现在都取消棋赛,取消棋队了。”

彭行跟上楼来:“我就是想跟陶老师学棋。你本来就不参加比赛,但你的棋比他们要厉害。”

“你为什么要学棋?”

“我不会做别的事,我只会下棋……”

孩子看起来是学生,运动中,学校不开课了,学生去不去学校都由着自己。孩子空下来,首选是玩闹,他想下棋当然是好事。陶羊子点点头,在桌边坐下,细细地打量着彭行。彭行去端了一张凳子,坐在陶羊子面前,听他说话。坐着的彭行有着一点成熟的安静气。

“我想赢。”

彭行接下来的这一短句,对求教来说,显得画蛇添足了。这样的回答,对陶羊子来说,不合他的心性。但他并没有立刻拒绝彭行,也许彭行的直率回答,让他觉得难得。陶羊子已经不会凭一句话确定一件事,人生因果,非是单线的。想赢也许没错,陶羊子年轻时下棋也是想胜的,谁下棋想输呢,但胜负心太强,数不清的折磨就会等着。

彭行开始下的是象棋,先与同龄人下棋,很快在里弄中没有对手,接下去,他常去棋铺下象棋。弄堂里常有这种棋铺,一间临街的屋子,里面放几张桌子围着几条长凳,有时人多,还会添出桌凳到门外来。在棋铺下棋,输棋的要付给棋铺钱,一盘两分。彭行没有钱,但他在棋铺下象棋几乎没输过。后来他转下围棋,有着象棋基础的他,很快又成了一个地方的棋坛霸主。弄堂里没有下围棋的棋铺,棋手都是相约找地方下棋。彭行喜欢那赢棋的快感,一旦胜过,再与失败的对手下,那胜的欲望便减弱了,他想胜更强的,在上一个层次胜了,又会促使他寻找更强层次的棋手。他也自然会遇到输棋,输棋的痛苦纠缠不息,往往一步棋丢失一盘好局的痛苦,生生地折磨着他。这样他就有了进一步的欲望去争胜,他的棋力就是这样增长的。

“你熟悉北巷小王,他可以介绍一些对手。要学棋,襄园里也有高手的。”

“我还是想向陶老师学。你上次与日本人下的棋,我看了,味道太好了。襄园里我也去,可是,常常赢十盘不如赢一盘。”

陶羊子一时没答应,只是摆下盘来,与彭行下棋,没有让子,由彭行执黑先行。彭行知道陶羊子是测试他的棋力,很兴奋地捏着棋子往盘上放,每一步都下得很认真。下到一半,彭行发现这样下下去,他肯定要输了,但只能忍着,忍着忍着,到忍不下去时,便在中间一块棋上下出了无理手,在高手面前下无理手,结果是自然的,几步以后,局面就大坏了,彭行只有投子了。

下完棋照例要复盘,陶羊子只是把彭行下无理棋

后的几手棋拿掉,问彭行:“你看此时的棋局怎么样?”

彭行说:“老师没有与我搏杀,但我觉得黑空不怎么够了,虽然输得不多。上次日本人的棋也是这样。”

“是啊,年轻人喜欢杀,你忍到此时已经不容易了。”

其实彭行喜欢杀,他在襄园里下棋,总是逮着对手杀,感觉那样胜负都有劲。但与陶羊子下棋,他有点不敢搏杀,有机会的搏杀他寻找不到,于是想搏杀也使不上劲。本来彭行想拜陶羊子为师,是因为听北巷小王说不少冠军都是陶羊子的手下败将,而日本的山口劲夫也佩服他,陶羊子仿佛是天生的世外高人。与他半局棋下来,彭行发现陶羊子就是有那种兵不血刃便掌握平衡主动的功夫,这功夫是他在与别的高手下棋时从未感受到的,从内心中生出佩服。

彭行把自己的感觉原原本本地对陶羊子说了,在陶羊子面前,他能感觉到一种亲近温暖的气息,引着他敞露内心。

“你想拜我为师,因为我与人不同?”

“是的。”彭行说。

“好,你行个拜师礼。”

彭行想了一想,就跪下来,拜了一下。他抬起身来,见陶羊子没动静,便又拜下去,一共三次。陶羊子点了点头,彭行站起来。他还从来没有拜过谁,他想到那是四旧、封建的一套,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做了。

他们正式成了师徒。彭行经常晚上到陶羊子的小楼来。师徒俩除了下棋,也会聊天,慢慢地聊天的话题深入了,谈到了拜师时,陶羊子告诉彭行,他本不想收他,因为他一接触他以后,就发现他是一个冲动型的年轻人,并不适合当他的徒弟。

彭行问:“那怎么后来收了?”

陶羊子说:“也许是缘吧。师徒之缘。”

一般来说,陶羊子不会拒绝登门学棋的学生,与彭行第一次下的棋中,陶羊子已了解到彭行对棋有悟性,并能说出棋的平衡境界,他让他行拜师礼,哪怕他行一个鞠躬礼,他也会指点他的棋,但真正把他当作徒弟,便是他的跪拜礼。

过去陶羊子曾教过一些徒弟,他从来没有在意他们的拜师礼数,然而在社会上正严批封建传统时,他却逆势而行跪拜礼,是陶羊子没想到的。他看到了他的诚心与决心,他是能够下出来的,起码不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后两年多的时间中,陶羊子在教棋时,常常结合着他的人生经验。

陶羊子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师徒俩聊天时,陶羊子喜欢听彭行说他对社会的认识与看法。彭行有一种不同于当时年轻人的地方,说他冲动型,其实他外表显得安静,并且能忍耐,但他怀有一种内火,会突然爆发出来,这种爆发在合理的表现中,有着积极性,但在不合理的表现中,便对自身具有破坏性了。

从一开始拜陶羊子为师,彭行就问过陶羊子,那次山口劲夫求教时,他撸空棋盘,究竟表示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在打哑语吧?这一情景让彭行印象深刻,有着禅悟般的启示。他以后还多次问过,但陶羊子每一次的回答都似乎模棱两可。

陶羊子教彭行下棋,首先让他看书。陶羊子仔细收藏着的书中有的是棋谱,但他让他看的第一本书是《三国演义》。彭行不喜欢看学校里的课书,但他不反感小说书,还总是捧着一本书一边走一边看。陶羊子发现了,指出这样看书不好。

“除了下棋,我就是坐不住,在学校里上课也想动……你不规定我不能走着看书吧。”

陶羊子说:“那倒不,你愿意走着看就走着看吧。”

陶羊子原是怕他走路看书对眼睛不好,不过他也想到这个说法也不一定的。陶羊子看了很多的书,常常躺着看,接近六十岁了,视力还很好。

看完了《三国》,陶羊子又让彭行看《水浒传》。彭行看完了《水浒》,便与陶羊子大谈《水浒》的一百零八将,什么豹子头林冲,什么入云龙公孙胜。对此话题陶羊子并无兴趣。彭行觉得师傅是不是还在考验他,试他有没有安静的能力。接下去,陶羊子又让他看《古文观止》,看古诗词。彭行心想,《三国》《水浒》还有战争场面,与棋是有联系的,但这些诗词文赋跟棋有什么关系?对没有情节的书,他实在是不喜欢。看来师傅喜欢文学,也让他学文学。彭行不想看,有时便想偷懒,回师傅说看过了。但师傅一句提问便让他现了原形。陶羊子对彭行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撸空棋盘吗?不看那许多的书,你能真正理解吗?虽然彭行还是不明白看书与理解撸空棋盘有什么关系,但自此不敢再偷懒。

看书也是一种习惯,彭行渐渐地不再排斥文学书,开始喜欢有些文学书了,不但看陶羊子让他看的,还会去找一些书来看。他还把书带到了陶羊子的小楼来,放在陶羊子的床头柜一角。师徒在一起的时间长了,陶羊子便给了彭行一把家门的钥匙,自己不在时,彭行可以开了门在家里等。

彭行拿来的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套四本。

这天,陶羊子回来,看到书后问彭行:“你从哪里弄来的书?”

陶羊子知道彭行的家境,他家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书。彭行告诉师傅,这些书,是他从学校的库房里拿来的,那里堆着不少红卫兵抄家抄来的书。师傅可以慢慢看,不用赶。

“我不看。”陶羊子脸色很难看了,他的声调难得地提高了。

彭行本来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他清楚师傅是拘泥于传统的礼,就对陶羊子说,他知道师傅爱看书,以为师傅会喜欢。

陶羊子说:“你拿来什么我都喜欢……但这不是我喜欢不喜欢……”

陶羊子常留彭行一起吃饭,彭行也曾给陶羊子送过家里做的团子和馄饨。然而现在彭行知道师傅认为他是偷书,是触到了底线。

彭行硬着头皮说:“这些书都是抄家没收的,现在是无主的。”

陶羊子说:“我不去议论抄家对不对,但不是你的却由你拿了来。”

彭行说:“我也没认为是我的,但是它们堆在那里,进去的人踩在书上,到处乱翻……”

陶羊子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样……”

陶羊子平时复盘讲棋的时候,总是让彭行谈出对棋的看法,他会就他的看法进行指点,不管彭行的看法如何,他都让他自由地说出来。彭行此时爆发式地放开来争辩说:“书是给人看的,谁看都行。为什么只能给那些有钱买书的人看……你喜欢看,我现在也喜欢看……原来我没法看到,是因为我没钱买书……文化大革命了,让没钱买书的人有书看了,书就是文化,我觉得革命有理……书嘛,谁看不一样?我相信就是托尔斯泰在这里,他绝对不会说不喜欢我看他的书。这些书出版,也没得到他的同意嘛……为什么一定要让书堆在那里作废,或许哪一天都烧了,而不让喜欢看书的人看一下……到底书是谁的重要,还是书让谁看重要?”

彭行像红卫兵在学校里辩论一样,理直气壮地说着。说完了,自己多少也觉得有点强辞夺理。陶羊子却似乎有些被说服了,脸色缓和下来。

这一次的争论,让彭行感受到师傅性格的另一面,师傅看上去是一个平和的人,但内心却执着。师傅有一种不能退缩的原则,这种原则可以叫作正气。不过,他还是能听进不同理由的。彭行其实也是有原则的,本也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能拿的,但随着社会的变化,想法也在变化,如今造反有理,拿几本抄家来的书根本不算什么了。师傅是旧脑筋,跟不上形势,但师傅能听他的辩解,还不算是死脑筋。彭行内心里擦了一把汗,不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师傅如此的脸色与声调。

第二天彭行去陶羊子的小楼,他发现那四本书还叠在床头柜角,没有被翻动过,想是师傅没有时间看。第三天还是如此。彭行想到师傅还是不能接受窃来的书。后来他忍不住问了一下师傅,是不是不愿意看?师傅没应声。多少年后,陶羊子告诉彭行,他当过书店的老板,看过很多书,托尔斯泰的书看的还是繁体版。

“要是当时告诉你,我做过老板,不是找批斗嘛。”

彭行说:“我就是知道你当过老板,也不会说出去的。我继父就当过老板,只是一个小老板。”

陶羊子哈哈笑说:“我也曾是个书店的小老板,老板与店员都只我一个。”

陶羊子后来还告诉彭行,他认为棋是一种文化,文化的根底是相通的。彭行将来要成为国手,必须要有文化底子。虽然当时的学校停课了,但他还是希望彭行能多学一点文化,当然也不完全从棋上考虑。

对彭行,陶羊子主要还是教棋,他与他下棋,接下来复盘,在有变化的那一手棋上停下来,先让彭行谈那一手棋的想法,随后告诉他变化的多种可能性。

在彭行眼中,陶羊子是一位智者。他的师傅没有什么欲望,生活得仔细,做什么都一心一意。陶羊子很认真地洗碗,扫地,烧炉,做饭,他想帮忙都插不上手。陶羊子喜欢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来做,包括收棋。下完了一盘棋,他们各自收各自的黑白子。陶羊子一颗一颗拈着棋子,他的手瘦瘦长长,肤色明净,虽然有了皱纹。

“师傅,我想到了,你把棋盘撸空了,是让山口劲夫要有空的感觉。”

“空”,在围棋上有特殊的意义,它指的是一圈棋子包围起来的空间,用战争的语言来说,是所占领的地盘,胜负的结果是以各人占有的“空”来计算的。

“是吗?”

“你每一步棋都走在空上,无目不走,有时我也想这么走棋,但还是弄不清空的大小,往往会走虚了,也往往会漏掉了杀棋的机会。”

“是啊,你年轻,还是要实一点,棋上要有杀力。空的,实的,都很重要。心中要有棋局。”

陶羊子似乎是顺着彭行说话。彭行感觉到师傅很少与人说相反的话,与外人说话,也都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但是在别人的意思上反映出自己的看法。

彭行接触过的一位语文老师,便是与师傅相反的风格,对一篇课文的含义,哪怕学生的意思是对的,他还是会从另一个角度来反驳,让人觉得正反都有道理。

彭行喜欢与陶羊子在一起,虽然他觉得师傅不是强有力进攻型的棋,但他的力量又似乎绵绵不绝,特别要与高手对弈才显得出来。

彭行还是弄不清师傅撸空盘的含义,师傅似乎同意了他的看法,又似乎含着根本不同的意思,而山口劲夫是真正体会到了师傅的意思吗?

师傅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马路上锣鼓阵阵,红旗招展,游行的队伍一队连着一队,革命的口号整齐有力。陶羊子的生活依旧,里弄依然发生着家庭矛盾与邻里矛盾,往往都是很小的事引动的,陶羊子便在其中做调解工作。

天气转冷的时候,街道与弄堂墙上的标语与大字报越贴越多,常常是一层纸上墨迹还没干,又盖上了新的一层。贴厚了,纸边翘了起来,风吹着纸呼啦啦地响。许多大字报的内容都是相近的,有报纸上能看到的,也有接触到弄堂里的人与事,传说中的事情也被公开出来,上升到了很高的纲上线上。

陶羊子天天在街道与弄堂里走,一切都在眼中,他的脚步不会停下,他的情绪也不激动,过马路时,游行的队伍很长,他只是静静地等候着。人是很容易适应环境的,社会的变化那么大,几乎每天日新月异,在思维中依然被接受。

红卫兵开始了大串联,斗争的矛头转向了上层,一些领导也被揪了出来,今天还在台上公开作指示,明天就被贴上大字报,后天被押上了批斗台。听说体委棋协的陶主任也被批斗了,传出来他与家里的保姆有不正当关系。还有住在里弄的厂长与校长,都成了批斗对象,套红袖套的也不单纯是年轻的红卫兵了。还有更多的变化,是彭行告诉他的。陶羊子觉得那内心悬着的感应,已经消失了。所有的事与物,面积扩大,边际也就模糊。

生活中有变化的也有不变的,陶羊子调解的家庭矛盾,婆媳矛盾是经常性的,闹开来寻死觅活的也有,弄堂里普通工人居多,住房面积小,三代同住一间房的也是常态,板壁隔着像小笼子一般,声息相闻,久居总会生事,陶羊子见多了,也处理惯了。夜晚回家,从熟悉的窄窄过道巷穿行,板巷的两边人家灯光亮起,有煤烟气,有油菜气,有香气臭气;有咕哝声,有咳嗽声,有笑声有哭声。弄堂口底层的一户住着病休的单身汉,夜晚总聚集着不少人来打扑克“争上游”,好几个人打好几副牌,没有轮上打的人便在后面围看,陶羊子经过的时候,便有围看的人与他打招呼。座上有熟悉陶羊子的人起身让他:“你来打你来玩玩……”

陶羊子说:“你们打你们玩,不影响你们。”

单身汉姓刘,老刘笑说:“他是下围棋,玩高档的。”

陶羊子说:“一样一样,都是消磨时间的。”

回到自家的楼上,泡一杯茶,面对桌上的围棋盘,陶羊子安静下来,灯在头顶上亮着,钨丝发着滋滋声,房中的陈设都是看惯了的,这一切都是没有变化的,也是无可变化的。

此时他想起他与她被批斗的场景,他明知自己的意识是莫名的,是虚幻的,但奇怪的是他却感觉着真实。虚幻化为真实应该是文学书本所有,当属年轻人,而他已经到了不应该如此感觉的年龄了。但他还是不能忘情,那一点情还潜在内心世界深处,无法舍弃。仿佛借着社会运动,幻化出他与她一起承受屈辱的场景,正合着他的某种期待。

陶羊子去曾怀玉的家。陶羊子以前就知道曾怀玉曾经是个和尚,当过监寺,他的头发丛中还有九个疤。前些日子他女人到居委会来反映,说他闹了要分居。陶羊子和曾怀玉下过棋,从手谈之中,知道曾怀玉是个深有涵养的人,就是气极说了极端的话,也不会做出极端的事来。当时便劝回了女人。这天有空,就去他家里看看。

曾怀玉家在支巷的楼下,大门开着,陶羊子进门的时候,正听他女人唠叨。曾怀玉一声不响,嘴里喃喃的,像是在念佛。女人越发提高声音数落着他。陶羊子立在门口,女人说:“陶主任来了。你来说说,他这么大人了,连一元钱都会丢失,我说他,他就是不理我。”

女人走开时,陶羊子坐下来。曾怀玉说:“让你笑话了……是贫僧的业缘啊。”

曾怀玉一开口还自称贫僧。曾怀玉出家的庙,解放后拆了,他和一批和尚一起还了俗。人还了俗,但有些形态还保持着僧人的习惯,慢慢地,在生活的打磨中,已同常人,但和陶羊子在一起时,他常会坦然地表现出僧人的做派。

陶羊子与曾怀玉第一次结识在小菜场。那天时间近午,菜场已少有顾客,卖鱼的摊子上,售菜员与曾怀玉在争着什么,一个声高,一个声低。

“就这几条鱼,说全给了他,便宜他好几分钱,他却还要挑拣。”售菜员见了陶羊子,说着缘由。

木架上的盆里,摊着几条小鱼,曾怀玉用手分着界,一边是一动不动的死鱼,另一边的鱼,偶尔会翻跳一下。

陶羊子看一眼便明白,这最后几条鱼,售菜员卖完就收摊,而顾客总想挑自己满意的。接着,陶羊子发现,曾怀玉并非挑新鲜,要的却是死鱼。

那年头,人们吃荤,喜欢的是猪肉,所以买肉需肉票,肉还喜欢膘厚的,主要是人的肚子里油水少。鱼的价钱接近肉,烧时还费油,一般人家选得少。陶羊子从小不喜欢吃肉,鱼还是想吃的。

于是,陶羊子和曾怀玉分买了那几条鱼,售菜员把鱼称了,并宰杀干净,放进他们菜篮里。

陶羊子和曾怀玉一起出菜场,曾怀玉向陶羊子道了谢,似乎是让陶羊子吃了亏似的。

“你不爱吃活鱼?”一路走一路聊,陶羊子不免问。

“我是不想看着它们为我而死。”

不用曾怀玉再说,陶羊子也清楚了,难怪刚才售菜员剖鱼肚时,曾怀玉转过了头去。

“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陶主任……”曾怀玉朝两边看看,随后低声对陶羊子说:“我是个……和尚。”

和尚不食荤腥,还了俗的曾怀玉,虽已破了荤戒,但还有着与因果报应有关的不忍之心。

曾怀玉早年在山门之中,闲时下过围棋,两人熟悉了,就有了走动。

有一次,与陶羊子相对时,曾怀玉让陶羊子也像他一样盘腿打坐。将左脚掌置于右大腿上,将右脚掌置于左大腿上,俗称双盘,修行称双跏趺坐。陶羊子依他所说盘起腿来,盘得标准。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曾怀玉不由惊奇地问:“你练过?”

陶羊子摇摇头说:“没有。”

曾怀玉说:“你真是有慧根的,上辈子应该是个和尚。你读过佛经吧?”

陶羊子说:“我还没读,我想要读的话就要真正读进去。没读,是因为我尘心不净吧。”

曾怀玉说:“你不净的尘心,倒比我的心还要净。我注意你多时了,你有着一种静气,那便是与佛有缘。”

陶羊子说:“大概是我下棋久了的缘故,下棋是要心静些的。”

曾怀玉说:“终极相通。就是做和尚的也不一定心静。我现在想静也静不了,只有将烦恼作道场了。而下棋的人,也有不静的,我就见过两个象棋的对手,每盘都吵得一塌糊涂。”

陶羊子想,下围棋的人也有性格很急躁的。有高也有低,有长也有短,哪一行都一样吧。

曾怀玉说:“你常来和我谈谈,我能回复一点内心的清净。”

陶羊子偶尔去与曾怀玉聊聊,不免会使他想起他那后来出家的教棋师傅、他前妻的父亲。师傅在世时曾说到一切都是缘,因缘和合。

曾怀玉对陶羊子说,自己本来根性就不净,留在寺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心有即实有,他有在家之心,一个女人便是他的归宿。

曾怀玉棋上是有些天赋的,没有专门的师傅,却棋力不差,他下棋有大局观,只是一旦卷入缠斗的时候,偏偏又过于计较小处。人真是复杂,棋上也反映出这种复杂性来。

他们边下棋边聊天。曾怀玉善于在下棋中聊天,他有这种分心之能,陶羊子只能一心做一件事,有时听到曾怀玉一段因果之说,心里要默想一想,棋上就落了后,好在他的棋力强,慢慢再翻过来。这样一落一升,一来一去,棋盘上总是相差不大。

一盘棋未完,红红的夕阳便悬在了弄堂尽处的楼角上。女人过来给他们倒茶,她待客之时像个贤妻。曾怀玉喜欢女人安静的时候,显着一种满足感。陶羊子到他们家,常见女人正数落曾怀玉。曾怀玉说只有陶羊子来了,他的耳根才得清净。他说六根相通,一根不净,六根都不得清净。

曾怀玉喜欢对陶羊子说佛理,他说有许多道理无法在社会上说,也无法对女人说。女人一听他说什么佛理,就说你还在宣传迷信,少说你那些空道理。

“你不是总说什么空嘛?你哪点空了?空了你还把孩子生下来么?”女人数落曾怀玉时,便显得高兴,认为自己说的是真正的理。

对着女人,曾怀玉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多少年的家庭生活,他习惯了听由女人说话。只有陶羊子会静静地听他说。棋下到收官时,他便放下手上的棋子继续说。

众生之众业,形成这社会。世上的战争、灾荒与各种风波,是让众生在其中完成劫数。个人作业,又有个人的因果。“我的业缘太重,自要承受种种劫难。”曾怀玉说佛理之时,便会感叹自己的人生。

一切为因果,有因必然有果,超越因果的只有那真性明净的本我。说简单的,棋就有因果。你走这一步棋,必然会带来对手那一步应着,这便是立见的果。高手能预见到几步、十几步后的伏着,有些果不是马上显现,果报远的有三世及至无数世。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能在一起下棋,就是我们有着百年的缘。你能与我一起,让我这个脱寺还俗的人来与你说这些话,本是你的缘,是你有佛缘,才得听之闻之。一切皆有定数。

曾怀玉说此道理时,仿佛是在以法度人,脸上显着一种庄严相。

房间里面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叫声。女人尖声传出时,曾怀玉身子颤抖了一下,立刻爬起来进去看。跟着进去的陶羊子发现里面暗蒙蒙的,原来是灯泡不亮了。曾怀玉手忙脚乱地扯灯线,旋灯泡,旋下了灯泡却又旋不上了。陶羊子接过灯泡来,先对着窗亮,看了一眼钨丝,随后把灯头松了的胶盖拧紧了,再旋上灯泡,灯就亮了。

女人一连声地向陶羊子感谢。曾怀玉问陶羊子:你学过这个?陶羊子摇摇头。这方面的知识,一看便懂。

曾怀玉悄悄地对陶羊子说:“这叫工巧明。你真的有佛缘,大佛缘……”曾怀玉不想让女人听到,这个时候,让女人听到这些话,她也会批斗他的。

“你的心地一片澄明。”曾怀玉说。

陶羊子笑笑。曾怀玉的话意是说他没有弄不明白的地方。但陶羊子感觉内心有着的意念,是真还是幻,也是无法与人说,是未尽的缘,还是缘尽的虚缘?虚缘是否也是一种缘?

过了一段时间,陶羊子再去曾怀玉家,发现房子里住进了另外的人家,听说曾怀玉被押回乡去了,他家是个大地主,有良田百亩,出家时,家里有着两个老婆。

细想想,曾怀玉的人生很奇怪的,地主出身,两个老婆,年纪轻轻便出家,是因为悟到尘缘尽了,还是无法忍受尘世之苦?照旧时说法,出家为离世,他又还了俗,应该算是两世为人了吧。旧家当然已不在,重新娶妻成家有了孩子,想是避开地主出身在城里居住,但还是被揪了出来:一个混入寺庙的逃亡地主,一个脱了僧袍的俗世和尚。运动真是太深刻了,红潮滚滚,无穷无尽。

有时候,陶羊子独自默坐,想起曾怀玉,会觉得他并不真实,他是如何舍弃了一切去做的和尚,又是如何从深山寺庙中来到这繁华的城市中,如今曾怀玉的结果都只缘于听来的说法中,而他曾经说过的理,说过的法,又如何合着他的身世,反映着如何的心境?过去种种,现在种种,都仿佛只是幻化出来。

那么自己的人生呢?长长的人生在记忆中,他背着棋包从江南的小镇走出来,在苏城,在南城,在昆城,再在海城,有过许多的人生经历,那些经历带来的悲欢离合,经历时那么地真切,而今留下的痕迹也只是淡淡的,朦胧的,有着一种久远了的虚幻感。人生的根本是流动,过去的一切无法再触及到,只是在意识中存在着连续性,岁月长了,回手一掬无所得,自然会生出一点皆虚皆幻的感觉。特别是眼下运动中纷杂的众生表现,更于氛围增添一层虚幻。偏偏人生又有想象与期待的意识境界,意识中的境界往往亦如虚幻的真实,有时弄不清自己是在虚幻中,还是在真实中。

在记忆中清晰的,还是那一盘盘精彩的棋局,对局中的一步一步棋,复盘而来,连同自己轻松应对、烦恼懊悔、屏息等待,以及对手的喜嗔怒悲的神态,都生动起来,真切切的,活泼泼的。岁月在其中凝定了,一局而终,他起身来,走向另一局,他的形象恍如年轻的彭行,不再背那棋包,不再在意获名得利,只管走向赛场去搏杀,黑棋与白棋,落在盘上纠缠起来,变化出无数的局面来……

第二部

进场和退场一样,人挤着人,人贴着人,像搅动了一锅团子。从宽场中移出来,过道上楼梯上都挤着人。每个人的脸上是红红的,映着的是手臂上红袖套的红,是舞着的红旗的红,还有刚才的批判会举手臂喊口号激动起来的红。虽然被批斗的几个人与他们的关系不大,但宣读批判稿的人的情绪与声调,影响着台下每一个人,这是决定于人类社会命运的大事,怎么叫人不激动?

出了大门,彭行到处张望着,他的身子被后面流动着的人推着打转,他稳住脚再张望时,又被推转过去,这次人流把他拥到了外围,他站停了脚,发现身后正站着推着自行车朝他笑的北巷小王。

开会前,彭行意外地在大门口见到了北巷小王,这么多人来开这么大的会,能遇见本想见的某个人是很难得的,但开会时间到了,容不得他们多交谈,北巷小王与他约定散会后大门口见面,他们就各自进场归队了。现在他们又遇着了,彭行却一时无话,北巷小王拍拍他的肩,引他走向一条偏窄的小马路。

北巷小王双手握着自行车把,翻身右脚跨过车座踩到了右车蹬上,对彭行说:“你没事吧……来吧,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彭行想到会是一个棋约,他有点兴奋,不知道会相遇哪一位高手,或许还是市外来的呢。北巷小王在围棋交往方面,路子宽,他常把渴望在棋上一搏的棋手约在一起,并在业余的棋坛上,传播胜负的消息与对棋手的评价。北巷小王所约的棋手,也都是他能看中的,一般棋力的棋手是不在他眼中的。北巷小王在市机床厂工作,工人在社会上是最吃香的老大哥。现在,北巷小王能带还是学生的彭行前往约棋,彭行意识到他是看中了自己的棋力,便高兴地坐在了他的身后。

这次约棋,谁会和谁下?会不会北巷小王已约了两位棋手?与北巷小王相遇是偶然的,现在只是带他去看棋吧,彭行多少有点疑惑。不过,看人下棋也是一种快乐。也许还有机会向胜者进行挑战,正好试试自己拜了陶羊子为师,棋力有没有长进。

北巷小王的车技不错,带着一个人,车子骑得平稳。初秋时分,天气还热,但车行之时,迎面吹着凉风,感觉不错。北巷小王似乎对海城的路很熟,车一直行在偏僻的街道上,转来拐去的,他从没有停下来辨认一下道路。

一路上,他们谈的就是棋,谈他们这里哪一位棋手棋下得狠,哪一位棋手棋下得蛮,哪一盘棋输得冤,哪一盘棋赢得莫名其妙。

两排平房过去,前面很少建筑了,再行一段,整片的田野便在面前,风里带着稻秆开始枯黄的味道,车在郊区的窄道上,轮下有点颠,路上的细石子打在车轮罩上沙沙沙地响。北巷小王只顾往前骑,仿佛忘记了时间与地点,骑得那么有精神。彭行想到,回头来还要再骑这么多路,北巷小王该是很累的。

问了几次,北巷小王总说快了,他的脚下只顾踩,路越来越窄,不时有戴着草帽的农人走来,车过时须两相偏开。彭行以前也曾下乡来抓蟋蟀,半夜之中,嗅着夏夜的泥土滋润气息和草叶青涩气息,听着长一声短一声的蟋蟀叫声。

骑行到高低不平的土埂,实实在在地考验着骑车水平。北巷小王却踩得更快了。有一段路颠得难以行车,彭行想跳下来步行,北巷小王只是叫他坐稳了。看着北巷小王单薄的身形,没想他有这么大的劲。从侧后面看去,他的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想是目的地快到了。

两棵红枫树仿佛突然显现出来,枫叶微红,远远看去有着一种霞雾烟笼的感觉,映在几间白墙青瓦房之前,显得色彩鲜亮。彭行分不清此处属城区边缘还是郊县农村,是他没有来过的地方。

院里一个深深的天井,门口栽着树长着花。在彭行的感觉中,仿佛一下子天地都空空净净,只有两棵红枫贴着白墙青瓦房的背景,花与草都是这背景的点缀。

右厢房门半开着,没看到有棋手聚会,一个姑娘坐在茶几前,低头看着茶几上的棋盘,她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拈着一颗棋子,仿佛正在想着该投向哪儿。

彭行从没有见过这样文气的女孩,他这个年龄已经生成对异性的欲望,但她给他的感觉是一种红枫般的清香,还有红枫般的甜味,虽然彭行并没就近嗅过红枫的气息,也没尝过红枫的滋味。

“你与自己下棋吗?”北巷小王说。

姑娘抬起脸来,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含着一丝询问的意味。瞬间中,彭行仿佛在两重镜头间闪过,眼前的姑娘凸显着肤色的白皙,白得细腻,白得光洁,白得亮眼。红枫与姑娘,人与物,两重镜头间,如有空空。

姑娘低了一下眼,彭行这才看到,她对着的是一个空盘,棋盘上没有一颗棋子。

大概北巷小王常来,姑娘并没有起身迎客,她对着盘应话,听到她的声音,彭行发现姑娘年龄不大,应该比自己还要小一点。

“前人都说,围棋围空。空的感觉很好。一旦棋子落到盘上,就是进攻,就是搏杀,和社会上一样,你斗过来,我斗过去,让人很不喜欢。”

听她的话,彭行觉得有点稀奇,换一个人说,彭行也许会忍不住笑出来,但姑娘这么说,彭行便在心里想了一想,两重镜头间空空的感觉正合着她的话意。

彭行想到了师傅陶羊子撸空了盘,与面前姑娘所想的,是同样的意思吗?

北巷小王轻推一下门,木门移开了,姑娘是坐在一个榻榻米上,她的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水彩风景画,整个房间显着清雅的日本风格。

北巷小王在榻榻米上单腿盘起坐下,说:“围棋我基本只看不下,也许比别人更能看清棋盘上的空。所以数子点目的本事最大。但下棋的人,是要有输赢的,胜负是棋的结果,只有通过搏杀……这是没办法的事。”

“结果是结果。我一直在想,能不能走出一种棋来,体现出空的精神。”

彭行觉得奇怪。姑娘下围棋,他就是第一次见到,谈的是空,正合着他内心希求解答的问题。棋未下时,棋盘之上,是空的。棋下完了,棋盘之上,就空了。棋正下时,求胜避负,一颗颗子搏争缠斗,其间的“空”,是实实在在的胜负所求。这些想法,是彭行接触陶羊子后才有的,思考它,是为它的玄意所吸引,却不是他这个年龄想得清楚的。

一个下围棋的姑娘,偏偏谈着空,在此情此景中,彭行突然想到了一句诗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对女孩来说,这大概便是空的精神吧。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跳出这么一个想法来,并脱口吟出了诗句。

似乎姑娘刚发现了彭行,她又露出带着询问的笑意看着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仿佛在一片空白间,点了两片红云。彭行口鼻间满是红枫的气息与滋味。

北巷小王称呼姑娘小梅,他向小梅姑娘介绍了彭行。

北巷小王介绍彭行的时候,说他是一员战力很强的棋手,要是平时,彭行会很满意这样的说法,但面对小梅姑娘,他觉得很不合意。

彭行在身边的小竹椅上坐下来,他说:“我以为,空是实的对应物,只有在实战中,才能体会到空。”

彭行突然想到,他们这个年龄,也许应该走进社会去。

姑娘凝神低头想了一会,抬眼静静地看着彭行,她的眼光中含有赞许。彭行被姑娘这样看着,不免有些神魂恍惚。

北巷小王对小梅说:找彭行来,就是让你们下一盘的。

在棋盘对面坐下,彭行也就有了一种对立感,猜先,他拿到了黑棋。黑棋先行,在盘上落下第一子。彭行喜欢下黑棋,是进攻的棋,他不耐烦守势,他喜欢冲与杀,在冲杀中得势。从这一子开始,他就有着了一种呼啸而行的力量,他喜欢这种感觉的延续。

姑娘捏着一颗棋子放到盘上,白皙的手落下白玻璃子,小指微微地翘起。彭行的心仿佛微微地裂了一下,他控制着自己只去看盘上的棋。他的黑棋下得很实,每一步都占着实地,姑娘的棋有点陶羊子的风格,走在高处,几次彭行想发力扭断,在断中形成战斗,但姑娘的气息让他强横不起来,反正布局之中,盘面很大,他有很多的实地可以占领,他打定主意待到边角大场占定后,再向白棋的空中投子进入搏杀。

姑娘的白棋行得飘逸,走得空灵,体现了她对“空”的喜欢,慢慢地中空便形成了规模。

就在彭行想要在白空的边缘之处进行突破时,一个恍惚,他扭脸看到窗外红枫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她风姿绰约,衣衫拂拂,她小半个侧面的脸,和小梅一样白皙,是不是她与小梅是姐妹?仿佛是身前下棋的小梅走到了枫树下,走过这段他看不到的路上,时间跳跃了,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变成了“她”。然而,在他的感觉中,她又与身前纯稚的小梅是相隔的,她便是她,是一个完全的女人,彭行能嗅到她的气息,如枫如桂,小梅的气息如兰如菊,却又融成一体,既清美又饱满。

一瞬间,恍惚只在她凝神站立的一瞬间中,她眼神透过之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在那空间之中,一阵风起,风很大,满树的枫叶飘落下来,红叶的雨,均匀地落下,形成一幅动态的图景。彭行忍不住移眼看一眼小梅,小梅还是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再转脸看时,窗外红枫树静静地立着,而树下不再有她。仿佛刚才只是他的一个幻觉。他再看看北巷小王,小王正看着他,似乎觉得他有点走神,这是一个棋手不该有的。

接下去,彭行走一手棋,便去看一眼小梅,小梅偶尔也会抬头与他对视一下。她凝神之中,仿佛凝定着什么,是无声无色的空,还是有来有往的记忆?彭行错过了一次次可以破空的机会,似乎是顺着小梅走棋,让她在棋盘中间把空做大做实,棋局很快就结束了。

这是一盘没有战斗的棋局,胜负也不成比例,北巷小王没像往常一样进行盘后评点,他只是带着一点微笑地看着彭行。意思可能是:这样的棋你也走得出来。意思也可能是:兄弟,我理解你。

彭行并没有以往输棋时的懊悔和纠结。胜负是什么?也是空。他的感觉还在那一幕情景中,他想到,刚才站在枫树下的她,是幻象。因为枫叶还没红透又怎会如雨般地落下呢。

如此美的幻象,是彭行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彭行的人生一直是实实在在。

这一盘棋合着枫色与秋意,一直在彭行的内心中,有时回想起来,棋局是虚的,小梅的形象也有些虚,融入站在枫树下的她。他会莫名地觉得女人与师傅陶羊子撸空盘的动作有相通之处,也许就是那空的感觉。小梅的空盘与师傅撸空的盘,一个是未行棋之前的空,一个是行完棋以后的空,盘旋在一起。

这一局对弈,他没有告诉陶羊子。因为这一盘棋,他知道师傅也无法评点。其实他很想与陶羊子说一说小梅,说一说她谈到的空,但连着了站在红枫树下的女人,他只想单独存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中。

有一段时间,彭行常会走到郊区,转上一圈,他清楚离有红枫树的瓦房还远,在乡野的空气中,他感觉有红枫的气息与滋味。少年多幻念,他并无男女的欲望,白皙美丽的形象在他心里很纯,一个与师傅气质相近的站在枫树下的女人。有几次他想象着走进那个红枫叶下的天井,对小梅说,想与她下一盘棋,但他没有行动的勇气。

这个心态表现在彭行与陶羊子下棋中,他原喜欢进攻,喜欢搏杀,喜欢展示力量,而现在他想着的是空。在棋上,空与实本是一体的,年轻的他还不知如何融合,显得割裂。下出的棋有点不伦不类,棋力像是退步了。

陶羊子注意到这一点,复盘时对他说:“你心中有空,这没错,但不要刻意为之。你还年轻,还是要做你自己。”

彭行说:“以前我也去襄园下棋,与好多人下,都是乱杀乱砍的,不是上乘的棋道。”

“棋还是要与很多人下,不同的棋手会实实在在地教你应付不同的局面。”

“那么师傅为什么……”

彭行没把话说完,陶羊子知道他的意思,棋赛上正有着各种不同的高手。

陶羊子本着喜欢去行棋,在曲折多难的人生中,生成了一颗平常自然心,这些对年轻的彭行,也许不是用简单的话语能说清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到处找人下棋,这个过程总是有的。”

彭行也清楚,他就是学师傅的棋,一时也学不来的。师傅年轻的时候下棋是怎样的风格?师傅从来不与他谈过去的事,他也就不去问。有时他感觉师傅的精神立于高高的云端之上,而他只在地面使劲地跑。

彭行的家在一条小马路的边上,在海城属“下只角”。解放前,下只角有不少棚户区,现在已改造了不少,彭行家不算棚户区,接近于改造的边缘。

彭行回家的时候,已是黄昏。彭行喜欢动,不喜欢静,运动给他带来的好处就是他可以不上学,也可以不回家。彭行不喜欢回家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想面对继父。父亲早早地去世了,那时的彭行还不到十岁。

彭行一进家门,就见继父正半躺在一张竹躺椅上,继父抽烟喝酒,家里有一股夹杂着酒气的烟味,酸酸的,苦苦的。竹躺椅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酒盅,继父抿一口酒,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劣质酒的气息,随着声响从嘴的深处溢出来。继父看着彭行进来,彭行感觉到他盯着自己的眼光,彭行不去看继父,他能想到那眼光带有着不满与轻蔑。母亲在小煤炉前烧菜,把几盘洗净的菜,汇进一锅汤里,小煤炉燃着的煤球没有干透,淡淡的煤气与油油的菜气夹杂着,透过板壁在房中飘散。一切都是习惯了的感觉。彭行不与任何人招呼,直接往里间走。薄板隔成了房间,外面一个小客堂,后面两个小隔间。他与妹妹住在一间,妹妹身体瘦弱,但也一天天地发育长大了。与彭行相反,妹妹喜静不喜动,总是不声不响地待在房间里。看到彭行的时候,神色显出清新。彭行与妹妹一起坐了一会,伸头问母亲饭做好了没有。母亲把汤端到客堂,侍立在继父身边,等着他喝第一口汤,继父微微点点头,于是母亲便会露出笑来,招呼全家都出来吃饭。彭行吃饭很快,吃完了,就起身来想出门。而妹妹会吃上很长时间,像一粒粒地数着饭粒。

母亲问一句:学校还不上课吗?母亲与当会计的继父,都在街道办的集体企业里工作。母亲的身躯开始微胖了,彭行觉得母亲与继父生活在一起后,继父的气息染着了她,她原来的那种彭家清新的气息少了,染上了一种低层次的酸气。彭行点点头,看了母亲一眼。彭行从不与继父的眼光交集,多少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他的内心世界充满着无奈,他匆匆地出门,不在屋里多待。在人家的说法中,他和妹妹是拖油瓶。他很想回到原来的家中去,那是他童年时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房子。那房子现在租给了人家,收五块钱的房租。他偶尔回到那里看看,在那里他是小房东,那里由一个有病的老人带着一家居住,他们看到他,显出很巴结的样子,让他不好意思。

继父是一个小业主,解放前曾经开个小店,在彭行的意识中,继父显着小生意人的精明冷漠,与做老师的充满热情的父亲不一样。但母亲对继父很巴结,总是顺着他的意思行事。继父的话不多,在母亲听来就像是圣旨。继父个头不高,精瘦精瘦的。彭行不明白母亲怎么对继父会这样地顺从,是不是这就是爱?彭行还记得曾吃过继父几次勾起手指敲在头上的“毛栗子”。如果是父亲这样做,也许早就忘记了,但继父的做法,他记着。他告诉过母亲,母亲却反过来责怪他,以后他再承受也不做声了,会带着一点恨恨地看着继父。他曾经在课桌上刻下一连排的叉叉,他知道他自己的心是狂野的。

长大后,他的认识有所改观:继父应该对他与妹妹还是不错的,毕竟没有虐待过他们,对他的妹妹还是很关爱的,记得妹妹生病的时候,继父背着妹妹走几站路去医院看病。

彭行的性格应该与他的身世有关,在人面前他是低调的,什么样的不快他都能忍耐,但那种忍耐是有限度的,会突然爆发出来,爆发得特别强烈。当老师的父亲永远在他的心中,这使他不甘屈辱,他喜欢动,但他的业余爱好选择了安静的棋类,他要胜,他渴望取得一连串的胜,这只有在对弈中获得,是一种高层次的求胜。

红卫兵运动起来的时候,彭行曾立刻投身其中,他还与班上几个同学一起,组织过一个“千钧棒”战斗队,还刻过一个公章,但后来在批判哪一位老师的问题上,战斗队成员产生了分歧,也就散伙了。

彭行去投奔当了学校正牌红卫兵组织的部长项东久。项东久是高三班的,年龄要大一些,总想着要做大事,他以学校的名义开展大活动,在整个区都赫赫有名。项东久喜欢下象棋,彭行就是过去在棋铺里认识他的。下棋的人自然高看围棋,项东久很欣赏一个叫刘冠军的同学,刘冠军像是他的参谋,有着一定的权力。刘冠军本名不是刘冠军,因为他早些年参加过区里的棋类比赛,得过围棋的青少年冠军,刘冠军的名字由此而来。刘冠军长长宽宽的国字脸,上身长下身短,形态上总显得懒洋洋的。

彭行有点不服气他,总想在棋上与他“碰一碰”。终于有一天晚上,大家都集中在了学校总部,项东久正闲着,刘冠军靠坐在他身边。彭行就走到刘冠军面前,盯着他的眼大声说:“下围棋吧,我要杀你一盘。”

刘冠军头也没动,神情依然是懒懒的,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挑战。彭行更大声地说:“我肯定要胜你,不信我们赌一点什么。”

刘冠军说:“赌什么?现在搞运动,不允许赌的。”

项东久只是带点笑看着他们,他也想看一盘棋,看这个宽脸身长的军师怎么来对付老是跟着他们充大的彭行。

彭行说:“你胜了,只要我到这里,就做你的勤务兵,给你端水倒茶,听你的传令。”

刘冠军没作声,看着项东久。

项东久笑说:“这个不是赌钱,是雅赌,不是实赌。只要你们愿意,我批准了。”

刘冠军说:“那好吧,就与你下一盘。”

旁边就有象棋和围棋,都是抄家抄来的,棋板是实木的,一面画着象棋盘线,另一面画着围棋十九道经纬线。刘冠军按平手下棋的规则,抓了几个子,伸手让彭行猜子,猜子便是猜先,猜对了便执黑先行。彭行看着刘冠军的手,他的手白白的,团团的,有着一股奶油味。

彭行说:“你还没有答应你输了该怎么样呢。”

刘冠军说:“你说怎么样吧。”那口气仿佛彭行就是找输的,总有这样棋都不会下,专找得过名次的高手对战的人,他见过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了。

彭行说:“你输了,我也不要你听令,做我的勤务员,只是你联络员的位置要让给我。”

彭行虽然跟了项东久,但他不在核心圈,到总部来

得少。项东久说:“这你要想好了,见不着你人怎么办?”

彭行说:“我会来。只要我来,就是我的。”

刘冠军把握着拳的手上下晃晃,意思是你赶快猜吧。

这一盘棋,就开战了。周围的人围成了一圈,不会下棋的也懵懵懂懂地围观过来,下了赌,就有热闹看。项东久会下围棋,当起了裁判。彭行执黑进攻,东顶西碰,很快盘上形成了搏杀。只听刘冠军哼了一声:“野路子。”彭行那时候已在襄园经常下棋,也由北巷小王带着约战过,他喜欢乱战,明白刘冠军讲的野路子,是指他没经过正规训练,不懂占空,只知道逮住了就杀。

这盘棋,对于挑战的彭行来说,在心理上是占便宜的。他只管进攻,只管拼杀,赌输的结果微不足道,最多是减少到红卫兵总部来的次数。在他下棋的历史上第一次赌棋中,他自认为水平发挥得充分,下出了不少精彩的棋。

对于刘冠军来说,输了就不只是腾出一个联络员的位置,还有冠军头衔带来的虚荣会丢失。在学校里大多人都知道他是冠军,是围棋高手,女同学看他的眼光都有所不同。对手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玩棋的低年级学生。他在行棋中要表现出高手风范,漫不经心地就赢了棋。患得患失再加上思考不周,落子便有错棋。刘冠军能看清对手的错,也能看清自己的错,有时棋子一落盘上,就觉得自己是错了,落子生根,后悔也无法改错。错的感觉跟着他,他便会有进一步的错。他不再后悔错着,而后悔不应该下这一盘棋。偏偏对手抓住了他错着的机会,抓住他心神不宁的机会,越战越勇,几乎没有一步错着,他故设陷阱,也被对手很轻易地跳过了。

结果早在刘冠军的心里,不用数子,他也知道自己输了。对手肯定不清楚已经胜了,还很紧张地收着一步步小官子。刘冠军点过目,他是高手,点目是拿手本领。他输得不多,三四目而已,虽然几目,他还是输了,和输一百目没有区别。他输给了一个连自己是不是胜了都不知道的人,以后在学校的围棋荣耀,只能让给这个叫彭行的人了。

数子结束,彭行像一个大胜者一样稳稳地坐着。周围并没有欢呼,但他的心在欢呼,嘴里像是嚼咽了一口肥嘟嘟的肉,满是油香。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真正的棋手,这一盘战棋,让他在棋上有了充分的信心。

这一盘棋确实是杀得很凶很精彩的。经过这一局棋,彭行围棋的水平也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大多数的人也许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学习或钻研某一项技能,一直没有突破,突然某一刻超水平的表现后,那一项技艺整体有了一种飞跃,似乎与原来的水平有天壤之别,信心的力量实在难以估量。

从那一刻起,彭行也确定了自己要走下棋的路,以后努力学棋谱与认真拜师,决心也源于此。

彭行当了联络员。不是项东久宣布剥夺了刘冠军的权限让他当的,而是刘冠军不再来学校了,那个位置对刘冠军来说,本就是陪着项东久玩的一个名头。于是彭行便拿出红卫兵组织的介绍信,出进于学校周围的几个街道办,还有一家家的企业与单位,从那里的档案室里,挖出沉睡已久的材料,以后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一个个显出了原形。

他从存放抄家书籍的库房中,寻到了一些他喜欢的书,其中有棋谱,他的家境是不可能去买这些书的。看了好些棋谱,彭行才想到他那盘胜刘冠军的棋实在是太侥幸了。对手开局的棋步步在棋谱上有出处,而他是乱走的,他一时的乱战让随手摆棋的刘冠军出了错,接着是错上加错,要是再遇刘冠军下第二盘的话,他就会败的。彭行越看棋谱越明白,自己需要高手的指导。

成了联络员后,彭行再进家门时,他不再避开继父的眼光,不作声地迎看过去,继父反而移开眼光了。他坐到饭桌前的时候,会说起将要批斗哪一个资本家,哪一个小业主,哪一个坏分子。他注意到继父投来的眼光中,含着了惶恐,夹着了巴结,他有翻身得解放的感觉。

彭行取到过抄写着继父档案的材料,他把报给红卫兵组织的材料重新抄了。倒不是他不想看到继父被批,其实他是很想看到继父弯腰低头的模样,会感到解气。但他还是清醒的,虽然他可以说与继父不是一个姓,由此一刀两断,断绝所有的关系,但母亲会不会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细细地想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对继父并无太大反感,只是讨厌他正而八经居高临下的样子。彭行因此也很得意,他毕竟有下棋的智力,他挑战刘冠军获得了荣誉,又能在继父面前扬眉吐气,这一步步棋都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他有这样的心志,也有这样的能力。

秋天里,大多数红卫兵都外出串联了。接下来,革命的锋头转向当领导的走资派。红卫兵夺权后形成了两派,彭行退出了开始武斗的校园,他已认了陶羊子做师傅,现在下棋成了他唯一的兴趣爱好。

前几个月他的心志得到了扩展,身形也有变化,原来的小个子一下子长大了。

他去陶羊子那里学棋,也去襄园找人下棋,他整天东跑西走的,只有夜里回家睡觉。母亲说他太好动

了,想不通他下棋时怎么坐得住。其实下棋对彭行来说,是脑子在运动,这种运动比外在的运动更加强烈。

彭行经常到陶羊子那里去,陶羊子不在家时,他就站在门下的石阶上等陶羊子回来。看得多的是巷子对面人家的客堂摆设,一张八仙桌,上面的板壁上贴着毛主席的像。这家人家也有年轻兄妹,有一日兄妹俩闹不愉快了,隔了一刻,做哥哥的就去拉坐一角的妹妹,妹妹只顾低着头,似乎在流泪。彭行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妹妹身子弱,他做哥哥的从来没让她不愉快过。

彭行感觉到自己的棋力在提高,他懂棋了,真正地知道棋是怎么一回事。师傅并没有和他下太多的棋,一次最多一盘,复盘时,师傅的讲解也不多,整个是启发式的。彭行清楚师傅的棋路,与自己并不相合,如同他们两人的性格,但也因为不合,才得到了补充,他能够理解并掌握不同的行棋风格。

不下棋的时候,陶羊子便听彭行谈学校和社会上的事,彭行一边说,一边加上自己对事情的看法。他发现陶羊子听得很认真,陶羊子的脸上已有皱纹,皱纹浅浅的,隐于柔和的神色间,他的眼光也是柔和的,却显得清亮。

对着陶羊子的眼光,彭行便会想到那个立于红枫树下的女人,他始终莫名地把她与师傅的气质连在一起。红枫叶雨飘落的幻象,也连着了小梅姑娘,他好几次都想立刻前往那处枫树瓦房,他好像对红枫下的女人的形象,有着一种蚀骨的相思。这是他内心中的隐秘,无可对人说道的。那是一个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他不可能迷恋上她,他告诉自己是喜欢上了小梅姑娘,可是他已经忘了小梅的模样,记忆之中,总是立于红枫叶飘落之下侧面女人的形象。他有着了许多的梦,能记起来的情色之梦,也都与之相关,让他生有一种悲哀的感觉。同时,随着梦一起长大的,还有身体上的体毛,那种增长让他感到厌恶。厌恶与爱意一同长大。他用对棋的关注来掩盖这一切意识,一旦产生联想,便去回忆一盘近日下过的棋,用盲棋来进行复盘修正。于是,他走路的时候,城市的街道、水泥桥、石阶路、过街楼,都看在眼里,却不入心里,是空的,没有存在的任何意义。

空与实对称。彭行看了一点哲学的书,试着用哲学的眼光来看社会,社会纷纷乱如棋,下棋就需要进攻,进攻就会有搏争。那么社会呢?社会的常态便是眼下的争斗纷乱吗?

学校里来了工宣队,召集学生回校复课闹革命。回到学校的教师与学生,都不知该教什么,该学什么。课堂里老师在黑板前只管讲课,由着教室里的学生说笑打闹、出出进进。

工宣队来了又走了,一段时间以后,学校里又来了军宣队。这天彭行回到学校,看到曾经与他一起组织“千钧棒”战斗队的同学张勇,他的个头蹿得高高,满脸是青春痘用手挤后感染形成的暗斑。张勇提到了毕业分配,问彭行:“你准备去做什么?”

比他们高一届的学生正在做毕业安排,按说他们还要隔上一年,但依照原来正常毕业的时间算,他们也该面临分配了。彭行说:“只有听从分配了。”

“现在还有什么分配?怕还会有什么新政策。”张勇的说话口气中带着某种神秘。

更神秘的感觉是彭行出校门时,看到了一个姑娘的形象。

他看到的是小梅。他想回忆她的模样时总也记不起来,而她在他眼前出现时,他嗅着了红枫的清香气息。小梅比那次见到时成熟了,成熟的气息仿佛是从胸脯处透显出来,唯一不变的是她柔白的肤色。彭行有点兴奋地叫了一声,他不知她是不是还记得自己了。

她静静地站住,她的神情一时看不出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也许她已习惯被人叫认,她这样的姑娘总是引人注目,总是被人关注的。彭行只是朝她笑着,他自己感觉笑得有点傻。她停下身朝他看着的时候,他想自己太冒失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脸上长出两处痘痘,他宁可不见她的。

“我们……下棋……有空……”彭行说得也有点不连贯。

她的脸上露出带点询问的笑,他的感觉中满是红枫的甘美。

彭行静了静心。从校门中走出来的人,都会扭头看一眼小梅,彭行心里有着一丝甜蜜,心绪安定下来:“我去你家下过棋。”

小梅说:“我记得。你下得很好的。”

彭行觉得小梅很会说话,明明那次他在她的面前心神不宁,输得稀里糊涂的。

“很想再与你下一盘。”

小梅一时没有应声,依然是带着询问的微笑,仿佛在问:这里有下棋的地方吗?询问中似乎还带着一点犹豫。

“我带你去见一下我下棋的师傅……他上次胜了日本人的……”

彭行知道自己说得含混,与同龄的女生说话,他总会有点辞不达意,特别是面对着她。小梅像是习惯与年轻男子对话,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笑微微的。

说到陶羊子师傅,彭行心静了下来,说话就连贯了。彭行说到那一次北巷小王领日本棋手山口劲夫到师傅家去,说到了山口劲夫自认不足并请教于师傅,说到师傅陶羊子把棋盘撸空了。

“一个空棋盘说明了什么?”小梅问。

彭行很高兴小梅能被自己的话吸引。他说师傅也没告诉他撸空棋盘是什么意思。师傅看了很多的书,传统文化的根底很深。彭行说以他的理解,师傅是相近禅宗的表现,是随机的,如同佛祖拈花。彭行尽量显示着自己所学所知。

小梅说,我想你师傅的意思是不是让日本人从空盘开始,去创造一种特有的棋来,而不要跟着别人的棋路。

小梅的理解,彭行也在心里想过,他很高兴小梅如此聪慧又有思想。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陶羊子的家中走。小梅走在了彭行的身边,与姑娘同行相叙,这在彭行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以往同班的女同学,长得并不怎么样,却都和男同学划明界线,就算被指派同去完成一件任务,还会有意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彭行很想让这些女同学看到他与小梅并肩而行,但不知怎么,又怕她们看到。他的心是乱七八糟的,又是兴奋雀跃的。

拐弯的路口,彭行偏了偏身子,偷偷地看一眼小梅的侧面。说到师傅的时候,彭行不知怎么便会想到在红枫树下站立的女人。如果师傅认识她,女人应该会带下棋的小梅来见高手的,但小梅观看弄堂的好奇神情,显然是第一次来。那么,他的感觉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他接触到她就会有莫名其妙的感觉。多少日子以来,他经常想象着去郊区的红枫瓦房,能见她一面。而今天她居然就来到他面前,和他走在一起,他却还想着那个可能是她母亲或姑姑的女人。彭行不免自惭,太对不起纯情柔美的小梅了,他恨不得朝自己的心捶上一拳。

在陶羊子的楼下,彭行拍拍门,叫了两声师傅。楼上没有回应,他就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有一次陶羊子回家看到站在门口石阶上的彭行,就配了一把钥匙给他,但彭行来时,依然在石阶上等师傅。这是他第一次用钥匙打开师傅家的门。

彭行带小梅上了楼。楼上安安静静的,添了楼板上的足音,越发地显得静谧。看得出小梅很喜欢这样的楼屋。楼上前后两间,在海城,这样的居住面积是很宽敞了。房间里的一切很简朴,没有字画与照片的装饰。床柜桌椅都是老式旧家具,墙边有一个竹书架,上面插着一排排书。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张棋盘。

小梅似乎很喜欢这里,她在桌边坐下,打开棋盒,拈起一颗子来,她的手细长洁白,棋子在盒里响着轻轻细细的声息,也让人有特别的女性感觉。她的身子在桌前坐得特别直,神情上有着一种肃穆感。她没有像上次一样,对着空盘思索,而是很快地把棋子放在了盘上。

这一次是没有第三人在场的单独对弈,经过一路的对话,彭行不再有心神不宁的感觉,他下完一步棋,便静静地看着小梅。小梅牙轻轻地咬着唇,缓缓地向上移动着。嘴唇宛如花蕾,手指宛如花开。彭行下出的棋子在盘上歪了一点,她都会伸手把子重按一下,在她的手下,盘上的棋子干净地排列着。彭行对女性有着了特别的感觉,是真切地知觉到了女性。

棋局慢慢展开,接近中盘的时候,小梅的棋风一下子变了,下得有点冲,落子也快了许多,仿佛在急于完成一件事。

彭行发现她的棋与上一次是大不同,是她下黑棋形成的变化吗?还是师傅的楼里有着某种魔力?彭行心境异乎平常地清静,棋局清清楚楚,女性的红枫香甜气息,仿佛在他的思路中飘溢。

彭行下了一子,小梅迟迟没有应棋,她手指捏着子,眼盯着盘,微微地蹙着眉头,眉尖向上顶起来。发现彭行在注视她,她的脸上莫名地起了红晕。红晕像是从里泛出来,也含在眼光中。过了一会,她身子有点微微地晃动,接着站起身来,朝楼的四周看一看。彭行也跟着站起来,问你要喝水吗?他想到师傅下棋前都会给自己倒一杯水,他怎么忘了这事。

小梅摇了摇头,停顿一下,一咬牙似的用蚊吟般的声音问:“厕所在哪儿?”

彭行这才想到她先前的举动,都是因为这个。他也脸红了,他还从来没有与女孩子单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不知道会有这个。要是他有这个,怕也说不出来的。

彭行领小梅下几级楼梯,拐转处,是底层与二层楼的中间地带。侧面有一扇小木门。彭行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只有一平方米左右的小间,正中放着一只木质马桶。

小梅进去了,转过身来。小间只够转身的,小梅的脸正好对着彭行,红晕消褪了,显得苍白。彭行不由自主地往楼梯上退了几步,门很快地关上了。

门只是一层薄木板,糊着发黄的报纸,隔着几级楼梯,里面的动静还传到彭行的感觉中来。彭行不想听,却还是传过来。一时有某种想象浮现出,粘在了他的思绪上。他身体里升起热热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的不耻,使劲地拧了一下大腿。

后来,小梅回到了座位上,脸上的红晕还久久没有褪去。她似乎显得容光焕发了,朝棋盘上看了好大一会,才下了一步。他们继续对局,但他们的感觉都好像还在原来的情景中,无法丢开。棋局结束,是彭行胜了,也许是刚才那一幕的原因影响了她。

彭行送走了小梅,又回到陶羊子的楼上,把一切来访的痕迹都收拾干净了。他不想告诉师傅有这么一回事,这一切只会存于他的内心。他又赶去襄园,找在场的几位强手轮着下了棋,都大获全胜,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又提高了,下棋时,对局面看清楚了不少,他感觉到是小梅给他带来了精气神。

从襄园出来,天色已晚,他独自走在马路上,有时穿行在偏僻无人的街道,他仰面望星空,星光在遥远处闪烁,无边无际。他觉得脸上热热的,浑身热热的。他难得地感觉到,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彭行年少时,内心便是悲哀的,父亲早早去世,妹妹柔弱有病,他需要用不停顿的动作来改变思绪,行走是他最多的动作。思绪绵绵,行走不断,行走中依然有感受与回省。一切无法告诉别人,也无人可告。他总是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才会觉得自在。有时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比其他人沉重,而沉重的感觉又促他急切地行走。

马路上,走着一队敲锣打鼓的游行队伍,他们连夜传达着最新的最高指示。

他跟着游行的队伍走,他喜欢这个时代,这个红彤彤的时代。

还没等彭行展开对异性的想象,他已经面临毕业分配。依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大有作为的最高指示,他们这一届学生绝大部分都要上山下乡。里弄里家家都在议论,他们只能留一个孩子在城里,其他的孩子都要插队去。

彭行的家中也有讨论,彭行毫不犹豫地说:他要插队去,去就去,他应该去的,让妹妹留在城里。

母亲说:你先留在城里,妹妹以后再说,她还有两年呢。

继父虽然没明说,但彭行私下里听到他与母亲议论的时候,意思按政策是走一个留一个,当然要留小的。

母亲说:那是儿子,彭家只有他一个儿子。

彭行很少听到彭家儿子的说法。在家里,母亲、继父,包括他自己都喜欢妹妹,他很少听到母亲在为他说话。继父还在说着什么,他便闯进去说:你们争什么?我就想插队去,我是个男子汉,怎么可能让妹妹出去。串联我也没出去,出生后我都没出过城,正想出去走走呢,你们别管了好不好!

更多的时间,彭行都在师傅陶羊子的小楼里,他要离开了,以后他下棋会很少了。只有在师傅这里,不下棋时,他也会心里安静,没有想行走的念头。

陶羊子还是原来那样,头发花白,皱纹浅浅。是怎样的人生,让师傅有如此安静的心?陶羊子没有和他谈毕业分配的事,但陪他的时间多了,像是把他当成了孩子,留下来一起吃饭。彭行几次想向师傅提起小梅和红枫树下的女人,但那是他心中的秘密,特别是她在小板门后的动静,想着了,他的心就有一点像是刺痛般的快乐。

但他就要离开海城上山下乡去了。

他感情的里程还只是在单行道上,多少次他想着要去看她,再去和她下一盘棋,再去和她聊一聊师傅陶羊子。有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近两个小时,在看到枫树瓦房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在枫树瓦房附近的埂道上转了几个圈,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此时,他已不想再与她下棋了,只希冀她突然会出门来,让他能看她一眼。初夏时节,野地里的草很盛,他赶得早,时间还是早晨,草叶上带着露水,濡湿了他的裤脚管。枫树瓦房后有一条小河,河边的水面上,生长着一片莲,细细的莲茎从水里伸展出来,支着嫩嫩的小荷叶。他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水中游动了一会,掬起一捧水喝了,想着她也会到这河边来戏水,也会喝这条河里的水吧。也许是隔天前下过雨,有浮泥冲进了河中,水中有一点泥腥味,但他细细一品,便觉得水中含有一点清清的香甜,仿佛就是她特有的红枫香气。她那天从师傅楼房小间的薄木板门里出来,他闻到的也是那种香气。也许被恋着的人,所食所排都是香的。他觉得自己的可笑,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是嗅觉里面出奇香了。

他始终没有进入枫树瓦房,并非完全是没有勇气,而是他觉得自己进去的想法是不理智的,是空想,他根本没有资格进去。海城的人,往往把海城以外的人都称作“乡下人”,是指低层次的人,以前同学间嘲讽人时,就会说对方不见世面,是个乡下人。他就要离开海城,去做“乡下人”了。

他会插队到远远的边疆,回来的时候肤色变得黑红黑红,站在柔白清亮的她面前,会是怎么样的情景?城市里工人是主人,能当一个工人,是多么奢侈的想象。一个月有十几块二十几块钱工资,不,她不会在意钱的,但他穿着带着泥的破旧衣服配立于她身边吗?就像一个人棋下得很烂,配与国手对局吗?

他转身离开,回到市区,就去襄园下棋。那里流行的规则是输棋的人付盘费,以前他没钱的时候,去襄园只是看人家下棋。现在他不再在乎这个,并且是专找强手下,他已是输得少胜得多。而他身上也有了一些钱,现在母亲给他的零用钱多了一点,也常会问他有没有钱用。

这天,彭行进襄园就找专业棋手碰一碰。但专业棋手已由体委组织学习,要下放劳动。没有高手就找强手,彭行便轮着在几位襄园里的下棋好手对面坐下,他把师傅占空为先的说法丢在了一边,落子便进入对杀,他突然感觉自己力量大增,所谓的好手都不经一杀,他杀了一个又一个。他变得有点狂,那些高手调侃人的话都不自觉地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管是不是伤了那些成年人对手。他也是成年人了,他就要走上社会,并且要做乡下人,做艰苦的事。他下了一盘又一盘,杀倒一个,换一个来,直到对面空了,抬眼望,灯光下是一个女孩熟悉的模样。

他说:“小梅你……”

“哥哥是我啊。”原来是妹妹彭萤。棋下得太多了,他有点眼睛发花。

“小梅是谁?”回家的路上妹妹显得有点活泼地问。

彭行说:“是一个下棋的朋友。”

“她是怎么样的?”

彭行说:“就像你一样。”

妹妹说:“她也身体有病吗?”

彭行说:“你身体不好,所有的人都有病吗?”

妹妹还是难得听哥哥这样说她,咬着嘴唇像是要哭。

彭行就说:“你来找我做什么?家里有事吗?”

妹妹说:“家里来了乡下人。是彭家的乡下人。”

原来是父亲家乡的亲戚来了。

走了一段路,妹妹又问:“小梅棋下得好吗?”

彭行说:“你又不会下棋,懂什么好不好呢?”见妹妹又像要哭的样子,便说:“下得和我差不多吧。”

妹妹突然笑起来:“这样说,就是棋逢对手啦。”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妹妹又说:“哥,你以后……有了小梅,还会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吧?”

彭行搂了搂妹妹,发现她的身子长高长丰满了,原来她的个小身瘦,轻得像会被一阵风吹去了。

里弄里,聚着一堆一堆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不问妹妹,彭行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熏烟的味道早已钻进了他的感觉中,那是居委会发的灭蚊烟,每家每户集体熏燃。眼下,关闭的门都已打开,但人还在外面,等屋里的呛人的烟排出。

彭行的家中也有烟,但比外面烟气淡,想来是从外面飘进来的。客堂里的桌边坐着一个乡下人,见了彭行起身叫了声:小叔。这是个黑红脸的年轻小伙子,年龄比彭行大,长得也比彭行高,他却叫他小叔。彭行父亲的直系三代都是家里的老小,所以在乡里辈分高。

桌上摆了几个菜,还有一瓶烧菜的黄酒。看来他已经吃完了,脸通红通红的,近乎于黑,连脖子也是同样色彩。彭行突然想到,父亲当年喝了酒,脸上也是红红的。父亲的家乡好多年没有来人了。这个人名叫黄香瓜,运船进城来办事,运船香瓜来,船就歇在了苏河里,还记得彭行的家在附近,就过来看看。

黄香瓜很会说,一直在说着话。他的身体显着两个三角,头上部宽,下巴尖;肩膀宽,腰部窄。显然他喝了不少酒,说着场面上的话,一套一套的,口气大,似乎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说家乡亲人走动虽不多,但还是想着小叔小姑的,眼见着都长大了。

难怪妹妹一路上很快活,像个大人的样子。有人叫她小姑,她当然高兴,叫她的还是个头这么大的男人。

黄香瓜对彭行说:“小奶奶与我说到你要插队的事,你就回乡下老家吧,有这个政策的。公社里前些日子就有城里知青下放。你回乡下,老家还有小爷爷留下的一间房子呢,现在是你的叔伯兄弟住着,也从来没收他房租,你回去他会让出房子的。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我找队里会计开接收证明,你放心,都是一门彭家族亲。我太爷爷与小叔你的爷爷是兄弟呢。”

黄香瓜说得那么肯定,彭行感到有些突然。他本想着是去北方边疆的,现在冒出来一个家乡去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也弄不清楚。他就问了黄香瓜一句:“你们那里,有人下棋吗?”

黄香瓜说:“下棋?对,你刚才就下棋去了。乡下人下棋水平不高,但我们队靠公社不远,镇上有下棋的。”

彭行问:“是下围棋吗?”

黄香瓜说:“下什么棋的都有吧。我还知道有个瞎子棋下得好,四乡八镇都有人来找他下棋。镇上有学校,有茶馆,有肉铺,有布店,有供销社,有十几家店铺呢。工作的人都领工资,也有时间,估计会下棋的不少。”

彭行突然对那里产生了一点兴趣。这会是怎么样的江南乡村和小镇呢?彭行曾从书本里看到过乡村生活的描写,还是很有色彩的。

黄香瓜走时,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拿出几件彭行与妹妹嫌小的衣服,问不知有用没用。黄香瓜显得很大度地说:小衣服有用的,可以给隔壁二叔的小孩做尿布。

黄香瓜走出门后,与彭行的继父擦肩而过,两人对视一眼,互相不认识。母亲与回来的继父说起刚走的黄香瓜,议论了一会,继父问:这个人牢靠吗?母亲没应声。继父说: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个可靠的。母亲后来说,不管他牢靠不牢靠了,乡下人多年没来,一顿饭一包旧衣服也没什么。

黄香瓜还拿走了一对喝酒的杯子,那是继父常用的,继父挥一下手,倒也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没想到黄香瓜又来了,并拿来了接收证明。这一次继父和彭行都陪他喝酒。黄香瓜在饭桌上,说到他为开证明,找队长,找书记,跑生产队,跑大队,跑公社,一个个人找过来,一个一个章盖过来,他这一辈子还没有一下子找过这么多干部。

母亲给了他二十五元钱,另外还给了他几包香烟还有糖和肥皂,算是酬报他的车票费与辛苦费。

彭行就要下乡了。他本来并没有想好要插队到父亲的老家去,但为了这张千辛万苦得来的证明,他只有成行。证明有时间限制,彭行很快就去派出所办了户口迁移,他仿佛是被催着离开海城,去做一个乡下人,心中不免生出了一点悲壮的感觉。

去陶羊子那里辞行。陶羊子只是说了声:去就去吧。陶羊子与彭行下了一盘棋,两人都下得很慢。陶羊子在几步腾挪变招处,棋子落盘后,又会用手指点一点,让他看清楚这步棋,想一想这步棋的意思。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下着棋。这些日子,彭行常去下棋,不去想毕业分配的事,对上山下乡,他是走一步算一步,管它会落到哪里。但现在一切已定,到乡下他就要靠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了,学了那么长时间的棋,又有什么用?过去他下棋争胜,又赢得了什么?陶羊子却还是很认真地点着棋,让他清楚棋的意思。他发现自己懂得陶羊子每一点的意思。也许是这些日子他在棋园里疯狂地下棋所得收获吧。不过他拉北巷小王,找了一个高手下了一盘棋,却输得一塌糊涂,让他感觉自己棋力还只在低层打转,嘴里满是苦涩。他一直想着那盘棋,思考是哪一步上把胜机丢了,仿佛在陶羊子的一点下,他在复盘中能看清楚了,而不是输得连自己也弄不明白。

临走的时候,陶羊子给了彭行五十斤全国粮票。换全国粮票需要当地的粮食指标加上油票,本来陶羊子是准备寄给在北京的妻子阿姗的。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彭行心中浮起了一首诗词里的句子。他年轻的心,似乎苍老了。眼前是莫名的前程,他只有初中时学农下乡,做过一次农活,那种翻开的田泥混着牛粪的气息,此时都到感觉中来。

彭行下乡属投亲插队。虽说能避开去遥远的边疆省份,但去国家安排的所在,是集体行动,往往一个班上有好几个同学一起报名同行。父亲的老家,是彭行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在无人相熟的乡村里,干从没干过的农活,烧从没烧过的柴灶,做从没做过的饭菜,过从没过过的生活。

所有最简单的农活对他来说,都是那么困难。同样的担子,在比他还小的农村青年肩上,他们挑着重担还唱着歌,而他的脚下却仿佛搓着索,摇摇晃晃,抖抖忽忽。同样一把秧,在他们指间插下去,一簇一簇直直的,在他手中插下去,便是散散的歪歪的,他感觉自己简直是一无是处的人。

彭行刚到乡下,叔伯兄弟占的房子还没让出来,他就临时吃住在黄香瓜家。乡下伙食少油,荤菜基本不见,大便干结难排。当地的男人大小解都在露天的粪缸,围着一圈稀疏的竹篱笆,彭行很不习惯。晚上到田垅,晚风在垅间流动,风一吹,蹲半天也拉不出来。有时抬头去望星空,暗青色的天空无边无际,星光显得内敛。

几天腹中积多了,开始拉肚子,忍耐不住,大白天蹲到了粪坑边,便见有年轻女人从面前走过去,想避又无可避,只顾低着头。于是,便去复盘一个有名棋谱,来排解自己的意识。日后,他只要想着那个棋谱,就会感觉到一点臭气。

彭行下乡后才知道黄香瓜是个绰号,因为他小时候长的模样像黄香瓜,又总爱吃黄香瓜。黄香瓜总算帮彭行要回父亲留下的那间房子。房子原先居住的叔伯兄弟与黄香瓜打了一架,认为黄香瓜把彭行弄回老家,就是来挤占房子的。两家原来就有矛盾。几代人住一个村庄,种田记工,分粮分草,一些细小事情就会生出矛盾。彭行有时会想着,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如此的争斗究竟有什么意义?在他看来,这些矛盾就如棋盘上一目半目,中盘时不必过于计较,还是大砍大杀才显重要。

彭行在房里砌了灶,另置了碗筷和生活必需品,算是有个家了,但他还是有着人生的漂泊感。

农村是粮食生产所在,最缺的偏偏是粮。立户两个月中,黄香瓜的母亲来“借”过三次粮。而黄香瓜每到吃饭的时候,就端着饭碗到彭行房中来,他显着是彭行的恩人,坐在那张带碗橱的竹制桌前,伸筷从碗里夹菜,也从锅里盛饭。

彭行没有自留地,他吃的菜都是买的,有人送菜来,他付钱,按镇上的市价给。刚下放的几个月,生产队没分粮时,国家给知青的照顾粮要凭粮卡花钱到粮站去买。知青的安家费眼看就要用完了,母亲有时会寄一点钱来,一次几元钱。家里每次寄钱来时,黄香瓜总会笑着问:又有来方了?方言称外面有钱寄来的为来方,女儿嫁人,对方家中有来方的优先考虑。

饭桌上,黄香瓜还会对彭行进行再教育,提醒他下田做工的注意事项,他对彭行说:“乡下靠的是做。你不大会做,工分拿得少。你现在有来方,但小奶奶年龄大了,哪天没有了来方怎么办?你将来要靠我们的。”

彭行听了心里发凉,突然觉得自己很不行,年幼在城市家里吃住是自然的事,到了农村,他还是要靠家里。他是成人了,应该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但他的劳力不如乡下人,每一天的工分算下来只有几分钱的收入,一年的工分收入也许还领不回口粮。他真不如按国家分配到边疆的农场去,虽然冰天雪地很艰苦,但还有工资拿,起码生活得理直气壮。

要说艰苦,江南的农活也十分艰苦,田里种的是双季稻,暑天里顶着大太阳割早稻,接着是下水田插秧。图凉快穿背心,到晚上,双肩又热又疼,一照镜子,背上尽是水泡,像满盘的小白棋。

他发现他人生的这一步棋,是走错了。他还依靠了别人,欠着了别人。但这一步最终是他选择的,无可改悔。

为了几分钱去费一天的劳力,费了整年的劳力却还是要靠家里补贴,他不知来到这里有什么意义。彭行觉得自己心胸变小了,在很小的事上反复盘算,在不起眼的事上斤斤计较,担心自己的粮不够钱不够了。他感觉自己的棋走到了最苦的局面,已经无法考虑空与大场,只能图两只眼求活。

晚稻收了,场抢在雨天前拾掇干净了,风就一天天寒起来,夜的霜露渐渐浓重,搁在院落里迟收的柴枝,湿漉漉、凉冰冰的。晨霜雪白雪白,密密的田埂草承受不住绵绵的白霜,褪去了青色,干埂成枯黄枯黄的。几个日照后,一把野火舔卷过去,埂边焦黑焦黑,细细的墨草灰随风满田野飘扬着。接着是淫雨,雨把田里浅褐色的土垡濡酥了,场角偶有堆积的带有稻芒的瘪壳泡在了土层里,略宽的乡间大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和车辙,蓄着积水和泥浆。雨止后寒风吹过,道面便成了高低不平的冻土。天空中依然是一动不动的铅色云层,压得低低的。没有飞动的鸟雀,没有流淌的水声,世界这一刻的生机仿佛都沉入了地下,只显露了这一片空旷寥阔的裸野。

一天下了工,彭行淘米洗菜去小河。雨打村头烂。村外土路早都风干了,村里的道却被踩得糊浆似的,踏下去,高一脚低一脚的。

小河边搁着一只旧磨盘,彭行站磨盘上弯腰洗完了菜,起身来看一眼乡野,沉沉的天空,苍茫的原野,远远的山影,孤立的土丘,一切仿佛静止着,凝定着。从河面上拂来的风,带着无边无际的透彻寒意。

这就看到两个年长的同族兄弟,正在家门口摆象棋。彭行从小就下象棋,以后,迷上了围棋,象棋就基本不下了。但在乡村里看到了象棋,不由有一种亲切感,便走过去,把洗菜的篮箩放一边,低头去看,又不免一时技痒,开口指了几招。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一般在棋盘外插嘴,往往会引来臭嘴之骂。乡村人却是服高手的,见彭行招数好,那弱棋的一方便让出位来,让他对局。于是彭行的棋力得到了展示,并传开了。

村上当然不会有对手,慢慢地便有村外的棋手来。他插队的村子靠镇不远,来的都是镇上住户,一般都是工作人,有当教师的,有烧老虎灶沏茶的,有卖货的,有粮站的。在村上,看工作人的眼光是抬高的,因为他们有固定的工资。但在棋盘上大家都是平等的棋友,很随便地交谈说笑,他们的言语声调里对高手表现出一种赞叹和敬慕。于是,彭行的生活有了另一重色彩,有了超乎生存层次的交往。

有一次,粮站的棋友来找彭行,说要他和一个人下棋。彭行说好啊。粮站棋友说与这个人下棋必带他前去。彭行问是不是他的棋艺特别高?粮站棋友说是个好手,确实特别。彭行就随他去。那是镇上很普通的一间旧瓦房,客堂里旧八仙桌上搁着一盘棋,桌边坐着一个握着拐杖的老头。原来引他来,正是与黄香瓜说过的盲老头下棋。

盲老头下棋在镇上很有名,听说城里知青与他有这么一局棋,镇上好棋的都围来看。摆下棋一对局,很快彭行就觉得了压力,算起来盲老头也只是野路子,并没研究过棋谱,但盲眼后,棋下多了,很有韧劲。彭行已经很久不下象棋了,他长于搏杀,遇上盲老头却很难展开,再加上盲老头是盲眼,想棋自然不限时间,而彭行一个明眼人,算时多一点,心理上便有压力,要显轻松就随手走了几步,棋局便险象环生,所幸盲老头不擅攻杀,彭行的棋势慢慢缓过来,走到残局,虽多了一卒但取胜也难,对一个盲人磨下去胜之不武,也就停了棋。旁边人叫着:平了平了。

彭行说:“我也走盲棋。”

在旁边人不解的眼光下,彭行背过身闭上眼。他弃去了诸如“炮二平五”的棋谱规定叫法,也与盲棋手一般叫着“左边的马跳前”和“右边的车到河界”,就这样下着。那一盘棋是彭行下得时间最长的棋,盲老头下得慢,彭行也可以尽情地想。彭行尽量把棋下稳实了,一步步逼过去,最后再使出连环杀,叫一声:“赢了!”

围着的人都说好棋好棋,高手高手。彭行脸有得色,说:“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下象棋了……”往往赢棋的人都会戏说对手几句,以扩大赢棋的感觉,根本不会在意输棋者的感觉,俗称赢棋又赢嘴。彭行此时意识到对方是个盲人,年龄又长,赶紧转了话头说:“真的,我是下围棋的。”

粮站棋友说:“这倒是,我就听人说,下了围棋就不想下象棋了。”

站桌角的李老师说:“县城有个叫查淡的,围棋下得好,棋就像带了炸弹。好多外地人赶来与他下棋,都输给了他。他还会让棋友吃住在家里。”

旁边人都说:“有这样的好事,下棋的人不都去了?”

李老师说:“也要在棋上有两把刷子的,才去得了。一般的棋手走不了几个回合,就被炸弹炸出门了吧。”

彭行胜棋的消息传得快,没两天,黄香瓜端着饭碗进门时,便对彭行说:“小叔叔,你有名啦,四乡八镇,谁都知道你闭着眼睛杀败了瞎老头。我没骗你吧,在海城就告诉你有这么个瞎老头会下棋,瞎老头的棋很厉害,可是从来没对手的,也只有小叔叔你赢了他,还是盲棋赢的。”

彭行已经感觉到村上人看他的眼光有所变化,不像原来看着一个似乎什么都不会做的下放知青。

明眼用盲棋与盲棋手下棋,这是彭行下棋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这是在乡村特殊的一次竞技,这是他在乡村得到的一次最高赞赏,这是他在乡村的一次人生自信的建立。

冬天里,队上派彭行去挑泥炭,队长说是照顾知青。彭行在队里做不得全工,到泥炭工地上,干多干少得到的是一样的工分。彭行不想去,他知道挑泥炭和挑河工一样,都是要从越挖越深的河床下一担一担地挑上来。彭行下乡半年多了,依然一挑上担,脚下就像在走钢丝。彭行想来想去,是在痛苦上表现,还是避开痛苦?最后他决定走,去县城找那个围棋高手。

听说找下围棋的高手查淡,思古街上的人带着笑,指向一个小门面的饮食店。思古街是县街中心的一条支街,窄窄的街头上连着好多家的铺面。

彭行走在思古街上的感觉,仿佛走进了一条梦中的街路。街面上相连着的都是高高低低的两层旧楼,木门木窗,飞檐之上是道道瓦楞。彭行想到了故城中陶羊子师傅居住的仁义巷。

饮食店门前放着一只烤烧饼的炉,炉上围着铁皮,炉下摊着煤灰。

查淡坐在一张像是课桌似的收款桌边,桌面有点油乎乎的。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灰白的烟灰拖得长长的。

“下棋?谁下棋?”

查淡一动不动地坐着,半抬眼看着彭行:“你下棋?”

彭行听李老师说过,查淡对下棋的人很热情,还招待吃饭住宿。这可是乡下吃饭定口粮、城里吃饭要粮票的年代。

“是。”彭行站在查淡面前,浮着笑。

烟头在查淡嘴里含着,如贴在他的上嘴唇,说话时也不掉下。

“你下过多少盘棋?”

彭行说:“我看过吴清源的《白布局》与《黑布局》。”

查淡像是愣了一下,接着眨了几下眼,说:“棋还是要下出来的,实践出真知。”

“你跟我走吧。”查淡起身就走,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好像上下班是他自己定的时间。这个年月里没有个体户,县城里的小商铺都是集体性质。

在路上,查淡只顾自己往前走,嘴里说:“八县四城都有人找我下棋,一般找来的都是高手……我是要选人下的。本县的我是不下的,他们知道我,也不会找我来下……因为你是海城的知青。海城嘛大城市……”

“我在海城结交过不少棋友。”彭行跟上他的脚步说。

“哦……哦。”查淡停下来,看看彭行。

彭行感觉自己话多了,真怕查淡就此退缩。他先是怕查淡自恃身份不愿意与他下,此时又怕查淡退缩不下了。毕竟他是抗命不去泥炭工地,又远路搭了车来县城的。

查淡家在一个小巷里,连排旧楼中的一间。走进楼里,那环境,那摆设,那气息,彭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海城人家。海城棋手却少有这样安静与宽敞的所在。

查淡一个人生活。看他的脸色黄中带黑,彭行感觉像海城一位有肝炎的邻居大叔。旧楼的下层房里有点暗蒙蒙的,摆设简单,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合彭行的感觉。

“过来过来,坐下坐下。”查淡面前是一张特制的围棋桌,木板棋盘上放着两盒围棋。围棋桌不高,查淡坐在一张竹靠椅上,棋桌的另一头放着一张竹凳。彭行许多日子没见围棋了,心像是跳高了一下,他一屁股坐到竹凳上,伸手就去拿棋盒,想尽快将棋子放到棋盘上去。查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你真的是来下围棋的吗?”

“是,是。”彭行答。

查淡站起来,伸过手来,像这才承认对方棋手的身份。彭行跟着站起来,握着对方薄而暖的手掌。握手仪式确定了他们的棋友关系。

“你知道,我下棋是有规矩的。和我下棋,一盘两盘是不下的,要下就得下十盘。你不是下过一盘就走的吧……十盘看输赢,显实实在在的水平,才不是野路子……一盘两盘都有运气。”

十盘!彭行没想到会如此大过棋瘾。

“下五天,每天两盘……快棋无好棋。”

“一般人到我这里来,我是不下的……本县里的,我也是不下的。你虽然是本县的,但是从大城市里下放来的,我就与你下……不过与我下,要从我的规矩。”

“你可以住在我这里,和我一起住……楼上有两张床……在我家里你可以很随便,我不喜欢太认真……不过我下棋是认真的。”

彭行只顾点头,这里有棋下,有地方住,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了。彭行感觉这个查淡看上去冷冷的,内心却如同他的薄手掌一样暖和。

彭行大喜过望。这一刻他是最幸福的,是他的梦境中也从来没遇到过的情景。能痛痛快快下五天的棋,对手接待过许多棋友,棋艺不可能太差。就是水平不高,也可以接受,不过是做几天下棋的老师吧。

查淡伸手往棋桌下摸索,棋桌是自制的,下面是个柜子。查淡开了锁,从柜里拿出了几张纸来,上面排着油印的字。

“下棋要下慢棋,就像比赛……和我下每一盘都应该是比赛……”查淡口音很重,是那种夹杂乡音的县城官话,“成绩要记录下来的……你大概没比赛过……什么时候下的,谁输谁赢,输多少赢多少,都要记下来,要两个人签名。这就是比赛的规矩……”

彭行对眼前的查淡肃然起敬,心里有一种激动。他学棋以后,想报名比赛时,社会运动开始,停止了一切体育比赛。对下棋如此地认真,他还从来没经历过。

查淡把油印纸向彭行推过来。纸上第一行中间写着:下棋公约。下面写着友谊比赛、不从事赌博、不纠结胜负、共同提高棋艺等等的字样,接下来空着两条下划线,是给签名准备的。再下面写着第一盘,第二盘,一直到第十盘。每一盘占一行,每一盘的后面是两条下划线。

彭行突然笑了一下说:“我还是第一次下棋签字。有点像卖身契。”

“什么话!我也在上面签字呢……十分平等……又不是赌博,不涉及任何彩头。”查淡很严肃地说,手伸过来,像是要把纸收回去。

“好好好。当然签。现在签,输赢都签。”彭行赶忙在纸上签了字。

查淡又递过一张纸,上面一样是油印的字,纸上第一行中间写着:下棋规则。下面写着几行字,如落子无悔、黑棋先行等等。

彭行正在看,查淡伸头过来说:“下十盘,你只要赢一盘,就算你赢了。”

彭行认为查淡的口气太大了,生出了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这里我都写着的……你要让我一子,怎么让由我。”

彭行心绪就像过山车,一下子要抬眼望高,一下子又要俯眼看低。只有棋力悬殊,才有把握盘盘都胜;而让一子也就是让一先。先下黑棋的,棋下完后,数子时要贴回对手五目半。棋力相差大时,输赢都在五目半之上。棋力相当的,五目半分量就大了。

彭行在心里对查淡棋力的估猜变了几变,先想到他可能擅长布局走细棋,只要相差五目半,他就有把握盘盘胜。然而却见查淡指着纸上说:“你看这里……你让我一子,我会贴回你十一目。”

彭行心里又是一颠。倒贴十一目,这么沉重的贴目负担,不是白棋让黑棋一子,而是黑棋让白棋一子了。想来查淡不过就是要占黑棋先行,竟不惜倒贴十一目,肯定是行大杀大砍的棋,这样的输赢才不会在十目之间,说明他是个搏杀高手。还没下棋,彭行的心已七上八下颠了多少次了。

开始下棋。查淡捏了一颗黑子,悬在棋盘上,迟迟没放入棋盘。接下去他收了手,又去拿来一块布,把棋盘擦了擦,似乎要让画在棋盘上的黄色经纬线更分明了。查淡又捏子凝定了一会,将黑子放到了棋盘的正中,围棋盘横竖有十九道经纬线,正中间的那个点,称之为天元。查淡落下棋后,又伸手用拇指与食指捏着棋,轻轻地转一下,像是摆了摆正。以后他每下一步都会这么把棋摆正了,有时他还会伸手把彭行的棋子摆一摆正。

当查淡在天元一落子,彭行便想到,查淡不惜贴十一目棋,就是为了先行争一个天元。凭彭行多年下棋的经验,能断定这是一盘搏杀的棋。简单把围棋分作两种战术,便是搏杀与围空。黑棋天元放了一子,白棋想围中间的空就难了。彭行知道这是一盘难下的棋,彭行初始学棋,与同龄棋伴间进行的便是搏杀,直到拜师以后才懂得空的重要。彭行开始喜欢空,但搏杀也许让他更有感觉,下得更有劲。

冬天的天色黑得早,很快旧楼里的光线昏暗下来。下棋的两位根本没在意光影,查淡每一步都走得不紧不慢的,彭行摸不准查淡的棋路,也尽量把棋走得很均匀。看得出来,查淡也是很懂棋势的,双方可谓步步为营,各自走得平稳。彭行心想有十一目的贴目,如此下下去便胜定了。

查淡果然求变化了,把棋投到白阵中来,棋一缠上就有搏杀。搏杀争的是气,气紧完了,棋就被杀了。彭行当然不甘示弱,于是黑白棋在盘上搏杀成一团,每一个子都仿佛喊着“杀”。这一团棋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终于到紧气吃棋的时候了。长气杀短气,彭行算着一口口的气,算下来自己的棋要多那么一气。彭行看看查淡的脸色,见他依然不动声色,不免有点狐疑,真能把这么大一块棋吃到手?算来算去,应该无误了。接下去,双方一气一气地紧,双方的气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清楚。眼见着查淡走了一步,双方都只剩一口气了,该彭行动手了,吃棋总是愉快的,特别是吃一大块棋。彭行心里喊一声“杀”,他不紧不慢地从棋盒中去取子。“杀”!此时彭行似乎听到有一声传进耳来,只见查淡突然拿出一颗子,那是一颗比其他的棋子要大的黑棋子,他用劲地把它拍到棋盘上。随后,查淡看了彭行一下,就要动手把彭行整块没有气的白棋子从盘上提掉。

彭行有点瞠目结舌,愣了一会,见查淡要动手提子,才想起来叫:“哦哎哎,怎么怎么?”

查淡停了手,把那颗大的黑棋子捏着转一转,放下手来朝彭行望着,眼神似乎不明白地回问着:怎么怎么?

“该到我走,该到我走啊。”彭行带笑说。

“是该我走的。”查淡指着那颗在盘上显得巨大的黑子说。

“确实是该到我走。”彭行说,“你一连走了两步。……要不我们可以复一复盘。”

“是该我走的这一步。……说好了的,你让我一子。这就是你让我的一子。”查淡不动声色地说。

“你先走的黑棋啊……” 彭行哭笑不得地望着查淡,似乎心里明白了什么,但还是这么说了一句。他仿佛陷进了一个圈,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下围棋当然知道黑棋先行,结束数子贴五目半……我贴你十一目……算起来,是多还你一个子的目数……但我还是说你让我一子……你答应了让的,不信你可以看看签名纸上写好的。”

原来所谓让一子,就是查淡能把这一子在任何时间下出来。似乎他是捏着了一颗大炸弹,在杀棋争气中随时带着呼啸般地扔将下来。

不用看,彭行也记得纸上的油墨字。彭行下过让子棋,让一子、让两子一直到让九子棋都有,让子都让在棋的开局,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如此让子的。

彭行觉得不用再下下去了,被吃掉了一大块棋,棋盘上厚厚的一片黑棋。彭行把子往盒里一丢,只顾看着查淡。查淡把那张签了名的纸移到彭行面前:“你可以复一复盘……没错的话,就在纸上签个名……天不早了,我来弄饭吃……你是难得来的棋友,我应该招待你。”

说着查淡起身去。屋后有一间在天井里搭的小厨房,封了的煤炉被打开,立刻飘出只有城市才用的煤球味。

查淡毕竟是在饮食店工作的,做的面条滋味很不错,还拌有酱,那酱不是简单的酱,夹有肉末、花生与香菜,熬制出多种味道。

彭行吃得高兴,对输棋也就没什么感觉了。查淡吃饭时不怎么喜欢说话,埋头吃完了,就去收拾。查淡收拾得不紧不慢地,把桌子擦了,又扫了一遍地。看得出他做事很仔细,有条有理的。

彭行在乡村里,农活之外,自己的生活是懒懒的,有时晚上脚也忘了洗。

晚饭后下第二盘棋。这盘棋下得很快,彭行不愿与查淡的棋搏斗,因为他要提防连下两步的那一颗大黑子。他尽量拦出自己的一大块空。最后查淡祭出了那一颗大黑子,把黑白交界的一片白棋吃了。彭行的白棋大空被破了,简单点一下目,虽然输得比第一盘少,但也只好投子了。

第二天,彭行醒来的时候,快到午时了。查淡家上层是个矮矮的阁楼,两边搁两张床,人坐在床上便要挨到房顶了。除楼中间老虎天窗透进一片阳光,四围还是阴阴的。彭行下乡后就好像身心总在疲惫中,没睡足这样的觉。

查淡不在,想已早去饮食店上班了。矮阁楼上多少有点沉闷。彭行在老虎天窗下伸直了身体,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他似乎还没饿,在乡村里一到吃饭时间就有饿感,总像是吃不饱。一到城市他的胃口也就变化了,也许是昨晚面条太好吃,他吃多了。彭行决定出门在县城里走走。

县城与海城是无法比的,就那么两三条略宽的街,连着一些巷子。街上很少有车,见到一些提篮挑担黑红肤色的乡下人,江南的农民在农闲时也闲不了。彭行心想,五天时间,他可以彻底地放松一下。他对自己说,能下棋,能有地方住,能有做得不错的饭菜吃,他应该是要高兴的。胜负随查淡去,比如陪他玩,何乐不为。彭行轻松地在街上转着,看到了一家照相馆,进去拍了一张照。照片过两天拿。彭行以前到县城来,在照相馆前也只是匆匆过,要是拍了照,哪有两天的时间空着再来取。

下午回到查淡家里,查淡已经在棋桌前坐着,叼着一根烟,见彭行也没发问。彭行在他对面坐下来,把下面的竹凳移移正,小竹凳光光滑滑的,很结实。查淡落子,还是在天元上。彭行抓起白子就下,也没有什么布局设计,只顾下子。明知有毛病的棋,心想反正他那个大杀器一出,局面都一样。且不管它,爽性连输十盘棋,就在纸上给他签十个名吧。

彭行的棋下得很快,不作太多考虑,这是他下得太松的一盘棋,反正是要输的嘛。

查淡也很快轻松起来,下昨天两盘棋时,他一直是眼盯着棋盘一声不响的,此刻他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棋是有灵魂的,棋是有力量的……”他突然笑了一声,彭行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尖尖的,像是从嗓子里咳出来的。接下去,查淡开始哼起了一支童歌,声调是快活的:“……老鹰抓小鸡,哎哟哟,老鹰跑东又跑西……”

“你可有师傅教你的?……我想没有……看得出来是野路子……”

彭行不免用了一点心,让查淡多少紧起来,但纠缠之处,料到查淡就要祭出那一颗大黑子的时候,彭行便潇洒地认了输。

查淡眉眼不抬地说:“我还没有遇上那一子没出就认输的棋。”

晚饭烧了一锅的粥。棋局结束得早,查淡有时间慢慢熬粥,熬粥之间,他把家里打扫了一下,彭行坐的小竹凳断了一根竹片,他不知从哪儿取来竹条重新编上,并打磨光滑。想来,这个竹凳便是他编制的。这日常琐事他做得不紧不慢,嘴里哼着,似乎哼得快乐。

粥不稠,桌上放着一盘腌菜,像乡下人吃的伙食。彭行心里不由想着,既然是玩,也得给对手一点难度,不能让他小看了。

晚饭后,下第四盘棋。彭行动了点脑子,只是为了避免查淡的大黑棋落下来吃棋,彭行走了不少加固的棋,也不敢放手搏杀。

查淡又开始哼起小调,是那种带点戏谑的乡村小调。查淡的嗓子不行,调子却哼得准,很有点味道。

眼看着又是输,彭行感觉没意思透了,放下子来,说:“赢棋有意思吗?”

查淡默默地看着彭行。彭行以为他在品味自己的话意,也就微笑着迎着他的眼光。

查淡说:“人活着有意思吗?”

彭行在田里拄着锄头看着日落的时候,倒是想到过: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你比我有意思吧。城里户口,有工作每月有工资。哪像我们插队知青,来乡下种田的。”

“是吗?”查淡不哼曲了,目光迷离地:“你比我年轻……身体也比我好吧。”

彭行躺下的时候,一时没有睡着,查淡在那边床上像平时一样静无声息,也不知他睡了没有。天花板上有一处裂缝,染着一片印迹,缝中有灰悬着。彭行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家,他插队了,妹妹可以留在城里分配工作了吧,留在城里的人生有意思吗?他曾经有过很多理想,还曾经想当一个政治家,成为大人物,那样活着才有意思吧?

既然要下,就下好。第三天下午下第五盘棋,彭行为防查淡的那颗炸弹,尽量与他打小战,不作一口气争的大搏杀,一些小利的损失都不在意。棋重新下得紧了,但还是经不住中盘以后查淡投下的炸弹,那颗大黑子在盘上就像个高出一截的坟头,整个棋子修磨得乌亮亮的,显着杀气,四周是一片白棋的尸体……

彭行把子在盘上一投,说:“输了输了。我们还是正常下吧。不要用你那颗大黑子了,好好下一盘。”

查淡咳了一下,烟头还在嘴唇上叼着。“我每一盘都认真下的……哪一盘没好好下?……这一颗子只是代表你让我的一子,换一颗小的怕你看不清楚。”

“我实在是让不了你这一子啊。”

“说好的,也签好的……男人说得出做得到……无可更改。”

这一天的晚饭,吃的是查淡从饮食店带回来的馒头。馒头干冷了,查淡在炉子上烤了烤,烤得四面黄黄的、香喷喷的。他还从包里取出了一小包猪头肉。馒头搭猪头肉,彭行感觉像过节。

彭行想,就当是玩另一种游戏吧,这种游戏的双方是不平等的,庄家手握一个大杀器,在他认为关键的时候,可以杀将下来。

既然进行这种游戏,就得接受这种不平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彭行生在普通工人家庭,在他的人生中,吃穿玩乐方面他一直无可与人比,只有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他与班上人称“奶油小生”的互为一、二名,他们私下里铆足了劲,争着比着,眼见着彭行就多了一两次第一名。运动来了,成绩没用了。到了毕业时,上山下乡全国山河一片红,他们只有到广阔天地中去比身手了,突然有一天奶油小生却在班上宣布,他要参军了。原来,招兵的部队连长与奶油小生的父亲在一个班里待过,老战友的孩子啊,一句话,立马换军装。那可真是落下的一颗幸运飞弹。于是,奶油小生去部队,有了晋升的前途,就算将来复员,还是回到城市。彭行下了乡,与乡村人比,他有着城里背景,生活上要好过一些,但在农活上根本无法与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比。无可比,如何比?依然摆脱不了比一比。

在棋盘上,要比要争,就要有算计。这种游戏的根本,就是要设法减少那一颗炸弹对棋势的影响,不能让它的威力太大。彭行在接下来的棋局中,用足了算计,或是引诱,或是逃避,或是形成厚势,或是拉长战线,算来算去,结果还是逃脱不了那一颗大黑子的力量,这一盘棋,彭行还是输了,但最后不是投子。数子贴目后,输得不是那么难看了。

“如果正常下,我是会胜的。”

“世上没有如果……如果那样,我就不那样下了。”查淡显得兴致勃勃的。

彭行感觉一步步落在查淡的套子里,既陪着他玩,又要玩得认真。彭行只有笑一笑,去睡觉。躺在被子里,这一盘棋又回到脑子里来,他构思着各种方法,心想总要赢这么一盘吧。

这一天早晨,彭行在阁楼上醒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念头转过,查淡连着他的那颗大黑棋冒进他的意识中来。他把被子拢拢紧,突然深切地感觉着自己只是一个寄居者,一个流动的过客,在这里过几天而已。过的这几天也实在没意思,来下棋的,却下的是没意思的棋,他该回头,回哪儿呢?他对生产队长说什么?他对队里人说什么?他还能去泥炭工地吗?他是否就该踩着烂泥,把一担担的泥炭从河底挑上来?

正胡乱想着,就听楼下的大门响了一下,这个时间查淡正忙着做点心,是不会回来的,彭行便穿了衣服下楼来。只见一个肩上扛着扁担的中年农人,扁担头上绕着麻绳,想是挑猪或挑农产品来城里卖的。

农人是查淡父辈老家的,口音接近彭行插队地方的乡音。彭行便充当主人接待他,与他聊天。农人说早些年他也来过查淡家,查淡也去过老家村上,那时查淡是个耳根软的人,喜欢什么事情都听人家的,后来,他娶了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就什么都听老婆摆布,与老家人都不来往了。再后来,听说也不知为什么,他老婆带孩子走了,农人这才来看看他。

农人走了,彭行独自坐着没有动,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坐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有如梦幻。他没想到查淡的生活是如此,而他自己的生活呢?他不甘愿在农村扎根一生,但前面还有什么希望,社会能有什么变化,他看不出来。他的人生是虚着的悬着的,只能听任摆布。他自以为会下棋,在下棋时却依然受着别人摆布。

下午与查淡对坐下来准备下棋的时候,彭行说到早晨来的农人,说他没去饮食店找你吗?我告诉了他地方的。查淡嗯了一声,没有接下去说什么,彭行也就没有再问。

彭行心里有所解脱,还是按正常下。白棋就与黑棋对杀起来,整个把黑棋围起来,一旦接触的时候,见断就断,黑白棋都分割成了几块。查淡也显得有了精神。直到满盘是棋的时候,他突然拿出那一颗大黑子,把彭行白棋中间的一块棋筋吃掉了。于是,黑棋的几块棋都联通活了,而彭行的几块白棋都活不了了。一来一去,就是大转盘。本来黑棋只有几小块是活的,目数不多,要输大概百来目的,现在反转过来,围着黑棋的白棋大龙反而死了,白棋要输百来目。

彭行一声不响地把子投了。查淡说,“你今天下得来劲。”

彭行说:“是啊,输一子是输,输满盘也是输。”

查淡说:“这也对。……下棋还是要有构思的。”

吃过晚饭,又开始下一盘棋,彭行变换了手法,拦起大空来。于是查淡争占边角,彭行根本不在乎下面的得失,白棋中间形成一块巨空,看盘面目数就多于黑棋。然而查淡最后祭出那一颗大黑子,一下子就刺穿了白棋的中空,中空一破如同大气泡泄了气,全瘪了。

彭行投了子说:“这两盘我简单试了一下,要按正常下,你根本无法下。”他的口气里含着嘲讽。

“你又说正常……我就瞄着,让你棋死得多,空破得多。”

彭行说:“那是在你家里,按你的走法。你走出去,到哪儿,大家不是按一种规则走?”

“为什么要按一种规则走?”

“那是公平的,一人一步棋。哪有可以一下子连走两步的?”

“有公平吗?这世上有什么是公平的?”

“可是你老这样走,你连正常的就不会走了。”

“什么是正常?……我为什么要出去走棋?有本事能来赢一盘……又有多少人会走围棋?所谓正常的围棋规则,还不是什么人制定出来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按人家定出来的走?那样走就是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正常的棋赛呢?没有了。……还不都是走了玩玩的?走了玩玩,由谁来定规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都以为你一步我一步,赢了一盘棋,脑子就比人家好,水平就比人家高……还不是在别人划的圈里争高低?”

彭行哑口无言。换个人来听查淡所说,也许会认为他是蛮不讲理。偏偏在彭行的意识中,已经存积了相近的想法,只是查淡的话更直白,所触更深切。

一只蛾子围着发着黄亮的灯泡转,偶尔停在灯泡上,在棋盘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来。

查淡上午从店里回来一次,带回一副烧饼油条。彭行好长时间没有吃到如此美妙的早点了。查淡说烧饼是他亲自烤的,油条也是他炸的。烧饼烤得松脆,油条炸得金黄。在海城,彭行就喜欢吃烧饼夹油条,但很少有钱去买。再说,海城的烧饼、油条也没查淡做得这么好吃。

余味还在口腔中,憋着的一口气在心里。彭行细想时,觉得这种下棋很可笑,但他却可笑地在这里下到了最后一天。慢慢地他已经习惯了与查淡对局,一旦布局落子,他就有一种紧张感,等待着那一颗特别的大黑子,突然带着呼啸的气势从天而落。每一次查淡祭出这颗炸弹之时,彭行都仿佛听到一声“杀”,不知是查淡叫的,还是彭行心里呼应的。彭行下棋的每一刻都带着了这种紧张,而紧张形成了一种莫名的期待,就等着那一颗大黑子落下来,他的心仿佛才会落到原处。这种感觉是期待是害怕是折磨是愤恨,仿佛早恋时夹杂着痛苦与不安的期待,不知那个矮矮个圆圆脸的女孩,会在什么时候露出一个怎样的表情,吐出一句怎样的语言。

似乎围棋天生就应该这样下的,似乎围棋天生就有这么一个大黑子的存在,似乎围棋天生就有这么一个不公平的变化。而他憋着的一口气,便是不甘心。

莫名的感受带来莫名的期待,他期待着这种感受的到来,期待着下午的两盘棋,期待着查淡回来。连同查淡的黑黄脸色和形态举动,还有他的房间与摆设,都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仿佛是缘定的,不知何世何梦,曾经接触过的。

查淡似乎一点没有彭行的急切感。回来后,先把水烧开了,接着开始熬酱,他斩了一点肉末,切了一点碎菜,剁了一点豆角,还配了一点姜葱。他不紧不慢地做那些配料,晚上准备吃面条。他认为面条好吃,一是靠煮,煮的时间要恰到好处;二是靠料,拌面的酱料要有滋味。

两人在棋桌前对坐下来,查淡朝彭行看了一会,慢慢地说了句:“你是个有耐心的人。”

彭行觉得奇怪,他正等着查淡落子,感觉中对棋的期待胜于晚上的美餐。想来查淡是指他能下完十盘棋的。那么以往又有多少棋手能遵从查淡的规则,与他下完十盘棋呢?

查淡落子了,他尽量拉长着下棋的时间,正是在享受这最后的两盘棋。彭行开始落实构思好的战略,就是把查淡的棋隔成好几块,这样查淡的那颗大黑子出现时只能吃掉一块白棋。彭行相信自己的棋力要高出查淡很多,下乡后他没有下过棋,现在棋的感觉又回来了,唯一难以适应的是变了规则,但他现在已经熟悉这种规则了。规则归规则,棋还是棋,规则中的不平等,也就那一个大杀器,其他的,还是不变的一步步棋。本来他觉得这样下棋没意思,现在他又融入在棋中,他需要进行全盘的计算,他需要展现更高的杀力,要赢,要成功,不能顺着走,不能放弃,不能由人宰割,要有自己的奋力。无论怎样他要搏一搏,勇气在盘面上发挥,他觉得自己进一步理解了棋。

查淡也感觉到了棋紧,他也步步用心,尽量把棋连在一起形成大搏杀。反正他不着急,不到大的选择,他就不动大黑子。

“棋是有变化的,怎么变是不同的。”查淡说。

“不同之中自有相同。”彭行说。

最后,查淡在选择后扔出炸弹,吃了白棋一块,黑棋还是胜了,虽然胜得不多。

就剩最后一盘棋了。晚饭时,查淡拿出了一瓶大曲酒,一包花生米,一包豆腐干。他给两个小盅倒了酒,朝彭行抬手示意一下,便自饮了一口。两人喝着酒,开始谈起下棋的事。查淡说,签名下棋以后还没有人赢过他。有个姓潘的北京高段棋手,老家在县里,回老家时与查淡下了两盘棋,以为两盘中总能胜一盘,但还是查淡胜了。潘棋手称他的那颗大黑子是原子弹。

“你手握原子弹,是随时能放的原子弹啊。”彭行说。

查淡突然笑起来:“都说世事如棋……世界上美国最早有原子弹的,打日本就放了原子弹……现在也只有很少的国家有原子弹……为什么棋上就不能有原子弹?原子时代嘛。”

查淡说得高兴,又喝了一盅,还给彭行斟了酒。

彭行说:“你自己喝吧,要下棋呢。”

“想赢我吗?……喝酒能影响什么?不能说女人干不了,就认为是酒的原因吧……我只喝一两酒,从不误事。”

查淡说着,又去拿酒瓶,拿到手里,又放下了:“我也不喝了……等最后一盘赢了,等你签了字……十盘功德圆满,再喝……那时你也可以醉一醉。”

“不用废话,下棋吧。”彭行笑着说得狠狠的。

一旦要在棋盘上落子,查淡神情严肃起来,把子在空中举一会,照例落在了天元上。白棋落子角上,黑棋就缠上来。彭行毫不迟疑,立刻把查淡投来角上的黑棋包围缠打起来,似乎忘了有原子弹一说。于是,在一个四分之一的棋盘上,缠打到密密实实,眼见着白棋围着黑棋到了一气杀的时候,一旦提了子,原子弹也起不了作用了。查淡高举起那一颗大黑子,再重重地落下来,原子弹周围,整片白棋都死了。查淡把死子一个一个地提了,放在手里抖一下,说:“有一斤半重。”

彭行默默地看着。盘面上白棋很难看,几乎都是黑子,黑棋形成厚实的一大片的空。彭行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白棋虽然死了很多,但外围多少还残剩着几颗白子,有一定的势,另外四分之三的地方,还是空白可征之地,最根本的是他不用再害怕那颗让人悬心的原子弹了。彭行毫不气馁地在四分之三的空处占角占边,只要查淡投黑子过来,白子就坚决地包围缠斗,有断即断,有杀必杀。查淡的原子弹已经引爆,再无依赖,多少有些退缩。于是白棋越杀越勇,有时明明是无理的,也断下去,也压过去,摆明了想要吃回一大块棋。白棋的走法看上去是无赖的,是搏命的,仿佛要连同那其他九盘中被原子弹弄得无所适从的恶气,一下子都吐出来,一下子都得以报复。查淡好几次抬头看看彭行,像是才认识他。彭行只是一声不哼地看着棋盘,查淡嘴里说了一句:“认得你狠。” 于是黑棋尽量往坚实根据地的四分之一处逃生。黑棋逃生确实还是有一套的,最多只丢去个别子,终能安全到达。

毕竟一开始棋盘上黑棋的空太多了,棋厚好下棋,只要不被吃大块,自然还是黑棋有胜的把握。对着白棋恶狠狠的拼命架式,查淡因十盘棋已经有九盘赢到手,不想功亏一篑,缺了倚伏的黑棋气势一落千丈,或者落荒而逃,或者委屈求活。逃的棋形成一条条弯曲的棍子,活的棋也勉强只有两只眼,一处处黑棋都是实实的没有空。而白棋潜伏的力量似乎一下子爆发了,妙手奇发,连同官子上也是到处盘剥,每一步都是赚着。走到最后再细看,发现黑棋在一大半的棋局中只是陪着白棋走的。而白棋在三个角、四条边上处处有空。如此,黑棋想变化也已经无可变化了。

整个一局棋。盘面上还是黑棋好,但黑棋要贴回十一目,数子结束,黑棋竟然输了三目棋。

彭行拿过那张查淡早就准备了的纸,在胜棋的一方,签了自己的名字。上面九行都是查淡一笔一横端端正正的签名。

“好好。这下子,我总算胜了。按规定,整个都算我胜的。前面九盘只是练兵,十局一杀,杀得漂亮啊。”

彭行把纸推到查淡面前。查淡嘴里说着:“不对不对。”不知道是下棋下得不对,还是点棋点得不对,查淡的脸色从黑黄转为苍白。

彭行突然觉得有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畅:“下棋就是这样,有胜就有败,有得就有失……”

“不对不对……”查淡把那张纸拿起来看一看,突然就一把揉成一团,又展开来,把它对折撕成一半,接着又撕成了一条一条,嘴里还在说着:“不对不对。”

查淡笑起来,一边撕一边笑着。彭行的脸也变了色,许多人生的感觉一下子往上涌,一边涌着,一边变化着,变化那么复杂,变得那么简单,变得那么密,变得那么空。面前只有一张查淡的脸,脸的后面连着五天下棋的生活,本来就悬着一个空,得到与失去也只悬于一线。五天生活的后面,依稀也如虚幻,没有一处落实,没有一处真切,没有一处把握,没有一处获得,以往的人生团成了一团,都涌上大脑,似乎又在这一刻断裂了,撕裂了,落下来的一条一条都沉重地落到深处……

便在那一瞬间中,彭行跳起来,顺手拉过座下的小竹凳往查淡的头上挥去,小竹凳在查淡的头上弹跳了一下,形成一条弧线,落到了厨房门边。

查淡朝彭行看着,一动不动。他的表情凝定着,他的眼光凝定着,从发际流出一条鲜血,到眉毛处也仿佛凝定了。一刻前飞速的动作之后形成了定格的一切。

彭行这才想到要走。他就开了门走进暗黑的巷子里去了。他不停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一直走到城郊,面对着无垠的旷野。他在野风中站着,眼前依然是查淡流着血的脸和一双定了格的眼睛。

他为什么站在这里?他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似乎不可能是他做的事,然而只有这件事是实在的,其他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感觉中虚掉了。

半夜时分,彭行拦下了一辆长途运泥炭车,他给了司机十斤全国粮票,坐在副驾驶座上,搭车往南城去。

彭行在南城下车的时候,天色在黎明前,乡下此时一片黑暗,南城虽然比不上海城繁华,但毕竟是省城,古时候还曾是六朝都城,到处有路灯亮着。彭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又回到大城市了,虽然从没来过,但他不觉得陌生,在古书里,在诗词中,古城风貌早就感受过。南城的马路似乎比海城还要宽,还要气派。他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心里不时地会浮起查淡头上流血的画面。此时有一种潜在的意识在活动:查淡会不会有事?会不会今天警察就会查案?他会不会因行凶伤人被抓起来?他走后,查淡就倒了下去,死了,或者被打成了重伤?过去他也曾经动过手,打过砸过,但都不在头上,也都没流过血。他毕竟在乡下干了一段日子的农活,有力气了。

查淡提供他五天的食宿,他却把他砸伤后逃离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狠过,他的狠原来只在棋上表现。他不停地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儿。他下意识地来到南城。他知道不能回乡下去,他在县城里露面,有好多个人看到过他,当地的警察会很快找到他。他无法回海城,警察也会去家里找他,他也无法将一切告诉母亲与妹妹,更无法面对继父的眼光。为了一盘棋,他的坏事被登在报纸上,播在电台里,成了坏分子。他现在是逃亡。想到逃亡,他缩了缩身子。

彭行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名叫唐东方,是南城人,自己曾经和他下过棋的。那次,是北巷小王约了彭行和几位棋手到襄园,北巷小王向他们介绍唐东方,说他是南城来的业余好手。彭行与唐东方下了一盘棋,在襄园的棋手都围着看,那盘棋是彭行胜了,胜的目数很少,北巷小王的评价是两人棋力相当。一对棋友就此熟悉了,后来在一起说了一会话,唐东方说围看的人太多了,什么时候彭行有机会去南城,他们静静地下一盘。彭行记得唐东方告诉过自己,他在汽轮电机厂工作。

彭行一路问讯找到了南城的汽轮电机厂,他很怕隔了这么长时间,自己的记忆有了偏差,在门卫处提到唐东方的名字,值班门卫立刻说,还没到时间呢,他会来上班的。门卫掀开门帘,让彭行进了门卫室,室里烧着一只煤炉取暖,煤炉上长长的烟囱管穿过玻璃通向窗外,空气干燥温暖,溢着淡淡的煤味。

窗边的桌上放着一盘象棋,值班门卫用来打发时间的。门卫是个热情的南城人,彭行却不想多聊天,再说,应答南城话他也有点不习惯,便与门卫下起棋来。对于彭行来说,门卫实在是个臭棋篓子,但与查淡下过棋后,彭行对什么样的棋手都能接受了,他尽量显得招数不要太狠了。门卫棋下得很认真,彭行由他去思考,心里又浮着了查淡头脸流着血的形象。门卫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棋力高下,笑着说:“你和唐东方是棋友吧?唐东方下的是高级棋,我下的是低级棋。”

象棋与围棋自然没有高级与低级之说,门卫也只是玩笑说法。

快到上班时间了,厂门口不时地有人鱼贯而入,有时是一群人走进来,彭行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了唐东方,其实他也记不大清楚唐东方的模样了,毕竟他们只对局过一次,短短两三个小时相处后,已隔了一年半时间了。

还是门卫把将要进门的唐东方叫住了。唐东方看着彭行,一时有点发怔,彭行知道自己下乡半年多,已经变得黑瘦,他肯定是认不出来了,赶忙报了自己的名字,并提到那次襄园对局的事。

唐东方大叫着:“你是特地找我来下棋的吗?”

彭行一时不知说什么。唐东方接着说:“你来得好,报一箭之仇的机会送上门来了!”

唐东方在上班时间,他让彭行去南城的钟园,钟园就像海城的襄园,也有一个棋社,南城的棋迷多去那里下棋。唐东方告诉彭行,钟园旁边有个鼓园,还靠着市中心街道,他可以去转转。唐东方给彭行画了一张路线图,详细告诉他乘几路车可到。

“我下了班就去那里找你。”唐东方带点歉意地说。

彭行有点感动,本来他还怕唐东方根本忘记了下输了的一盘棋。彭行按唐东方的指点,到钟园去,他没有心绪游玩,找到棋社,不挑对手,拣一个空座就坐下来下棋。来钟园的棋手不少,当年陶羊子曾在钟园做过主持。常来的棋手,脸都是熟的,见着个陌生人,先是冷眼看去,再是加以关注,慢慢地就过来围看棋局。彭行也不管,他不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不想去考虑其他的,反正走一步算一步,一整天都在下棋,有人端水给他,他喝,有人递烟给他,他抽。中午的时候,对手找服务员点了面条,也给他叫了一碗,他端过来就吃。

一旦下起棋来,彭行把什么都忘了,他深感过瘾,开头的几盘,他有点不习惯正常的下法,搏杀时,还会有“炸弹”威胁的后遗症,总想着要找棋薄的地方补上一手,下到后来,他越下越顺,越下越强悍,攻杀凶猛,搏杀之处总也比对手多一口气。下了一天,胜了一天。

黄昏时分,唐东方来了。有熟悉的人见唐东方与彭行打招呼,便说:“是你招来横扫南城的吧,厉害,厉害。”

唐东方说:“厉害吧。你们几个也想与他碰,多歇几年吧。我上一次还输了呢……走走走,去吃晚饭。你也歇歇脑子,再由我来翻本。”

几位唐东方的棋友跟着走,就在钟园旁边的饭店点了几个菜,唐东方本来还想要上酒,说要为彭行接风的,彭行连连摇手说不会喝,棋友也劝唐东方还要下棋呢,也就免了酒。

看来唐东方不止一次请客了,几个南城人一边吃一边聊,彭行是难得在饭店里吃饭,多少有点拘谨,很快便参加到叙谈中。下棋的人熟悉得快,不分南北东西,有着一种社会豪情。彭行说到了在乡下的事。

唐东方说:“你是个插子?在乡下还有棋下吗?”

彭行一拍桌子说:“有也只是会下低级象棋的,都把我憋死啦。”

“你别在这里说低级棋。这里就有一个象棋高手,转了下围棋的,他下象棋在市里得过名次的。”唐东方指向对面白净脸的细高个。

细高个说:“棋当然不能分低级高级,不过我是下了围棋,不再下象棋了。要说到象棋,唐东方我和你下,可以让你一匹马。”

唐东方说:“还是下围棋,我让你两个子没问题。”

吃完了,再去钟园里下棋。唐东方说要好好下一盘,叫人沏了一壶茶,对彭行说:“曲不离口,棋不离手,你下乡一段时间没棋下,怕不是我的对手了。”

彭行说:“那还要下了看。”

彭行说着,拿过黑棋就落子,旁边棋友说:“猜先猜先。”

唐东方手一挥,显得大度地说:“那次在海城,好像是我执黑的,一人一盘先,该的该的。”

彭行黑棋先行,延续一天中的行棋势头,落子就是进攻,十几个回合以后,便开始搏杀。多少时间的闷气,都化解在盘上,再也没有与查淡下棋尽防着被大黑棋吃棋的心理障碍,放手相搏,力量似乎全回来了,特别是跟着陶羊子学到的功夫,都发挥充分。中盘刚过,唐东方就觉得白棋不行,想摆下胜负手,可是局势怎么也转不过来,彭行的先手官子一步不落,唐东方只有投子认输。

“啊啊,你从哪里得了仙道而来?上一次在海城,我们还棋力相当,你倒是一下子蹿高了不少。”周围的棋友也早看出唐东方不行了,整个一盘棋没有一点胜机。他们也都知道彭行下了一天的棋,已不是精力最旺时。

“好家伙好家伙。”唐东方看着彭行,一连声真心的赞叹,显得洒脱。

“你究竟是不是下乡了?”

彭行说:“你看看我这张脸,正正经经的乡下人。”

“满打满算,离你上次与我下棋一年多吧,你倒有半年多在乡下。难不成你一年棋力就长了我这么多?要知道我可是没有断过棋。不对不对,还是人多的原因,我下棋是要安静的。走走走,你跟我家去,我们还要好好再下一盘。”

彭行跟着唐东方来到他的家。唐东方家是两层小楼房,外面有一个小院,院外是一条很僻静的街巷,院墙上贴着大字报和标语,让彭行感觉回到城市运动的气息中。进了院子,唐东方的声音压低了,时间已晚,想是他怕打扰了父母的休息。唐东方带彭行绕到后门,进他的房间。进房间前,彭行朝前面一瞥,看到一个很大的客厅,厅的一角还搁着一张沙发。彭行还是第一次进入这么大的房子,看到这么阔气的摆设。难怪唐东方能随便地跑去海城下棋,能随便地请人吃饭。唐东方的房间旁边是一个卫生间,里面有抽水马桶。方便完毕,“哗”的一声,水抽得干干净净。彭行出生在城市,知道自来水是要花钱的,心想这么多水一下子就流去了,一个月要用多少水啊。彭行在乡村用的是河里的水,虽然不花钱,但是要一担一担挑回家的。他在海城的家,女人使用木质马桶,男人上公厕,弄堂里的平民家庭都没有抽水马桶。

房间不小,放了各种箱柜,靠窗还有一张写字台。唐东方在房里活动,尽量不想弄出动静来,看来他的家教还是很严的。唐东方拿出一盘棋来,左右看看,要是放在写字台上,两人斜角坐着下棋,会显得别扭。看来唐东方还从没请人到家里来下过棋。他捧着棋盘转了一圈,就把棋盘摊在了床上,两人脱了鞋袜,上床盘腿对局。彭行有点困,他昨晚起就没睡觉,但还是强打精神与唐东方下棋。他们一共下了三盘,彭行胜了前两盘,最后一盘脑子犯糊,不留神让唐东方吃了一条大龙。唐东方笑得很开心:“我总算胜了你一盘。我还是可以的吧。”

他一时声音笑大了,突然一醒神,又压低了。

第二天,彭行依照唐东方的指点,在夫子庙、新街口等市景转了一圈,下午来到钟园找人下棋。刚下到中盘,便见唐东方来了。看来唐东方是提前下了班,他拍着彭行的肩说:“不下了,不下了,你也是什么棋都下。这种臭棋有什么好下的。”

对手是认识唐东方的,并不愠怒,只是笑。唐东方说:“走走走,我带你去拜见一位高手。”

原来唐东方上午就联系了一位专业棋手,人称常二段。专业队员本也要集中去工厂劳动,但他得了慢性肝病,在家养病。唐东方打了居委会的传呼电话,在电话里好说歹说,请常二段杀彭行一盘,别让他认为南城无人了。常二段应了,刚到了钟园里面的雅座。

常二段在南城赫赫有名,来钟园的人都知道他,都在里间围着他,带着笑跟他说话。常二段有些时间没到钟园来了,他的脸色有点暗黄,一眼便知不健康。

彭行悄悄问了唐东方一句:“看来常二段有病,他能下棋吗?”

“他可是常二段,专业二段啊,与你下一盘棋会怎么。”

在唐东方看来常二段下棋胜彭行,只是小菜一碟,不用费什么脑筋的。

彭行坐到桌前,拿过黑棋说,我先下了。常二段抬抬手,让他落子。彭行下了第一手,他并不在意常二段,布局就进攻,毫不示弱。一般下手对上手,都会下得谨慎,起码下得本分,就怕对手力量大,抓住薄弱点冲击,棋局一下子就难看了。彭行却心里不存在怕,他早就想到处游走,遍寻对手,杀败所有的高手。现在从乡村跑出来,已没有退路,情势逼着他横着心一路闯荡了,内心里有着悲怆的无所顾忌的力量。

常二段到底是专业棋手,每一步都走得扎实。彭行从开局的角上一碰一靠中,清楚常规定式,自己不可能在专业棋手那里讨便宜,只有在定式的演变方面,展开进攻的局面。常二段见对手的攻势很猛,生怕一下子吃了亏,于是步步为营,求得平衡,在平衡中看对方有否破绽。也许下棋就在于平衡,高手对高手,一手黑棋,一手白棋,平衡了,也看不出输赢。谁要是错了一着,谁就走向了输棋。从某种程度来看,赢棋不是下对,而是输棋下错。

一时局面看不出来好坏,常二段也清楚黑棋一点不亏,眼见着总是黑棋进攻,白棋应着,偏又得不到好处,让旁边的棋手看了,会觉得他只有招架无回手,不由多动些脑筋,脱开常规,走冷门了。

偏巧,盘面走到了陶羊子曾指点过的一个变化,这个变化是陶羊子研究出来的,对于别人来说,便是没有见过的新型。专业棋手研究出来的变化,都会在比赛中表现,接着便会刊印成棋谱,成为流行。常二段发现彭行走的新型很有味道,一时摸不清路数,勉力应去,虽然白棋没有被歼,但外面棋势被彭行的黑棋占尽了便宜。这么一来,常二段的白棋盘面上就亏了,一旦亏欠,就逼着常二段发力搏杀了,而一旦搏杀,专业棋手与业余棋手没多大区别,单看计算,这方面彭行本是强手,常二段占不到便宜,无法翻转盘面的亏损。

这一盘下了几个小时,常二段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唐东方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只是摇摇手。已到收官时,常二段数了一下目,盘面上差了十目左右,又见彭行下得结实,心知结果已定,沉吟了一会,投子说:我输了。

四周一时没有声音。后来唐东方对常二段说:“你身体不好,还拉你出来,真不好意思。”又对彭行说:“常二段要不是有病,你的棋是不够他杀的。”

“是的。常二段的功力很强,” 彭行指着盘中说,“只是这里正好是师傅和我研究过的。”他说的是实话,也没有认为自己不行。

常二段看了彭行一眼,没有说什么。这个小伙子是个棋才,与他下棋间也许有轻率处,但并没放松,就是一开头全力以赴,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胜这个小伙子。

唐东方本来要请常二段吃饭的,常二段说不吃了。确实输棋的人没有了兴致。送常二段走后,唐东方带彭行到一家点心店,要了两碗面和几个包子。唐东方一边吃一边说:“真没想到,你会胜了常二段。”他说了好几次,走出门来,嘴里还问:“你怎么会胜了常二段的?”

彭行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竟胜了常二段,多少也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自己走到了绝境里,绝处生力吧。他也有点兴奋了,一路与唐东方聊着,一直聊到唐东方的家里,躺在床上,还压低了声音聊。

唐东方听彭行说到了插队之事,问:“乡下真的无人下棋吗?那最近与谁下过棋?”

彭行便说到了查淡,说到了那十盘棋,说到了那一颗威力无比的“原子弹”。

唐东方听着口中称奇:“还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棋。”彭行说到他胜了最后一盘的时候,唐东方说:“按协定,你还是算胜了。当然要他记下来,签了名。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彭行说:“给他撕了。”

“查淡撕了协议?他怎么可以撕了呢?你怎么就让他撕了呢?”

彭行详细地叙述了细节,一直说到最后他给了查淡一竹凳,竹凳飞了出去,查淡的头上开了花。

“开花了?头上?后来怎么样了,进医院了?”

彭行说:“我就不知道了。我就到南城来找你了。”

唐东方盯着彭行,张大了嘴像是不知说什么好,又像是在确定他说的是否真实。后来他跳下床来,穿起了衣服。彭行不知他做什么,也就跟着起来。

唐东方看着彭行说:“你想没有想到,他会出问题?死了,或者重伤了?你还是走吧,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情不报,我就是窝藏犯。你看到门外的大字报了?正揪我父亲呢,说他是走资派。我以前往外到处跑,从没想父亲的感受。现在他这个样子了,要是加上我一个窝藏罪……”

彭行只有离开了,他正说在兴头上,一下子被赶出来似的。唐东方跟到院子里,从裤袋掏出一叠纸币连同一把硬币,一起放进彭行的衣袋,轻轻地说:“你去原城吧,原城一个有专业段位的棋手黄金波,好结交棋友……那里远,没人会想到你去……不过如果被那个的话,千万不要提到我……”

彭行只是点头,他也没想会是这样。唐东方顾忌的,也正是自己一直担心的,他说了一句:“放心吧。我不会出卖你的。”便出院门走了。

十一

奔驰的长途列车,如流动着的时光。彭行看着车窗外不住往后倒去的树木,真正地感觉到他在流浪了。这一行程,他几乎没有作任何的考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原城。被赶出来后,他只管往前去,没有想到往回走,听唐东方的口气,好像是判刑坐牢的结果在后面等着他。他还是想下棋,他会找到黄金波,他已经胜了专业棋手常二段,他也就不怕专业棋手黄金波了。胜了黄金波以后怎么样,他没想,偶尔动动念头,也没想下去,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像是走了一盘开局就走坏了的棋,劣势之中,走哪儿都算不清,他只有走下去,把一盘倒霉的棋走完它。

彭行一路问讯,先打听有下棋的公园。到了桃园,再找下棋的棋社。西北的公园大是大,没什么可看的,走在黄色土堆边,风干冷干冷。问棋社在哪,游人都摇头说不知。有一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告诉彭行:园右角上,见有人在那儿下棋。彭行找到园角,发现只是个茶社,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几张桌子,前面两张桌上,摆着两盘象棋。只有一盘象棋有两个人在下,还有三个人在看。问起来,说天暖和的时候,有人来下过围棋。

茶社的另一头,两位老人在喝茶聊天,正说着当下形势:社会上搞“一打三反”运动,原来年轻的人多参加造反派,现在革命革到造反派头上了。

彭行出了公园,一时不知往哪里去。目标消失,他最先意识到的就是经济问题。在海城时他口袋里最多有一两元钱,而从乡村出来时,他身上的钱有以往的十数倍,这也是他决定流浪的本钱,然而他很快就感觉到钱流失得很快。人家说,坐吃山空。他则是行走钱空。他一笔笔计算着自己花去的钱,一分一分地记忆起来,他是十分节约的,可累积竟花去了这么多。要不是唐东方给了他十多元钱,他已经囊中空空了。他对唐东方赶他走本没有埋怨,好歹唐东方招待他吃过住过,并促成他与常二段下过棋,虽赶他走,但也支援了他一大笔钱,萍水相逢的朋友,能够如此实在是很不错了。他从乡村出走时,想着的就是到处流浪,到一地会一会当地棋友,找高手下棋,得棋友帮助,然后再往下一站,这是一种冒险的却有意思的人生,他听说过师傅陶羊子在抗战期间也曾有过一段流浪经历。然而这些天下来,他发现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一回事,他花了一大笔车费来到这黄尘飞扬的原城,连一个棋手都看不到,他还需每一顿花钱喝汤买馒头。他此刻不由得想到唐东方可能是骗他来原城,把他远远地赶走,免得牵连到他与他的家庭。

在小饮食店吃了晚饭,出门来,城街的路灯光显得暗蒙蒙的。人生的关键是吃住,吃过了,接下来就是住了。他身上的钱住最便宜的旅社,也是住不了几天的,这么冷的天,他也不可能在街边躺下。他突然想到了火车站,候车室里人很多,也很暖和。

他来到火车站,在候车室里转了两圈,待到一班火车进客,站里空出一片座位时,他找到角落上的一张空条凳,倒头便睡。火车站是最闹的,出出进进的旅客很多,有围着打牌的,有大声聊天的,但声音再大也熬不过他的困累,他很快就睡着了。中间有人坐到他的头边上,行李碰着他,弄醒过他,下半夜他因一个姿势睡久了,窄凳硌醒了他,他翻个身又睡去了。

第二天,他再去桃园,在棋室里坐了好长时间,只是看人家下象棋,得一个机会与一位穿黑布棉袄的中年人下了一盘,他的象棋下得少,手生了。中年人是个棋油子,常规棋什么都懂,一看形势不对,就拼子,两方的棋子越下越少,最后下和了。中年人起身就走了,彭行的棋上没显出什么水平来,人家也就没对他有什么兴趣。一直到下午,才见有两个约好的棋手来下围棋,彭行看了一会,发现他们倒是棋逢对手,但与自己的水平差得太远了。他忍不住插嘴指点两招,对方用原城话说:观棋不语吧。随后他们不再理睬彭行,只顾一边下,一边相互打趣,说着的是两人都熟悉的一位姑娘。彭行只有悻悻地走开了,他觉得他们根本不懂围棋,围棋在他们手上是糟蹋了。

晚上,彭行再到火车站去睡觉。躺下来时,他盘算了一会,他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只知道不应该这样下去。他断了目的,没有了支撑。他需要朋友,但有怎样的朋友会帮助他呢?就算有这样的朋友,他又能把自己的真实情境告诉朋友吗?那朋友会不会也像唐东方一样,把他赶走呢?想到唐东方时,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恨,他怎么可以骗他来这么远的地方,以避开包庇的嫌疑。

就在彭行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他被人推了推。他以为是有人嫌他横着身子占了两个人的座,便把身子蜷一蜷,尽量缩起。

“起来!”有个声音威严地叫着,随即,有一只手几乎是把他提了起来。彭行睁开眼来,看到面前站着两个套着红袖套的人。这是治安联防队的人。彭行一时很气愤,心想就是在车站躺一下也不犯法吧,候车室里好多等夜班车的人都会躺下来。

“你是干什么的!?”

“我……等车。”

“有车票吗,把车票拿出来看看。”

彭行说:“我就是在这里睡睡,也不犯法吧?车站是人民的,我作为人民的一员,有这个权利!”他的声音抬高了,他睡得懵懵懂懂的,忍了一段时间的气迸开了,冒出一句当红卫兵时候的辩论言辞。后来彭行发现自己内心中像是有着一个恶魔,常会突然跳出来,把原来平和理性的东西打乱。

“你讲权利?候车室是候车的,你没车票候什么车?……你从哪里来?有介绍信吗?”

彭行意识到什么,声音低了下来,说:“从南城来。”

“来干什么的?”

“来找人下棋。”

“下棋?”两个人中,有一个人个头明显偏矮。矮个子笑起来说:“你自己相信不相信?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你不对头……你跟我们走。”彭行还想辩解,但没容他说话,就被推着走了。

车站外的一间门面房,挂着联防队的牌子,房间不大,左边隔着一个个只容单人存身的隔间,每个隔间有一个半截门,右边搁着几张旧办公桌,每两张办公桌相对拼起。两个联防队员在办公桌前坐下,把彭行叫过来,让他站正。“我们问你话,你老实回答!……你不是说你的权利吗?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人了?我们是联防队,你要是不老实,可以马上把你铐到局里去,你相信不相信?”

彭行心中突然浮起查淡流血的形象,他一下子软了:“我不知道你们是联防的……是我态度不对。”

“我看你就有问题,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彭行还是说下棋。两个人让彭行掏出口袋里的东西,矮个子挑开了面上的钱,翻到了一张从南城来的车票,彭行说:“我是从南城来的吧……”口气带着了一点讨好似的。

矮个子看了看车票:“嗯,你来原城两天了,都在车站睡的吧,我昨天就发现你了。”

彭行说:“我是知青,冬天没事出来下棋。”

“抓革命促生产,农村怎么会没事?”矮个子笑笑又说:“看你就不像个下棋的人。是盲流吧,靠什么活?做三只手吧。”

彭行不知道如何解释,心想坏了,他们只要一查,就会查出他是个打了人逃出来的。

“我是来找人下棋的……下围棋。找一个叫黄金波的专业棋手下棋。”彭行在慌乱中突然想起了唐东方提到过的黄金波,这两天怎么把他的名字给忘了。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矮个子眨了眨眼问:“你下围棋?会不会下象棋?”

彭行说:“下围棋的都会下象棋,但下象棋的不一定会下围棋。”

矮个子说:“好,那你就跟我们队长下一盘。他是象棋高手,没人下得过。你吹不吹牛,一试就知。”两个人就到后面的房间去,想来是去向队长汇报的。

房间空了,彭行很想这个时候跑出门去,但他不敢,他跑不快,要是被抓回头,就不知会有怎么样结果了。

过了一会,后面走出了三个人,多走出的是一个高个头的胖子。胖队长走到彭行面前,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你说你要有人民权利的?你是认为我们国家没有人民权利么?”

彭行不敢再回嘴。胖队长说:“你到原城来下棋?让我来试一试你吧。看你到底会不会下棋。”

胖队长坐下来,彭行在他的对面坐下,桌中间就有一盘象棋,两人摆好了棋子,下了起来。

胖队长说话的口气总是居高临下,下棋却是小心的,车马炮都收缩在河界内防守。彭行怕又像在桃园的一盘棋,最后下和了,他尽力施展本事,以显示自己的话是真实的。自从南城出来,他几天都没睡好,已经困累了,只有强打精神,调动子力,全面进攻。这两天,在桃园棋社,无聊时他都在看人家下象棋,也下过一盘,原先象棋的感觉多少回来了,不那么手生了,步步进逼,根本不让对手有还手机会,他主动拼子,每拼一次,都在棋势上占一点优。接下来就进攻对手的老将了,并借将军,把胖队长的一匹马抽吃掉了。盘面上大家的棋子都不多,少一匹马相当于全局崩溃,而胖队长的老将还浮在九宫上层,彭行有把握在五步内杀死对方,不用走漫长的残局。

胖队长脸色变了几变,突然就叫起来:“你怎么把我马吃了,你吃棋也要吱一声,偷吃算什么……你准定是个小偷。”胖队长的棋从开局就被压着,气也一直憋着,都说他是象棋高手,联防队没人下得过他,有时被抓来的小偷与逃亡的坏分子,也没有胜过他的,现在这家伙居然如此欺他,吃马就吃马,还将了几将,再抽了他的马,胖队长不由气直往上冲。

彭行说:“我是抽马的,你可以悔棋。我让你悔。可你没办法不给我吃的。”

胖队长瞪着彭行,突然拍一下桌子:“谁叫你坐下的!你还说什么权利,你的权利就是偷马,还偷过什么?”旁边两个人清楚队长输棋上火了,他们以前也与队长下过棋,棋不如队长,也不敢与队长对杀,没想到这个被抓来的知青,杀得队长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不敢说什么,怕更说恼了队长,便都板起脸来对着彭行。

彭行听话地站立起来。

胖队长说:“你怎么不说话,问你呢?”

彭行嘴动了动,咕哝了一声:“不就是一盘棋嘛。”

胖队长说:“我看你是心虚。你肯定有事。我这下象棋的高……只要看你一眼,心里就有了底,你老实说!”

胖队长最后一声,声音不大很有威势。彭行一吓,心里一颤,没想到下棋会下出祸来,想逃没处逃。这个胖子声调里有一股逼人的力量,彭行手有点抖,真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胖队长又喝了一声,命令彭行到旁边的小号里去,叫矮个子给了他一张纸与一支笔,让他彻底坦白。

胖队长说完,就带矮个子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再去抓个人来。彭行听清他们说的话,才想到他们只是值班无聊了,才出去抓个人来玩玩的,而自己便是抓来的玩物。他本来是想要不要彻底交待的,现在打消了主意,就写自己是知青,农闲来原城找人下棋,与联防队员说话谈人民权利是错误的,避开具体,只是上纲上线地批判了一下自己的错误。他颇费思考,所写尽量不让人起疑。写完以后,只见留守的那个联防队员正坐在椅子上打盹,还打起呼噜来。彭行把前后的事想了一会,想得很悲哀,又生出疑惑来,不知会关到什么时候,那个胖队长棋不怎么样,眼睛很毒,说话分量很重,说不定回来又生事,逼他说出插队的地方,只要给大队部打个电话就会了解他的一切,悬案也就被扯出来。他不知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

天快亮的时候,矮个子又进来了,通知打盹的队员,说队长叫他去哪条街。那人走后,矮个子才发现彭行的动静,打开半截门,问:“你写好了没有?”彭行将纸交上,矮个子只扫一眼,便抬手说:“好像还很有文采嘛……你走吧。”

彭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矮个子脸上有了点笑意:“本来就想让你和他下盘棋的,没想他这样……好了好了,你走吧,走吧。”那口气像是赶他走。

彭行有点喜出望外,拔腿就走,就怕出门遇上胖队长,但走到门口又被矮个子叫住了。矮个子对他说,他听过一个下围棋的叫黄金波,早先的报纸上介绍过,黄金波是方城人,现在是不是回到方城了。

彭行知道方城是座煤城,是一座中等城市。

彭行走出门来,决定去方城。彭行心想,矮个子早就相信他说的话了,抓他来,就是给胖队长下棋消遣的。他也因此得到了黄金波的消息。他不能再在这个城市里待下去了,因为他怕胖队长,怕再见到这个输不起棋的人。他找不到地方睡觉,要是去汽车站吧,也许联防一线都归胖队长管。他确实不该再待在这座城市,既然黄金波回了方城,他就去方城。

十二

彭行步行往方城去。他已没有多少钱,只能用在简单的饭食上,坐车就太奢侈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在农村承受过饿的滋味,现在他不知道这点钱还能供他吃多少顿。他能不能遇上黄金波,黄金波能不能接待他,之后他又怎么生活,他只能听天由命。

他不认得路,只有沿着铁路线,一步一步踩着铁轨边的枕木走,见火车来时,就赶忙退到路旁。第二天,他发现一辆运货车开的速度不快,有一位黑瘦的年轻人坐在车顶盖货的帆布上,看起来就像是铁道游击队员。彭行没多想,抓住车厢边的把手,一脚踏上了车,瞬间之中,运动的车身仿佛要把他甩出去,他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掉下车。他来不及心慌,手脚并用攀到了车顶。在帆布中间找了一个有点下陷的位置,坐了下来。身在车上,比行走的速度要快无数,他有点后怕,刚才要是被甩下去,头脸肯定会磕在铁轨上,身子也许就卷入车轮下被碾了。他放任自己想一想,心情宽畅起来。生命有一种力量,到无可奈何时,会迸发出来。这与下棋一样,一旦到反正输了的局面,就放手一搏了。所以高手下棋守平衡,不把对手逼到拼命的地步。

车过站台的时候,彭行就趴伏着,怕给站台上的人看到。这一路,好在都在偏僻处,有着荒凉感,沿路的民房比他插队的乡村要差得多,很少见河水,田野远处,是一座座光秃秃的黄土坡。江南是人多田少,地头埂边,都会种上植物。这里明显是田多人少又缺水,土地贫瘠。彭行庆幸自己这么快扒上火车,要不这一路走来,又如何耐得住这孤独与寂寞。到后来,彭行不再回避铁路边的人,有一次过站台时,道旁的一个铁路工人与他对视了一眼,那扳道工还朝他挤了一下眼,一辆货车上趴着一个借行的人,这情景对铁路工人也许见怪不怪,是看习惯的了。

这么跟车行了半天一夜。夜里车上的风很大很冷,他大着胆子,翻到另一节车上,在运动的车上行进,他已不怕,也许人到了山穷水尽时,什么都不怕了。他翻过了几节车,找到了一节几乎空棚的车,他贴着厢壁躺下,避着那特别寒冷的夜风,棚车上残留着牛粪的气息,他仰面看着天空,随着车身的运动,星空也微微地转动着,看久了,发现夜空中还有一只鹰存在,仿佛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他脑中突然跳出雪莱的诗句:如果你过分珍爱自己的羽毛,不使它受一点损伤,那么你将失去两只翅膀,永远不再能够凌空飞翔。他想象自己是那只鹰,能随意地在天空飞翔。他又觉得自己很好笑的,此时居然还会想到雪莱的诗,他并非是不爱惜羽毛,他是不得不流浪。

车又开了几个小时,彭行看到前面有灯火一片,越来越亮了,他想到也许到站了,车进站后他无票就出不去了,便跳下车来。脚落地时,身子还按惯性向前冲,他弯腰跑了几步,才站稳了,腿有点飘,身体还有点晃。他离开铁轨,进城里去,这才发现还没到方城,方城还在前一站。他在城里吃了一顿,注意到服务员的眼光是不屑的,好在他还能掏出钱来。他找了一个有水的公共厕所,在生着锈斑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发蓬乱,脸上与身上都如染了煤黑色的形象。在别人眼中一定是认作真正的盲流,让胖队长抓住,肯定会遣押回乡了。

绕过这个叫杨市的县城,他再回铁路线。这一次,他很快地又扒上了一辆货车,上得稳稳当当。他意外地发现他扒上的这节车厢内,堆着了一堆西红柿。他立刻决定放开来吃,但绝不带走。吃就吃吧,反正他肚子里需要,别人也无法查证。但要带走的话,那他便是个真正的小偷了。想到小偷这个词,他多少有点羞愧,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是偷,被他吃下肚的西红柿肯定是他人所需要的。想开去,世界上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曾归他所有由他使用的东西,是真正属于他的吗?他有过的钱都流动到别人那儿了,他已是囊中空空;他出生成长一直居住的海城,如今不再容留他;他有过的年少青春的容颜已失去了,他已是黧面粗肤。一切曾经属于他的,都不真正属于他。他有点理解空的理论了,棋盘上的空,都是在变化中的,就是走实了,最后也会撸空。

方城不大,只是个偏小的中等城市,街面不宽,店面也是稀稀疏疏。彭行走在城中,才发现自己并不显眼,因为城里走着不少煤矿工人。已是黄昏,他吃了一点东西。这里东西便宜,几分钱就吃了一顿饱面。吃完了,睡是最重要的了。车站不大,没几排条凳,他要躺下,如有联防队巡查,一眼就能发现他。他随便地四处走着,走到了河边,城里的一条支流通着黄河,城河上横着一座水泥桥,河边空旷,风沙扑面。

在河边他洗了一把脸,河水因卷入的风沙,有点黄浊,但水面还能看清照影。他黑瘦的脸,蓦然看去,自己都不认识。一段日子奔波焦虑,他居然没有生病,生命还是能熬的。他在堤边休息了一下,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边桥洞里,有着一块围着的地方,还铺着草。走过去,感觉此地正是避风处。一边的水泥管与土石块把桥洞堵了,形成了一个死角。他伸手一摸,草干干的,不知是谁布置的这一切,倒仿佛是给他准备的容身处。他很高兴地躺下来,他的背上长出了一个肿块,开始是软的,有点疼,慢慢地变成了硬块,只有碰着了,才有感觉。这里无风无尘,上面有桥遮挡,旁边却视线开阔,天空无边,跳闪着亮亮的星星。他又生疑惑,如此好的地方,不可能没有人占。也许是一个乞丐居住的,不管怎么他先躺着,谁来让谁吧,可能的话,他与乞丐交个朋友,合住一地吧。

这一天夜里,他睡得很舒服,开始躺下来,身子像随着列车行进有点摇晃感,慢慢地就踏实了。半夜醒了一次,并没人来扰他。他觉得找到了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宿身之处,真是天无绝人之处。慢慢地他就想到了海城的家。家里很挤,房间里窄窄的两个小床,妹妹一天天地长大了。现在不知道妹妹是怎么样了。家里人知道他的消息了没有?他应该给他们写一封信,告知一下自己的情况,但他又怕连累到他们。恍惚中,妹妹一张病弱的脸,带着怨嗔的眼光看着他。他插队到了农村,她应该要分配工作了吧,会分到哪家单位呢?他又想到了陶羊子,师傅要是知道他下棋打伤了人,会是什么反应?想着想着又睡去了,在梦中,他看到了脸上流着血的查淡,形象清晰。查淡的脸朝他平移过来,他想拔腿后退,但就是动不了脚。而那张流着血的脸却朝着他无休止地移过来……

上午,彭行穿行城街,一路询问哪里有下棋的地方,没人应他,别人看他的眼光像是对着精神病人。彭行后来寻气质文雅的人问,回应的依然是不明白的眼光。看来方城很少有人下棋,那么黄金波是怎样才成为有名的棋手的?彭行坚信人以群分。海城多出有名的棋手,正是因为海城棋风盛,有好多水平不一的业余棋手。

彭行转了一天,走遍了市内的公园,问了许多人,居然没有一个知道黄金波的。他又转回到桥下来。他感到特别累,出南城后,他一天吃两顿,后来在车上躺着,一天只吃一顿,慢慢就形成了习惯,胃里饿的感觉并不强,但肉体这个机器缺了滋养,一天行走下来,就全身乏力了。肩背上的硬块如一块铅,拖着全身往下沉。钱已经不多,只够吃几顿的饭钱,一天吃一顿,也只能糊几天,彭行默默地望着河水,夕阳西下,河面上摇曳着一道道金黄色的光,风一吹过,光点闪闪,那河面就像一个大棋盘,光点就像一颗颗彩色棋子,棋盘与棋子诱着他走过去,走进去,只要完全走入了,也就没有了生存的绝望。这念头浮了一浮,他没有动身子,他已经没有挪动身子的力气了。

第二天,彭行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发现街边有一座旧式的砖瓦小楼,挂着文化馆的牌子。彭行走了进去,两边是厢房,里面如深深的巷子。尽头是个图书馆,一位脸宽宽的老人坐着编书卡,很和蔼地问他是来看书还是找资料的?

“我找黄金波。下围棋的。”

彭行本来也就是随便说说,他已经不寄希望有人知道了。

“是黄金波啊,我听说过,可是不在我们馆里。”老人这么说,抬眼看到一位背着长方形120相机的人,招手说:“老陆,有人找黄金波,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老陆在文化馆搞摄影,走得多也见得多,他说:“我当然知道黄金波。他是矿上的。要找他去矿上吧。”

这里的人有层次,并不在意他的穿着与容貌。老陆告诉彭行:煤矿离这里有四五十里路。那里叫台山镇,镇上有煤矿指挥部的一个办公地点,煤矿离小镇有七八里地,是在山里。

老人说:“你怎么对煤矿也有兴趣。”

老陆说:“去年我被请去矿上拍照,庆祝矿办十五周年。”

彭行觉得这里有点像方外天地,两个闲人在聊天,也许搞艺术的人都是闲人吧。他曾经也想象过成为这样的人,但他什么也不会,只会下棋。也有人称棋为艺术,他下棋的时候,是在搞艺术吗?

回到桥洞下,他裹紧了身子,还是有点冷。他不知下一行程会不会有好的结果,走一天算一天吧,如果没有找到黄金波,他还得再行走,就是找到黄金波,他也还是要离开的。走到哪儿算是尽头?他最终会不会饿倒在路上?

十三

第二天他上路往台山镇去,他毕竟还年轻,睡了一觉,眼前有了一个新目标,他又有了一点劲。

大路上多是黑煤迹,但台山镇看起来山明水秀。镇上有几家招待所,因为煤矿名气在外,不少地方来人联系采购。

煤矿在镇上的办事处,立着台山煤矿的牌子。正在招工时期,有提着行李的人进了办事处的门,彭行跟着进去。坐在一张长桌前的女人叫着:“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彭行也就跟着排队。

轮到彭行时,做登记的女人抬起头来,说:“介绍信。你的介绍信呢?”

彭行排队时就看到,前面每个人都拿着盖了章的介绍信。他摇摇头。那女人说:“你是干什么的?是介绍信丢了吗?”

彭行说:“我是知青,我想来工作,进煤矿,到井下挖煤,干什么都可以。”

那女人看了他一会,笑起来说:“捣什么乱!我们招工有指标的。要是谁都可以来下井,我们这里还挤得下?不是挤下井,而是挤上天了。”

彭行求说:“我不要占指标,只要个临时工作,行不行?我身上没钱了……”

那女人不笑了,绷起了脸:“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那口气如联防队员的审问。

彭行心里有点寒意,他嗫嚅地:“我从南城来,我是来找人的。来找黄金波下棋的。”

“下棋找几千里?你是盲流吧?”

彭行身边围了一些人。他也不管了,就算他们把他当作盲流送回去,就算他们要处罚他,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反正他没有钱也没有力气流浪去任何地方了。

“我是找黄金波,我想和他下棋。黄金波在不在这里?听说他在。只要和他下一盘棋,他会证明我说的不是谎话。”

这时后面有一个声音响起来:“黄金波我知道。”

那个女人也就站起来,笑着叫了声:“熊矿长。”

熊矿长中等个头,四方脸,说话声音中气很足。熊矿长走到彭行面前说:“你找黄金波下棋?”

彭行点头说是。他的处境就像溺了水,随便抓住一根稻草都行。

“黄金波下棋,就是我支持培养的。我知道他在全国都有影响,没想到会有知青从南城来找他下棋。”熊矿长显得很自豪。

“不过他现在不在矿上,眼下不兴棋赛,我不想他的棋艺就这么废了,准他带职去北京找高手下棋。我认为总有一天,又会有棋赛的。棋有什么不好的?这是有国际影响的项目,总有一天他会代表煤矿出去下棋,给我们带来荣誉。”

彭行听到黄金波不在,心里凉了一半,熊矿长后面的话就不怎么听得进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熊矿长朝彭行看看:“我看你样子黑瘦,倒像是有病的……你真的会下棋?下得好?”

彭行说:“我肯定下得好,要不,怎么敢来找黄金波下棋?”

那女人向彭行介绍说:“熊矿长现在是矿革委会分管生产的副主任。他本来就是矿长,具体工作都是他抓。”

彭行有了希望,也显得聪明起来:“熊矿长喜爱围棋,能培养出黄金波,肯定矿上也会另有下棋的高手。人以群分嘛。请另一位下盘棋也行。”

熊矿长听彭行的话,心知他是个文化人。他是个从矿井出来自称是大老粗的干部,却善待有知识的人,有琴棋书画特长的人他都喜欢,他说:“不用找别人,我来试你一下,看你是不是说大话。”

于是,那女人就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副围棋,看来熊矿长常会在这里与人对弈。

熊矿长伸手抓了颗黑棋往盘上放,彭行跟着拈子落子,两人对下起来。各下了几子,熊矿长的黑棋便逼过来,与彭行搏杀起来。熊矿长行棋很有模样,搏杀也有算路,看来是经常下的,只是还没超出一般水平。彭行用白棋围起了黑棋,要不是考虑到熊矿长的身份,彭行就动手吃棋了。现在他只是在外面围了一个大厚势。

熊矿长看了看棋局,把棋子丢在了盒里,说:“不用试了。不差不差。这么说,你想留在矿里?”

彭行说:“当然,我想当矿工。”

那女人说:“他没有介绍信,连身份都不清楚呢。”

“知道知道。他明显海城口音,明显是知青。我清楚,会下棋的,不会是什么坏人。” 熊矿长对那女人说:“早上厨工还对我说,食堂少个买菜的……”熊矿长转过头来对彭行说:“现在招工都是当地分配名额,经过集体推荐,我是矿长,也不能随便招一个人。你既然来了,想留下做个不占指标的临时工,我就开个口子……不过供应矿工伙食,一天要烧几大锅,买菜的要采购要挑菜,每天要行十多里路,刮风下雨都不可缺,很艰苦的,你身体受得了吗?”

“我受得了。不管怎样艰苦,我都受得了。”这一刻,彭行是喜出望外,他的心如鸟似的飞起来,直入九层天。

十四

长长的山路上,雨水冲下的碎石高低不平,泥泞的黄土路上,高筒靴踩下去,拔起来,黄泥在靴帮结成了团,无法甩掉,宛如拖着两坨泥行走。一头的箩筐里搁着半爿猪腰身,另一头的箩筐里是萝卜、青菜与大白菜,彭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来,春秋变换,日月相衔。有那一段艰难饥饿、惶恐绝望的流浪日子垫底,也就没有什么生活可埋怨的了。

除了去镇上买菜,彭行打扫食堂清洁饭桌,由厨工呼来唤去打下手。食堂里的正式工都是当地人,七姑八姨中总有连着矿干部的,那年月中虽也没有特殊的好处,身板是挺直的。彭行一个外来的临时工,自然要承受很多,但他依然有登上了高处的感觉,毕竟一天有三餐吃,一日有几角报酬拿。他还有时间下棋,谁都知道熊矿长是看中了他的棋艺收下他的。休息时间,他铺下一张折皱的塑料纸盘,独自打谱,没人来干扰他。矿上还有个小图书室,晚上才开门,彭行是常客。图书室里居然还有棋书,想来是黄金波在时购置的。

彭行的性格变了许多,开会学习虽轮不到他发言,但他在后面认真坐着,不再好动。他的棋上也显露出韧性,顺势中也表现忍耐。星期天他都有活动,或者是参加业余的文艺宣传与演出,他听人安排搬道具拉幕布,或者是进行业余棋队的培训,他当教练。春秋之季天气适宜,演出活动多,与各县各镇的棋类友谊赛多,他白天在棋队,晚上去文艺宣传队,这是一段忙碌而清闲的岁月,闲在内心中,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也没有忽上忽下的计较。

他住在职工宿舍里,房间很小,他与另一个临时工许容容住一起。许容容是在文艺宣传队里打杂,他懂音乐,也会写些小唱词、快板书那类东西。整个矿里也就他们两个是临时工,境遇相同,地位相同,性格似乎也相近,安静的时候,各自看各自的书,做事的时候,一个打棋谱,一个写文字,有很长时间,他们交谈很少,配合很多。轮到文艺宣传队活动,彭行听许容容指挥,给化妆的演员端一盆水,给敲鼓的乐手抬一个架;轮到棋队活动,许容容听彭行安排,挂一个大棋盘,摆几副棋具与几只赛棋钟。

许容容平时不声不响,他是本镇的农家知青,和彭行同届。都说他是才子,要不是遇上运动,他考大学不成问题。城镇的知青下放,有着知青的待遇,表现积极可以优先招工,农村户口的知青,毕业后除了上大学就是回家务农。许容容瘦弱清秀,要在城里,会得姑娘喜欢,而在乡下,不会做活就不被看好。他的同龄人都成家了,他与一个乡村女孩谈了两年的恋爱,女孩的父母一直反对,认为女儿相貌好,找个工作人哪怕是下井的矿工也实在。

煤矿在镇的北面,许容容的家在镇南面,中间二十多里路,许容容在矿上做临时工,宿舍与彭行同住。时间久了,两人常常躺在床上聊天,有了交流,有时会聊到其中一人睡着了才结束。

许容容在文艺宣传队里提供节目本子,用蜡纸刻了,油印出来。文艺宣传队员们都称他老师。彭行给矿上棋队的队员讲棋,棋队开始报名的人数不少,慢慢地来的人就不多了,下棋毕竟不如演出:演出化妆上台,农村少有娱乐,不仅矿工看,四村的人也会来看,影响大;下棋费神,要下得好,花精力不少,时间长了,发现并不好玩,最后剩下的就几个成了家而家小不在矿上的人,他们三十来岁性格沉静,称呼彭行为教练。

无论是文艺宣传队队员还是棋队队员,都是矿上的正式职工,他们的老师和教练却是临时工。正式工参加活动是兴趣爱好,愿来就来愿走就走,临时工却必须是兢兢业业的,出不得错,落不得后。

一天又一天,这么就两三年过去了,彭行与许容容都很赞赏对方。彭行书看得不少,但他发现许容容的知识面是那么宽,特别是西方的文史哲都有涉猎,他赞赏他的文才,认为他写些小词小曲,实在是浪费,他应该能写出大作品来。而许容容赞赏彭行的算路,有节日逢上雨天,许容容不回农村的家,就铺下棋盘来,拉彭行教他,复盘时,听彭行讲解一步棋的多少种变化,许容容认定彭行应该是个国手,在矿上教棋实在屈才。

跟着彭行摆棋看棋,许容容棋力渐长,复盘时,不只是听彭行讲棋,也能提出一点自己的看法来,有时想法开阔,还给彭行以启发。彭行提议他多花点工夫,超过培训了几年的棋队队员不成问题。

许容容说:“超过了有什么用?就是花一辈子工夫也超不过你的。”

彭行说:“你的心啊太大,你不说你就这么简单下下,就到了这个水平,而我就是想写一句文乎乎的话,都写不出来的。”

许容容说:“写东西有什么难的,只是你不想写罢了,你不像我杂,你有咬定青山的精神,终有成就。”

彭行在矿山的日子,自然也有前途之念,自然也有思家之苦,他与许容容相互鼓励着,排解了许多思绪。

许容容每到细雨夜色之时,会拉起他的二胡,他拉的二胡声纯悠长,音住了,回声久久在耳。彭行对他说:“你的二胡声,音调总含悲哀。”

许容容说:“我拉时并无悲哀的心境,你听到悲哀是你心中有悲哀之影。”

有时听许容容的二胡,彭行想到了妹妹,眼睛有点湿润了,不由说:“你的曲调确实悲哀,让人想流泪。”

许容容说:“想流泪证明你只悲不哀……到哪天你成了冠军时,我为你去拉曲欢快的。”

彭行说:“算了,你一直不拉那种曲调,要拉的话,也许快乐的也被你拉成悲哀的了。”

“重要还是你的心境,你快乐了,也许听什么都是快乐的。”

“我说的是曲由心生,你却说听者有心……好了,别拉琴了,还是下棋吧。”

这天许容容就想与彭行唱反调,他把琴弦拉出一串长音,到余音沉下去时,他说:“棋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古代雅人一种好玩的道具。”

“那么琴有什么意思,也是古人所求的一种好听,好听与好玩有什么区别?”

许容容想了一会说:“是一样,都是一种习惯。我们人生的一切都是一种习惯,前世积习、今世继承的一种习惯。这就是缘。”

“别说迷信话。”

“这是什么迷信?是宗教观。宗教是信仰,人没有了信仰才痛苦。”

“你有了信仰就不痛苦?”

“我啊,还不能叫信仰。我是将信将疑……人生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就到宗教中寻求答案。宗教的答案让人弄不清楚的,也就反转徘徊了,这本身是一种痛苦。人生就是一种痛苦,不管清楚与不清楚,都在痛苦中。也许人什么都不去想,就不痛苦了……上帝给了人思想,同时给了人痛苦。”

彭行说:“上帝与佛,你把什么都扯在一起。”

“本来世界圆融一体,是人才有了种种分别,人也就承受着割裂之痛苦。”

彭行喜欢听许容容说理,有时故意与他抬杠,听他说出各种各样的道理来。

许容容接着说:“其实围棋所表现的,就是古代圣贤对割裂的意识,黑白的对立,搏杀的痛苦,都在一盘棋上。高手应该领悟,超越在棋盘之上,太极图体现的就是黑白圆融。”

这一天是初秋的十五之晚,许容容手握二胡说着黑白之理,彭行半躺在煤矿的山头上,仰看星空,月亮特别地圆,他感觉许容容的话与师傅陶羊子所说是相通的,虽然师傅很少说什么理。

“古代棋经评上品为入神,大概是你超越的意思,下品才是斗力。但留下的古棋呕血谱,处处缠斗,传说中的仙妪用的也是最强的搏杀招数。你说,哪一种说法合理?”

“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下棋有人觉得是玩,有人觉得是文化,有人觉得是斗智,也有人觉得是封建传统,你认为都合理吗?”

“存在就是被感知。”许容容晃了晃头,手下的琴弦发出一声短音,戛然而止。

有一段时间,彭行迷上了演出。矿上的文艺宣传队要去参加方城的文艺汇演,先在矿上预演,演出不比排练,演员都尽全力表现,彭行每天在后台帮忙,台上表演时,他便靠在幕布后面,听演员的唱腔,听乐队的音响,许容容在乐队中,他随着配乐的要求,有时拉二胡,有时敲扬琴,有时吹笛子,不管他用什么乐器,彭行一下子就能感觉到他,也许就是听出那点悲哀吧。彭行特别喜欢他吹的笛子,有不少跳动音,还能拉得很高,想他瘦弱的身体怎能发出这样的声乐,如吃着脆脆的萝卜。不由他又会想到妹妹,不知为什么,彭行接触许容容时,偶尔便会想到妹妹,他有时硬把许容容与妹妹联系起来想,想来想去,就是自己有心,他们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他们隔得这么远,他们的生活习惯与兴趣喜好也都隔那么远,产生这种联系的想法实在莫名其妙,大概是他想家了吧。

这一天下午,彭行回宿舍拿一本棋谱,看到许容容正对着一面方镜在化妆。镜前放着几种不同色的化妆用品,随而一掌一掌地按到自己的脸上去,像是小心地贴着一小片一小片的化妆纸似的。

黄昏的光从窗外斜着映进宿舍,从彭行角度看过去,镜子里一片金亮,他移动了一下身子,看到镜子里许容容的脸添着一块块的色彩。他还是第一次看人给自己化妆,不知许容容是不是在学化妆技术,基层演出队往往都是一人兼数职,本事越多越能在队里站稳身子。

应答彭行话时,许容容转过脸来,他刚画完一条眉,手里还拿着眉笔。他的眉毛原是有点下挂,而今画着的那条眉向上扬着,一上一下,有点滑稽。他告诉彭行,今天晚上女朋友要来看演出,她说他总是在台后为人家忙碌,能不能自己上台演一演。

许容容晚上登台,彭行就去接替他拉幕和准备道具。

许容容上台时,彭行就到台下角去观看。许容容的妆是下了功夫的,在聚光灯下,显得俊秀,比女角还美。但他是临时串演,只是龙套,在台上跟着走走。剧情虽是他编的,但毕竟没有参排过,下台时,还与其他演员走反了方向,引着了台下的一阵笑。

除了化妆,非演出人员,不是说上台就能上台的,许容容所做这一切,不过是为博女朋友一笑吧,彭行多少有点为他悲哀。然而,送走了女朋友回来的许容容却颇有兴致,拉着彭行去山坳以烤山芋做夜宵。

捡了些树枝,在避风处点起火来,山芋在火上烤得喷香,彭行直嗅鼻子。许容容的妆没有卸尽,眼鼻唇下的残色映着火光依然见彩。

他们平素在宿舍聊得很多,但来到星空之下,则是完全将心胸放开了。许容容说到了他对女朋友的迷恋,因为女朋友的家庭,关系始终不能确定,而迷恋却因此层层加深,他也清楚这种迷恋是落在低层,却无可自拔。

彭行也说到了自己的稳秘,说到了自己如何从海城到原籍乡下插队,如何下棋砸了人,如何流浪到台山。

说到在方城桥洞下栖身时,许容容说他的节目到方城参演,他随队去方城时到过那座桥,当时听人说到那桥洞不太平,常闻鬼声。

“你真胆大。”

“人到了一定的情境,什么都不在乎了。”

“是啊,人踏到了一点实地,不管这实地是多么可悲,只要能抓到什么,就想抓紧不放了。”

烤得焦黄的山芋。嘴里烫甜,胸中甜烫。

十五

彭行的主业当然是围棋,他知道熊矿长成立这个棋队,就是要能拉出去比赛的,并要在比赛中获得荣誉的。

彭行渴望着的是棋赛,他以煤矿棋队名义联系过周围几个公社,与他们进行棋赛,有的公社本来没有棋队,是临时组织起来的。这些公社的棋队自然不是煤矿棋队的对手,彭行开始联系与县级棋队比赛。煤矿棋队外出到县城去,比赛期间由对方接待,吃得好,又有棋下,还得荣誉,回来熊矿长总会犒劳,整个棋队士气很高。

每次比赛,彭行都在第一台,每局必胜,名气也就出去了。此时传说全国的棋赛将要恢复,各城各县都开始组建棋队,煤矿棋队建得早,力量强,显出组织者熊矿长很有眼光。

听说方城组建棋队,到矿上来借调彭行,被熊矿长拒绝了。方城棋队组建者就说煤矿棋队是个杂牌军,用的教练只是一个不明来历的临时工。熊矿长火了,说待方城棋队成立后,煤矿棋队就要与它赛一场。

这天,方城的城区棋队突然来到矿上,提出与煤矿棋队来一场友谊赛。彭行当然高兴,临时召了两个没有下井的队员,一起接待了对手。吃午饭的时候,城区棋队的一位人称老卞的棋手,靠坐在彭行旁边,不时地与他说一两句话。老卞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额头高高,眼睛有点凹,皮肤黑如矿上人,烟抽得多,抽得猛,一顿饭间,他还停下来抽了两支烟。他与彭行说话时,总用手半掌遮着嘴,像是在说什么隐秘的话,声音轻轻,彭行集中听力也不能听清他完整的话。

老卞好像对彭行说,会不会突然有人找他,问他怎么会到矿上来的?他说的他,弄不清是彭行还是老卞自己。彭行出于礼貌,没听清楚,又不好赶着问,只好点着头。开赛的时候,老卞坐到了第一台,面朝大门,不时地落了棋子就抬起头,朝门口看看。彭行有所感觉,不由得回身也去看门口。

这么下到中盘,彭行忍不住地问:“你看什么?”

老卞大笑起来,又手掌半掩嘴,低低地说:“没看什么,没看什么,我会看到什么?你会想到……”

彭行对老卞的棋本来不以为然,加上心有分散,突然被老卞抓住了机会,围吃了几个子。以后,彭行聚起精神来应战,老卞显得实力不弱,一步步地把胜利抓在手上。

这是彭行来台山镇后第一次输棋,也是煤矿棋队第一次输棋。队里的另一位队员也输了,三台棋输了两台。

临晚,熊矿长把彭行叫到他的办公室,开口就问:“你下不过他吗?”

彭行说:“他是棋力不差,不过……”彭行想说什么,但棋输了,说什么都是虚的。

熊矿长点头说:“你应战也应得急,所谓知己知彼……我早听人说过,老卞是有名的赖棋,输他的人都不服。输了荣誉就丢了……没关系没关系,世上没有常胜将军,不过以后要做足准备。”

熊矿长虽然没有说太多,彭行却感觉有点对不住他,心里闷闷的,回来后复盘,一边复一边摇头。

许容容注意到彭行的神情,说:“还没见过你这么样,怎么回事?”

彭行说了一下情况。许容容说:“他的做法是不是违反棋赛规定?”

彭行说:“这倒没有。听说日本棋手常会抓一把折扇,扇子收合声音对人也有干扰,棋赛也没禁止。”

许容容说:“那就不用懊悔什么。你不适应你输棋,以后你就得适应。不能要求规矩适应你,你只有适应规矩。”

彭行一连好几天都与棋队的几位棋手下棋,为了应战方城棋队,熊矿长批准了棋队队员脱产训练。一个阶段棋队比赛多,彭行去镇上买菜的事另安排了人。彭行成了名副其实的教练,他渴望下一场比赛,但也悬着心,方城的一个老卞他已很难对付,听说方城正在搞选拔赛,选出的还会有怎样的棋才?而煤矿棋队的几位队员,分量有几斤几两,彭行再清楚不过。彭行虽加紧训练他们,但心里也明白,围棋的实力是不可能一下子长进的。他与他们的棋下熟了,知道了他们的弱点,他与他们下升降棋,胜一盘加让一子,有时让三子能胜,让四子还互有胜负。围棋上让四子的距离相当于象棋中让一只车了。当然按棋力算,这几位棋手不可能差到如此,行棋有一种气势,棋力一弱处处显弱。

彭行也在棋队里搞比赛选拔,经过三次选拔比赛排出二号种子和三号种子,最后的结果并没有超出他平时的评估,比赛的作用只是加强棋手的赛场心理。

方城选拔赛结果出来,老卞以全胜获第一名,这让彭行松了一口气,毕竟其他棋手的棋力与老卞也是有距离的。参赛的方城棋手也传老卞是赖子,胜得并不光彩。但彭行心里明白,老卞虽然有些盘外招,他的力量还是很强的,棋着似乎带点邪恶,往往却是出新的。两个棋队的比赛已经定下,同时约定不允许用田忌赛马方法,要按实际棋力安排一、二、三名对垒。那么,彭行觉得自己与老卞一战已成定局,他必须严阵以待,他期望这一盘能胜回来,但因为输过,心理上多少有点怵。方城棋队排在第二位的棋手,力量也强,彭行虽然没有和他下过,但他带煤矿棋队去观看过方城棋队比赛,比赛的最后几盘有挂大棋盘的现场讲解。彭行清楚,这方城棋队名列第二的,就是与自己下也有一搏,矿上的其他队员很难敌得过他。彭行有时想得悲观,希望自己不要再输了,要不,也许煤矿棋队就吃光蛋了。

到了与方城棋队比赛的日子,煤矿棋队提前一天到方城住下,晚上,彭行借用了招待所的小会议室,给棋队排列二、三位的队员做指导。第二天,彭行进比赛场地的时候,找到了有自己名字的对局桌,发现自己是排在了煤矿棋队的二台,而在一台上坐着的人,是从来没有在矿上见过的。再仔细看,有了点印象,是昨天晚上在招待所会议室出现过的人,此人一直默默地看他作指导,他围着一条围巾,戴着一顶帽子,前额压得低低,此地气候冷,冬天戴皮帽的也不少见。彭行当时没在意,想来他是熊矿长临时请来参赛的,外请的能排在一台的高手,是不是能为方城棋队接受?

此时,熊矿长进入赛场。煤矿棋队与方城棋队的这一场赛事,全由熊矿长联系并作为煤矿棋队的领队。方城棋队的潘领队运动之前曾是体委的副主任,不久前他从五七干校调回城,负责新组建的棋队工作。熊矿长进了门就朝一台走去,并抬手微笑招呼。彭行也跟着过去,瞄一眼一台桌角上贴的纸条,纸条上有参赛者的名字:黄金波。

他就是黄金波,当初彭行千里行来便是来找这个黄金波。原来熊矿长特意把黄金波从京城召回来了,就想让煤矿棋队赢得这一盘棋,而黄金波的对手就是老卞。

黄金波最早从矿上推出,获得了专业段位,并作为方城的代表参加过全国比赛,本来要留在原城专业队的,却因运动来临,专业棋手下放,他又回到了矿里。现在煤矿棋队与方城棋队对垒,作为有专业段位的棋手排在第一台,此安排理所当然。方城的潘领队过来,握着熊矿长的手,用手指点着他笑。

最后结果居然是方城棋队得了个鸭蛋,三盘棋,煤矿棋队获得了全胜。彭行胜得不显山水,从头到尾的进攻都占据着主动。而黄金波根本没有在意老卞临时所出的赖招,他经历过很多次比赛,挣到了专业段位,在京城飘游的这段时间,他与许多国内高手下过,对付老卞的邪招也自有手段。老卞没有想到对手会是黄金波,他本来的目标在彭行身上。老卞总在下棋前从棋路到心理,偷窥式地了解对手,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弱点发动进攻,但他却没想到这次的对手是黄金波。这一盘黄金波胜得实实在在。排在三台的煤矿棋队棋手,在彭行的指导下,出了奇兵,最后胜对手三目棋。

赛后摆下两桌菜,两个棋队聚餐。熊矿长非常得意,频频举杯敬矿上的队员。方城棋队作为东道主,也赶着给煤矿棋队敬酒。彭行看到了胸前挂着照相机的老陆。他既为摄影又临时为赛场工作人员。虽然当初彭行脸色暗黄、满身黑灰,搞摄影的老陆居然还能认出他,两人不由聊了几句当时的情境。

大家都吃完了,彭行还在吃。棋队的人都知道,彭行有一个爱好就是吃。桌上只要有没吃完的菜,他都会继续吃下去,一直到吃光为止。

彭行落在后面出饭厅,临出门时,方城棋队的潘领队叫住了他,握着手对他说,如果他同意的话,他们可以申报市,再申报地区,以后用招工的办法把他招到方城来。

彭行说了一声谢谢就离开了,他感觉酸甜的滋味混杂着,他压抑的时间长了,对好事首先生出的是疑惑。能与招工连上,是太好的事,他如果一直在农村拼命干,也许还不会得到招工的机会。因为他的棋,他能拿到工资,虽然临时工的工资很低,但能够维持生活,现在又得到了上下的重视,要是能招工到方城来,成为一个正式工,当然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是他又担忧自己的过去,一旦触到了旧的窟窿,也许现有的一切都会失去,真可谓:成也是棋,灾也是棋。

走到院里,彭行发现熊矿长在看他,似乎朝他笑了一笑。彭行心想,是不是潘领队与他说话的内容,熊矿长已经知道了?矿上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留下了他,几乎是给了他一条生路,他不能让熊矿长生出他辜负矿恩的感受。他很想过去把潘领队说的话告诉熊矿长,但他忍住了,因为潘领队的话还是虚的,经过申报市、地区两级,谁知会有多大的变数?熊矿长听了,会不会认为他胜了几盘棋,就挟势要价了?几年来,他一直身在最底层,简单的事也都虑得深了。

台山矿上为这次棋赛做了一番宣传,几天中广播喇叭里都讲着这一次的胜利。彭行回到宿舍,对许容容说起了方城潘领队的意思,他想许容容会给他做一下参谋,会从某个高度来分析此事。但许容容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好事啊。就倒头去睡觉了。许容容也许某种自身状况的意识被触动了吧,彭行觉得再拉他谈什么,许容容会不高兴,就由他睡去,这些天,他一直在指导棋队备战比赛,每晚都很迟才睡,隐约觉得许容容情绪不高,只是没有时间与精力和他聊聊。

接下来的两天,是熊矿长给棋队的假期,彭行准备等许容容回宿舍时,由他请客,把许容容带到矿上的小饭店,边吃边聊,问问他的心事。

这天许容容没回宿舍,以为他回家去了,第二天还没见他人影。第三天彭行去棋队,棋队与文艺宣传队在一座楼里活动,彭行问到许容容时,文艺宣传队长说,正等着许容容刻印的节目单,他就是有事也得请个假啊。

许容容失踪了,多少天以后,他同村人带来消息,说他也没回过家。慢慢地,有传言,说许容容是失恋想不开,不知去哪里寻死了。传说他恋爱两年多的姑娘受不了家里的压力,另谈了一个镇上的售货员,那个售货员条件一般,但有城镇户口,是个拿工资的正式工。又有传说,许容容与对象分手前,曾威胁说,她离开他,他就去死。各种传说都有鼻子有眼,有人有语气,真实性不由人不信。

彭行不愿相信许容容轻生了,他认为许容容只是出走了,和自己从苏南出走来到西北一样。他见过许容容的那个对象,他带她到矿上来过,他私下里形容她是光彩照人。但彭行认为她并不漂亮,只是模样还算周正吧。彭行多少觉得她配不上许容容,不过注意到许容容看她的眼神,也就没把感觉说出口。

恋爱的事,许容容从未与彭行深谈过,他当作隐秘,不想被分担。他为她写过不少文字,从来也不给人看,是苦是乐都一个人咀嚼。许容容说过:大苦与大乐一样,都只能独自感受。

彭行后来又想到,有着那样的文化积累,有着那样的诗文才气,有着那样理论高度的许容容,为如此一个女人,为如此低层的情感,竟然会想不开,只能说是缘了。彭行有着一种悲哀,那悲哀确实是从他自己内心中升浮起来的。

彭行偶尔也会想到,上次他对许容容说起方城棋队潘领队谈到的招工意向,是不是刺激了他?

从方城又传来了消息,全国的棋赛就要恢复了,各级的棋赛很快就要进行,最先开始的是县级棋赛,低一级的比赛也是参加上一级比赛的选拔赛。

台山矿是地区直属单位,但按照规定是在所在县参加比赛。县里的棋赛,报名象棋的人多、围棋的人少,占一定人数的还是台山矿。

从基层报名,实际上就有了户口所在的限制,彭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报名的资格。对他来说,层层的棋赛是展示棋力的根本之路,他想找一下熊矿长。但上次在方城棋赛后,熊矿长没与他单独交谈过,就是见了他也不怎么与他说话,眼光中似乎还有着莫名的意味。彭行想到大概是潘领队找他的事让熊矿长知道了,他没有汇报,熊矿长心存了芥蒂。再说,黄金波回来了,他是矿上人,又有专业段位,煤矿棋队也许不再要他这个临时的教练了。

再加上许容容的失踪,彭行心绪低沉,他只是一个悬着的临时工,他的命运、他的人生都悬于他人的掌控中,悲哀却深深地沉淀于他的内心。

他的人生快要走完青春了,他总不能永远这样浮着,这时候,他能真正体会到许容容的感受,失恋只是人生现实处境的一种显现吧。

他已经离家很久了。他不应该再这样生活下去,他想去对熊矿长说明一切,但他没有这个勇气,只能一天天地挨着。

在棋赛报名日期截止前一天,矿办公室秘书看到彭行,问他备战得如何,彭行说到了自己的户口与报名问题,秘书说,规定是规定,报名处接到过口头通知,在当地企业工作了一定时间以上的临时人员,可在当地报名参加比赛。煤矿棋队集体报过名,他的名字已在比赛名单中。

彭行的心又一次像跳过了一道坎似的,他想到一定是熊矿长向上争取的,这一条参赛规定似乎为他特定。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可他不知如何对熊矿长表示感恩。

彭行的心绪因欣喜而高昂起来,因高昂而生想象,他会在层层的比赛中争冠夺魁,到全国比赛中与国手争雄,他的名气会流传开来。然而,他热热的想象一时又会吹入冷冷的风,甜甜的嘴里又生苦味,他在全国比赛中,必然会遭遇海城与南城的棋手,他名气传开后,他过去的事肯定会显露,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知青,他是一个打人以致或死或伤的逃犯……一下子他从高层跌落下去,跌进梦中,梦里他到处奔跑,不知跑到哪里去,也不知哪里是他的目的地,好像要逃到国外去,从边疆哪一处哨卡钻出去,突然就看到有持枪的阴影出现……他惊醒了,他觉得荒诞,按许容容的说法,荒诞正存于他的潜意识中。

县围棋赛几乎就是台山矿围棋赛,很快,县里报名的棋手都被淘汰了,剩下煤矿棋队的队员在厮杀,最后是彭行与黄金波争冠亚军。临赛前一晚,彭行正在招待所房间里休息,服务员敲门说有人找,彭行出门一看是老卞。老卞鬼鬼祟祟地把彭行拉到院角的槐树下,用手掌半掩着嘴与他说话。彭行先是诧异,想老卞并不参赛,又怎么来到县里谈比赛的事?他转念又想到县里比赛结束便是地区级比赛,他和老卞很可能会在比赛中对局,他是为下一步棋赛来了解对手的。

老卞对彭行说:“你这一次一定会胜黄金波的。他有软档,他去京城与高手下得多,但每见对手往往会发怵,放手进攻不够。你不能让他开局在定式上占便宜,要盯着他攻……”

彭行起先不知老卞为什么会给他出主意,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老卞胜过自己,但输过黄金波,他不想让黄金波在比赛心理上稳居第一。

不过彭行还是认为老卞的看法是对的,毕竟是个喜欢研究对手的老棋手,一下子能看清对手的弱点与长处。但彭行心里杂着事,形神有点懒懒的。老卞不由斥他:“看你没下就输了的样子!你也略微要有点男子气吧……我就是要骂醒你。”

彭行突然笑了一笑,笑得有点茫然。

“真是扶不起的刘阿斗。”老卞骂了一句,准备走了,又回头说了一句:“什么事不能在棋后再烦恼自己?”

彭行想到老卞真的是很会琢磨人,自己确实应该全心全意地下好与黄金波的这盘棋,几年前,他从南城来台山矿不就是要与黄金波下棋吗?悬着的事,走一步算一步,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彭行往比赛场地去,比赛室的外面,挂着一个大棋盘,是给县里的围棋爱好者作现场观看的。彭行刚要进门,却被一边的熊矿长叫住了。熊矿长把彭行带到隔壁的小房间里,两人对面坐下。熊矿长脸色严肃地说:“关于你的情况,一直有人反映,我也不能不理会,总要一个结果。依照一定的线索,矿上调查人员找到了南城的唐东方,听说是他介绍你过来的。据唐东方说,他和你也只是下棋见面的一般朋友,而你是在插队的县里打了人逃出来的,那个人的死伤情况还不知道……”

彭行一下子头就晕了。终于来了,要来的终会来的……

熊矿长注意着彭行的脸色,接着问他:“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说比赛开始了。彭行有点茫然地问熊矿长:“我是不是还要比赛?”

“棋盘都挂了,不赛行吗?快去吧,比完了我再找你。”熊矿长的声音似乎特别地严肃。

彭行往棋室里走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坐在黄金波面前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是黄金波提供的线索,只有他认识唐东方。

黄金波朝彭行看一眼,眼光中有着确认对手的意味。彭行嗅到一种强大压力转化的气息,他是有专业段位的棋手,他在京城与国内顶级高手对局过,他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他就是向着这个黄金波,行几千里来到台城,原先黄金波一直是一个象征,一个虚影,一个对他有召唤意义的名字,而现在黄金波就坐在了他的对面,穿着翻领的外套,翻领上是咖啡色的毛,现实的黄金波似乎完全不同于他感觉中虚幻的黄金波。

黄金波伸手握了几颗棋子让彭行猜先。单数,彭行猜对了,他执黑先走。彭行突然内心变得空空,都到这个份上了,也许他在这里就只能下这最后一盘棋了。他过去的一切隐藏所积,分量沉甸甸的,一旦暴露于外,整个就空了,空空如也,原先头脑里沉甸甸的思绪也都没了。他一下子理解了师傅陶羊子撸空棋盘的用意:一切从空开始,一切从空中落手,没有什么过去,也没有什么负担,万古无同盘,不落旧势,下出新棋。

彭行一开始就进攻,毫不手软,每一步都下得狠,像是把自己完全交出去,一切下棋时会产生的杂念都不见了,心里空空。他看得特别清楚,对手的手筋与手段,仿佛明写在盘上。他只须进攻,用所有能想出来的招式。后来复盘时,他也奇怪自己如何会下出那样的进攻棋。

这一盘棋咬得很紧。黄金波棋力本来就很强,又在京城与许多高手的对局中,学到了许多东西。但在彭行的攻势下,有些学来的东西用不上了,只有用尽自己的力量来周旋。最后,彭行胜了,虽然只胜了一目半,他的优势从开始到最后,都在进攻中把握着。

彭行胜了,这个结果也许除了老卞,没有人会想到。老卞喜欢做挑动的事,让别人替自己复仇。彭行知道要是在原先的状态下,自己是不可能胜黄金波的,棋盘一上手他就知道。自己是超水平地表现了,就像当初与常二段的那盘棋。他总是在逆境中,突然爆发。他横下一条心时,是极有力量的。同时这一盘棋让他又悟到了一些棋理,水平有了一大段的提高。每一盘这样的对局都让他长棋力。与人下十盘棋,不如用心下一盘棋。与其用心下十盘棋,不如与高手下一盘紧棋。与其和高手下十盘紧棋,不如在激烈的比赛中,下一盘竞争极强的赛棋。

黄金波独自坐在盘前,似乎还在思考刚才的这盘棋,毕竟他经历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搏杀对局,而眼下这盘棋的胜败,并不影响他参加上一层地区赛的资格。彭行离开的时候,黄金波还起身和他握了握手。彭行出门后,在隔壁房间看到了熊矿长。熊矿长正独自摆着这一盘棋,似乎在细细欣赏。看到彭行,熊矿长笑着朝他招手。彭行本来以为熊矿长希望他输给黄金波的,在赛棋当口揭出他的过去,就是让他分心。毕竟黄金波土生土长,是熊矿长发现、培养并批准他到京城去闯荡的,与收留自己相比,有亲疏之分。

熊矿长一点没有不高兴,只说了一句:“你这个家伙,倒是有一种哀兵必胜逆向打仗的精神。”

彭行说:“胜又如何,一盘棋罢了。你肯定派人查了我以前的事……”

熊矿长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丢给彭行。彭行一看,是一张迁移证,上面写着招工的字样。

“你这家伙一直瞒着我,我也瞒你一刻。就在昨天把手续都办齐了……你打的那个人,并没有大伤,只是缝了好几针,要在当时会判你个治安处罚,关你几天。幸亏你跑得快……插队的乡下说你根本就不会干活,劳动能力很差,自由散漫。不过,我不管这些,还是把你招来了。你现在就是我矿上的人了。不过要记住,以后可不许打人……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家伙居然会用凳子砸人,只是为了一盘棋……”

彭行站在那里,像是晕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听着熊矿长的长篇大论。后来想起来时,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多么高兴,应该感觉是多么幸运。他没事了,多少日子以来悬着的心可以落下来,更高兴的是他被招工了,他现在是正式的矿上工人,他也是一个拿固定工资的工作人了!他能下棋,可以到任何地方比赛。然而,当时那一刻,他却像在听着谈别人的事一样,只是对着熊矿长,愣愣地站着。

熊矿长说:“你倒是有一点横竖横的架式。我本来就想看看你怎么失态,你一直装得蛮像的,什么事没有的样子骗了我,被我揭穿了,棋盘上还显得更加厉害了。好,很好。这是个真正的棋手。黄金波这小子就缺你这份忍耐心,你肯定会得到更好名次。我没看错你。”

彭行一直没有说话,突然冒出来一句:“我要去看看妹妹!”

熊矿长笑说:“看妹妹好,什么样的妹妹都可以去看。不过你回来要给我下几盘好棋,越下越好!”

十六

彭行回到了海城的家,飘荡在外面的时候,他常会想到妹妹,不知病弱的妹妹身体怎么样了,有几次生出不好的想法:会不会再也看不到妹妹。但他看到妹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了,完全不像他想象的羸弱模样,她在一家国营的螺丝厂做车工,似乎是工作让她的身子变得结实而丰满。

母亲张罗着让他与继父住大房间,彭行说他已经订了旅馆,熊矿长批给他五天假期,并以出差的名义,可报销差旅费。与继父相对,彭行不再回避,他们一起喝着酒。在矿上的日子,彭行学会了喝酒,只是没有酒瘾。母亲忙出忙进,问这问那。彭行只对她说,自己已经招工,在煤矿工作,不用下井。当初他离开乡村在县城打伤人的事,家里人已从来海城的黄香瓜嘴里知道了,多少年中一直为他担心。彭行只简单地说是有人帮他逃离,并介绍他去了台山矿,现在已经没事了。他不想多谈流浪的过程,怕说出来会吓着母亲与妹妹。妹妹也没听他多说,在饭桌上就被电话喊出去了。以后几天,彭行回到家中时,妹妹或是不在,或是很快就出门去,母亲告诉彭行,说她有了对象。彭行走前让妹妹带他见了她的男朋友,那是个高高大大黑黑粗粗的男人。彭行心里不免有点失落,他从来没想到他未来的妹夫是如此模样,原来在他的想象中,浮着许容容的形象。

与陶羊子见面,彭行把一切都对师傅说了。师傅静静地倾听了,只说声好好,似乎彭行人生的这段痛苦经历,是早就预见了的。

师傅已退休,里弄的调解工作,又由从京城回来的师母阿姗担负。小楼还是那样安静,坐着的师傅本身有着安静的气息,外面传来卖酒酿的叫卖声、磨剪子锵菜刀的吆喝声、路人走动声、弄堂里大妈的说话声,回看一眼师傅,那些声息都像被过滤了。师傅的脸显着习惯的微笑,神情清明,皱纹浅浅,几年光景,母亲头发白了许多,而师傅却好像还是过去的模样,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休假的五天中,彭行与陶羊子下了三次棋,前两次他都输了。本来彭行以为借着多少年艰苦人生中对棋的理解,再与已过花甲之年的师傅下棋,他是应该能胜的。然而与师傅对局,仿佛时光倒流了回去,他进攻的黑棋在师傅面前,依然发不出力使不出劲,他行棋中的缺陷师傅看得很清,一旦落后,师傅的先机就得以固定,再也转不过来了,让彭行疑惑师傅能把岁月固定住了。和以往不同的是,与师傅对局中,彭行已能看清自己棋上的毛病与缺陷。

第二天他要走了,彭行去与师傅告别的时候,他们第三次下棋。一开局,彭行就发现,自己的感觉又回到了以往,他无法反转地又输了棋。虽然这几盘棋他都输得不多,都只在贴目之内。彭行晃了晃头,对师傅说,他明天就要走了,所以还想再下一盘。师傅点头应了,于是彭行执黑再行,这一盘对局中,彭行有着了一种壮怀激烈的感觉,他要在棋上显示出几年中的努力、几年中的挣扎、几年中的忍耐、几年中的潜修。

几年中的感受都来心中,嘴里有嚼着莲子醒神苦涩的味道,彭行将滋味细细回味了一番,才在盘上落下第一颗子。他整个的棋都在进攻中,他要让师傅看到他的力量。多少年中,下棋时思绪不静的时候,他会去想师傅小楼上的安静气息,心就会静下来。而眼下在师傅的小楼里,他却要让自己的心激荡起来,形成呐喊般的进攻。结果依然是一两目的胜负,但是彭行胜了。他听到陶羊子说:好好。

回台山矿的火车上,彭行想着这盘棋,感觉中依然是安静且激荡的气息,他终于胜了师傅!偶尔也想到师傅一直注重棋道的内涵,一般只下一盘棋,早被称作“一盘棋高手”,六十多岁了却与他连续下了两盘棋,他能算胜了师傅吗?不过,彭行还是很兴奋:他终于胜了师傅一盘棋!

人生的变化,实在出人意料。本来在最底层,还悬着莫名的不安,一天又一天,小心恭敬,兢兢业业,唯恐哪一步踏空了,落入不可知的深渊中。突然变化了,似乎从不可思议处变了过来,一下子解脱了,自然随便,轻轻松松,回头看去,真是天上地下。

彭行在以后一段时间的棋赛中,带着胜了师傅的感觉,一次次力克强手,人生转变成竞赛的路,成绩很好。地区棋赛中,他又一次战胜了黄金波,以最高积分,成了方城棋界的首座。这之前,彭行在台山矿上,几回与黄金波下棋,互有胜负,但两次比赛他都胜了黄金波。

台山矿棋队联系比赛的范围已超出地区,甚至超出本省。有彭行与黄金波,台山矿棋队作为企业棋队,在周边省份都有名气。

一次又一次的比赛,彭行生活的感觉弱了,似乎就是为棋赛而活着,他也热衷于比赛。因为省里的选拔赛安排迟了,错过了一届全国赛。接下来的年份里,社会运动发生了几起大事件。又一个新年开始了,但省选拔赛即将举行,各地区都加紧对棋手进行集训,彭行只有放弃回海城过年的念想。

彭行成了矿上的正式工,便有人来为他介绍对象,彭行拒绝了不少。于是人家开始称他光头老彭,彭行并非剃光了头,只是头发剃得短短。他二十六岁,当地在这个年龄的人基本都成了家,难怪被人称老了。

熊矿长知道他确实还没有情妹妹,便把妻子家的外侄女筱萍介绍给彭行。在熊矿长嘴里,筱萍形如仙女,且贤惠能干。彭行是熊矿长招收并推举的,自然青睐有加。彭行与筱萍约见过几次,在方城一带的女性来看,筱萍也算是模样不差,说话行事也懂事。但北方姑娘显得骨骼大,与江南秀气的女性不一样。主要是彭行心中有着小梅的形象,与小梅一比,其他姑娘的距离就大了。彭行有时也清醒地想到,他就算是已经成了工人,户口进了城镇,但毕竟还只是个西北的矿工,在海城看来是个僻远的“乡下人”,他连与小梅谈恋爱的资格都没有,再说,隔了这么多年,小梅很可能早有对象或者已经结婚了。他已经不是沉于幻想的年龄了,但他还是常会想到红枫瓦房,想到那白皙秀丽的容颜,口鼻之中满是甘甜清香。

彭行没有断了与筱萍的来往,但常以棋赛推迟相约,好在筱萍还只二十一岁,年纪还轻,相见时也不谈婚论嫁。筱萍喜欢听彭行说他比赛中的事,有时也拉彭行与她下一盘棋,一边下一边笑,轮到彭行要吃她的子时,就拉住彭行的手,要求悔棋。

熊矿长并不问他们之间的事,似乎随他们如何相处,只偶尔见了彭行,眼光中多了一点意味,彭行迎着他的眼光,微笑一下。

这一年,正值大运动即将结束之前,社会上乱象呈现,流言四起。台山矿地处偏僻,接触到的社会动荡相对少些。春天里,省比赛在省会原城举行,各种消息流行。那几日,彭行在饭桌上房间里,都会听到有关政局的议论,他毕竟还年轻,听得多了,不免也心热激动,加上多少年悬着的压力已消,早些年当红卫兵时的劲头又起,便随便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和看法。

紧接着,京城里的整肃传了下来。这一天,省选拔赛结束,棋手们正准备离开,却被全体留了下来。省体委的干部把彭行叫到招待所的小会议室里,那干部手边的茶几上,正放着彭行藏的几首“反动诗”。

要说藏,彭行并非有意识地藏。棋手们都参加了热议,这些诗与小道消息一样,大家都在流传,彭行也不清楚是把诗稿放在了枕头下,还是放在了被褥下。诗是报纸上的字一个个剪贴成的,无法查证笔迹,干部让彭行交待诗的来处,以追源头,口气很严肃。彭行心中残余的感觉又浮起来,他收到过好多次类似的东西,一手拿来,又一手传出,这几首诗他还能记得是老卞传给他的,他正想着要传给同室居住的黄金波,但他不想说,也没法说,这种传来传去的事很多,由他交待出来,就等于出卖别人了。彭行看过的书中,写到政治类的出卖都属小人。

彭行决定一问三不知,他说也记不清从哪里拿到这几首诗的了,也许是在比赛场的桌子上,他只以为是几首诗而已。

那干部说,你真以为只是几首诗而已吗?你不说清哪来的,就是你搞出来的。

彭行立刻就喊冤了,他说他这几天都在比赛,全心拼搏才得好名次,哪有时间去做这很麻烦的事。比赛比得头昏脑涨,哪里还记得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说着说着,觉得理直气壮起来。

那干部却神情和缓下来,近十年来经历的事多了,很严重的事也已作常态对待。

后来那干部让彭行离开了,口气依然严肃,让他回去好好再想想,要向所在单位交待清楚。

回到矿上,彭行将省城发生的一切向熊矿长汇报了。熊矿长皱着眉头说:你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吗?作为单位领导,熊矿长并没追查此事,倒是要他好好想想,可能是谁揭露了他?

告密者是谁?彭行细想过,他不相信同室的黄金波会这么做,他宁可怀疑住在隔壁房间的老卞,但诗是老卞交给他的,老卞不可能害自己。最有可能的是招待所服务员,在整理房间时发现后上交的。

省里的比赛选拔,排在最前面的三位棋手,便是彭行、黄金波,还有老卞。原城棋界有传言说:本省的棋力在方城,方城的棋力在台山。熊矿长听了很是得意,以后他似乎忘了再查问那几首诗的事。

全国棋赛的通知一直没下来,彭行心里又悬着了一点,随着局势的变化而七上八下。这个年代什么都是政治挂帅,他参赛的资格也许会被取消。这可是他一直期待着的比赛,他有点后悔不该与这类事情搭界了,他根本不懂政治,人生如棋赛,一次过,无改悔。所以在行棋上,看不清楚的地方就不去下,按自己懂得的定式去演变,按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去展开,他又何必卷进他不懂也不理解的政治中去呢。

十七

全国棋赛在南城举行,已是大运动结束以后。彭行上次来南城,过往匆匆,感觉中是梧桐花的甜香。梧桐花开花时间短, 他那次是冬天来的,而这次来时已过花期,但彭行一到南城,那梧桐花香的感觉,仿佛与记忆中串联起来,让他浑身清爽。

报到以后,彭行进房间放下随行包,就去宾馆二楼餐厅。比赛的棋手近百人,加上裁判与工作人员,餐厅里包下了十几桌会议伙食,十人一桌,到了时间各张餐桌已摆上同样的饭菜。彭行到餐厅的时间早,便在靠墙的一张桌前坐下。棋手陆续进来,自己找位坐下,一桌坐齐了就开吃。

彭行参加过的棋赛多了,吃这种会议伙食也习惯了,早先大家交相同的粮票与伙食费,上了桌都是埋头吃饭,伸筷快,进食快,一旦吃慢了,菜盘饭盆都空了。随着比赛层次上升,棋赛按运动员标准补贴,菜盘多,饭管够,于是,饭桌上开始有了交谈。一般是同地区来的人约着同桌,交谈无拘无束,气氛热络。

彭行到宾馆后,没见着黄金波,想他去找京城来的棋手熟人了。彭行有点怕与老卞在一起,似乎是不愿闻他满嘴的烟味。

在彭行身边椅子上刚坐下一个人,双臂架在椅靠背上,双脚翘在旁边的椅子上,显着一种很随意的形态。他戴着一副眼镜,圆脸胖乎乎的,看上去与彭行年龄相仿。

“你是哪儿的?”他开口问彭行。

“方城台山的。”

“方城在哪儿?哦,我想起来了,那儿有个黄金波,下得还可以。只是棋太拘,放不开,关键时会把握不住,中盘力量弱了点。”

彭行听他谈黄金波的棋,感觉很准,但他的口气太大了,就像站在高坡上看下面爬着的人。彭行正要应话,桌前又来了一人,还没坐下,就向彭行身边的人打招呼,带着敬重的口吻。

彭行这才知道,他身边坐着的便是“旋风王”。那些年中,缺了棋赛,棋手都在各地约战,赛事开后,每处都出一两位常胜将军,席卷之势如旋风,被人称为唐旋风、杨旋风的,但谁的旋风劲头也不如旋风王,他是旋风之王。

旋风王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吃饭时,一见红烧肉,精神便来,端到面前,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旁若无人地评价着某某的棋。彭行不习惯评价别人的棋,原来所接触到的棋手,都不大会公开评价哪一位具体棋手的棋。但旋风王对黄金波棋的评价,正点出了黄金波棋的优劣,是彭行原能意识到却无法说准确的。饭桌上的人听着旋风王的评价,点头微笑,也许只有旋风王如此评价才是合适的,他有这个资格。

资格就是棋盘上的力量,棋盘上的力量最大的表现是棋赛的胜利。棋赛获胜当然也有运气,可是运气这个东西是虚的,存在却可以不承认。

彭行除本省的几位棋手外,几乎很少认识其他人。他也不与人寒暄结交,每次下棋前进场,下完棋签完字,立刻退场,或者在房间里复盘,或者在宾馆的园子里散步。宾馆原属部队,有前后左右几幢楼,有一幢楼还在一个坡子上,要走几十级石台阶上去。

全国棋赛集中了全国尖子棋手,没有一个是弱手。彭行心无顾忌,落盘便是进入,他开初连胜了四盘,其中便有胜了南城常二段的一盘。上次在钟园与常二段的一盘棋,彭行觉得也许是常二段没有在意,高手的疏忽所致,而再一次与常二段相争,他以为自己的棋力确实已不在常二段之下,他进攻的力量还是明显的。

四连胜让彭行为人关注,棋手会在饭桌上谈到他,称之为一匹黑马。彭行下一盘棋对局的是旋风王。

这一天彭行进饭厅,便见旋风王在一张饭桌前朝他招手,旋风王的身边正空着一个位置。彭行坐下时,旋风王说:“下一盘轮到你和我下。我还没见过你的棋,你看过我下的棋吧?”

国内有两本围棋杂志,每期刊登最新棋谱,旋风王的对局常有刊登,国内的好棋手不可能不被关注与研究。旋风王如此问,显着爽快,也挟着一种气势。

彭行老老实实地说:“我在杂志上见过你下的棋,下得大气。”

“你的棋是怎么样的风格?”

旋风王依然问得爽快,赛局是对手,谁都不愿让对手了解自己棋路的,再说棋路也难用一两句话总结。

彭行想了想说:“我下的是进攻棋吧。如果我猜到黑棋,你就要当心了。”

旋风王哈哈笑起来,彭行跟着笑,周围的人也都笑了。彭行觉得心里高兴,他喜欢旋风王,虽然他有点霸气,这种霸气给人以压力,但压力也能化作动力。

彭行与旋风王的对局开始,彭行猜到的是黑棋先行,落子的一瞬间,他感到棋盘上的棋子闪出点点剔透的光彩,溢着梧桐花的香甜。这一年比赛用的是新采办的云子,拈在手指沉甸甸,彭行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心境,仿佛是乘着云天之风呼啸而来。

旋风王一入棋局就显得严肃,严肃之中凝聚着他毫不松懈的精神,不管对手强弱高低,他都保持着这种精神。他已拿过一次全国冠军,已在巅峰上,他时时迎着挑战者。人生在一个突破口上飞跃了,整个境界便站到了一个高度上,接下去是积累力量,以期待下一次的突破,当然突破是需要能力做依托的。

彭行也已经参加过好多次比赛,但他还是国赛场上的新手,屡屡承受有名对手的压力,别人会因压力而放低身架,彭行却是越有压力越易发挥,压力越大,他的抗压爆发力也越大,在棋盘上形成了一道道的冲击。

彭行的黑棋毫不示弱地向白棋进攻。他与师傅陶羊子下过好多盘棋,师傅的棋与旋风王的棋有相近之处,旋风王是大气的,近乎王气,而师傅的棋则是褪去了烟火气。对旋风王的棋,彭行有过研究,确实熟悉他的棋路。而旋风王听彭行宣称他会进攻,气势上不甘落后,也许还认为对手的进攻有点野路子,多少有点轻视了,回击强硬。

野路子指的是棋手启蒙时,没经过正规训练,行棋上以争战为主。旋风王从小就得到高手的指导,不像彭行十几岁才开始接触围棋。但彭行后来得到过陶羊子的指导,他搏杀力强但也有弹性,一旦发现旋风王强硬中的破绽,猛力一击,便占了便宜。旋风王发现本来是两分的棋局,一下子被突破了,在黑棋进攻中,白棋失了一点目数,作为高手,少量损失会在后面扳回,但接下去黑棋却是进攻不断,并不手软,在进攻中把棋局的优势确定下来。

旋风王把手中的棋子放回盒中,停盘认输了。记分员本来就把旋风王作为胜者打了钩的,这一次不免要涂改成绩表,待裁判长批。裁判长宽容地笑了笑,因为这个错是可以理解的,谁也不可能想到旋风王会输给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棋手。

旋风王站起身来,摇摇头说:“你还真选对了进攻的路数。不错不错。”旋风王不与人复盘,他虽然喜欢议论棋局,但从不谈论自己的棋局。

所有棋手对着彭行的眼光似乎一下子变了。彭行发现他成了赛场目光集中的所在,棋手都在议论着他与旋风王的这盘棋。

下午一盘棋,彭行对局海城的一位年长的高手。他在海城是棋界名人,彭行开始下棋的时候便听闻他的名头,比师傅陶羊子要响得多。要在以往,彭行与他对弈,心里多少会有点怯意,但这一盘棋,彭行挟战胜旋风王之锐气,进攻势强。对手也许是年龄的关系,计算的深度不够,采取的都是防守。彭行感觉对手的力量确实不如旋风王,便牢牢地掌握着主动权,一举获胜。

彭行下这一盘棋时,旁边有些能进入场中的裁判与工作人员围看,彭行胜了旋风王,在棋手中已抢眼,对局者是名家,他们的棋局还挂在了外面棋厅的大盘上。

晚上,彭行在房间里复盘。同房间的老卞本来是习惯早睡的人,却与彭行一同复着盘,一边复,一边赞叹着彭行进攻的棋路与力量。彭行并不在意,他习惯了不声不响地做自己的事。

老卞说,据他对彭行棋力的了解,彭行这一次有希望成为冠军了。彭行与老卞接触多了,知道这是他习惯的说法。老卞喜欢捧人,不惜言词。不过与旋风王的一盘棋让彭行有了信心,他的内在轻松了不少。

虽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老卞说话时依然手掌半掩着嘴,悄悄地告诉彭行,棋坛的某某泰斗是怎样的评价,棋坛的某某天王是怎样的说法。彭行放下棋与老卞聊起天来。老卞对彭行说到了他的人生,老卞的童年受战争影响,颠沛流离,二十年前,又因惹毛了单位的领导,档案里记上了一笔,在大运动中,他还被批斗过,说着说着,老卞便淌下泪来。

“我的人生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我就是有机会,机会也应该给你……你肯定要获冠军的,你得冠军我也高兴……”老卞这个时候已经输了三盘,名次已经无望了。

彭行突然觉得嘴里含着了一颗蜜糖,越品越甜。他已经胜了旋风王,他在棋界有了名气,他应该品一品这种滋味。

许多的感觉都到心里来,彭行有点睡不着了,听着老卞也在不住地翻身,老卞大概是说过去触动了心绪。彭行起身来,出了房间走到宾馆的园子里,转了一圈,在一棵玉兰树边的路灯下,看到了两位女孩子面对面地蹲在一张石凳前,石凳上铺着一个旅行棋盘,小小的盘上,搁着一颗颗小小的磁性棋子。只看一眼,彭行便发现,她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摆棋谱,此谱正是白天他与旋风王下的那盘棋。

两女孩看到了彭行,齐齐地站起来,叫了一声“彭老师”。看上去两个女孩只有十二三岁年龄,但她们刚才摆棋的姿式与认真神态,应该学棋好几年了。眼下她们的眼光带着了尊崇,让彭行又一次感到嘴里蜜甜的滋味。彭行一时脚步迈不开,就与两个女孩聊了聊,知道她们是南城人,两人自小喜欢下棋,下围棋的女孩少,遇上一个机会,在两家的亲戚带领下她俩相识,成了棋友。

两个女孩形象各异,说话举止也显不同性格,但对围棋的兴趣让彭行印象颇佳,便又与她们一起蹲下身来,把那一盘棋重新复了一下,一边复,一边作讲解,要紧的地方,还谈了一点当时自己的感觉与想法。

回到宿舍里,老卞已经睡了,彭行还是睡不着。他的心绪乱乱的,又有点热热的,许多过去的事与将来的想象,都旋在了一起。接下去,他有着了梦,梦里面他身子轻巧地飞起来,飞在了高空……

第二天上午彭行与老卞对局。彭行一般下完棋就离场,都不去打听下一场与谁对局。对老卞,虽然彭行输过一盘,但并不怵他,昨晚与他交谈,明白他的心态,他已无得名次的可能,他的话意明显是不想要强争胜了,多少有抬送彭行得冠军的味道。

老卞是黑棋先行,他一开始行棋就像在防守,不去进攻而是防守。彭行的白棋也跟着拦空,一盘棋仿佛要在平平稳稳中围空结束。老卞下得很慢,似乎一直犹豫不决,有时像是要落到某一点上,落下去时却移在另一处,隔着了一大段距离,落子后,彭行正要准备应对,他又伸了一下手,仿佛要把刚才的一个子拿起来,重新走过。他们的对局没有观看的人,老卞前面几场与不起眼的棋手对局都输了,没人会注意一盘没有悬念的棋。那边旋风王对局的是往年得过全国冠军的名棋手,大家的关注都集中在那一盘棋上。

老卞下得软趴趴的,他总是不住地啧嘴叹气,觉着形势不好了,他只顾低着头,不去看彭行。他下得痛苦,抽的烟也特别地多,一口接着一口吸,一根接着一根换。彭行真想让他少抽些,如此拼了命地抽烟肯定对身体不好。他又仿佛也没睡好,只有靠烟来支撑。他嘴里的烟形成一个个圈,直向彭行吐过来,彭行发现,他的烟圈吐得那么圆,一圈圈自大到小,自深到浅,而他似乎吐得很随意。

老卞下得软,彭行的进攻力量也跟着软,走到后来,彭行发现老卞的棋都串成了空,白棋的空却是不够了。老卞似乎天生有一种成空的本事,而彭行的力量就在于进攻,他在烟雾弥漫中丧失了咬劲,丢失了搏杀的战斗力,整盘棋顺着老卞的调子,稀里糊涂地输了。

输了棋,饭桌上别人问到这盘棋的情况,彭行还有点迷糊。后来,彭行才想到,老卞砍他的这一刀,刀早就举起了,一寸一寸地落下来,而自己一直闭着了眼睛,以为对方早就缴了械,就是还有刀,那刀是短的,根本触及不到自己。他以为摸准了老卞的棋力,没把他当对手,其实,他基本不了解老卞的棋,在地区集训时,老卞从来不与他对局,每次约好了下一盘时,老卞都会找理由避开他,就是不让他摸到深浅。而老卞却是实实在在地摸准了他的棋,还摸准了他的一切。其实,到开局时,老卞的那把刀已经落到彭行头顶了。以往,彭行与人下棋时,老卞总在旁边观战,彭行习惯猜先是猜单,此次比赛,老卞伸手到棋盒里有意识握了两个子,明显不让彭行拿到黑棋。他知道彭行是进攻的棋,习惯黑棋争先。在后来的复盘中,彭行也觉得老卞做到了知己知彼,最大程度发挥长处,而让对手落入短处。彭行的白棋开局丧失了进攻力,到中盘以后,再要想进攻也无从下手了,老卞后半盘实力确实很强。

彭行还能想到老卞晚上所说的话,似是推心置腹却又深含意味,他中过一次招偏偏还中了第二次。老卞是不可能获得名次了,但老卞实实在在是胜了彭行两次,不管彭行在棋界能获多大名望,老卞是彭行的克星,老卞的棋力还在彭行之上。

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任何话可说,还是他的基本功不扎实。赛场中,人们听到他输给了得分不高的老卞,都觉得奇怪,就像他胜了旋风王一样。老卞是彭行克星的说法传开来,那一个中午的饭厅里,老卞尖尖的声音,引人注目。

老卞的被人注意到晚就结束了,下午他输给了一个低分的对手,接下去他又输给了南城的常二段,赛场中没有人再提到他。

十八

下午,彭行坐到赛桌前,他看到桌对角所贴的对局者名字,秦如梅,他心里念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一位女棋手。以往的棋赛都是男女同赛的,下棋的女子少,能参加全国赛的女子就更少,秦如梅还是引人关注的,只是彭行每日埋头下棋,偶听其名,并没入心。

待她在对面坐下的瞬间,彭行的心如开了盒,红枫香顿时溢满口鼻:她是小梅。

小梅变了,她的脸庞,她的身形,都显着成熟女性的丰润,宛如彭行记忆中那站在红枫树下的女子。对着她看了一会,她过去的朦胧形象向前移来,与眼前的她相合了。小梅似乎没变,她依然白皙清秀,微微笑意中依然带着一点询问似的。

开赛了,彭行的意识只是顺着小梅猜先、落子、行棋,他注意到她细长洁白的手指,拈着一子放到盘上,再把棋子摆整齐了,他想到了安静的小楼,想到了薄板门后的声息。

就如他第一次在红枫瓦房的房间里与她下棋一样,这盘棋他输了,输得稀里糊涂。局中,她几次抬眼看他,眉尖微蹙,像是在提醒他认真下棋,他只是回应一笑,笑得有点傻乎乎的。

在对局单上签了字,彭行站起身来,小梅也站起身来,彭行往场外走,小梅也跟着往场外走。他们这一盘棋结束得早,要在平时,便会去看自己关注的棋手的对局,等着赛事结束吃晚饭。

他们在赛场门口站停了,室外的风吹来清新的气息,彭行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你也来参加比赛?”问出的话却显着糊涂。

“你也来比赛了。”小梅似乎是跟着他说话。

“走……走。”彭行向小梅提议去外面餐馆吃饭,他说到一家餐馆的名字,说那里要比千篇一律的比赛伙食好多了。其实彭行并不了解那个餐馆,只是听赛场的其他棋手随意地提到过。再者,他原先一直认为全国棋赛的伙食非常不错。后来,他回想的时候,也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会这样放得开,多少年中,他见了女人就会避开,就是和筱萍在一起,明着是谈对象,也从没有过主动提议。再者,他的提议就是找地方吃,实在显得俗气。

小梅跟着彭行走。彭行根本不知道那家餐馆的所在,往哪个方向去,到哪个路口拐弯,一路上,也没问过人,最后居然就走到了。

在路上和餐馆中,他们谈了这几年中的经历,彭行经历丰富自然谈得多,谈到下棋打伤人,谈到流浪扒火车,小梅的眼睁亮了,她没说话,但彭行嗅觉到一种轻柔抚慰的气息。小梅的经历比较简单,她是独女,毕业后分配到一家仪表厂做工。这次参加比赛,开始就注意到他的名字,但他是西北省份的代表,想来不可能是他,直到昨天他胜了旋风王,才听人介绍他原是海城的知青。本来想找他的,但昨晚姑姑约她聚会,她原籍是南城,这里有不少亲戚。

“你和旋风王的一盘棋下得真好。”小梅昨晚从亲戚家回来,还找了彭行与旋风王的棋谱来打谱。

“你下得好,我下不过你。”

“你啊……”小梅脸微微红起,眼光中带着难得的嗔意,彭行心中的盒仿佛爆开了,不光是红枫叶味,还有梧桐花味,还有江南的桑葚味,还有原城的酸枣味……

“你的棋不比国手差,好好下啊。”

彭行喜欢围棋,自然也喜欢别人赞赏他的棋艺,但此时他想谈棋,想谈的他又不知道如何谈,就怕说出口来便俗。

在餐馆吃完了饭,他们走回宾馆。彭行这才意识到,小梅是跟着他的步子并肩走,但在往哪个方向哪条路,他都不自觉地随着小梅的身形,他很想就这么走下去,但小梅很熟悉路,把他带回了宾馆。

彭行住的是宾馆一号楼,小梅住的是四号楼,两幢楼之间隔着一条半圆的路,他们在接近四号楼的圆路边又聊了一会。他觉得与她很近了,很熟悉了,像是有着长长的时间联系,并且交流不断,他知道那是他心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也从她那儿得到牵连,但他又无法确定,心的感觉是真切的,却又不在实处。毕竟他们只见过三次,三次加起来还不到半天的时间。他还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比如吃饭的时候,他不知道点什么菜给她吃,她后来吃了什么,他也没注意到。他也不知道她过去是怎样生活的,她有哪些亲人,比如那个站在红枫树下的女人究竟是谁,还有她的生活中有没有过男朋友,她有没有过男女之情。这些他都想知道,但他没有时间问,他和她的谈话中,除了一些经历的粗线条,便是很琐碎的细节,比如他对她说到棚车里西红柿的大小与滋味,还有给煤矿食堂采购菜的箩筐大小与深浅。

“明天还有两场比赛呢。”小梅说。

“明天还有两场比赛。”彭行跟着说。

他们各自走回房间,走了几步,彭行回头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小梅回转头,点了点。所有的滋味都回到了心盒之中,在那儿回旋着。彭行发现他的所约缺少确定时间,回想起来,他所有的说话都无意义,他说的都是傻话。

回到房间,老卞已经睡了,想是老卞睡前开窗通过风,房间里难得地没了烟味,彭行满心喜欢,洗了睡下,还是有点兴奋,白天连输的两盘棋根本没在他的心上,他的心里只有她白皙清秀的形象,朦胧透着红晕的脸……

老卞翻了一个身说:“睡吧,明天还有两场比赛呢。”

第二天的两场比赛,彭行都胜了。输棋的阴影并没有影响他,也没有对他形成压力,以前他总是在压力中迸发,压力越强,迸发的力量越大。现在他发现迸发的力量并不限于痛苦的压力,她的形象便是一个源头,让他轻轻松松地发挥,不是咬着牙憋着劲进攻,而像是含着满嘴清香一鼓作气。

第二盘棋赛结束后,他就到昨夜分手处,等了一会,就见她从四号楼往他这儿走。她换了一套服装,带点暗花的红上衣,更衬着她的白皙。她下的两盘也都胜了,看得出她也是满心欢喜。她跟着他走,跟上他的脚步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聊,他们后来进了另一家餐馆,一边吃一边聊,彭行事后都忘了,是进的哪一家餐馆,点的是什么菜,似乎小梅一直是跟着他,一切由他做主的。

一连三天,他们都是这样,下完棋,到所约的圆路边会合,小梅跟着他走,走到一家他听闻过的有名餐馆,吃完了,再回到宾馆来,在圆路上再聊到分手。他们聊了很多,一旦分手,彭行便意识到该聊的,他一直忘了提起。

是最后的一天比赛了,下完最后一盘棋,彭行起身的时候,见旋风王在一张空桌前朝他招手。下完棋的棋手都在赛场中,等所有人的比赛结束,会有裁判组计算小分,以确定大赛的名次。

“来来来,你坐下。”旋风王点点桌上的空棋盘,那意思是要与他下棋。旋风王整个赛局中,就输了彭行这一盘,他注定是冠军了。

旋风王说:“我险些就被你挡住了……你还得陪我一盘,我就不信我会输给你……我与别人下的时候还在想你那一盘……就是因为有你那一盘,才让我以后每一盘都很认真。”

“那么说,你还是不认真才输给彭行的?”有人笑着有意挑话。

旋风王摇手说:“认真不认真这一盘看。”神态似乎比对赛时还要严肃。

昨晚,小梅就对彭行说过,棋赛结束,她就要回海城,南城的亲戚今天要和她一起吃晚饭。彭行棋赛一结束,就觉得特别无聊,心里空空的,遇旋风王挑战,当然不会怯战,他的进攻劲头一下子又起来了。

彭行猜先,又猜到了黑棋先行。旋风王说:“你与我下棋,运气总是很好。”

赛场上已经只有很少两盘棋还在赛中,大部分棋手都围了来,看他们的这一盘友谊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既然是友谊赛,自然旁边人允许说话,都是下棋的高手,习惯不说棋局,按亲疏程度,说的是玩笑话,有嘲弄的,有反讽的,老卞为彭行鼓着劲,说的话都是针对旋风王,而黄金波吹捧着旋风王,他在京城游荡下棋时,便服了旋风王。

彭行憋着一股劲,他胜过旋风王,当然毫不示弱。旋风王是真正的王,无数棋手都臣服于他,行棋落子挥洒自如。两人的棋比棋赛还要激烈。彭行似乎克着了旋风王,从开始进攻就克着了对手的棋,旋风王几次腾挪,还是无法摆脱黑棋的进攻圈子,最后彭行还是胜了旋风王一两目棋。

又输了,输一目与输一百目一样,旋风王数目算得清,宣布说:“你是我的克星。”

旋风王还是心有不甘的,他把战火延续到了饭桌上。赛场已全部赛完,裁判组还在计算小分,此时已到开饭时间。旋风王拉彭行同桌,见桌上的主食是饺子,便说:“我要再和你赛一赛,看谁吃的饺子多。”

立刻有人招呼服务员,拿来了两大盘饺子。彭行笑着应战,当下有人主动当裁判,先给他们每人一个空盘,每只盘里数放三十只饺子。旋风王如风卷残云,大口大口地吞咽,彭行吃得不紧不慢,速度也不差。接着每人空盘中再来三十,到吃第三个三十时,别的桌上都吃完了,总裁判长站在饭厅中间,宣布棋赛名次,首先宣布冠军,大家都在鼓掌,旋风王只是站起身来,举手摇了摇,眼还是看着彭行吃盘里的最后一只饺子。又端上来一大盘,给他们的空盘添了三十,吃到一半,旋风王停了下来,弃战了。彭行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着,好像并非与旋风王拼争,只是他还需要吃,直到把面前的盘里吃空。

旋风王说:“你确实是我的克星。我算得能吃了,你却更能……但我吃得比你快。”

彭行说:“我吃是尝滋味,那么快吃下去,一点滋味都没有。”

“吃那么多还有滋味?”

“没有滋味还吃什么?”

旋风王起身拱拱手说:“棋我是冠军,吃彭行是冠军。彭行对我这个棋冠军肯定不服,但我对他这个吃冠军是服到家了。”

这次棋赛,彭行是第七名,奖只发到第六名,算起来他是名落孙山。人入赛场就是这么回事,多少年的奋斗,只在一盘棋上输赢,常常会让人懊悔不止,痛不欲生。

彭行出了饭厅,犹豫着如何相约小梅,不知她什么时间回宾馆,却见有人笑嘻嘻地招呼自己。彭行认识他是这次南城比赛的东道主,省体委副主任兼棋院的院长。

梁副主任说:“能到我那里坐坐吗?”于是,彭行跟着梁副主任到了他的房间,梁副主任在这次比赛中担任后勤总管,在宾馆单住一个套间。彭行还是第一次与这么大的干部打交道。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梁副主任开门见山,说知道彭行祖籍江南人,在江南插过队,当初去晋北的矿上也是不得已的。他问彭行愿不愿意回南城来,省里的棋院要发展,正缺人手。

彭行一时有点恍惚,来南城,当专业棋手,他没想到这么快会有这样的好事,只是意念中有个熊矿长在晃动,让他应不出口。梁副主任却像是在做总结似的,说到了彭行这次虽然没有获得好名次,但按全国棋院赛前规定,他获得第七名能定专业五段,这一次的棋赛中他实力明显,专业五段实实在在,南城的常二段也赞赏他,省棋院希望他来担任集训棋队的教练。

彭行发现梁副主任手上拿着一张纸,彭行的名字写在上面,后面有五段字样,接下去还有一些有关人品与棋力的评语,想来就是常二段等人的推荐评价。下面一栏写着的竟是秦如梅的名字,彭行不由“啊”地叫了一声。梁副主任注意到彭行的眼光,不由有所意味地笑了一下,又对她做总结似的,说秦如梅这次虽然排名十四,但也能定段,是专业三段,女子能与男子同赛,并获得如此成绩是很难得的,听说以后男女要分赛,秦如梅在女子中便名列前茅了,省棋院要适应今后比赛的需要,集训队会分男队和女队,彭行是男队教练,秦如梅就是女队教练。

“调动是人生大事,可以给你几天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彭行此时不再犹豫,他说了一句:“今天,今天晚上我就会答复梁主任。”说完他就出了门。

彭行直奔四号楼,他知道小梅住的房间,但一直没有勇气去串门,此时他不管她的亲戚聚会是否结束,是否回来,他敲响了她的房门,就算她没回来,他也会守在门口。

门开了,房间里有小梅在,另外还有两个女孩。小梅看到彭行急匆匆进门的样子,不由脸红了红,她向彭行介绍两个女孩,说她们是她这次来南城收的两个女徒弟。

两个女孩本来坐着,见着彭行齐齐地站起来,又是齐齐地叫一声:“彭老师。”

彭行认出了她们,便是那日在宾馆园子的路灯下摆棋的两个女孩。

他此时不想搭理她们,只顾盯着小梅看,就想告诉她关于男女教练的事。

两个女孩毕竟是下围棋的,相对看一眼,便向小梅告辞。

小梅把两个女孩送出门,回头来,招呼彭行坐,脸上还泛着微微的红。

彭行对小梅说了梁副主任的话,说完,眼直直地望着小梅。

小梅依然静静地,似乎已有人与她谈过此事。彭行这才想到,前两天晚上,自己与小梅都不在宾馆,也许错过了不少说项,偶尔中午饭厅里,就有人谈到某某省组建棋队的事,经过十年运动,围棋人才在新的棋赛中展现,尖子都会有地方网罗,小梅原是参赛的海城棋手,那么海城棋院也会吸收她吧,又有谁愿意离开繁华都市而做“乡下人”呢?

小梅说:“你来,我也来。”房间灯光映着她白皙的脸,两片红晕特别明显。

十九

彭行回到台山矿,就着手调动。南城的调令也已到矿上,彭行想找熊矿长谈一下,但熊矿长拒绝了。也许熊矿长觉得没有什么好问好说的,如彭行不同意,南城不可能发调令,而矿上的一切条件都不如南城,再说,彭行是棋手,南城那边是省级专业棋院,硬留他是不合情理的。

熊矿长的态度触动着彭行的心,虽然他的调动是正常的,但他落难时矿上收留了他,他眼下在棋界有名了,正希望他为矿上争荣誉,他却立刻跳回了外省,熊矿长要是当面骂他背叛,他也是无话可说。

不过,彭行不去多想这些,他直接去矿办,去矿派出所办完所有手续,几乎不与所有的熟人照面,他似乎是口嚼着红辣椒,满嘴辣辣的,满身辣味,阻断所有的关系,也阻断内心的某种思绪,拿到迁移证当天,他就离开了台山矿。

因为没有买到当天原城到南城的火车票,彭行在原城车站附近的旅馆住了一夜。晚上,他到周边街道转了一圈,原城给他的感觉没变,灰灰的,干干的,那间挂着治安联防队牌子的房屋没找到,也许他记不清地方了,也许是联防队被撤了。

走回旅馆,推开玻璃门的瞬间,彭行想到他从江南走上社会,出走,逃亡,流浪,还有寻找,负重,比赛,所有的艰苦,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悲哀,所有的挣扎,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围成了一个圈,乃是为了她。那个海城所起的因,一圈转来,为了结成这个果。

只要得到这个果,以往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满心喜欢,他一往无前。

然而他还是有点疑惑,像含着一个球果,只顾舔着壳味,怕去咬破咬深。他想着她说的那句话:你来,我也来。

那句话的意味当然是,因为你来,我也会来,接下去自然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然而,那句话会不会只是:你来,我也来。意思是大家都来。

痛苦的经历多了,对好事的到来总不敢相信。不过,彭行想到能和她在一个棋院,能和她一起当教练,能和她见面下棋,便是他的好局了。

彭行在南城的省棋院报了到,棋院给他安排了一个单人的宿舍,房间很小,梁副主任对他说,体委的住房紧张,分房的原则是不分高低,先来先拿。梁副主任又对他说,不过,局里给秦如梅留了一间大一点的房间,照顾女性嘛,想彭行不会有意见吧。

彭行赶忙说:“不会有意见,不会有意见。”

“男女教练,两个房间正挨着,合起来算,面积不小了。”梁副主任颇含意味地笑着说。

彭行原以为很快会见到小梅,但过了几天,隔壁还没动静,彭行找个机会向棋院的办事员王兰打听,王兰说:办调动哪有这么快的,不过,你的调动倒是神速。

彭行静下心来,开始熟悉自己的工作。集训队还只在筹办中,彭行参加学习,接触同事,征求意见,与南城有影响的棋手会面时,少不了对局。南城的棋风颇盛,他的下棋与工作连着,有人相邀,他都不会拒绝。

一旦空闲时,他就会念到小梅,她怎么还没来报到?又去问王办事员,王兰说,快了,快了。调令有时间限制的,她不急你急什么,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彭行想到自己错了,没有问小梅要她在海城的联系方式,现在他无法与她通电话,也没法写信,他只有等。

这段时间,彭行留长了头发,他不想这里的人也称呼他为光头老彭。他开始考虑经济,他平时不怎么花钱,有得吃有得穿,怎么过都要比他流浪的日子好多了。他有一千多元钱存款,似乎不少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存下来的。生活之中,他是一个无所争的人,唯一迷恋的是吃,他喜欢到外地去比赛,这样可以吃集体的饭,放开量来吃。

宿舍在体委的后院里,那种常见的水泥三层楼房,四四方方的,外形与办公楼没区别。彭行的小间在二层楼角,院里种的一棵夹竹桃,正是开花季节,单瓣的白花,就开在彭行的窗前。彭行有时看上一眼,流动着一种莫名的心绪。

这天,彭行从宿舍往棋院走,路上遇到王办事员,他没有开口问,怕人家烦了,正擦肩过时,王兰停下来说,你不是想知道秦如梅的调动吗,她那边都办妥了,这几天就会来报到。

彭行这才觉得心里所悬着的落下来,他已习惯心里悬着什么,悬着时并没有意识到,落下时才感觉到。

那几日,不管在棋院还是在宿舍,只要听到外面有对话,他都会伸头看一看,后来发现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了,小梅那边已经迁出,来南城只是早一天迟一天的事,总会见到她的。

一天快到下班时,唐东方来棋院找到了彭行,他来请彭行聚会,唐东方说彭行来南城当教练,也不告诉他一声,像是不把他当朋友了。唐东方拉着彭行就走,说是晚上在南城饭店给他接风,常二段还有南城的几位名棋手都会参加。

彭行想到,那次他来南城,唐东方很好地接待了他,并介绍他与常二段下棋,知道了他打伤人,指点他到原城去找黄金波,还将口袋里的钱都给了他。虽然后来调查人员从唐东方那儿知道了他打人的事,但毕竟是情势所迫,再说,没有那一层,他的精神解脱还不知会到什么时候。就像在赛场中下出的一步棋,可能有错处,却引起对手反应过度,结果就此获胜,好坏本来是不确定的。

接风的场面很热烈,彭行喝了不少酒,与南城的棋友关系近了一层。饭后,唐东方一定要与彭行下一盘棋,说他现在的棋当然比彭五段差许多了,就是要趁彭行醉酒赢上一盘。彭行笑着摇手说,你还是不行。果然最后彭行大杀了唐东方一条长龙。

唐东方把彭行送到了体委门口,彭行独自往宿舍走,头脑还有点晕晕的,在宿舍门口,他看到了两个女孩,正是在全国赛的宾馆园子路灯下摆棋的两个女孩,小梅曾说过收了她们当徒弟的。

两女孩见到彭行,就迎上来,告诉他,小梅出事了。

两徒弟一直与师傅有联系,知道她坐火车黄昏时能到,两人便约了放学后到火车站接她,火车晚点了两个多小时,两女孩在出口处等久了,就去路边的饮食店吃了点东西,忽见站口人声喧哗,过去一看,竟然发现躺倒在地上的是师傅,她过街时,被一辆逆向调头的外地货车撞倒了。

两个女孩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小梅临上车时神志清晰,她让两个女孩来找彭行,两女孩从体委门卫处问到彭行的宿舍,已在门口等了一段时间。

彭行一边听她们说,一边往医院去。他赶到医院,发现梁副主任和另两位棋院领导正在急救室门口站着,他们告诉他,小梅不行了,他们来时她就无知觉了。

医生正在撤走抢救的医疗器械,没人再拦着往小梅走去的彭行。彭行看到小梅白如雪的脸,依然是那么光洁,恍惚间,她睁开了眼,眸子透亮,一刹那,黑眸白脸都闪着光彩,那光彩如红枫叶般均匀地落下来。彭行定神看,她的眼又闭着了。

二十

彭行又乘火车去了原城,到原城再坐汽车去了台山矿,到了台山矿上,他直接找了筱萍,他开口便问她:“你愿意与我一起去南城吗?”

筱萍皱起眉头来。她皱眉的时候,模样儿有点俏,她说:“要我和你一起去玩吗?”

彭行笑了,说:“你想玩多长时间都行。”

筱萍说:“你一直陪我?”

彭行说:“一直陪。”

筱萍高兴了,眉间漾开,印堂处显宽:“一个月你也陪?”

“一个月,太少了吧……”彭行突然有了一点想与她说笑的兴致,他以前从来没有与她这样随便地说话,而她的说话一直是随便的。

“你不带骗我的。你不会把我丢在南城自己去下棋吧?”

“以后也许会。我总是要下棋的,你就在家里等着我,或者你也去工作。”

筱萍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说:“你是要我和你一起生活?”

彭行说:“是啊。我分到单人宿舍了。”

“我住在你那里会不会不好?”她又想了一会说。

彭行说:“你不愿意吗?我说了与妻子一起生活,他们又给了我一间。”

“不不不……我不是说不,我是说,你怎么一下子从南城来,一下子说要我当妻子?是让我当妻子是不是?”看到彭行肯定的神情,筱萍接着说:“我当然不用去对叔叔说什么,他还以为你……可是你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搞不清了,我不用搞清楚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怎么样都行,带我到哪儿都行,到南城嘛,我还没有去过南城,我知道那里很好的,我想去的,不管你到哪里……我是说,当你的妻子是吗……”

彭行感觉她说话间吐着一口口枣香气息,便一把搂紧了她。后来放开时,筱萍难得脸红红地低声说:“我胸脯很大是不是,人家都说我大胸……”

彭行点着头。刚才他胸前的感觉确实饱满柔软。

于是彭行和筱萍去见了她的父母,当然熊矿长也在场。

熊矿长很严肃地望着彭行,说:“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存心的对不对?我有什么不如你的意了?”

熊矿长说得恶狠狠的,他的大姨子直给他使眼色,为侄女婿抱不平,端来一碗鸡蛋泡红枣放在彭行面前。熊矿长起身就走,彭行跟着他出门。熊矿长突然回头说:“彭行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是不是下棋下到与人家不一样了?我还是弄不清,你肯定不是因为我才娶筱萍的对不对?”

彭行说:“对。我想一切搞定才对她说。”

彭行在台山矿待了好几天,天天有人请他喝酒送行,仿佛他根本不存在背叛,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离开。请他的人有矿工食堂的,有矿棋队的,他们的祝贺是真诚的。黄金波也离开了台山矿,他在全国棋赛中排名在二十名以内,也定了专业三段,被原城棋院调去,熊矿长与他有所约定,矿棋队要有比赛的话,他会回来参加。

彭行一顿连着一顿喝,他与他们说笑打诨,猜拳拼酒,脸红红地下棋,棋子落在盘上有点歪,照样把他们的棋一块块杀死。他感觉台山矿的人是那么憨直实在。

他在台山矿的多少年中,总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剑,他习惯在心里悬着什么,有时感觉悬着的落下来了,但依然还在,现在所有悬着的都落下了,一片空空。

彭行似乎理解了空。是小梅行棋之前的空,还是师傅撸空了棋盘的空?空不是空,是有,他有过他的路,他有过他的经历,他有过他的渴望,他有过他的感受,所有的有加起来,叠起来,垒起来,团起来,却是空空。

彭行把筱萍带回南城,他结婚了,新婚的第一天夜晚,行房的时候,肉体的感觉充盈,满嘴酸枣的气息。他偶会想到,倘若他面对的是小梅,他会有空的美感吗?

他有时候带着筱萍出去,筱萍很爽快地与人家打招呼,不避亲疏熟生,彭行看到别人应以笑,他也跟着笑。

筱萍说:“他们都说我不像南方的人。”

彭行说:“管人家说什么。”

所经历的人生,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慢慢地他有了孩子,慢慢地孩子牙牙学语了,慢慢地他觉得生活定了型,白天去棋院,晚上伴妻女。宿舍楼里住了家属,生炉做饭,常年便是同样的煤烟油盐气息。

唯独参加棋赛时,彭行依然感受着招招变化。因为他又剪了短发,人们还称光头老彭是进攻的好手,他的每一招都在进攻,最有柔绵劲的对手也会被他拖进战斗中,在他进攻面前逃避,便只有盘面受损。他的进攻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他进攻最得意的地方,如同小刀子割肉一样,一刀一刀地割下去。有时他冒险走到了绝境,还表现着出乎意料的冷静,照样在进攻中,把对手也拉入同等境地,谁也不能在数子前就说能胜了他。有棋手评价他擅长下比赛棋,他擅长进攻,敢拼敢斗。他进南城棋院第二年,就升了专业六段。

这期间,棋院成立了集训队,彭行担任女队教练。有两个女孩由他推荐进入了集训队。两个女孩便是他最早在全国赛的宾馆园子的路灯下见着的,自小梅去后,她们就成了他的女弟子。她们总是结伴来棋院找彭行,只要她们来,彭行便会放下手中的事,指导她们下棋。她们俩个头差不多,棋力也相仿,却一个显白一个显黑。显白的一个圆圆脸,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动作优雅。显黑的一个,额头有点窄,颧骨有点高,粗看像个乡下女孩,但一旦动时,一笑一颦,一摇一摆,都如花在风中。

她们走在一起,让人觉得奇怪。奇怪在哪儿,彭行总也没想清楚。她们的人生还太短,他对她们的事没有兴趣,只是关心着她们的棋艺增长。有时会多看两眼显黑的女孩,她看不出来引人注意的地方,也许是她的说话吧,她的话主宾不分,头一点一点的,显得情态生动。

集训队的女孩子们,好像过得很有滋味,她们之间常会发生矛盾,在彭行看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这个当教练的懒得去理会。她们这一代人缺少了上一代人的生活分量。

彭行问两个女孩:“你们为什么下棋?”

显白的女孩说:“我爸爸下棋,我也下棋。我下得好,爸爸很喜欢。”

显黑的女孩不说话,再问她的时候,她低下头去:“我下得好,人家的眼光不一样。我下赢一盘棋,人家看呆了。”她笑起来,额头上挤成了皱纹,越发显窄。

彭行的感觉中,显黑的女孩笑时含有一点悲哀的样子,能嗅到微微的焦炭气息,他疑惑自己是在煤矿时间待久了。

作为女队教练,彭行给集训队的她们讲棋,带她们去比赛,他把自己比赛的棋,复盘给她们看,让她们指出他走得对与不对。他输的棋自然有不对的地方,他胜的棋自然有对的地方,但比赛中,经常有错中错,错进错出,他让她们在挂盘上摆出来,由她们评说。这样,他能看清她们的强弱优劣,提高她们看清棋局的能力。同时,他也清楚了自己的棋。比赛场上,作为对局者,总会陷进一时的情势中,与人生之路一般,似乎都是自己选择的,但人生面对社会,棋局面对对手,结果并非选择者的自由,选对选错,无可改悔。只有站到了一个高度上,才能看清变化,做正确的选择,而这正确也只是相对的。

比赛多了,有时他觉得比赛是一种机会,每一盘棋都是一种缘分,身在缘中,自然承受痛苦变化。在棋赛场上,两个对手坐下来,便决定有着一场输赢,而每一步棋,又有着多少盘算,多少谋划,多少计较。专业棋手于场上争胜负,以胜败论英雄,这样的对局,无法具有真正的平和心态,只能在痛苦中辗转反复。一盘不该胜的胜了,宛如上了天堂,一盘不该输的输了,仿佛就下了地狱。师傅陶羊子是否因此不参加比赛?这些孩子是不是过早地感受了这些?她们的感受大概还没有这样强烈,不知她们年长以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彭行有了女儿,筱萍很早就想让他教女儿下棋,看女儿抓住棋子往盘上乱放,筱萍就高兴。彭行迟迟不行动,女儿在他下棋的环境中,将来不可能不会下棋,但他不想让她进入比赛场合,成为一个专业棋手。

比赛,胜棋是根本。胜不胜似乎有个定数,定数如何,一旦知晓,便毫无趣味。他还是要下棋比赛,还是想胜。徒弟上场比赛,他也希望她们胜,他是教练嘛。

作为教练站在比赛场中的某一瞬间,看着满厅的人与棋盘,他突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圈子,这个圈子一处处冒着不同的酸甜苦辣气息,仿佛不在正常人世。所有的气息混合着,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走出场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多少理解了师傅,感觉不同,天地仿佛形成两重:棋与比赛的棋。但他无法对徒弟们说,他如说出来,她们会不以为然。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不同的想法。

也许是这样的感觉影响了他以后的比赛,也许是他的生活不再有生存的压力,棋也就失去了进攻的力量,有一阶段,他一直无法升高自己的段位。但他自以为棋力是提高了,他对棋局看得清楚,他对大局观有清醒的把握。

他很适合当教练,集训队的女队员棋力提高得很快。两个女孩是代表,她们在下棋时,透出不同的气息,一个是清新的,一个较为深郁。她们走进青春,到了恋爱季节,她们的棋与情感一起成长。

彭行情爱的感觉刚刚开始,还没有结出花蕾,嗅到花香,便戛然而止。看着她们小女子的情态,那情态溢着轻香如花开放……

第三部

柳倩倩坐在合欢树下。她双手抱膝,头微微地上仰,仿佛在看上空悬浮的物体。从她身前路过的集训队员,不由得也会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一看,蓝蓝的天上浮着几朵一动不动的白云,没看见有风筝、鸟,或者飞机。柳倩倩常会在树下坐着,也常会是这一种姿式,一本书夹在她腿与胸之间,很少有人见她在看书。

柳倩倩其实是在听上方传来的声音,树叶在风中的声音很好听的,抖动声,摩擦声,都是集体的声音,组合的声音,偶尔有雀儿轻鸣掺和,皆是天籁之声,是人工演奏不出来的音乐。柳倩倩的心就特别安静,看书或者复一盘棋,摆几个定式,思路特别清晰。

杨莲呢?柳倩倩刚在树下触动了记忆,她有话想到要告诉杨莲。

杨莲不知去哪儿闲逛了,这两位经常同出同进的女孩,已经长大了,进了集训队后,开始各有各的去处,对某一件事情,也各有各的想法,不过她们从不争论,一位先表现出来,另一位就不再说什么。

两个女孩除了下棋,爱好各有不同,同出游玩,感觉也不一样。杨莲会说:好看。柳倩倩会说:好听。

杨莲是从江边郊县人家出来的,初始还有着乡土气的喜好,刚进集训队,她送每个同伴一张剪纸,缕空的红纸上图形条纹纤细,是她自己设计剪刻的,上面是大头宝宝,围着兔啊羊啊的。

杨莲剪纸的形象都是大头小身子,蓦一看,感觉比例不对,线条也粗细不匀,但细看一会,恍惚那些形象摇头晃脑的,十分生动。

同伴们说杨莲可以多剪刻一些去卖钱。杨莲说,城里人不玩这个,乡下人又愿出多少钱来买这个。

“我听它们叫着笑着要跑出来了。”柳倩倩把剪纸夹进了书中。

柳倩倩看的主要是文艺类的书,那个年代港台小说流进内地,很对她的喜好,小说里的人物爱得死去活来,她觉得有意思,认为书里的故事一定是真的,如果谁告诉她说书里是假的,她肯定会不高兴。她喜欢看书,却并不迷,一本书会看上一个多月,一般人看到精彩处会迫不及待地看下去,但她会在最关键处停下来,本想预测一下故事情节的结果,但书放下了,情节也就丢开了。她很早对自己就有个判断:没心没肺。

棋却是她丢不开的,不管是棋谱上的棋,还是她自己下的棋,一旦在她心里了,她就会思前想后地反复想着,想要放开了,又像有声音把她叫回头。

柳倩倩的父亲是个店员,柳倩倩小的时候,很为父亲骄傲的,在那物资困难的年代,别人家孩子少这少那,她是从来不缺的。父亲喜欢下围棋,曾想教大儿子下,但她的哥哥在棋上没有定性,老想往外面跑。父亲经常与棋友在客堂里下棋,一张可折合的小方桌,两把竹椅,相对而弈,柳倩倩就端一张小凳在旁边看。棋友会摸摸她的头,说她是个安静的女孩。

有一次,苏城的姑父到南城来看病,就住在柳倩倩家里。姑父的围棋下得好,听说父亲就是因为棋与姑父相识,并把姑姑介绍给姑父的。姑父在家里住得无聊,父亲还没下班时,姑父便与放学回家的柳倩倩下棋,反正柳倩倩与父亲的棋都比他差,下让子棋,让多让少只是解闷。姑父在柳家住了半个月,临走前一天晚上对父亲说,柳倩倩是个下棋的奇才,他还没有见过如此在棋上天资聪颖的。

父亲说:“她会下棋吗?我并没有教她棋啊。”

姑父大笑说:“你教她下棋?你的棋已经下不过她了,她只要有好师傅教一教,很快我也下不过她。”

父亲不相信,摆下棋盘要与柳倩倩下,果然连下三盘输了三盘。

父亲这才信了,以后每天回来与柳倩倩下棋,慢慢地柳倩倩就觉得无趣了,父亲清楚下棋还是要旗鼓相当才有意思,于是经常带棋力高于自己的棋友回家来,也带柳倩倩到外面去找高手下,那时柳倩倩还不到十岁,她已在周围的棋圈里小有名气了。

有个棋手输给柳倩倩后,听旁边人赞柳倩倩小小女孩棋下得真好,心里不服气,说他有个亲戚的女孩棋也下得好,并不比柳倩倩差。过了一天,他就带来了皮肤微黑形如乡下女孩的杨莲,两个女孩下了几盘,胜负差不多,都是下到黑棋就赢。

这以后,两个女孩便走在了一起,她们一起参加区里的比赛,名次也都连在一起,她们也参加区里的培训,很快她们也一起杀败了区里的教练。就在她们准备参加市里比赛前,全国棋赛在南城举行,她们认识了秦如梅,秦如梅看她们下了一盘棋,就很高兴地把她们收作徒弟,却因赛事紧张,后几天每天比赛结束,便与彭行外出,算起来,也就教过她们一两次。接下去,秦如梅走了,彭行便成了她们的教练。

集训队员都在二十岁以下,是上学的年龄,体委联系了集训队附近的市四中,让他们插班在各个年级,上午上学,下午集训。柳倩倩、杨莲在女队员中是年龄大的,读高中班。还有的女队员依次是十六岁或十五岁,最小的一位十三岁。

接近中午的最后一堂课,如果上的是物理、化学,柳倩倩完全听不进去了,反正不会参加高考,听得无聊,与杨莲对看一眼,也就一起出教室,出校门,回集训队宿舍去。她们总是走在最前面,回头一看好些集训队员都跟出来了。集训队涵盖整个体育项目,四中校长向学生们介绍这批集训队员时,说他们将来都是为国争光的运动员。集训队员与普通学生多少有点隔距,集训队员总会感觉被同学的眼光包围着。这也是一种训练,将来在他们的运动场馆中,会有更多的目光集中在他们的身上。

从四中到集训队宿舍是一条沿着河边的路,路很偏,散落着石块与纸屑。走上一个坡子,坡上零落地种着树,一棵合欢树下的草皮特别平整。

坡子上前后两排平房,平房里住着的有围棋男队、围棋女队、象棋队、国际象棋队,还有其他体育集训队。男女队分成两个区域,围棋女队五个人住一个房间,围棋男队人数多一点。

集训队员之间最多的交往在食堂。熟悉了,便会去看朋友的训练,棋类队员常常去看球类运动,特别是乒乓球,那是国球。有一位女子乒乓球员,长相清秀,移形挥拍,姿式优美,是男队员集中观看的对象。

棋类集训队旁边住着的有武术集训队与艺术体操集训队,棋类男队员喜欢去看艺术体操队员的训练,棋类女队员喜欢去看武术队员的训练,武术队员也喜欢去看艺术体操队员的训练。没有集训队员会来看棋类队员的训练,棋盘上的运动,非棋类队员看不懂,也没兴趣看,他们不理解,棋怎么能算体育?棋类确实是体育中的奇类。

棋类队员更多的还是在自己的圈子里活动。柳倩倩每天会与杨莲下一盘棋,她们静静地下着棋,其他三位小棋手会在旁边看,没进集训队时,她们每下完一盘棋,都会复盘,在集训队的宿舍里下了棋,棋一撸就完了。她们下棋一般喜欢与同等水平的下,当然能与水平高的下,棋力容易长进,所以柳倩倩与杨莲常会去棋队集训室,找男队员下棋。男队队员也乐意与她们下,男队员的水平相对要高些,但这个年龄的男女在一起,感觉是不一样的,往往下棋的同时,享受着别样的心境与滋味。

下棋成了柳倩倩每天必要的功课,但棋的长进就不明显了。她过去下棋是好玩,看棋的时候,对吃棋与围空,感觉敏锐。后来,定式让她不耐烦,这使她与强手下棋时,往往由此吃亏,与杨莲在一起,才克服了这个毛病。杨莲研究棋的时候,一声不吭,把定式摆了一遍,看一看,想一想,拿掉了几手棋,变化一下,演变成另一种局面,就仿佛是她一个人在做功课。柳倩倩看着看着,对某一手棋有想法,也伸手到盘上拿子,让棋形回到那一手,于是,你一手,我一手,演变下去。她们很少对话,棋力相当,思维能力也相近,不用说话,都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秦如梅与彭行的出现,让柳倩倩的感觉从女孩向成人变化,她曾悄悄地跟随秦如梅,秦如梅的仪容装扮,举手投足,言谈音调,都让她着迷。一个女孩对一个年轻女人的仰慕,也许便是性觉醒的萌芽。秦如梅与彭行相交时,她一开始很不以为然,认为彭行土相,声音粗粗的,根本比不上秦如梅。她还曾对杨莲说过,秦如梅怎么会与这样一个男人好上了?男女的感觉第一次进入她的心。

秦如梅发生车祸的那一瞬间,柳倩倩就发现,她仿佛听到了生命破裂的声音。秦如梅走了,柳倩倩难过了好长时间。那么美好的女人突然就不在了。没多长时间,彭行便带来了一个北方的女人。生命的脆弱还有情感的脆弱,让柳倩倩的感觉灰得很,就在那一刻她从女孩成为了女人。刹车声连着的破裂声,仿佛是从天上下来的悲哀之音,久久地存于她的内心深处,她对声音的感觉变得敏锐,每个细小的声音都能进入她的听觉,又仿佛是从她的内心深处生出来。有一段时间,仿佛棋也有声音,只要一落子,她就会听到那种声音,好棋有好的声音,坏棋有坏的声音。

柳倩倩成了彭行的徒弟,后来又由彭行推荐她进了集训队。柳倩倩与彭行接触多了,知道他是海城出生,谈吐中显示他看的书不少,对棋的理解很深,作为老师,作为师傅,作为教练,她都服他了。但她还会感觉他有点土,特别是在他吃饭的时候,见着喜欢的菜,他会嘴里发出嘶嘶声,口舌之欲毫不掩饰。有时,看到彭行与西北的宽脸妻子一起走在体委院子里,柳倩倩心里会带点恶意地想,他与她算是般配的,又想他还会不会怀念秦如梅?她的心里浮着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的人生与棋一样带着一点朦胧,彭行在集训室挂盘讲棋的时候,也会谈到一点有关棋的理论,柳倩倩就会犯迷糊,棋似乎不像是棋,戴帽穿衣,唱着听不清楚的歌。在柳倩倩的感觉中,棋就是一个个往盘上放的棋子,有本事就进攻,把对方围小了、挤扁了。

进了集训围棋女队,柳倩倩知道以后不会像秦如梅那样参加男女混合的比赛了,她接触到的女棋手都不在自己的水平之上,只要她用心下,她不会输。唯一的对手是杨莲,她们下得太多了,互相知道对方的棋,她们也一起研究得太多了,什么定式怎么演变,对方一样清楚。柳倩倩习惯以好恶的感觉看人,但肤色黑黄、脸形不柔和、反应不机敏的杨莲,她却一直相处很好,从没有磕磕碰碰闹矛盾的,有时分开了,她想到杨莲,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声音,杨莲的声音中有一种磁性,虽含一点江边人家的土味,但依然很有味道。

在柳倩倩看来,杨莲的女性意识开窍比自己迟。当初,柳倩倩在她面前赞叹秦如梅的美,杨莲似乎并没在意,她说秦如梅好看是好看,就是呆了一点。杨莲口中的呆,是江边郊县人的土音,并非是傻的意思,而是指安静、不灵活。当时,柳倩倩以为杨莲是不开窍,不懂成熟女性美,多少年以后,柳倩倩的想法才得到改观。

杨莲不像柳倩倩那样学得多,也没有柳倩倩的着迷劲,无法学的她就不关注,就是下棋,她也只往自己能把握的局面走,似乎从不用强。柳倩倩清楚,杨莲的智商并不高,但她比周围的人都能学,她最大程度接受她需要接受的,虽不着迷,但能钻下去。柳倩倩棋下得好,是在对局进攻中,最能发挥自己的长处,而杨莲能与柳倩倩下对手棋,是她在对局中,最能发现对手的弱点,集中力量往弱处进攻。

女性意识让柳倩倩也感觉着别人的眼光,特别是异性的眼光,她只要走进集训室,男队员的眼光便会集中向她投来,这使她在宿舍里就仔细整好衣衫,理齐头发,调好心态,让脸上漾开微笑。注意到外表的柳倩倩,舍得吃也舍得穿,开始钱不够花了。在同龄人中间,集训队员算得上是有钱人,一般同龄人都在上学,用钱都要向家里伸手,集训队员有每月十多元津贴,这在他们插班的同学眼中,简直是巨资,他们可以随便地花几分钱买大肉包吃,随便地花几分钱买喜爱的演员剧照。到月底没了钱的柳倩倩,不愿再回家去要钱,偶尔会向同伴借钱,室内几位都借过,但她从来不向杨莲借钱。

在柳倩倩看来,杨莲经济上特别“抠”,很少看到她花钱整理自己,集训队按运动员标准发营养费,运动员的营养费每天不少,但她不在集训队里吃营养餐,报假领钱,搭伙到附近厂家的食堂吃几分钱的菜。她从不与人有经济来往,不借钱给别人,也不向别人借钱。她积了钱做什么呢?柳倩倩想到,也许她是天生小气,也许她是开窍迟吧。

不管怎样,毕竟柳倩倩与杨莲从孩子起便是棋友,都是彭行的弟子,又是一起进的集训队,她们的关系不同一般,柳倩倩有什么话也愿意对杨莲说,特别是这一天柳倩倩触动了的记忆是有关秦如梅的。

她找到杨莲后,就对她说:“我昨天梦见秦老师了,她还是和彭教练一起出现的。”

杨莲说:“我呢,我在不在你旁边?”

“应该在吧,我只注意前面,彭教练也只是个模样,主要是秦老师。她就像活着的时候,她对我讲话,声音太好听了……”

“她对你讲什么?”

“讲什么,当时记得,醒了以后就忘了,但她的声音我忘不了,她的声音让我记起了她整个的风度和气质,美得不得了。”

“从来没见你这么夸张。”

“不是夸张,印象太深了,我要对你说,将来我的男朋友必须要在我的梦中出现,还一定要用声音打动我。你替我作证。”

杨莲认真地点头说:“好的,我做裁判,到时候,你不允许将就了。”

学校的高中毕业班开始复习,准备高考,柳倩倩爽性不再去上学,棋类集训队员的培养目标是成为专业棋手,没有高考的压力。柳倩倩整天在集训室里,专找男队员下棋。

集训男队棋下得好的,时轮是公认的。时轮有个显著特点,就是头大,额头很宽很饱满。集训队员私下里称他“笑时轮”,谐音是“笑死人”。时轮年龄要大一些,建立集训队后,他进入得早,这个绰号是那时留下来的。

时轮的棋基本功扎实,心态也平稳,教练预判他获专业段位成专业棋手不成问题。柳倩倩喜欢找时轮下棋,时轮也喜欢与她下,时轮年龄比柳倩倩大一些,这个年龄的男女喜欢在一起,是正常的。

时轮说柳倩倩有大局观。看女子与女子下棋,按说应该双方都显得文雅,着法飘逸,但事实是她们间极少一盘棋平稳拦空结束的,总是早早进行搏杀,一块一块地围歼与反围歼,近乎于肉搏战。就是女棋手与男棋手对局,也是女棋手最先贴上身来,进行缠绕攻击。也许男棋手就“怕”了,跳开去走在棋盘的另一边了。时轮说柳倩倩有大局观,自然是一种赞赏。下棋免不了搏杀,棋手状态好的时候,搏杀力就强。但棋有大局意识,专业的路上才会走得远。

因为与时轮交往多,柳倩倩不免为他的绰号抱屈,宿舍里有女伴提到“笑死人”时,柳倩倩便说:“说时轮笑死人,他有什么笑死人的事?”

没人回答出来,杨莲后来说:“我想是指他的笑。”

柳倩倩说:“他的笑怎么了?”

“我见过他的几次笑,是有点傻。一张笑脸,像个南瓜。”

“你胡扯。”柳倩倩细细想一下,记不得时轮的笑模样了,他似乎不怎么笑的。她反驳不了杨莲。杨莲有一种本事,她看到的东西过目不忘,多少年前见过一面的人,她再见时都能认出来。

杨莲和其他女队员也会找男队员下棋,一般女队员提出对局,男队员都不会拒绝。只有年龄小一点的男孩成炜只与男队员下棋,如果男队员都有了对手,他宁可在集训室里看书,女队员求他也不理。问他是不是因为女队员水平不够,他回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队员们很生气,给他起了个绰号为“书虫”。在棋手中,成炜可称得上博览群书,有一段时间开口便带“之乎哉也”,有一段时间开口又是普希金、拜伦。后来,他开始与柳倩倩、杨莲下棋了,那段时间,他开口说的是西方哲理与东方禅语了。

集训室的南边是一排玻璃窗,窗外是个花圃,有一些大的灌木遮光,室内朦朦胧胧的。午前一缕阳光透进集训室,正照在柳倩倩与时轮对局的棋盘上,柳倩倩手指捏着棋子,有一刻没有落到盘上去,黄漆黑线条的盘上,光亮中仿佛有着金色的声音在滚动。

柳倩倩听着声音,动作迟疑一点,时轮正等着她落子。柳倩倩笑一下,凝起思路,就听杨莲在那边说,今天的光忽上忽下的,就像开放的莲花。

这天,也是成炜第一次与杨莲对局,他听了杨莲的话很感兴趣,说:“你倒有想象力。”

杨莲说:“我经常有莫名其妙的感觉,有时下出了一步好棋,那颗棋子在棋盘上变成彩色的,而走出一步坏棋,那颗棋子就像是花萎了发黑。”

柳倩倩与杨莲在一起有几年了,很难得听她这样能说,而说的,像是移植并变化了自己的感觉。柳倩倩疑惑自己以前是不是对她说过。

棋院组织了一次活动,是棋界与棋迷的联欢会,有常二段与他那一辈的棋手,还有常二段的师傅那一辈棋手。彭行尊敬长辈,带着徒弟们忙前忙后。爷爷辈的老棋手对年少的女棋手特别关注,拉着手问她们话,他们那一代几乎没有女棋手吧。

柳倩倩喜欢热闹场面,带着微笑,端茶倒水,出出进进。她转出会场时,在门口遇上了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他正站在墙与长条椅的中间,多少拦着她的路。柳倩倩不免放慢了脚步,她发现这位二十多岁的男子穿得特别光鲜,笔挺的西装,黑亮的皮鞋,脸色白净,脸上似笑非笑。

后来柳倩倩想起来,觉得他长相文静,会打扮,风度也好。

你好!柳倩倩记得年轻男子曾这么问候自己,她心里惊了一惊,当时社会上还很少有人表现这样的礼貌。一个陌生的穿着光鲜的年轻男子突然如此表示,让她自然生出一种女性的防范意识,她没有理睬他,只是回应一眼,也许眼光中还带着一点莫名的不友好反应。

可能他是哪个体育集训队的外来亲戚朋友,见这边热闹窜过来玩玩的吧,柳倩倩从他身边插过,不再理会他了。

然而过了几天,他又出现在集训室里。听人介绍说,他是从台湾过来的。这时候大陆开始与台湾有来往了,台湾来的人有钱,也懂礼貌。柳倩倩发现他对任何一个集训队的人都点头问候:你好。他的眼光深深,似笑非笑,像是在巴结人。

他是与杨莲同时进集训室的。从这一天起,他的身边总是有杨莲,应该说是他总出现在杨莲的身边,仿佛就是她的男朋友。柳倩倩根本没有想到的是,围棋女队员会有男朋友,竟然还是杨莲。

过去,集训队与大学一样有规定,不允许队员谈恋爱,近年来,随着社会风气的变化,大学生谈恋爱已经流行,集训队内也不再提及以前的规定了。特别是教练彭行从来没有男女设防的意识,他只管指导她们的棋,生活上只要她们不发生吵架与纠纷,什么也不管。彭行向这位台湾年轻男人示好,露着他难得的笑容。

柳倩倩觉得彭行作为教练,如此放任是不对的,这种感觉对她来说,也是难得的。

这位名叫萧然的台湾青年男子是个谜,不单是柳倩倩,其他集训队员也都对他生有疑问。他为什么到大陆来?究竟是谁把他带到了棋队的活动场所?他怎么与杨莲好上的?答案也许是简单的,他只是到大陆来游玩,因为喜欢围棋,机缘巧合,有机会能接触到专业与准专业棋手,于是他向每一位棋手老师示好,但只得到了杨莲的呼应。

接下来的一个疑问是,他如何会看上杨莲?在围棋集训队年少的队员看来,杨莲不但不能算漂亮,与其他几位女队员相比,显黑也显土,特别是队里还有一位引人注目的柳倩倩呢。

也许萧然因为受到别人的冷遇,而通过向唯一接受他的杨莲示好来报复别人?也许萧然是自卑,只有与杨莲在一起才感到自在?可是他对杨莲一直很好,并且情感一天天地生长着,每一次他来到集训室,依然向每一位队员礼貌问好,然而见到杨莲时,便会不可抑制地投身过去,仿佛想时时刻刻跟随她,完完全全听随她。

萧然确实喜欢围棋,他的棋力不差,比一般棋手要好,有一段时间,他天天出现在集训室,与集训队员同出同进。他一来,就靠在杨莲身边,杨莲下棋的时候,他就端了椅子,在旁边坐着看她下。他也下棋,从来不找男队员下,只求与女队员下。也许他认为男棋手的棋力高得太多,也许他喜欢与女棋手对弈吧。杨莲却不怎么与他下棋,有时两人在棋盘前对坐,杨莲不像是与他对局,而像是他的教练,对下了几步,她就会从盘上拿开几颗子,演变给他看,盘面上的子下得多了,杨莲不再讲解,但你一子,我一子,下得轻松,不像相对而弈,像是相对嬉戏。

萧然有时单独与其他女队员在一起时,他会出一道死活题给人做,有些题常见,有些题难度很大,她们后来才知道,那些难题是他取自于《发阳论》。《发阳论》是日本人所著,有着围棋最高水平的死活难题,被誉为职业与业余两大境界的分水岭,当时这本书还没翻译到大陆来。题目难,解题就要动脑筋了,萧然带笑地看着做死活题的女队员,他的眼光是单纯的。他的行动也是单纯的,除了杨莲,他与其他女队员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从来没有借机靠近,也从没有一点亲热举动。那时候大陆男女有防,但萧然文质彬彬,让女队员们懂得了什么叫风度,他很优雅的举止,话语中带着敬语,显着了台湾人不同的素质。以后,几位年龄小一点的女队员与萧然熟了,下棋时经常把他杀得落花流水,还常会打闹戏弄他。萧然依然保持着自然的神态,随意却又有着男女间的矜持,似乎还有一点敬师的意味,只要与这些准专业棋手下棋,就是一种荣光。只有杨莲与他之间很随便,有时她会当众帮他掸一掸衣襟。

一个春天,杨莲身上有如花开似的变化。在宿舍里,她常会拿出吃的东西来分给大家,有多少就拿出来多少,一方面显示她会有源源不断的来方,另一方面改变了别人认为她小气的观感,以前她只是没有而已。

最好吃的是巧克力,两个女孩还是第一次吃到。柳倩倩最早是在一个官员亲戚家里吃过一块,当时感觉外国人的生活形如神仙。现在杨莲一拿就是一把,散发给大家。

进口的巧克力价格奇贵。素来有吃就吃的柳倩倩,也会吃一颗存一颗,放着慢慢吃。

巧克力的包装很漂亮,彩色的锡纸铺开来,上面印着一串串外文字和图案。柳倩倩小时候收集过各种颜色与图案的糖果包装纸,平整地压在书页中,有时拿出放于手掌心,轻薄的糖纸边会微微卷起,在小朋友交换糖纸时,这种“活的糖纸”可以多换回几张不会自然卷起的糖纸,以示其价值。现在,巧克力包装纸虽然美,柳倩倩却没有了收集兴趣。

吃过了巧克力,柳倩倩拉杨莲下棋,想连胜她三盘,心想杨莲整天与萧然在一起,肯定心神不定,却不料自己第一盘就输了。

“你从天上借魔力来的吧。”柳倩倩说,意有所指。

“过去也许是我不自信吧。”

艺术体操集训队即将参加比赛,强化进行集训。围棋集训队员棋下得闷了,便去围看。一个去,其他人也都跟着。平时总是坐着的棋手,看着体操队员在单双杠、平衡木上下翻滚旋转,舞动的姿势是那么美,不由看得目眩神驰。

柳倩倩认识一位体操女队员,她下场来休息时,柳倩倩赞了她一句,体操女孩笑说:你下棋时的样子也很美啊。

场上体操男队开始训练,男人的胸肌、腿肌、臂肌一块块凸显着刚性的力量,仿佛有噼噼啪啪的声息传过来。

体操训练场的一角站着杨莲,萧然还是靠近在她的身边。杨莲欣赏着体操运动员的姿态,萧然却注视着杨莲的神情。杨莲知道他在看她,有时会朝他笑一笑。柳倩倩也注意到杨莲的笑容,远远看去,仿佛如莲花开着。她和她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还在一个宿舍休息安寝,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笑容是这样地美,原先显土的表情,完全变化了,情动中的女人自然美妙,在萧然的眼中,那美更添一层吧?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许本来男人对女人的审美眼光,就与女人不一样,萧然初见杨莲时,杨莲便是一朵开着的莲花,一朵黑莲。柳倩倩只知莲花有白色粉色的,是不是会有黑色的呢?柳倩倩还是不能确定杨莲与萧然真是恋人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啊。柳倩倩偶尔这么想一想,原来没心没肺的心绪也改变了,她对男人的眼光生出了不一样的声息,如潮般起起落落。

看了一会体操训练,柳倩倩回转身来,发现杨莲不在了,那里站的是杜一秋。杜一秋比柳倩倩小三岁,原来一直称她小孩,近来只见她个子蹿高,身体也丰满了。她们俩一边议着体操表演,一边往围棋集训室去,走到门口,正看到萧然与杨莲在棋桌边对坐着,他们双手握着,头还靠得近近的。柳倩倩刚才还认定他们只是朋友,没想到他们真的在谈恋爱。其实,本来就是明摆的事,只是她不愿相信吧。发现门口有人,他们抬起头来,萧然就把手放开了,杨莲伸了伸手,又把他的手握着。杨莲朝进门来的人笑着,仿佛是莲花盛开。柳倩倩不由自主也笑了,后面进来的人也都笑着,大家笑成了一片。

“柳倩倩,今天我要与你下一盘棋,还要赢你。”杨莲说了,又看了一眼萧然,眼神满有意味。

这一盘,柳倩倩下着决心想要赢,下得很用心,旁边的人都围着看,萧然坐在棋桌旁边,不时微微地拨动着棋盒。杨莲围了柳倩倩一块棋,吃净了,把一颗颗白子往棋盒里丢,柳倩倩就认输了。

柳倩倩说:“你有力量,两个人的力量呢。”她似乎是开玩笑的,大家都笑了。杨莲红了脸,皮肤显黑的脸如玫瑰色,不仅是萧然,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她那一刻的美。

集训队员去食堂吃饭,食堂供应的是运动员的营养餐,萧然自然无法去,杨莲便和萧然外出吃,萧然在的时候,天天如此。

柳倩倩悄悄对时轮说:“他们还真的好上了。”

时轮说:“是啊,他们还真好上了。”

柳倩倩没有接下去说话,她的心有点慌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她输了棋后,反应总会有些迟钝。对此,她以前问过杨莲,杨莲说她从来只会害怕,而不会迟钝。

杨莲外出回来,她给柳倩倩带回来一只烤鸡腿。柳倩倩很喜欢吃烧烤食品,也就不推,拿了就吃,鸡腿温热喷香,不知是不是萧然从哪儿买来的,似乎他出手都是好的。

柳倩倩一边吃鸡腿,一边想着萧然与杨莲手握手头相靠的样子,他们有没有亲吻的举动?这想法让柳倩倩心里面热热的。杨莲的高颧骨会不会影响萧然的亲近?这个年代进口影片中已能看到男女拥吻的镜头,台湾人早就接受过的……杨莲会不会主动呢?柳倩倩莫名地想到棋局上叫做倒脱靴的,今天她与杨莲的棋局中,便有一个倒脱靴的棋形,倒脱靴的棋形一直在柳倩倩感觉中晃动。

没人干涉杨莲与萧然的关系,原来大学里不允许谈恋爱的,眼下也逐渐放开了。萧然是台湾客,就是出格一点也容易让人接受。再说杨莲的棋力不但没有受影响,而是上升了。彭行也来借势,在大棋盘上摆的几步棋,正是柳倩倩与杨莲下的棋局,彭行赞赏杨莲下的黑棋,有想法,有出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下的棋让彭行看到了?是彭行来时她们没注意,还是杨莲去摆给教练看的?

柳倩倩不再与杨莲在一起,也不再与杨莲多说什么,她常常一个人默坐在合欢树下,有着一种悲哀的感觉。她有时找时轮下棋,她也喜欢与时轮下棋,有时下棋间,眼光对视一下,心里一阵暖暖。时轮不怎么喜欢说话,他宽宽眉毛几乎连着,眉处眼眶显高,眼窝内陷,目光深邃。时轮对柳倩倩说,杨莲的棋真的长了,她会升段的。

过几个月就有专业段位赛,升了段才能成为真正的专业棋手。

彭行来集训室多了,他也会参加升段赛。彭行与时轮下了一盘棋,下完后说时轮的棋一点没有进步,彭行是女队教练,但时轮是他推荐进队的,原来寄希望很高的。

“水平忽高忽低,心思哪里去了?”彭行难得地说了时轮一句。挨了训的时轮对彭行露着笑,他笑时嘴张大了,眼光直直,仿佛见着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几天没有看见萧然,萧然回台湾去了,都说他不会再来了。柳倩倩重新和杨莲走在了一起,暗想,这下心静了。杨莲依旧不声不响的,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只有时见她独坐着,神情有些恍惚。然而有一天,杨莲在宿舍里,邀请女伴们一起去萧然的家里玩玩。

都问:“他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

萧然的家在台湾。杨莲说的萧然的家,是萧然外公的家。萧然外公的家是带院的两层旧砖房,运动年代里下层被分给了其他三户人家住,现在还回来了。楼梯边有着一些烟火燃熏的黑印,这是那三户人家把楼梯过道作为共用厨房时残留的痕迹。萧然住的房间重新粉刷过。柳倩倩进房间时,看到杨莲的一只印着山水画的杯子在茶几上摆着,想她也许经常在这里出进吧。后来在杨莲住处出现同样的一只杯子,大概都是萧然从台湾带来的。

萧然见女队员到他家,很是欢喜,拿出了几盒食品,开了盖,让大家自取了吃。姑娘们每人拿了两块,退身坐在椅子上、沙发上。杨莲在床边上与萧然一起坐着。萧然还拿出了几本书给女队员们,说是送围棋集训女队的。那是几本台湾出的围棋书,有吴清源全集,还有日本围棋道坊的棋谱,这些书在大陆还没出版过。围棋集训队的图书架上,有几本这类的书,那是专业棋手出访日本带回来的,都是日文的,谱能看,讲解看不了。台湾出的书虽是繁体字,但还是看得明白。柳倩倩拿了一本翻看着,扉页上有萧然用繁体写得格格正正的字:信心是箭,耐心是盾……下面还有攀登围棋新高峰的字样,那正是大陆社会所流行的语言。

柳倩倩觉得萧然还是有学问的,再来南城的萧然,戴了一副玳瑁眼镜,越发文质彬彬,他一手捧书,一手划翻书页的声息中带着儒雅之气。

杜一秋看到床头放着一本有关星座的书,就拿过来看,看了两眼,说是什么白羊座、射手座的,实在看不明白。萧然说,那是西方的算命书,算的是人的性格,说它是算命,指的是性格即命运。

说到算命,年轻女孩都来了兴趣,都要萧然算一算。

萧然就问柳倩倩的出生年月,柳倩倩还没应声,杨莲便说:“她春天生的,是双子座。”

萧然说:“双子座嘛,来无影,去无踪,心神不定,脚步不停……”

柳倩倩说:“我不成了游侠了么?”

萧然像在背书:“双子座的女性内心充满着美好的幻想,情感犹如一部优美的随想曲……你聪明伶俐,有些神经质,喜欢用紧张的工作来驱散自己的烦恼。你很容易唤起别人的倾慕心……”

萧然说到这里,杜一秋“噢”了一声,几个女孩都笑了。柳倩倩想说什么,张张嘴没有说。萧然接着说:“但你的感情很难把握,一句话可能触动你的心弦,一点小事也会使你扬长而去。如果有人能很好地掌握你的性格特点,预测你的反应,那么不难使你倾心相与。”

柳倩倩摇着头,想否定又无从否定。杜一秋说:“我要是个男人,就晓得怎样让柳倩倩跟着我了。”又朝萧然叫着:“轮到我了,轮到我了……”

萧然给每个女孩算了一算,只有杨莲没提,萧然也没算,想来他们天天在一起,早算过了。

柳倩倩就问杨莲:“你算得怎样?”

“我是不信这个的。”杨莲说了,起身用眼示意萧然,萧然就跟着她出门去。柳倩倩感觉杨莲的神情与举动也显儒雅了。抬头看,木质天花板没有刷新处,依稀有着煤烟的灰黑条形痕迹。

杨莲和萧然再进来时,后面跟着彭行。他们是去接彭行的。几位女弟子起身迎他,说:“教练也来了。”

彭行说:“中午有饭吃怎么不来?”

彭行对吃一直有着兴趣,他也不避这一点,见人总会问吃过没有?有时候还会问吃了什么好东西?

几位女弟子说到星座算命的事,提议教练也算一算,彭行说:“我自己都忘了是哪一天生的了。”

一直在翻书的杜一秋说:“教练不愿讲,我也知道,他是摩羯座的。”虽然不明白摩羯座是怎样的性格,但这星座名称让大家笑起来。

杨莲难得开颜,又一直显着女主人的神采,彭行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也就看到她胸前挂着的一条金属项链,吊坠是一个小球,造型有一种工艺美,看来是刚戴上去的。杨莲注意到彭行的眼光,就把项链拿下递给彭行,说给师母戴。

彭行摇手说:“她都是老太婆了,还戴这个。”

“师母才三十多岁,哪是什么老太婆……打扮起来才好看呢。”杨莲硬是要给彭行。彭行去过海外,知道这并非贵重物品,怕伤了杨莲面子,也就拿着了。萧然只是看着笑,并不因为他送出去的东西易手而不高兴。

“好看坏看都是共度一生吧。”随后,彭行告诉女弟子们,段位赛时间定下来了,就在下一个月。这些女孩能否成为正式的专业棋手,一年一次机会,年长的也许就只一次机会。

夏末,体委院里成形的雕瓜金黄金黄,到秋天,色彩转红了,雕瓜形小属迷你瓜,剖开来,里面全是籽。

段位赛就在南城举办。虽然身在主场,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全国性比赛,这比赛又是决定棋手命运的,柳倩倩有着莫名其妙的紧张。临上场时,还在犹豫是不是该穿那一件红色的春秋衫,虽然都说她穿红好看,但参加比赛会不会在感官上刺激对手,像是邀战。

仿佛梦中有过的情景,许多棋手黑压压地往一处涌。柳倩倩很想快点进场坐下,只要下起棋来,对着一个盘,也就能屏息凝神。

第一场比赛,彭行与女队约定在体委路口集中,一起去比赛场地。临出发时,杜一秋突然问:杨莲呢?这些日子杜一秋与杨莲走得近,杨莲常给她吃小点心。大家互相看着,发现萧然站在拐角处,朝宿舍方向张望。离开宿舍时,各人有着各人的心思,谁也没注意别人,在柳倩倩的印象中,宿舍里是没人了。

彭行说:快找找。几个人散开,去了杨莲可能去的地方,包括卫生间,还是没见杨莲。萧然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一会,又跑回来,再跑开去,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

彭行看看手表,挥手说:“你们快去集中场地,我来找。”

几个女孩往比赛场地去,男队正集中在赛场门口,见她们迟来了,男队张教练开口便问:“彭行呢?”

几个女孩说:“还在找杨莲呢。”

张教练皱着眉咕哝了一句:“丑人多作怪。”张教练从来都有一点看人下菜,不像彭行不偏不倚。不过,彭行早就下了命令要准时集中,过时不候。但他作为教练,丢下了多数女棋手,而去找一个杨莲,也多少有点偏心吧。

国家级裁判宋元过来问:“人都齐了吗?”

张教练说:“还差一个宝贝。”

宋裁判说:“就快开始了,比赛时间不等人,进去吧……”大家正准备进门,那边墙角拐弯处,转出了彭行、杨莲,后面还跟着萧然。

这才知道他们还是在宿舍里找到了杨莲。萧然比彭行对宿舍还要熟悉,虽然只见一个空宿舍,萧然还是进去把边边角角都看了一下,最后他把一个衣柜打开来,里面就蜷缩着杨莲。

似乎他们心灵相通,要不怎么可能会想到开衣柜找?又似乎是他们商量好来演这一幕的,运动员躲在衣柜里,成了这次段位赛的开场戏。

杨莲的脸上并无表情,她只说了一句:“我就想找个安静地方,静一静心。”

大赛开始了。所有的对局者都渴望声音安静下来,在场内走动的裁判,也如云端而行的步子,静下来了,唯有落子的声音,感觉收缩到眼前的一盘棋,两个对手之间,棋为手谈,棋者内在的声音只有对手会知觉到。

段位赛不分男女,都是刚冒头的,强弱不一。柳倩倩遇上的是海城的晓东,传说他与专业高手对战过,对女子棋手,他也毫不手软。柳倩倩却不敢搏杀,怕杀偏被杀,中盘就败了下来。她一下子觉得要成为专业棋手太难了,本来她在女队是强手,与男队棋手下,战绩也不差,现在发现也许他们对她是手下留情。

杜一秋是大赛经验不足,一紧张就忘了按赛钟,后来时间明显不够了。整个女队只有杨莲胜了,她一上场就不再退缩,胜了安徽的女队员。彭行表扬了她,说并非是她运气好,那个安徽的女棋手实力不弱,是主力队员,关键是杨莲在心理上占先,黑棋从一开始以进攻确定胜势,对手根本没有翻盘的可能。

一胜解百丑。杨莲躲柜子里的事,再没为人笑过,而似乎成了她安心的一种标志。女队员们想,下一局开始之前,她们是不是也找一个柜子躲一躲,静一静心。杨莲依然没有表情,只是眼光对着萧然时,萧然眼镜片上闪着光彩。

第二盘开始的时候,柳倩倩想到心静的重要,但她的心却更难以静下来。棋似乎与她隔着一点,那一点又特别醒目,这是过去从没有过的。走到中盘她才进入状态,棋局上已经亏了,这一盘她又输了。而这一局,杨莲又胜了,杜一秋和另一位年少女队员也胜了,女队开始有了笑声。柳倩倩不再与人交流,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说是复盘,却只是对着一个空盘。

胜负对人的压力是沉重的,压到了绝望处,也只有不顾一切走下去。柳倩倩开始了进攻,把棋下得蛮横无比,有心态不稳的棋手倒在了她的进攻前。到最后一盘比赛前,杨莲已经升了初段,杜一秋与柳倩倩一样,离升段只差一盘。还有两位女队员都差了两盘,已经不可能升段了。

柳倩倩的比赛不如人意。好些棋手都会有这种状况,平时下得好,而一遇比赛就差了。有的说这是基本功不够,有的说这是比赛瘟,有的说这是运气不好。彭行则认为这是拼劲不够,平时互相了解实力,会放手去下,一到比赛顾虑太多,下得缩手缩脚,把别人的棋抬高了。比赛要有自信,如果认为别人的棋比你好,那你还比什么?在场上就要有拼的精神,就要有进攻的精神。

柳倩倩独自坐在合欢树下,此时树叶茂密,她却听不到一点声息,心中的念头是杂乱的,所有的念头绕着一个中心,就是赛场上的输棋。她跑开了,一直跑到市中心的街口,那里新架了一座过街天桥,她就站在天桥上,想让无数人流的声音压下她心中的念头,然而,她依然听不到声音,只是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站了很长时间,四周已是灯光亮起,人流在夜色与灯光中连成了一片,而她心中流动着无声的悲哀,她不如杨莲。在靠比赛胜负给人定高低的排列中,她是低层的。她过去没有想到,棋,给她带来的痛苦是这样地强烈。赛时的一盘棋,或上天堂,或下地狱。她的人生不应该走进棋赛中的,她很想立刻从棋队退出来,过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她能干什么呢?她起码还有女人的相貌吧。不过她对自己的相貌也生出了疑惑,女人的漂亮与否,也是由别人来鉴赏的,她似乎也不如杨莲。一到比赛的时候,经期似乎也在影响她,变得不正常。

柳倩倩拖着步子回宿舍时,女伴们已到处找过她,一旦见到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彭行见了她,也不对她说什么。这位女队教练似乎不会做思想工作。只有萧然在饭桌上对她说:你有力量,相信我。萧然到底是台湾人士,有着种种方便,他很快与体委上层有了交往,与裁判们混得很好。

柳倩倩还是升了段。她最后一盘的对手是时轮,坐到棋桌前,时轮就朝她笑。柳倩倩清清楚楚地看着了他的笑,不知是他笑得傻,还是他在笑人傻,让人有莫名其妙的感觉,不免心里叫了一声:笑时轮!笑死人!

时轮已经铁定升段,按照比赛规则,是不允许故意放水的,但竞技场中,放水不放水又有谁能作判定呢。

因为是最后一盘棋,柳倩倩攻杀得很厉害,不熟悉他们的人,看过这局棋都不会认为时轮让了她,但棋院的人,都心存时轮让了她的念头,不过,这一点谁也没有提过。

这一盘棋,在心理上,一个轻松一个负重。时轮有一次朝柳倩倩点点,示意她忘了按钟,又有一次伸出拇指来,赞赏她刚下的一步棋。柳倩倩很想对他说:你就好好下棋吧。他们俩平时下棋,时轮从不做手势的。柳倩倩后来心里总有着灰色的阴影,觉得欠了时轮的。

柳倩倩升了段,成为了南城棋院正式的专业棋手。升段赛嘛,以升段为目的,多胜与少胜是一样的。她应该高兴,但她却总觉得缺了一块,棋对她来说,本来是浑然一体的,而今一旦触子,对手感与胜负感割裂明显,她的棋风有所变化,进攻性特别强。情感对她来说,本也是浑然一体,而今男女分别明显,让她有了梦,梦里男性的声息是沉重的,从遥远处传过来,形成身体内在的动静。

无人可以诉说,她独自坐在合欢树下,风卷过树叶,声息也不安静。

段位赛结束了,接下来是省赛,再接下去就是全国赛。棋手仿佛为棋赛而生,集训是为了省赛,省赛是为了全国赛,名次的渴求,慢慢透入内心,渗进骨子里。

棋队安排到顶山去,进行封闭式集训。临时买票没有买到卧铺票,车行需十多个小时,杜一秋抱怨,一个整夜坐着怎么睡觉。萧然说把票交给他去换卧铺票。最后杨莲拿到女伴面前的,却是三张软卧票。此时软卧票是身份的象征,不是一般人能买到的,要有高级干部的证明,台胞证也能给予通行。杨莲拿来票的时候,那神情是柳倩倩难忘的,她眼向上抬,票在她手上先摇一摇,再甩牌一般抖到她们的面前,声音带点尖利:软卧!听说软卧票与飞机票一样贵,贵得她们难以想象。她们从来都没有坐过飞机,听说飞机上有伙食供应,还有礼品带回。坐飞机外出比赛,是高段棋手的待遇,彭行去京城坐过飞机,她们问他坐飞机是什么味道?他说:什么味道?香肠味道。那次飞机上供应餐里有着香肠。

软卧车厢只有四个床位,铺果然是软的。萧然与杨莲睡在下铺,柳倩倩与杜一秋睡上铺。柳倩倩与杜一秋躺下了,关灯闭上了眼睛,萧然还和杨莲说着话,也许上铺另有人的缘故,他们的话并不多。柳倩倩睡不着,她下铺萧然的男人声息团拢着浮上来。她起身去上厕所,她感觉自己起夜的次数多了。翻身下望的时候,她看到杨莲面朝着外铺,萧然也面朝着外铺,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相向而睡,暗影朦胧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回来后她还是睡不着,慢慢地传上来萧然的呼噜声。那呼噜声让她安静了,她也就在呼噜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车还在摇摇晃晃地往前开。萧然问:“我的呼声是不是影响了你们?”

杜一秋就笑。杨莲说:“男人嘛,总是会呼的。”

柳倩倩说:“男人就一定要呼的吗?”

杨莲说:“有多少男人不呼你听过?”

柳倩倩说:“我爸爸就不呼。就算和你有关系的男人都呼,也不能说男人总要呼的。”

柳倩倩像是故意要与杨莲争论,杨莲依然脸无表情。两个从小在一起的棋友之间,多少有了一点隔隙,这似乎是因几次竞争性赛棋起始的,又似乎是因她们中间多了一个萧然。萧然歪了一点头,带着优雅的微笑看着她们。中午时分,他带她们一起去餐车用餐。都说火车上的菜又贵又难吃,她们只认可贵,萧然点的都是最贵的菜。

吃完饭,萧然提议柳倩倩与杨莲下一盘棋:“下棋的时间过得快……很想看你们下一盘。”

这一盘,又是杨莲胜了。柳倩倩丢了棋,说:“你就是人来疯。”

杜一秋说:“杨莲的棋下得越来越好了。柳倩倩的棋变化了,棋路还不稳。”

柳倩倩想,不知什么时候,杜一秋不光下棋,也会评棋了。

顶山的气候,白天还能感受到秋老虎的热,晚上就很凉快了。集训队员白天在招待所房间里摆棋对弈,吃了晚饭后,便在水库边上散步。刚去的时候,两三个人一出动,跟着的就有好几个,大家一起说笑,随便说什么,只是不谈棋。走在最后的往往是萧然,杨莲站停下来等着他。萧然不是集训队的,但他似乎有特殊的权利,可以跟着集训队到所有的地方去。萧然的棋没有长进,他毕竟是一般业余棋手,与专业棋手根本没有对子的可能,但对棋他比所有的人都显得痴迷。

过了两天,傍晚出动依然是群体的,但走着走着,就散开了,最早是杨莲与萧然从群体中脱离,他们总是落在后面,慢慢地就不见人影了。坡道林间,多有岔路,人都走散了,往往是一对一对地成行,山里安静,就是隔远了,还能听到林那边一男一女的说话声。杜一秋与成炜在一起,说笑声高些,大家听到的,常常是他们的声音。

柳倩倩与时轮走在一起,他们往后山去,听萧然说泉水尽头有潭水怪石,他形容得颇有声色,引人入胜。

顶山秋色正浓。泉水淙淙,回旋起落,行在小石崖边,低头看潭在身下,山泉水汩汩地从崖口涌落下去,潭面落处是银白的,微微的一层层波,涌向潭里,仿佛推着层层清绿,到潭边,染了树草之影的葱翠,潭底卵石在水波下轻轻地摇曳着。转过一道崖,潭在身前,有石高出水面,石的边缘被水冲得圆圆溜溜,刷得光光滑滑。

他们在潭边站了一会,一刻间,闻山中一声声鸟鸣,高一声低一声,宛转融入山色水音。柳倩倩看着水潭里自己摇曳的倒影,心绪有点恍惚,一天又一天,她已二十出头了,与同龄人比,她有了工作,拿到了工资,就是下棋一辈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但第一次升段赛让她想法变化了,她的棋力并不强,杨莲能胜她,杜一秋也有胜机,她的棋力与她的信心在降,如降到了空空的山谷间,空的声息在回旋,无有尽头。

时轮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一段日子了,他们常在一起,集训队里的人都认为他们如同杨莲与萧然一样,是一对了。时轮家境一般,但很努力。在集训队,他年龄较大,很懂处事,只是还不懂怎么与她说话。一路上,他对柳倩倩说了他不少的事,他只读完初中,读书时就到处找人下棋,他是被彭行教练看中推荐给当时的男队黄教练的,黄教练接收他没多久就退休了,接任的张教练与黄教练表面上互相客气,但内心不和。张教练排斥黄教练选的人,集训队中他是唯一留下来的,当然也因为他的实力是最强的。他的两位师哥都离队了。

时轮有点声调发颤地告诉柳倩倩,有一件他对谁都没有说过的事,那是他进集训队不久,有一天他回宿舍时发现水杯留在了棋室,便回头去拿,棋室的灯是关着的,他一开门,里面黑黢麻乌,就见面前有两个人影突然分开来,他凭感觉就知道那是张教练和女集训队员芳芳,刚才他离开时张教练正与芳芳下指导棋,他也不知怎么做好,一低头就从他们中间钻过去,拿了茶杯回头就走。事后几天,张教练就分管男队了,初上任的张教练找一个个队员谈话,并宣布集训队规定:集训队里不准谈恋爱。他听到张教练宣布规定时,忍不住朝他笑了。他确实是忍不住,那时他还是个不明事的少年呢。以后张教练好几次整他,不让他去参加有可能拿名次的棋赛。

柳倩倩并不喜欢听这些,她明白他说这些是信任自己,但他的话,影响了她的心境。

绕潭向上,山路相对平缓,依然听着水声,泉水便在涧下石间流动着。

时轮倒着走,山路有点窄,他的手臂有时会碰着山壁,柳倩倩笑说:“你当心啊。”

“这样可以看着你走路。”

“我有什么好看……应该是杨莲好看。人家萧然隔几万里过来看上她。”

柳倩倩等着时轮说,杨莲有什么好看的。然而时轮朝柳倩倩看了一会说:“你与她不一样。各有各的好看。”

柳倩倩偏过身子,去摘旁边的小果子,顶山产香果树,长于杂树之中,叶细小,花细小,果也细小却香。柳倩倩怎么也弄不清杨莲有什么好看的,似乎女队员都不认为她好看。一个萧然就让大家改变了,或者原先女队员的看法是女性的嫉妒吗?

时轮问:“你在想什么?”

柳倩倩说想到了棋,评价一步棋,有这个说好,那个说一般的。比如愚形,是俗手,但有人走了并起了作用,便有人叫好,好和坏到底有没有标准?她抬眼看到时轮眼光亮亮地注视着自己,不由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怎么总会想到棋?她说了一句:“我们这样的人生,一天到晚都是棋,有什么意思?”

时轮一下子眼光灼灼,也许是夕阳映着的色彩。他脸上浮着有点僵硬的笑,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山崖到了拐弯处,依然直直地后退着,柳倩倩忍不住伸手拉他一下,时轮的身子顺着她的手向她靠近。柳倩倩的手上并没有用力,时轮就贴到她的身上了,并用手环过,把她抱住了。

时轮仿佛学着电影里开始有的恋爱男女身体接近的镜头,伸嘴过来亲她。柳倩倩没有防备,便感觉他的嘴唇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他唇上短粗的胡根硬硬的,潮湿的唇软软的,有一种男性的强烈声息,传递过来,响彻了她的整个身子。她一动不动,两个人贴了一会,他的头离开时,她看到他的脸正是那副笑容。她很怕看他的笑,莫名其妙地触及了她心中的一点阴影,她把他圈着的手挪开了,脱出身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她不知道自己的眼光与神情表示着什么,时轮偏过脸,慢慢与她并行。他们肯定都没经历过。她并不想鼓励他,但也没有不好的感觉,她需要想一想,她又想到了棋,棋语说,下不好的地方就不去下。那么想不清楚的时候就不去想。是不是时轮也是这样的感觉?他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回头,后来各自回招待所房间了。

柳倩倩只觉得心里有膨胀感,仿佛那声息还在她的体内翻腾。这是她的初吻,初吻这个词,也许她看到过,但并没有接受的准备。她不反感时轮,与他走在一起,她心情有时是愉快的,他给她那种膨胀起来的感觉,还是蛮有味道的。她有点不满意自己,她年龄不小了,杨莲可以接受的,她为什么不可以?她不自然地把时轮与萧然作比较,觉得萧然像个男人了,如果是萧然这么做,她会不会……她感觉自己的胸脯在往外胀,一夜过后似乎胀了不少。

第二天早晨,柳倩倩准备起身时,突然发觉自己不同往常,头重脚轻,随即又感到浑身发热。其实,在睡梦之中,她迷迷糊糊的便有这感受,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生过病了,似乎上次重感冒还是在童年时期。

她就躺在床上养病,杨莲留在房里陪她,给她倒茶端水。集训队员集体来探访,杨莲便挡在了门外,说怕传染给他们。柳倩倩只是迷迷糊糊地睡。

下午,时轮单独来看柳倩倩,并提来了一只鸟笼,笼里有一只不住跳跃着的黄雀。时轮说,他早上逛山路,这只鸟雀就停在他面前的矮枝上,不住地叫,叫得很好听。他知道柳倩倩喜欢好听的东西,便花了好多时间,费了好多心思,才把它给逮住了,并去镇上买了一只鸟笼。

柳倩倩懒得睁眼去看黄雀,只想听它的叫声,可雀儿没有叫过一声,只在笼里不住地跳动着。也许,柳倩倩白天睡多了,到晚想睡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就听着雀儿跳动时,爪子触及竹鸟笼的声息。睡不着,就觉着浑身热得难受,同时不由得想到了时轮,想到的是他的那副笑容。不免心里咕着:笑时轮,笑死人。

这么熬了一夜一天,她觉得没见一点好。杨莲却说她咳嗽好多了,不像一开始咳时,心都要被她咳出来。

这便放了杜一秋进房里来,杜一秋见着那黄雀,喜欢得不得了,直逗着它。柳倩倩正听着它的跳,烦了,说你喜欢就拿去吧。杜一秋说,真的给我吗?怕柳倩倩会反悔似的,很快地提着鸟笼走了。

柳倩倩顿觉耳朵根子清净了不少,也不再浮现时轮的笑了。睡时想着了他的模样,他的吻,很想梦中会有他的形象与声音。但一夜无梦,应该是有梦,也是稀薄得醒后无法记忆的梦。

再接下去的一晚,柳倩倩觉得身子松快多了,夜里醒时,多想了一会儿时轮,然而进入梦间,还是没见时轮,临梦醒时,萧然的模样却在一丛花间升起来,只是黑白的形象,没有声音。

柳倩倩恢复了集训活动。每次活动杜一秋都提着那只鸟笼,空时便会逗一下那黄雀,雀儿在笼里习惯了,不再不停地跳动,偶尔还会发出一声轻脆的啭鸣。柳倩倩发现时轮避闪着的眼光,似乎感觉遭到了她的拒绝。其实她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不过她心中有点儿怨他:是怨他吻后的笑?是怨他一吻便给她带来一场病?是怨他送鸟扰了她的病休?还是怨他没来她的梦中?

封闭式的集训进行了几天,队员们有些无聊,在临时作为棋室的招待所会议室里海聊。先是杜一秋说,看顶山矿工浑身黑黑,想他们在矿井里挖煤运煤,多少个小时,闷也闷死了。成炜便说,做一个工人还是有意思的,不用天天动脑子。杨莲说,要想干体力轻松的工作都要动脑子,大学老师就是动脑子。时轮接着说,现在大学老师钱不多,万元户是摆摊的,好多万元户都是从牢里出来的,靠的是胆子大。柳倩倩说,其实做什么事,都要有胆子,下棋也要有胆子。

柳倩倩跟着时轮说到了胆子,时轮朝她看了一眼,柳倩倩说时无心,时轮的眼光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她朝他望去,他又垂下了眼。

杜一秋没有在意他们的神态,问:“下棋要什么胆子?”

成炜说:“下棋当然要胆子。彭教练说过,棋手要有不一样的表现。”

杜一秋说:“要说不一样的表现,我听邓丽君唱的,就跟别人不一样。”

邓丽君的歌正风靡大陆,招待所边上有一家小卖部,店里的录音机每天放着邓丽君的歌。

也许彭行了解到队员的反应,他联系了顶山剧场,恰有豫剧名角来表演,集训队集体去看了一场戏。听完豫剧名角的演唱,回来以后,他们间有了新争论,主角是成炜与萧然,他们两个人书看得多,这几天在一起常有争论,争的东西离现实远,旁人听不懂,眼下的争论是从豫剧起始,他们还有兴趣。

成炜说豫剧唱腔太高,他还是喜欢听柔柔的,宁可是邓丽君。

萧然说豫剧高亢,具阳刚之气,邓丽君嘛,是通俗歌曲。

成炜说,我的评价只是出于个人欣赏角度,并不涉及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

萧然说,两极相通,好的都是好的。

成炜说,我就偏爱柔,前次听南城昆剧,唱词有一句“沥沥莺语溜得圆”,这个“溜”字用得好,圆溜溜的,润得很,想另外用一个字而不得。

萧然说,你不觉得豫剧名角唱到高亢处,依然溜得圆吗?

彭行插了一句说,其实下棋也要有圆的感觉,棋不拘束,圆润自然。

柳倩倩不喜欢争论,她独自到休息室去摆棋谱。过一会,也有人跟着来,她以为是时轮,想有所表示,但抬头看,是萧然。

柳倩倩有点诧异。萧然在对面坐下来,把棋撸空,摆了一个死活题。集训女队员已习惯萧然摆死活题,这一题又不知他从哪本书上看来,很容易破。

萧然说:“还是你厉害,一眼看出。”

柳倩倩想问,这种题会有人看不出来?杨莲不可能不会吧。她便问:“杨莲呢?”

萧然说:“她有事,女人总会有一点女人的事。”

柳倩倩心里想,他怎么这样说。柳倩倩就问:“你对杨莲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然说:“我对你们谁都很好的。”

“你对杨莲不是更好吗?……”柳倩倩说了半句,没有说下去,像是在为杨莲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对时轮那样。女人总会有女人莫名的表现。

那天与时轮在山中行走,黄昏时分,天色尚明,山色苍郁,云水相融,那情境还在心中。突然想起名角唱道: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这句子,怎么也来她的心里?

自从与时轮有过初吻,她对异性的感觉特别敏感,过去没有这样的。她与萧然说话的时候,会想到他是一个男人,他对自己会有什么感觉。她说话的声音尽量含着柔态的女人味道。

萧然朝她看着,柳倩倩突然想到梦里等时轮的出现,却看到了萧然的模样,也就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眼光,并用手轻捋了一下头发,笑了一笑。她内心响着一个声音:他是与杨莲好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以后又会在哪里……是棋的吸引还是棋的迷惑?”她的话中似乎有着奇特的意味。

萧然像是在咀嚼着她的话意。她低下头去看盘上的死活题,她一下子把他摆的几道题都做出来了。在顶山的日子里,柳倩倩觉得自己的棋力一下子有所提高,看棋局清楚了不少。她仿佛真正成了成熟的女人,穿衣、打扮有了女人的修饰,说话、行事有了女人的风韵,她的感觉细腻微妙,她的内心伤春悲秋。

棋盘上划过岁月流动的影子,第二年春节以后,柳倩倩在省赛上,获得了女子冠军,并升上了专业二段。与杨莲的一盘棋,她仿佛回到了过去,猜先拿到黑棋后,立刻发动了进攻,清醒地刺穿了白棋防线的薄弱处,她胜了杨莲,已是冠军,后面的对手不足为道。而杨莲在输给她以后又输给了一秋,接着还输了一盘,算小分只得到了第四。

大家都想到,杨莲的成绩差,是因为萧然不在她的身边。萧然回台湾父母身边过年了,节后却迟迟没来。与萧然交往好几年了,眼见着都到了应该婚嫁的年龄,萧然会与父母商定与杨莲的婚事吧,他的父母会应允他找一位大陆的妻子吗?

杨莲不声不响的,她变得喜欢看书,与早先的柳倩倩换了个,看情爱小说。时轮拉杜一秋一起去叫她吃饭,杨莲也只是嘴里应着。

有几天没见杨莲,彭行说她是身体不舒服,让柳倩倩去她家探望一下。杨莲家门前是一条杂乱昏暗的巷子。杨莲母亲是环卫工人,父亲在一家街道工厂工作。柳倩倩去过她家,上一次去,还是两人未进专业队的时候,那时她们似乎是什么也不懂的女孩。杨莲认识了柳倩倩,便总是跟着她。杨莲总会和一个人特别好,也许她从小就这样的吧。

柳倩倩在一排低矮的平房中,找到了杨莲的家,她不由得想,萧然是不是来过这里?家里没有别人,杨莲打坐般地坐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本书,也许是看到柳倩倩后放下的。柳倩倩的眼睛过了一会才能适应屋内的光钱,杨莲朝她笑着,气色还不差。

杨莲告诉柳倩倩,说她身体里有点不干净,就像会流出一朵朵萎掉的花来。也只有杨莲会这样描述身体内部。

柳倩倩告诉杨莲,杜一秋带口信要她把身子养胖了,说她胖了好看。还有时轮也问候她。

“时轮与你怎么样了?”

她们难得有不说棋的时候。自顶山回来后,柳倩倩见到时轮,便不再有先前想在一起的感觉。柳倩倩说:“我与时轮没有什么事。真的没有什么事。”

“是真的没有?”

“是真的没有。他从来就没进入过我的梦。”柳倩倩想说,与你和萧然不一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说出口。

“身体有病无法再下棋。”

“身体有病什么都做不了。”柳倩倩指着杨莲看的那本《红楼梦》说:“你现在怎么看这样的书了?”

“这可是世界名著。”

柳倩倩说:“我当然知道,只是这种书看了让人软绵绵的,身体不好就更没劲了。我们下棋都是进攻型的,要看让人有精神的书。不如看看那些武侠小说呢。”

“女的大概只有你喜欢看武侠小说,打打杀杀的。我只是小女人吧。”

“我就是大女人么?”柳倩倩拨动着书页。

“真的不想接触打打杀杀的,其实围棋也是打杀……我是拼着劲的,好像在透支。”她们不由得又提到了棋。

杨莲又对柳倩倩说:“我们自小到大都只有下棋,有意思吗?”

柳倩倩感觉这句话熟悉,好像是自己说过的。她一时没想起来是对时轮说的还是对萧然说的。也许是他们转述给杨莲的,她心里有点慌。

“我们只有靠围棋为生,将来出队大概也只能做与围棋有关的工作。我们一生都在围棋上,还能做什么其他的事呢?”

柳倩倩接着问萧然什么时候来。杨莲把话题岔开了,说:“恐怕到哪一天,我棋都无法下了……人生我本来就是不祥的,给了我很多好处的时候,我就有些害怕……我只顾想抓紧。”

柳倩倩说:“你又来这一套迷信说法。人一到生病,感觉弱了,就会迷信。我也有过的,小时候生病,怕暗,怕黑地方爬出鬼魂来,有时怕得厉害,不愿家里人上班。家里点了艾香,说艾是驱鬼的,艾香的灰往下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人精神好的时候就不怕这一切。”

杨莲说:“我也点过艾香,我就会看着艾条的燃点上一亮一亮的,灰从红到白再到黑,最后落下来。”

柳倩倩说:“人感觉到的就是不一样。”

杨莲说:“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你是有福的,你有的东西不用自己努力,好像一下子就行。”

柳倩倩想到她说的是长相,自己是比她长得好吗?柳倩倩原来并不怀疑,经过萧然,她已经不这么想。

外面巷子传来一声“扎筲箕哎……”这是一个老人的声音,想老人的人生辛苦,成年累月大街小巷地跑。

一次次的赛棋,再加男人这一层,她们似乎隔开了。此时,她们又回到未进专业队时相融的感觉。

“你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吧。很快要开全运会。听说还有去日本的交流活动,我们都没出过国呢。”

全运会比赛的前夕,萧然出现在集训队,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像也生过了一场病。

杨莲那一次正与柳倩倩下棋,萧然来了,她朝他看一眼,像是没认出他,放下棋后,杨莲才发现萧然,笑着说,好长时间没见他了。杨莲感觉他恍惚在她的梦里出现过,他的背景是满地的鲜花,他在花丛中朝她微笑。

萧然说,我刚才看你下棋,你根本没理睬我啊。

杨莲说,哦,是这样啊,会是这样吗?她本来还以为自己一直期望着他,梦里也见着他,根本没想到他出现在她的身边,她沉在棋里,没知觉到他。

成炜与杜一秋走在了一起,似乎比一般人要好,传说有人看到他们亲热地搂在一起。

柳倩倩却有些恍恍惚惚,她到了要退队的年龄,除非比赛的成绩有突破。回家时,母亲总提起找对象结婚的事。她的心绪偶尔会不集中,有时会想到某件莫名的事,有时又会莫名地笑起来。

没几日,成炜和杜一秋不知为什么闹翻了,杜一秋又去找时轮,总和他一起复盘。成炜开始写诗,三天两头把他的新诗给集训队员看。

杨莲与萧然依然在一起,他们像是老夫老妻,虽常私语,却少见亲近。时轮对柳倩倩说,萧然与杨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柳倩倩知道他说的是没有亲热的举动,不由得想起了那次顶山的事,说他们有没有什么与我们不相干。她感觉时轮太小心眼,于是对他说话像是没心没肺的。

外地的棋手都来了,萧然出面请了几位外地女棋手到女队宿舍来聚。她们都知道他与杨莲的事,对着他的面叫杨莲,引动一片笑声。四川来的妹子说不喜欢萧然,说他与杨莲最终不会走一起。四川妹子有点妖气,会算命,会看相,会测字,举动与神情都像煞有介事。

那天,正好彭行到她们宿舍里来,见四川妹子手指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正在给杜一秋看手相,彭行说:“又在搞玄学哪。”

四川妹子说:“不玄,我看你最近气色很好,印堂发亮,你肯定能得好名次。”

彭行就笑了:“还有谁得好名次?”

四川妹子看看萧然又看看杨莲,说:“杨莲哪……会是好名次。不过嘛……”大家等着她说,她却没下文了,大家不免都笑了,谁也不会当真的。

彭行说下棋的女孩都是精灵。当时在放一部精灵主角的外国片子。

四川妹子说:“彭教练,你也是精。”

彭行说:“只有人说我傻,我精什么?”

四川妹子说:“你是傻精傻精。”

大家又是笑,彭行也跟着笑。彭行宣布,日本之行已定,会带两男两女去,人员选取这次全运会中成绩最好的。他明显行的是刺激法,他相信人是要靠刺激的,社会上正流行着一句话: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

到了比赛的那一天,集训队还是在赛场门口集中,却又不见杨莲了,只是萧然并不着急,大家进赛场的时候,他发现杨莲已经坐在她的位置上。

比赛中,杨莲在女子赛中领先,彭行在男子赛中领先,这是南城棋院最风光的几日,彭行又胜了旋风王,而杨莲竟胜了与男子对弈也常胜的往年女子冠军。他们都被看好会成为新的冠军。

柳倩倩的成绩却不理想,萧然对她说,棋院门口新栽的那棵树与她的姓犯冲,柳倩倩就请来园工把树挪移开几尺,第二天,柳倩倩果然胜了,且胜的是女子强手。但彭行却输了棋,接着杨莲像被传染似的,也输给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对手。

树又被移回了原处,彭行与杨莲重新展开胜势。柳倩倩已经转运,接下去有如神助,盘盘获胜。最后,彭行与杨莲都得了第二名,柳倩倩得了第五名。

这是南城围棋界历年来最好的成绩。

一赛获名,两位亚军的大名在围棋界人人知晓,听说京城要调彭行进全国队,但彭行拒绝了,因为生活习惯问题,他不想到北方去。女子赛在业界影响小些,杨莲以往成绩并不出众,所以没有调动的传闻。毕竟是全国赛事,杨莲似乎比冠军还要出风头,冠军早已出名,是老面孔,杨莲年轻,实实是一匹黑马。

体育馆颁奖的一幕,大家都看到了。这时候,彩电正在进入平常人家。围棋集训室里刚配了一台。所以没有直接参加颁奖活动的人,也能在电视上看到。

杨莲参加颁奖,换上了萧然特意送她的服装,萧然还带了一个化妆师来,杨莲听话地坐在了萧然和化妆师面前,说就把我交给你了。当然,这只是传言。

体育馆的领奖台上,杨莲穿着一套连衣裙登台,裙领高耸,如莲瓣张开,杨莲脸色似乎上了粉,变白了,看上去真的像一朵莲花。这一次颁奖会,是杨莲人生的高潮。杨莲微微仰起头来,那神态从最佳角度被摄像和拍照,并上了电视、报纸,显得美而优雅,像是艺术化了的美照。南城熟悉杨莲的人,都说杨莲变美了。

柳倩倩看杨莲在台上的时候,心里想:天啊,这是杨莲吗?

柳倩倩无法想象换了自己会是怎样,她不可能得到全国亚军,因为比赛中有专业的高段在,得到第五名已在她期望之外了,她应该高兴的。但现在她听到的声音毫无美感,美的色彩如一朵朵花,仿佛都开在了杨莲的脸上。人生的幸福是对比产生的。以往并不在意名次的时候,她没心没肺地吃东西,走在路上,有投来的男人目光,她是满足的,内心里清清静静,现在却有着莫名的杂乱。她的能力有限,比不上杨莲,也许运气也比不上,在全国赛中,她是常态的,应该说,她努力了,也发挥了力量,该胜的胜了,该输的输了。然而,杨莲却有着爆发力,这一次她胜了好几位有名的女棋手。杨莲体内有一种美,常时看不到,在特殊时间特殊地点爆发出来,色彩绚丽,人人都会看到,如盛花一般。

也许萧然早就看到了。那一次柳倩倩曾问过萧然,大概是萧然不想回答她吧。

然而庆功会场上没见到萧然。这一次他来得快,又去得快,后来很长时间也没见他再来。他一直在她的身边,如一片绿叶,衬得红花开后,便离开了,也算得上辉煌一现。他走了,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来。杨莲似乎只顾过着她全国亚军的生活,参加各种场合的运动员见面活动,并没有对他的离开有什么反应。

便有种种议论出来:有说是不是杨莲红了,怠慢了萧然,萧然就走了;有说恋爱的年轻男女总会有些摩擦,是不是他俩吵了架,萧然是不愿意赔小心的,以往都是杨莲服软,眼下杨莲不肯迁就了,萧然就走了;有说就算杨莲再红,萧然从形象到气质配杨莲也是绰绰有余的,杨莲眼高了,萧然就走了;也有悄悄的分析,台湾有派遣者来大陆做劝说名人去台湾的特务工作,萧然或许也带着这种目的来,与杨莲交往只是一种平台,最后目的完不成,萧然就走了。社会运动过去不少年了,人心里还有这么一根弦,也属后遗症吧。

去日本访问交流的人员决定下来,已是开年的事了。柳倩倩注意到时轮不再来找她,他与杨莲常在一起,虽不像与萧然那样双双对对,但总在一起下棋复盘。杨莲好像轻而易举地把时轮吸引去了,有了萧然与时轮做男友,大家对杨莲的感觉都变了,都承认她对男性有着魅力。时轮在全运会比赛中没有拿到名次,但他的棋还是好的,已在升段赛中获得了专业四段。杨莲和柳倩倩都是二段,他们是同时进队的,本来相差并不大,女子由于生理与心理原因,慢慢地就落后于男子。

萧然来大陆几年,孤身走了。台湾的象棋王只是来大陆访问一次,就把南城棋院的中国象棋女冠军娶走了,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十多岁。按说,台湾的冠军与大陆的冠军无法相比的,但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听台湾棋王当众说,他们棋力相当,象棋嘛,和棋比较容易。但台湾棋王在背后说,男人总要比女人厉害,厨房家务都是女人做的,但社会上的大厨师是男人;缝缝补补都是女人做的,但社会上的大裁缝也是男人。有人把这话告诉女棋王,女棋王只是笑笑。大家让他们下一盘。他们说下得多了。大家问到底是谁厉害,台湾棋王还是说棋力相当。后来女棋王悄悄告诉女伴,他们间胜负差不多,但还是他厉害,他是让棋的,还让人看不出来。

柳倩倩冷眼对这一切,继续找男子对弈,主要的对手是成炜。她还是喜欢棋的,也习惯了比赛。但她清醒地意识到,她的人生需要寻找新的变化,两三年中拼搏一下,段位再升不上去,只有转业。比她小的杜一秋都考虑到了转业,听说已经与市少年宫联系好,去当少儿棋班的老师。

去日本时已在冬天,公派出国,当时审批还严,听说因杨莲耽搁了一下,是不是萧然的影响,也只是传说。批文下来了,省体委很重视,南城棋队由体委副主任带团,彭行为副团长,团员两男两女,时轮与成炜,还有杨莲和柳倩倩。彭行已经是专业八段,当了副院长。他还像从前一样,只是下棋与讲棋,很少作什么领导讲话。

到了日本,感受到了日本棋界的热情,活动也丰富。这段时间,中日围棋擂台赛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中国与日本的赛事也多起来,彭行就参加过几次比赛。也有日本队的棋手到南城来,时轮和成炜都参加过对弈,柳倩倩和杨莲曾观战过,他们对日本棋手并不陌生。中日围棋擂台赛前三届是中国胜了,但中国出的都是最强手,而日本还有强手没有参赛,后来的第四届中日擂台赛,日本以七比二胜了中国,所以此时日本的棋手整体实力要比中国强。

他们这一行,接触日本棋手多了,也深感日本专业棋手的实力。相比起来,日本业余棋手的力量就弱了。成炜就宣称,以后中国棋手肯定会比日本棋手强,因为下棋人的基数大。他说得言之凿凿,理由十足。成炜看书很多,文史哲皆通,都说他要是集中心思在棋上,他会是中国棋界最有实力的。彭行也这么说过。但成炜说,人生有个定数,而知识是更重要的,他总应该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他不能因棋而忽视了人生。

初到日本,彭行郑重其事地给团员宣布过规定:不允许自由活动。理由是,随时可能有日本棋友来访。因为语言不通,他们也不敢自由上街。团员问来过日本的彭行,对日本有什么看法?彭行说,日本东西很贵,日本人也很有钱。其时,正是日本发展最快的年代,房价贵得吓人。团员随翻译逛过街,确实什么也买不起。每到一处,日本棋友会送给他们一点小礼物,柳倩倩和杨莲拿到日本的工艺人偶,高兴地欣赏了好半天。日本给南城棋队安排了四个房间,杨莲与柳倩倩一间,时轮与成炜一间。彭行与翻译一间,团长是单间。

日本宾馆的房间不大,却干净。方便以后,只需一按开关,有自动的温水冲洗。

“我们是一群猪,窝在圈里,等着人来领。”成炜开玩笑地说。

有一天晚上参加活动后回到房间不久,电话铃声响起来,杨莲就坐在电话边,仿佛在等着似的。

“是你啊……”她的声音低下来,杨莲平时说话,声音有点粗,但她对着话筒的低声中,柳倩倩感觉到了妩媚。

杨莲说:“好的,好的……听你的,你说的是对的……”

柳倩倩听杨莲好像欲言又止。柳倩倩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走出了房间,看到成炜蹲靠在隔壁门边的墙上,在看一本书,封面上有日本文字。他难道学会了日语?成炜会说英语,柳倩倩是知道的,棋院里,他的知识最丰富。

柳倩倩一屁股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成炜说:“你也被他们说出来了?他就躺在床上打电话,那话儿我都听不下去。”

“什么话?”柳倩倩笑问。

成炜说:“你想不想听,我学给你听听?”

“我不要听。”

“他们爽性约出去,找个能亲近的地方说。”

“你叫他们到哪儿去?不给出去的。”

柳倩倩能想象到时轮躺在床上握着电话筒,他脸上带着笑,有点巴结似的紧张的笑。时轮与女子相处容易紧张,他对杨莲说过,只有与她在一起,不会让他紧张。

“我们真像一头猪,被赶出来了。”成炜说。

“你也夸张,什么猪不猪的。”

“日本的猪啊。不让我们出门,怕我们认不得回宾馆的路呢,还是怕我们逃了?能逃哪儿去?我还懂几句日本话,你随我逃吧。”

“你别乱说。”柳倩倩有点怕团长会听到,但心里很放松。听成炜说话往往会让人放松,成炜很会夸张,他的话是跳跃着的。

“还是说说他说的情话吧,你想听吗?”

柳倩倩摇摇头,但没有出声反对。

成炜说:“他也只会说,我心里就是觉得你好……你比谁都好……你不会装……杨莲是不用装,她嘴里顺着别人,心里很有主见,知道她该怎么做。男人喜欢这样的……”

“是吗?”柳倩倩这段时间与成炜走得近,也有聊天,但很难得聊得深入,特别是他说到男人的时候,声音中有着飞扬的神采,她笑嘻嘻地看着他。

“真的,你初看杨莲吧,觉得并不好看,但你看她久了,发现她的眼神会出彩。是那种温柔的像是人生诉说的色彩。女人也许不喜欢她的眼神,而男人喜欢这种有情感色彩的眼神。特别是她的眼神带着女性的鼓励,让男人有着了自信……”

“是吗……?”

“是真的……”

成炜侧过脸来看看柳倩倩。柳倩倩也朝他望着。他一下子不作声了。有一刻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前面是一条灯光朦胧的走廊,走廊尽处的窗外,是暗暗的一片,像挂着的丝绒。略有动静时,声音中传来的是异国他乡的感觉。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成炜说到日本的一个民族,叫阿依努族,相当于日本的印地安人土族,日本的大和民族通过战争,把阿依努族赶到了北海道那一片。柳倩倩想到这一次他们不会去北海道,听说那里天寒地冻了,柳倩倩仿佛听到冰块断裂的声音。

成炜突然说:“你也是很漂亮的。”

柳倩倩听到这话,有点摸不着头脑。成炜仿佛在背书,一边说一边低头拨弄着一条地毯的边絮。他又抬起头来,柳倩倩觉得他是长大了。早先看他的时候,总觉得是个很喜欢读书的孩子。他的棋书也看得多,问他什么定式他都会把变化摆出来。他的棋杀劲不够,就是说不够狠。

两人再一次相对而视,柳倩倩听到他变得有点粗重的声息。这些日子他们常在一起下棋,有时柳倩倩落子后,抬眼看他埋头思考的样子,盘上黑白的棋与棋交缠,年轻男女相对,自有一种异性的亲近感。他聪明博学,她接触到的同龄男性,还没有比他懂得更多的,日久生情,只是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要梦见他。

成炜说:“我对你……”他的脸向她靠近着。

柳倩倩就说:“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围棋集训队员好像感情特别丰富?”

成炜习惯有问必答,且有自己的说法:“下棋的人都聪明,心智开发也早,加上整天在棋里,生活单调,再有赛棋紧张,压力太大,在感情上自然需要有支撑……”

成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是在给自己画像,不由脸涨红了。柳倩倩此时对聪明却不怎么机敏的他,多少有点动情,也有点歉疚,不由伸过头去,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退身之时,柳倩倩似乎能听到后面门里的动静,便站立起来。

这就看到前面时轮站在了门口,时轮与杨莲的谈话大概告一段落,他是来招呼成炜进房间的。杨莲也出现在门口。柳倩倩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转身进门去了。她不知他们看到什么没有,她并不想解释,心想他们在电话里谈得那么起劲,而自己在外面有点什么也不必惊讶吧。她想到了时轮对她的一吻。成炜呢,在席地而坐的场合下,想有所表示,多少显得突兀。而她觉得自己也有点不大对头,她应该怎样反应,她也弄不清楚。

以后几天,柳倩倩感觉与成炜的交往,总不怎么自然。她很想问一问杨莲,应该怎么样对待男人,也许她该好好学一下的。不过,杨莲也许会说你就顺着他。那么她是不是就该顺着他?他们都只在围棋队里找女人,跟外面也没有什么接触。也难怪,他们整天在集训室里摆棋,翻来覆去接触的就这么几个人。她倒是喜欢与外人打交道的。

柳倩倩想到再与成炜谈一谈,但她想不起来说什么,若是说因为他没有在她的梦中出现,便觉得他并不是她的男朋友,这句话说出口,也太莫名其妙了。接下来,活动多了,每天都有一两盘棋,她也就不再去想这些了。

安排去见袁青是彭行提议的。袁青雄冠日本围棋界多年,一直是个奇迹。他后来生了一场病,脑子血管有点阻滞,就不再参加棋赛了,但在日本棋手中还是影响极大的。特别对中国棋手来说,深感骄傲,他毕竟是华人棋手嘛。他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迎来送往也从来没有政治上的考量。彭行是袁青早年的棋友陶羊子的徒弟,他乐意在家里接待。

袁青的家是二层楼带一个庭院,楼小,庭院也小,房里的摆设也简单,似乎不像有长年盛誉棋王的家,也许让人有点失望。柳倩倩却是觉得好,她喜欢庭院里正开着的茶花,还有鸟在树上飞跳的声息。

虽然脑子受影响,袁青还是喜欢棋,房间正中的桌上放着棋,棋盒打开着,看来他很多的时间还是在棋上。他与彭行他们交谈的话题依然是棋,他随时摆出一个定式,对最新流行的变化,他有新的见解。他演变的中国流,也正是彭行他们反复研究过的,袁青的见解,还是最见功夫的。

“陶羊子,陶羊子……”袁青嘴里念着这个朋友的名字,手下却摆了另一个定式。他有时会停下来,仿佛是想一想陶羊子会是怎样的应对。在他思考的时候,彭行在他对面坐下来,应了一手,正是师傅与他研究过的,有着陶羊子的手法。袁青也就跟着走一步,他们的每一步,年轻的棋手都觉有启发。这不是对局的棋,似乎代表着两位老人的相逢。彭行只有思考到师傅可能的应手才下子,一旦感到无法顺应师傅的下法,就停下来了。

袁青放下了棋子,说:“你师傅是棋与文化连着的,连着五千年的文化传统,他有这个文化的底子,在棋上表现。你呢?”

彭行见问,郑重地低头想一想,棋与什么连着?回答可能有很多,在于自己根本是什么?他也就抬头回答说:“是生存,我与棋连着的是生存。”彭行的经历下棋都与生存联系着,他的棋也是在生存中变化的。彭行不说是因为爱好与兴趣,因为师傅对棋也有爱好与兴趣,没有爱好与兴趣是不能够下好棋的。但师傅既然是文化连着棋,那么他是生存连着棋。

袁青点点头,他又抬眼看着几个围站的年轻人,问:“你们呢,你们以什么与棋连着的?”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成炜笑了一下,他立刻想到的是:喜欢,但又觉得没有现实性。几个人中他最聪明,但如何表现深刻准确,一时说不上。此时杨莲回答说:“情感。是情感。”杨莲难得在人多的场合中说话,几个年轻人都若有所思地赞同。

袁青又点点头,他已是走过长长人生之路的老人了,他有资格来问,他仿佛正在思考这个棋路的变化与发展,与不同社会和不同人生有什么关系?柳倩倩也在想,杨莲平时是不会插嘴说什么的,这不是她的性格,现在她确实是有感而发,成了年轻的代言人。柳倩倩想,自己是不是情感连着棋的人?其实她也是的,也许她身在情感而不自知,不像其他人顺着情感走。她是太多的情感,没有表现出而已。

以情感入棋,思考到这一点,她的情感似乎上了一层,她的棋仿佛也上了一层。

袁青点头说:“棋还是棋,不同的人与不同的棋连着。早先的棋是文化,与中国的文化连着。后来,棋在棋赛中放大了物质与声名的影响,日本的争棋是代表。我就是在争棋中起来的。我有时会问自己,到底是我还是陶羊子兄是真正的棋手?陶羊子曾说我是真正的棋手,一心只想着棋。后来我知道他不参加棋赛,甚至一般人都不知道他的棋名,但他又不脱离棋,我想到他才是真正的棋手……”

“小徒山口回来说到他撸空了棋盘,我想那是他说的空,不光指的是棋要空出名利,还指的是棋要有不同于前人的思考。小徒确实一直在受我的影响,很多的棋手都是在别人的棋谱上研究变化,受了影响,有了积习,随便一步棋走出来,用的只是前人的思考,那么,机器也能这样来做……”

“还是要空,要空尽。空即是和,和即是空。我的看法是棋要体现一种精神,是和的精神,不是战的精神,现在的争棋便是战的精神。”

袁青边说边摇着头。年轻的棋手听得有点云里雾里的,棋就是要争胜负的,又如何要和呢?与和的精神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山口劲夫来了,一边脱鞋进门,一边说:“不好意思,今天来迟了,车被堵住了。”

中国的年轻棋手来时,也看到马路上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感受是日本的繁华,山口劲夫常在外行走,感受的便是路上的车太堵。

山口劲夫与彭行对弈起来。袁青让山口劲夫来,就是想看他们两个下一盘。彭行执黑一开局便进攻,而山口劲夫的白棋却是努力走在了外面。仿佛两个徒弟走到了对方师傅的棋路上,如果说彭行是看多了袁青的棋谱,那山口劲夫却只是与陶羊子下过一盘棋。袁青的徒弟很多是日本棋坛上赫赫有名的高段棋手,最后的这一位徒弟,行的是另一个路数。他不是专业棋手,被师傅叫了来,代表师傅走这一盘棋。袁青那时候就认为以后中国的棋手肯定会胜过日本棋手,日本棋手要熟悉各类中国棋手,他指点山口劲夫顺应陶羊子的棋路,然而,没想到他脑子得了病,也就不再与徒弟下棋,好多年中,山口慢慢悟出这套棋路,成了日本的业余棋赛冠军,并能与日本的高段棋手对子而毫不逊色。

他们的对局让人看得很过瘾。袁青也一边看一边点头。每一步棋似乎在不同处落子,彭行是了解师傅的,有着搏杀与围空两方面的力量,行的是进攻的手段。山口劲夫却是把日本的棋风融进了陶羊子行外围的棋中。这是棋逢对手的棋,他们下了两盘,各人执黑先行一盘,两盘都咬得很紧,一直到收官还是看不清他们的胜负。在场的四位年轻棋手,平时也很少看到教练与对手下棋,时时想着自己来下,下一步应该下在哪里,由此测量自己的棋力。结果两人都是下黑棋胜了,而且,每盘棋胜负只在一两目间。两人都很佩服对方,山口劲夫心想,陶羊子的徒弟确实厉害,自己与日本名棋手下也不差的。而彭行在想,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专业棋手,山口只是业余棋手啊,他在一个社团里还有着职务,棋还下得这么好。

后来,山口劲夫告诉彭行,他的社团职务并不算什么,是社团认为他的棋好,有专业实力,才供他的,他应该算是专业棋手了。

山口劲夫比彭行大十岁左右,已近知天命年龄,但在袁青面前,依然是徒弟模样。袁青给他们复盘,复得很慢,有时还抬眼看一看旁边站立的年轻人。他们知道袁青是特意做的分析,他虽然脑子不适宜再连续进行对局,但对棋局的见解清清楚楚,年轻棋手多获教益。

庭院中的茶花“雪娇”,白色,外轮花瓣如波浪起伏,内轮花瓣如蝶翅直立,冬天的“雪娇”开在日本的庭院里,有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十一

第二年初夏,社会上有风波,棋院的人也上街去了。柳倩倩一个人在棋院,随手翻棋谱,摆着一盘棋。她的耳中插着耳塞,听着随身听里播放的钢琴音乐。眼下挂“小宝贝”随身听是时髦物,在有钱的年轻人中流行,围棋集训队员的随身听,是日本带回的索尼牌,每人一台。柳倩倩特别喜欢古典钢琴曲,不时会停下手中的棋,听一听舒缓的乐声如天籁之音。不过,听多了耳塞里的音乐,柳倩倩感觉听树下的自然之声不怎么敏感了。

彭行进门见了她,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还在用功?”

柳倩倩说:“我不是用功,我反应比人家要慢,大概属自私者,社会上的事总是融不进去。”

彭行心里想,我还是容易进去的,但在社会中翻过跟斗,心里更审慎了。而她却是自然形成的,好也是这样,坏也是这样。其实许多选择是说不清好坏的,各人受不同的影响,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行各人的棋。有时候容易受别人影响棋下得有变化,然而没有独特棋路的人,很难攀上棋的高峰。这也是很难说的。柳倩倩棋路固定了些,她很早就达到了女子队的高度,但后来进步就慢了,这与性格有关,也与她的想法有关。就是进步了又能如何?进步不了又是如何?

柳倩倩问彭行:“是不是我没有杨莲聪明?”

彭行说:“是你不容易变化,难以接受别人的路子。这是对的,也有不足。”

难得棋室只有两人在,他们就聊了一会儿天。

彭行说:“你要么在棋上变化出一番作为,要么换一件事来做。”

彭行说话太直,他当教练似乎不适合。但柳倩倩知道他说的是实在话,她早就想到,除非在棋上获得重大突破,否则两三年中必须转业了。

柳倩倩说:“我不知道另外会做什么。”

彭行说:“你是女人,不管做什么,将来会有男人帮你挑大梁的。”

柳倩倩似乎没有听进彭行说的是什么意思,抬起头来问彭行:“这个社会会不会变?”

彭行说:“不管怎么样,就是变,下棋的人还是下棋。围棋是有国际环境的。”

柳倩倩又问:“那个萧然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提到杨莲都会说到他。”

彭行说:“人是最弄不清楚的,就像观棋,盘中的棋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化了。以后你也会遇上。”

柳倩倩偶尔想到男人,就会想起萧然的样子,自己是不是对他有点意思?杨莲却似乎已经把他忘记了,她现在与时轮好到哪一天宣布结婚都有可能,两个都是棋手,在一起到底好不好?柳倩倩没想清楚。不知怎么,她却会想到萧然。

终于有萧然的消息传来了。第二年春天,大陆与台湾恢复棋类活动。台湾的象棋王偕妻子回南城省亲,带来了一本萧然写的书,书名为《进攻中的爱》。原来萧然是笔名,书的扉页上有作者介绍,他的本名叫吴然。如果看名字不能确定的话,简历上还有他的照片,如果看照片还不能确定的话,那书里面的内容就无可怀疑了。那是以第一人称写的一段大陆生活,主要写的是与一位大陆女棋手的恋爱经历。书写得极富色彩,根本与萧然那个人连不起来。但一切又是那么清楚地摆在那里,书中的细节多为围棋集训队的人熟悉,特别是大赛前女主角躲在柜子里的细节。

萧然的书中,写到了“我”一直认为围棋是神奇的,专业棋手自然是聪明绝顶,思想高人一层。接触到女专业棋手,初看与一般女孩并无差别,接触多了,发现她们各有各的聪明、各显各的灵气,更进一步感受到的是另一种神奇。这神奇在萧然的描写中,不单纯于恋爱的经历,还在于性,在写性的表现上,有大胆的突破,对熟悉杨莲与萧然的人来说,具有震撼的感觉。

那本书在棋院流传,不知道杨莲知道不知道,大家好奇地想知道,她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杨莲的神情依然如旧,像是不知道,又像是无所谓。就是没人给她看那本书,但那本书上的所写,总在人们口中流传着,她多少也会听到一些吧。

对萧然这个人的看法,众口一词:卖女人情感,比特务还坏。

对萧然的书,杜一秋认为是黄色小说。社会已经开放,但那个时期,直接描写到性,还是让人接受不了。但柳倩倩却觉得萧然的笔下,杨莲很有色彩,让人向往,让人迷恋,让人妒嫉。这也是她难得的。柳倩倩意识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内心不纯了,她也合着社会开始不分善恶地接受,她也合着时代开始喜欢标新立异的东西。

私下里讨论起来,都说现在恍然大悟:萧然原来是想写作,到棋院来体验生活的。说起来作者也难当,要亲身与女人谈恋爱,赔上时间与金钱。不过从他所写的来看,他对作品中的女主角算是动了感情的,细节的描写也算是动人,特别是那一段性爱的展现竟显色予神授。

“……她玉体横陈,真个是峰峦迭起,那峰峦却是动态的,一切都如花开,色彩鲜艳。那丛林之处无比滋润,如水流鲜活,湿,滑,润,清,色彩仿佛从肌体中溢出来,又能润入内心,化出一朵朵的莲花涌现,一朵朵洁白的莲花盛开了,在她墨玉一般的肌体之上,无数的花团,无数的色彩,在翻滚,在颠转,那根处的滋润是无尽的,色花从体内生出,植入整个世界。整个的色世界都仿佛由她内心中生成,从她的根处生长,在她的体上开花,在她的情魂间结果。宛如幻象之中,宛如迷境之中,所视所觉,一动一静,色彩绵绵汩汩,开在眼前,开遍眼前,在视觉中变化着大小,变化着深浅,变化着强弱,变化着浓淡。进入了,花蕊深深处,来抚弄,来裹挟,来含吮。无边无际的柔软。旋动着,跳跃着,奔腾着,花海之间,如雪,如电,如虹,如云,是真实的又是幻觉般的,无尽的色彩,无由的色彩,无限的色彩,无穷的色彩,每一动,像变化着万花筒的色,每一静,像粘着难以诉说的彩。扶摇直上,深坠其下,弹起来,舞起来,万千色彩化为透明,一直透明到内里,唯有一朵莲花升浮的境界,清清亮亮,明明净净,微微一颤,微微一动,在旋移,不动般地旋移,凝定般地旋移,翻动般地旋移,颤抖般地旋移,树之根部充盈了,饱满了,膨胀了,一时间,如花蕾般地绽放开来,像无数的花雨落飘下来,每一滴花雨落下,又化作一个个的小花蕾绽放。整个天地,处处花雨散落,点点花蕾绽放。不知哪是天,不知哪是地,无声的雷,无声的电,雷电之花飞翔,印入无尽的世界中……”

杜一秋坚持认为,萧然写的东西很流氓的。成炜说,你不懂文学创作,这种性描写的东西,现在的每篇小说中都有,是调味品。柳倩倩觉得,萧然文字能力不差,有与别的作品不同的描写。

成炜说:“你们都不懂,其实萧然的描写很现代的,就如先锋派的小说,应该承认,萧然是有文学才能的。文学需要想象,他很有想象能力。还有,他对女主角是有情感的,他是爱杨……女主角的,只有在情感的升华中,才会有美的想象。”

彭行只插了一句话:“饿他一顿。就好了。”

时轮那段时间在外面比赛,他回棋院的时候,好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偶尔出席外面的请客,他还与杨莲在一起,有人发现他朝着杨莲笑。有时时轮也会与别的女棋手聊天,谈他的比赛,谈他在比赛中遇上的一些怪事,自升为五段后,他变得话多起来。

岁末,时轮与杜一秋一起给棋院的人发请帖,宣布要结婚了。说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时轮年龄不小,到该结婚的时候了。这两三年中,大家都知道时轮和杨莲在一起,时轮与杜一秋有接触,因为有杨莲的关系,大家都没注意他们两个。时轮与杨莲分手转向杜一秋,与萧然的书有没有关系,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结婚喜宴上,杨莲是和成炜一起来的,以前时轮不在时,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下棋,也是常事,但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暗渡陈仓,此刻公开同出同进了。似乎是萧然的书让时轮退却,又让成炜瞅空迎上。成炜的不管不顾,让杨莲的吸引力添了一份神秘。杨莲依然是目光的中心,没有一点被丢失的感觉,而且成炜对杨莲的亲近举动,是明目张胆的,仿佛他早就在渴望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柳倩倩有时会想到萧然书中的描写,那些色彩化为喃喃之声,在她的感觉中浮现。她从新的角度来看杨莲。杨莲是她多年的同伴,她们多少次交谈,从不谈男人。杨莲随随便便就有了女性的魅力,如果说是本事的话,她确实有着吸引男人的本事。柳倩倩也注意到她一旦与男人说话,声音便轻巧有味,婉转的声音仿佛像花一样绽开,又仿佛像潮水般涌动。这种本事,柳倩倩不愿意学,有一点天然的抗拒,就是她想学,也学不来。

十二

全运会剔除了棋赛后,棋院虽仍属体委,但官方的关注明显不够了。但随着中日围棋擂台赛的胜利,社会上引发了围棋热。这个时代对围棋的爱好,已经到了普及的地步,围棋界的知名人物为大众所知,有段日子常有人来棋院请客吃饭,社会上有钱的人也多了。做生意赚了钱又喜欢围棋的人,以结识专业棋手为荣。他们请专业女棋手去下棋,并设饭局招待。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棋比专业男棋手要差得太多,而女棋手会有吸引人的地方。他们来请柳倩倩的多些,柳倩倩有时走不开,想推荐杨莲去,他们便笑着说,还是等你有空的时间吧。这让柳倩倩对自己的外形气质又有了一点自信。

常在棋院走动的一位做服装生意的老板,名姚十八。传说他进过局子,从“山上”下来的。那个年月,学校一毕业,国家包分配。很少有人愿意抛弃铁饭碗,下海搞个体。进过局子的人,丢了工作,不指望再分配,横着一条心做生意,赤手空拳,黑的也来白的也来,胆子一大,生财有道。姚十八与那些生意人有所不同,也许开始做生意时,也是横着来,但他毕竟有点文化,也喜欢与文化人打交道,赚了钱后,三天两头请人吃饭,被请的人还带了朋友来,来者都是客,于是摆下一桌又一桌。似乎好多是白吃的,但朋友多了,生意的路子宽了,遇上事情帮忙的也多。

姚十八确实坐过牢,饭桌上会谈到局子里的事。他说刚进去时,有几关要过,最先的一关是洗澡,人脱光了,用自来水管子,直接朝人冲,冷天里冲得人直跳直跳。那里面多有人精,什么样本事的人都有。

姚十八本来就喜欢下棋,进局子前,周围很少有下棋的,到了里面,却有对手,也有时间,下棋多了。下棋是安静的事,看守允许在休息室里下。后来,有人想不开,吞了一大把棋子进肚,棋具便被管制了。

这一天饭局上,姚十八向大家介绍他的一位本家:姚钧。说他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旁边的空桌上,正放着一把古琴,琴体旧而朴。大家邀姚钧表演一段,只见个头细高的他站起身来,像女孩子般地低着头。他过去在盆里洗了手,用搭在盆边的毛巾擦了,坐到桌边,先把手按在了琴弦上,然后抬起,前后微微悬空浮动了一下,姿态优雅,手指如他个头一样细细长长。待要弹时,他又站起身来,报了曲名:高山流水。然后再坐下来,手抬腕摇,落下去时,弦乐声便起了。

古琴乐声,一般不熟悉乐器的人,多没听过,乐曲单纯缓慢,又不是流行的曲调,也许曲高和寡,桌上好些人开始动筷子,慢慢地,开始有低低的说话声。

只是柳倩倩听得入境,那乐声对她来说,仿佛在高山之中有流水在耳。她不喜欢流行音乐,一次到南方开放的大城市去,被拉进卡拉OK厅,轰闹的音乐声起,她觉得耳膜都要炸开了,赶忙逃了出去。几天里声响在耳不绝。此时,她觉得古琴弦声叮咚,悠悠长长,恍惚泉水流动间,又有萧然与杨莲的身影……水流从天上来,悠长而下,清亮光洁,映着一片绿绿的树影……乐声停了,柳倩倩鼓了掌,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鼓掌,跟着其他人也拍拍掌,大家就只顾喝酒吃菜了。

柳倩倩与姚钧熟悉了,接着见面了好几次,想起来,这就是缘。他说话的声音便如弹琴时,叮叮咚咚的。他告诉她,他小的时候就下棋,也练过毛笔字,学过国画。有一次她要与他下一盘棋,他直摇头说:我的棋怎么可以与专业棋手下,不要让你扫了兴吧。然而,他却谈到了聂卫平与陈祖德的棋,分析他们的棋风。他的评棋很到位,似乎比彭行评得还要清晰。他说,现在社会开始俗化,一切倾向俗流,以后还会变得更俗。棋上也会如此,无可免俗。他说话的时候,颇含自信,她仿佛听着了富有节奏的弦音,他偶尔仰起头来,恍若有高处的声息,牵着了她的听力

姚钧与柳倩倩相处以后,从不到棋院来,与柳倩倩以前见到的男性不同,那些男人常在女友身边,而他有着一种神秘感。难得听到吸引她的声音,让她有了一种思念。求不得苦。有时听着他的声音,她吞咽似的存于心底,以便日后慢慢回味。

她像一根筋地步入恋爱之路,却不意识她在恋爱。她希望接近他,听他的声音。他是不是像萧然一样儒雅,她似乎也不清楚。他就是他,是一个有点低调却又骄傲的男人,是一个靠人近近却又随时起身离人远远的男人。他约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见面,用他的声音围绕着她,她喜欢静静地听他的说话,开始并没有觉得特别,慢慢地她感受他是极有个性、极有见解的。他对棋对文化的分析,也许不少人分析过,但他组合成了自己的看法。比如,他谈围棋与绘画的异同,都是在一个空之上表现,围棋是投入之中,在对立中形成临时的形态,而绘画也是一次成形,却是能够流传的。画作高下,可以挂出来,随时让人评判,但各人的评判标准不同,无法定论。而棋有对手,棋力高下,一盘终了,胜负是明摆的,但对局常在室内一对一进行,水平难以得到广泛的承认,旧时代肯定湮没了不少高手。只有当代的比赛,得以传播。

过去也有棋谱,她想这样说。但她只是听着他说,他说到空对空的理论时,声息有了多重变化,她认可他说得对,仿佛只要他的声音传出来的,便是有理。

他与她的亲近自然而又独特,他的脸贴近她,在凝望中,她有意识想要退开去,但她没有动。也许是过去她每一次自然的退缩,都形成了男人的离开。她不想再这样。也许是因为他贴近的同时,还在低低地说着话。他赞叹着:你的额头是那么地白洁。他的赞美是俗套的,但合着他的声音有着一种磁性的魅力,让她无可退避。一盘棋,她完全落到了他的局面中,她无可逃脱,无可推移。在静静中,仿佛声音在她的唇与舌、额头与耳圈上环绕,她感受到了异性的美好。

柳倩倩在自己的感情中欢乐,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还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有心有肺,她记着了与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声音长长的,仿佛有与棋相连的深深意味。他有着一种深度,在他的声音里表现着,直通她的内心。

棋与感情,到底是什么,人生又到底是什么?

十三

棋院组织了一次活动,到棋镇去下棋。这个江南小镇棋风很盛,下棋的人多,也出过几个在省里有名的棋手。专业棋手这一次去,主要是指导棋童。

镇文化站里,来了好多孩子,小的只有五六岁,而与专业棋手下棋的在十岁左右。杨莲与孩子下棋,很有耐心,她对那孩子让三子,下得很仔细。柳倩倩与一个较大的孩子下,很快就杀了他的一块棋。柳倩倩不喜欢与比自己棋差很多的人下让子棋。她觉得整个地是在下骗招。这些棋童受过培训,是懂得棋形的,也懂得要拦空,但柳倩倩知道他们并不懂棋形的真正意义,与孩子下棋的时候,她不想花太多心思在拦空和破空上,她逮住了就要杀,不杀一块棋,让四子以上就无法下。她断开来就杀,她的长处就是杀棋,她的杀棋连彭行有时也无法应付。与弱棋下,她能快快稳稳地胜,她有时会做出一个劫来,弱棋怕打劫,孩子更难把握打劫的棋,变化的大小,有时会弄混了。她知道自己的让子棋很厉害,一般比她差一点的业余棋手,都说她棋下得狠。就因为她有力量进攻,让子棋势弱的时候,能抓住对手一块棋死命地杀下去,业余棋手一般是舍不得丢棋的,也不大会转换,被杀一条长龙,棋局就结束了。下杀棋时,她感到痛快,也清楚此时自己内心是狠的,她不想在让子棋局中获得什么经验,她觉得是浪费时间与精力。

杨莲与平时进攻的棋不一样,她一块一块地围,一目一目地争,像是要给对手做示范。

其他的棋局都结束了,唯剩杨莲一盘。专业棋手与镇上的棋手在聊天,杨莲走完了最后的单官,还和孩子一起数子,她清楚盘面上她胜了多少,但还是数完了子。随后再告诉那个男孩子,他主要在哪儿损了目数。那是一个好看的男孩,身材细长,面容秀气。

柳倩倩忍不住对杨莲说:“好了好了,吃饭了。就等你了。”

杨莲收了棋起身,还对男孩说:“你主要是目数意识不够,要算清大小,争盘上最大的棋。棋从宽处走,本来你先占了三个大场,一开始不应该走在对手子很密的地方,去争几目的小棋,下棋不能看不得别人的一点空。”

下午安排参观,中午就在招待所休息。柳倩倩与杨莲住一个房间,镇上还是那种旧式的招待所,她们都是去过国外的,觉得陈设简陋了。

有一段时间她们没在一起谈话了,杨莲坐床上说:“这次来还是有意义的,镇上那个孩子好好教,还是有希望的。”

柳倩倩最近有兴致说男人:“那个男孩好看吧?”

杨莲说:“是好看,很弯的眉毛,很黑的眼眸。”

柳倩倩说:“你就喜欢好看的男人,小男人也喜欢。”

杨莲转过身去。招待所偏在镇角,窗外是一片田野,传来一声牛的叫声,如同长长的一声叹息。杨莲说:“不知你兴的什么。我本来就想对你说的,怕你不高兴。你找的是什么男人?你知道他过去做了什么?”

柳倩倩愣了一下,她与杨莲很少说到男人,她过去没有男人。是杨莲有男人,找了一个又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她,也觉得不好说,说了怕她以为自己是嫉妒,没想到她反说起自己来。

“我找的什么人我知道。你说他过去做了什么?”

柳倩倩见杨莲低下头去,表情似乎含着一点痛苦似的,她的这个样子大概能吸引男人。

杨莲后来说:“你只要去调查一下……好多人知道的。你和他一好,别人就在那儿说……”

“别人说什么?我找的是人,又管他过去做什么?他有文化,能琴棋……”柳倩倩说着,突然就停住了,心想我对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却又气愤,“你都找转过来了,我说过你没有?”

“我对你说可是为了你好。”

“我没说你,就是没对你好?”

她们交往多年,难得一次声音争大了。“俗俗俗到家了。”她们都这么说着。虽是唯一的一次争吵,但情感的隔隙早已在心中积累。

柳倩倩想快点见到姚钧。杨莲的话触动了她的情感。她内心里有一点疑惑的声音,便是杨莲的声音。她是不是走了一步俗棋?她不经思考下的棋都会是俗手,往往是输棋的必然。但是她并不想多听杂声,她想闭上听力。她原来听人说过,姚十八与姚钧是难兄难弟,本没有从那个角度去想。不过,就算他是与姚十八一起坐牢,就算他是“山上”下来的,又能怎么样?姚十八现在不是很神气吗?他是一个头面人物,上流人物都围在他的饭桌前。过去坐牢的人有不少是冤假错案呢,不都在平反嘛。她心中疑惑的声音继续在响,很俗地响着:恋爱中的人都是蠢的。

她是真的恋爱了。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还是有点高兴的,像找到了一套跳出旧模式的新型,终于有所变化。多少年中,她的青春岁月都与棋连在一起,棋盘上的岁月是干巴的,没有声音色彩,最多只有啪啪的落子声。而他的声音像从九霄云天上落下来。

柳倩倩想到他的年龄,大概要比自己大十岁,从他所表现出来的成熟看,可能还会多些。柳倩倩知道自己喜欢年龄大的男性,原来时轮年龄是比她大,但作为男人在她的感觉中还显嫩。

此时,她对他如审视棋局一般,能确定她对他有着了情感,这情感原来没有凸显出来,是杨莲让她感受到的。她不愿去意识,但不得不面对。

一朵小蓝花,孤独地开在招待所的墙角。进院的时候,她对着那朵花看了一会儿,发现它开得骄傲,但出门的时候小蓝花不见了。是被人采了,还是被风刮走了?正因为它开着了,才会让人注意到。

十四

再见姚钧,是几天后的事。他似乎忘了她,她是不是在他的心里并不存在?这让柳倩倩很是不安,搅动着得失感。依然是一个姚十八的饭局,她进门的时候,就听到姚钧的声音。还没到吃饭的时候,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他与一个画家还有一个年轻诗人。他们正在谈诗,她进来时,诗人朝她看看,眼光中含着问候。他也看她一眼,眼光一闪而过,他的声音没有停顿。他与诗人说到诗的韵与韵味:“现代诗少了韵,也就难以朗诵,无法流传。”

诗人说:“现代诗的韵,就是一种节奏,旧诗的韵太拘束了,才成为了过去。”

“诗为韵文,旧诗以平仄来表现节奏。”

诗人说:“什么平直?”

姚钧一笑:“平仄是声调。”

柳倩倩明白他的笑。她小的时候就曾听姑父说到过古诗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当时她讨厌这个才没学写诗,但现在一个出过诗集的诗人居然没有听过平仄,她不由得有点好笑。现在当诗人太容易了,就像一个棋手,虽然能走中国流、宇宙流什么的,但连古代的座子制度都不知道,也太业余了。

姚钧依然与诗人谈下去,谈中国的现代诗是受西方翻译诗影响,诗其实是无法翻译的,一旦翻译便有缺陷。不过他不争论,只要到可能引起争论时,他就顺着对方的意思,不再坚持自己。

柳倩倩多少了解了一点姚钧,要是她听到对方不知道平仄,就不会与对方谈诗了。与她相比,姚钧确实显得成熟,让她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

姚十八拍拍掌,请大家上饭桌。他把姚钧安排到柳倩倩的身边,柳倩倩没有表示什么,但内心还是愉快的。

约好了,饭后柳倩倩要与人下一盘棋。平时柳倩倩总是等着人来与她下,谁来下都一样,特别刚会下棋的人,越发想与专业棋手下一盘,让她痛苦不堪。她说下棋者什么最痛苦?就是杀屎棋。柳倩倩这天显得活跃,很随意地说:《儒林外史》中,有杀屎棋最快活的说法,那是一个孩子说的话,其实快活与痛苦因人而异,我是遇到下杀屎棋就痛苦。

饭局一结束,姚十八说:“下棋下棋,反正这里人的棋,在柳倩倩跟前都是屎棋,不过,还是要让柳小姐痛苦一下。”

柳倩倩不等有人提议,就接着说:“我今天想与姚钧下一盘棋,就听说他琴棋书画,琴我听过了,确实好,想看看他的棋。”

原来与姚钧在一起都迁就他、顺着他的,今天柳倩倩想让他进自己擅长的局面中,棋为手谈,她有心思看看他手谈出什么。

姚钧无可推托,别人都说他有福,专业棋手点名下棋,别人都求不来的。棋盒打开,姚钧拈着子,姚十八问柳倩倩:“要让几子?”柳倩倩大气地抬一下手,意思是随对手的便。然而,姚钧却只拈了一颗黑子,直接放到小目上去。对子。他是要与柳倩倩对子下。这一盘棋无人开口,平时对局都有插嘴的,集体对付专业棋手嘛,其实专业棋手根本不会在意对手几个人合下,有时候人一多,反而棋下乱了。眼下是对子,虽然没有猜先,结束可以是让先,不贴目,但专业棋手与对手下到不贴目胜负的话,这个对手确实是强手了。

姚钧一落子,柳倩倩便感觉到了他的气势与心思,他是不想让对手轻视,就算他输了,也是对子输的,不会被人小视。关键是她会让他输多少,她一时想整他一下,今天她很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她的内心又是复杂的,怕他实在不济,垮得太多,会让他下不了台。

下了十多手,柳倩倩落子如飞,姚钧每一步都想一想,还好,他并不在斗气。二十手过后,柳倩倩心也定了,他还是会下棋的。只要会下棋,前二十手,一般棋手与高手的棋形,不会相差太大。柳倩倩能看出对手还是研究过定式的,况且对空有所理解,这种理解结合了他的文化底蕴,棋上也就差不到哪儿去。她心情高兴,这时反而放开了,慢慢地,发现他的攻守也是有想法的,她注意到自己不可走得太松,落了大后手,输给了他就变成笑话了。她不熟悉他到底有着多少力量。

到了中盘,涉及到算路与搏杀的时候,柳倩倩的心完全松下来,到底没有奇迹可出,他也只是一个业余棋手。遇上搏杀,他就会被缠进去。她走得轻快,只是想着不要杀得他难看。他们对视一眼,他突然也放开了,脱手开辟新战场,他懂得下不好的地方不下,有点冒险地展开新的进攻,意图靠出奇来制胜。她本来是好整以暇,现在多少要思考一下。她感觉到他常态是小心的,到了一定的时候,会突发冒险。他明显要扰乱她一下,有点赌徒的心理。

柳倩倩一点不肯转换,姚钧只有回到主战场,进行殊死的搏杀,一直杀到大块棋无可回转地被围歼,这是无望与必然的。于是他投子认输。虽然输得很多,但他在对杀中败北,败得英勇,柳倩倩再一次感觉到他的聪明。

柳倩倩放下子说:“下得不错下得不错。”

高手赢了棋,赞赏下手两句也是常有的。柳倩倩却是发自内心说的,他没有让她失望,他是懂棋的,虽然棋力不怎么样,但他有构思,不像一般的棋手一见高手畏手畏脚,本来被让了好几子,不可能输的棋也下输了,那就只能称作屎棋了。

姚十八说:“该给他一个敢杀敢斗奖。”

他与她又对视一眼。他的眼睛中仿佛有着叮叮咚咚的声音,她却低了低头。

接下来,是随便聊天。有人谈政局变化,有人谈社会走势。有人问姚十八,听说他文革中认识了某个高干子弟,后来成了他的贵人,所以他的生意才能做大。姚十八本是个大嘴,但此时只是笑笑,颇含深意。

姚钧与柳倩倩在谈围棋。姚钧说,他当初学围棋是以为围棋是一门艺术,表现智慧的艺术。现在的围棋影响很大,但他却看到的是围棋比赛越来越多,赛时越来越短,根本成了一种运动,难怪列入体育项目。

柳倩倩说,现在棋类项目已不列入全运会了。

姚钧并不在意柳倩倩的说法,似乎项目列入不列入全运会,只对运动员有意义。姚钧说,除了天赋,艺术与体育运动不同的,一种需要的是积累,另一种需要的是爆发力。现在围棋的参赛者越来越年轻,赛时靠的是运动员短时间的计算能力与反应能力,这就是运动的标志,与艺术再无关系。

姚钧的言语中多次提到运动,却是与艺术对立的。柳倩倩本来内心中是以专业运动员为荣的,此时感觉像是在高空中被击了一下,落到了尘埃中,满是灰灰的。

天色晚了,有人起身离开。柳倩倩也想到要走,问旁边的姚钧:“你走不走?”

姚钧摇摇头,告诉她,姚十八在这里给了他一个常住房间,今晚他就不走了。接着,他像是随便地问了一句:“想不想去我那里看一看?”

柳倩倩觉得奇怪,他到底与姚十八是什么关系,还会给他一个房间,也想了解一下这个男人的生活,就点头答应了。

姚钧的房间在三楼上,倒也安静,从窗子能看到远远的楼房灯火,房间内乱乱地堆着一些书,古琴搁在办公桌上,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是一大团彩色线条。柳倩倩知道那属现代画,也不知是不是姚钧所作。办公桌的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诗:

携手长空去

破夜日自羞

餐风雷鸣乐

沐雨云围幕

虹彩系君腰

星辉饰君头

轻咬情人唇

天地情悠悠

字迹看来是姚钧的,不草也不工。从诗面上看,感觉比萧然的作品层次高气派大,而且也纯一些。

柳倩倩指着情人两个字说:“这个有点……俗。”

姚钧突然笑了:“不是这个俗,是我们这个社会不开放。情人嘛,在先进的西方,是很美好的词。国外有情人节,当然不是指未有婚约男女的节日,丈夫与妻子在节日间也互赠礼物。中国古代也有这样的话: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怎么显得俗呢?”

柳倩倩一时应不过来,好像被他扳回了一局,脸有点红。姚钧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

柳倩倩想改变心境,她懂得棋须直落要点,便说:“你是不是被抓过,也是从山上下来的?”

姚钧依然一笑,说:“是的。”

柳倩倩听他应了,却不知说什么好,觉得自己冒昧了。

“你是不是犯了政治上的事?”接着她又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没关系的。”她发现自己说乱了,本来和她没关系的。

姚钧说:“什么犯政治,我是流氓犯。”

柳倩倩说:“你别开玩笑了。”

姚钧说:“我从来没与你开过玩笑。我被关了两年……和姚十八是牢友,要不我会和他关系这么好?”

柳倩倩一时又不知说什么了。心想他是开玩笑,可他的神情实在不像。但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

“我被关还是在上大学期间,那时候的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两个女人对我好,但我并不爱她们。那时候我还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我看中了一个叫小灵的女孩,我觉得她不错,考虑过大学毕业后与她结婚,却有一天我被抓了,说是流氓罪,那时正搞严打。检举我的不是前面的两个女孩,而是小灵,那两个女孩只是公安找到她们,她们也满腔怒火……你清楚我是怎么样的人了?”

他靠得近,声音环绕在她耳中。眼下这个时代,已经不会再因结交女友而落实流氓的罪名了。他是一个受女孩喜欢的男人。柳倩倩一刻间对他充盈着感觉,头脑却一片空白,她只是含着笑看着他,有点木呆呆地。这状况她下棋的时候遇到过,就是什么都明白,但什么也想不清楚。

他说他还没有真正地喜欢过哪一个女人,还不懂真正的男女情感。她能理解他,这是一种反向的理解。自己是不是他真正喜欢的?这个念头突然攫住了她。她站到了别处在思考,而这种思考一点都不具备力量,在姚钧的笑容前,她只是那么被动地站着,失却了所有的进攻意识。

她只感觉到他的头在靠近她。仿佛他说出了这么多的个人隐秘,自然是要求回报的。他的脸贴近她的时候,她本能地想避开。她还没有想好,她的男友应该在她的梦里出现,然而她也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她的梦里出现了,而此刻,她整个地感觉如在梦中,幻觉似的梦中。每一次接近到他,都感觉如梦如幻,他的模样,他的神情,他的举动,他的声音,那么清晰地显现在梦境中,而四围的一切,都虚化了,虚如梦幻。他很有耐心地慢慢向前贴近,让她有时间避开去,可她却中了魔法似的,动不了,也不想动,无法动,只是无限期地等着。他的唇终于贴在她的唇上,一旦贴上后,那个在别处思考着的她,也就虚化了,也就失却了,也就不存在了,像是睁大着眼似的消失了,留下了一片无声的长鸣般的叹息。

她以往在棋局前的冷静反应,连同她的计算能力,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没有了,只是迎着笑。他的吻是熟练的,让她深感滋味,仿佛有一曲歌印入心的底处,那是她自身中发出,在她的内心中回旋。她听由痛苦般的快乐从内心中升起,回旋似的升起,仿佛是两个黑白棋旋转着一个太极图,互争又互和,她那时不懂袁青说的和,这一刻她懂了,真正地理解了。黑白便是男女,表现着的是阴阳,是心识,是情感。她所有下的棋,都是为理解这个而存在的。

他的手开始有新的举动,她反转手去按住了他,这反应是习惯性的、不自觉的。她似乎还停留在上一层的感受中,规范了整个头是开放区域。他停了一停,随后他的嘴移在了她的耳垂上,无数的胡根摩擦着耳后暖暖的小窝,像无数的声音发着轰鸣,让她的身心至柔至软。一刻后他又有动作,她很想随之倒下去,最后一点残存的惯性,让她说了一句:“我不是要被你占有了吗?”

她自己也不明白如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占有正是流氓的对应词。她感受到他的身躯一震,她就把他搂紧了,她怕他离开去,仿佛几辈子几个轮回间,她都是这样反应,是女性宿命。如一盘无可挽回的棋,只有将大龙向对方的包围中逃去,毫无做眼的可能性,最后把自己的气走尽了,而丢子投降。

声音从天上下来,在她的内心里动荡。似乎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俗的声音如无数马蹄奔跑在湿地草甸上;雅的声音则如浮在空中,与仙乐一般。两重声音激荡在内心的深处,相融相合,交结互溶,再也分不清雅俗。瞬间即是永恒。

完了以后,他俯在她的上面看着她,他似乎还是那么冷静。而她的内心还在震荡,颤抖的声音还没有结束,如太极一般地旋转。

他说:“你是第一次……你被我占有了。”

她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后来,行在路上,一阵凉风拂过,心里的热在慢慢冷着,她像复盘似的回省那一幕,她觉得自己甘愿丢失所有的自尊,不知羞耻地表现出来的,便是欢迎占有。她有点恨自己也有点恨他,他确实是个流氓,男人也许都是流氓。她的身体内在,还感觉有漩涡在旋转着,一直往下旋去,无止境地旋动着。

十五

半个月后,是一年一度的棋赛。柳倩倩进入杭城赛场时,感觉有了许多的变化,她觉得自己是大人,而比赛场上多的是孩子。与她当年参赛时相比,现在的年轻棋手年龄更小。她们没有受过男人诱惑,没有经过男人的经验。她正与孩子在争什么。她应该胜过她们,她的经验与感受是她们没有的。但她落子的时候,却又感到失去了一种锐气,她对自己的棋有着了一种怀疑,经验与感受并没有在棋上表现出来,仿佛隔了一层,声音呼喊着用力挣着要靠近来,却无法到达。她原来下的是快棋,往往对手用时完了,自己还有十几分钟呢。现在她在时间上没有了优势。她总要想一想,旋转的感觉便来到了心里,他的样子如恶魔般地显现出来。她想丢开他,甩开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一旦甩开,又像阴影似的漫过来。她比以前要看到更多的棋,但落子时又觉得无可行。这种隔裂的感觉让她痛苦,却又有着一种甜蜜的滋味,像古琴轻轻拨动着弦。

她输了棋。接着的几场她连着输,都是只输了那么一点点,她是完全可以放强手争一下的,但她的力量在回旋中消失了,她懂得了照顾平衡,开始似乎占优的,但因为照顾局面平衡,进攻的力量弱了,而被进攻了。到最后就差那么一点点,像是元气丧失了,拼劲不足,功亏一篑。她在败方一栏签下名字时,仿佛是签着永远失败的人生。她的运气没有了,一下子消失了,她不知有没有力量继续下下去。

出来的时候,彭行迎着她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她有点想哭,却又似乎一点没在意地笑着。

“我就是输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确实她可以这么说,她并没有被他夺去了魂,自那次后,她一直没有去看他。要说与男人有关,杨莲与成炜是越走越近,几乎形影不离,成炜整个像是迷痴的样子,杨莲有时半夜才回来。此时的宾馆,对登记住房审查已经不大严格。

成炜的成绩没有退步,与上一次的比赛基本持平,如果最后一盘胜了,可能排名还会靠前一点。而杨莲却只输过一盘,并越战越强,有好几位高段女棋手都败在了她的手里。她的积分是排在前几位的,如果明天的最后一盘,她要是胜了,便会是新科的冠军。这天下午她是获胜而出,拖着步子,面无表情,对胜负她不再激动。她变得稳实,有力量,力量在稳实中透现出来。彭行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成炜几乎是搂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絮叨着赞美的话。她依然不动声色,知道了柳倩倩的胜负,也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她有点恨他,他使她受到了别人的羞辱,她知道自己的感觉并不对,但坚持认为是他让她丢了元气,还让她丢了运气。

第二天,棋局就要开始,成炜却来找彭行,说没见杨莲来,到处找她也不见。柳倩倩脱口说,快去房间的柜子里找一找。杨莲有可能成为这一届女子比赛冠军的,彭行这位南城棋院的领队自然着急,他让他们都进去比赛,自己带了两个工作人员去找她。

柳倩倩进了赛场,这是一盘她没有指望的比赛,怎么比都改变不了她排名最后的结果,她对棋有过的迷恋与信心,已难以存在。她本来是想借这一次的比赛给自己一个贺礼,但现在棋下成这样,已成了她心里一个沉重的负担,但她还是要为自己的脸面而战。

柳倩倩总算胜了最后这盘棋。她出赛场后,才知道杨莲没能参加这一局比赛。最后的对手其实不如杨莲的实力,她是很有可能当冠军的。仿佛命运与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是在比赛场的卫生间被人发现的。她也许是去那里方便,也许是缓和一下紧张。常常有棋手,比赛之前总想上卫生间。比赛开始了一段时间,一位工作人员发现杨莲倒在卫生间里洗手池边,这才唤人把她弄出来。谁都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到的赛场,什么时候进的卫生间,什么时候倒在那里的。她一直睁着眼,只是不能回答任何问话,听由人抱着她上了车,把她送到了医院。抢救的时候,她也是睁着眼。经过检查,确诊她患了白血病。棋赛是很耗费体能的。她的病是不许可消耗体力的,但她一直作为运动员,在棋上不依不饶;病体是无法承受性爱的,但她如同转盘似的,与每一个喜欢她的男人好。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才进行着这一切?也不知她是如何熬下来的。

杨莲被送回南城医院治疗。她在棋坛很有前途,曾获亚军,这一次又可能是冠军,本来国家棋院想选她进国家队的。她是在棋赛中倒下的,棋院给予了最大的关注,到访的国家体委领导也去医院看了她。

在医院的杨莲显得胖了,脸色也显白了,作为女人也好看了。这时才发现她并不是那个黑皮肤高颧骨的女人,而是一个标准的柔弱美女。她的脸上有了轻松的表情,微微的笑意,比柳倩倩还显优雅。大家知道她的病是绝症,都赞美她的精神。她也享受着这种赞美,她与所有的人不再有竞争关系,她放松了,她自然了。

杨莲见了柳倩倩,便拉近她说话,显着比众人更浓的姐妹情。柳倩倩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心中曾经有过的蒂芥无影无踪。她望着杨莲,突然意识到,多少年与她同出共进,其实自己一直是个配角,杨莲在棋上,在情感上,在她的人生画面上,一直绽放着色彩,并非是争,她一定知道所获得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她只是努力着。如今,她也自然地顺应,拿得起,放得下。

杨莲唯一对成炜不再顺应,干干脆脆地拒绝了他,说她无法再有性爱了,让他另外找人。开始的时候,成炜一天几次跑医院,但都被赶了出来,她说她承受不了他的粘乎,还是让她安心养病吧,甚至请了彭行出来阻止他。

出院以后,棋院保留她的关系,继续给她发工资。她不想闲着,有老板支持她开了一个小棋室,收了几个学生教棋。成炜依然常常去看她。

十六

柳倩倩落到了人生的低潮,人生对她来说,似乎变化得太快了。杨莲与她因棋相识,在一起有十多年了,年纪轻轻的杨莲却已走到了人生最后一段。她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姚钧了。她突然发现对他并不了解,别人笑过她老套,但她却已是一个前卫的女人,她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便让他“占有”了。

有一次柳倩倩去了姚钧的住所,门关着,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来。她下楼找到姚十八,办公室里的姚十八与饭桌前的姚十八有些不同,很有老板的架式。姚十八生意越做越大,见面就说他现在一点下棋的时间都没有了。

姚十八问到杨莲的情况,说她太可惜了,她是用自己的生命来赌棋的。

柳倩倩诧异姚十八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话应该是姚钧说的。

“棋还是要下出来的,就像生意要做出来。人的身体不好,赚到的钱也是假的,人一完结,再多的钱也用不了了。”姚十八发着流行的感叹。

柳倩倩问到了姚钧。姚十八朝她看了一会儿,有点疑惑地说:“你真的也落入姚钧这家伙的套子里了?”

柳倩倩硬着头皮问:“什么意思?”

姚十八说:“姚钧这家伙,就是在女人身上过不去。他吃过女人的亏,不相信所有女人都有报复意识。他是越来越深陷进去了。我没有想到你与他也会……”

柳倩倩突然发现自己的确是只会下棋,根本不懂人与社会,杨莲曾提醒过她。但杨莲自己呢?好也罢赖也罢,人生不也就是那么几十年吗?

柳倩倩回复到了以前没心没肺的生活。眼下的社会,男女的情感交流已开放了许多。电视机已经普及,长篇电视剧开始流行,柳倩倩不再看情感书籍,改看电视剧,那些感情曲折的电视剧让她眼泪直淌,但她从不将这种情感与自己相联系。

又有老板请客,这一次,好棋的老板请的是京城来的官员,这位官员也喜欢下棋,老板便向棋院发了邀请,彭行就让柳倩倩去。

席上就柳倩倩一位女性,都说她这样漂亮的有气质的女棋手难得见到。有人问到杨莲,她的情况是下棋人的谈资,柳倩倩也习惯了。饭局到一半,姚钧进来了,与大家打招呼,也自然地与柳倩倩打招呼,眼光中依然是那叮叮咚咚的声音。柳倩倩却有点不自然了,她发现自己现在的没心没肺状态,和以前并不一样。姚钧搬过来一张椅子,插坐到柳倩倩的身边。柳倩倩大大方方地招呼服务员给他添碗筷来,他们的神情却有点像在斗着气。

“好久没见了。”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着。

“见不着你啊。”她的声音多少带点并不想有的埋怨,像一局棋,一下子把主动给他掌握了。男女交往,谁不自然不正常,谁就掌握不了主动。

这时,有人问姚钧在忙什么。他说在学一点新知识。

“你还在学什么?”

他说:“心理学方面的。”

柳倩倩注意到他有意无意的眼光,她的感觉中怎么也摆脱不了他的眼光,仿佛遇上他,她只有输。

晚饭后,官员请柳倩倩下指导棋。柳倩倩下棋的时候,常会抬头瞄一眼姚钧,他和人家在聊天,有时碰一下她的眼光,他的眼中有着莫名的笑意。他没有想走开的意思。一直到众人都散了,他与她一起走出来。

“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故意避开我?”柳倩倩忍不住了,终于还是发出了怨气。

“我为什么要避开你?”

柳倩倩说:“那为什么你不找我?”

“你常常参加比赛,我怎么知道你回来没有?再说,我就是跟了去,也怕影响你下棋啊。”

他似乎很有理由,但她内心里已不再相信他。

“我去找过你,姚十八那里,你住的地方……”

“姚十八到底是做生意的人,我怎么能老住在他那里?他的生意越来越大,要拉我帮他做生意,我怎么愿意做那个。我不可能是个生意人,你知道的……”

柳倩倩想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清楚她一说出口又是牢骚话,一旦牢骚太多,她就输得一塌糊涂了,她已经输了,但不想输得太多。

她还是跟他去了他新住的地方,地方不大,布置一如以往。她细心地注意到,房间内并没有女性散落的东西,就算有女性交往,也只会是临时的。她的心安定了一点。虽然她对他有了真正的认识,但她还是希望姚十八说的不是真的。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和他到了恋爱婚嫁的年龄,她和他都可以有许多选择的。

柳倩倩对姚钧说到她想开一个棋校,教孩子下棋,让他给棋校起一个名字。他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妙观。柳倩倩拿回棋院给成炜看,以为成炜肯定会笑话,会说是一个尼姑的名字。

上次柳倩倩曾把姚钧的那一首诗给成炜看过,成炜念一句评点一句,念到“破夜日自羞”,点头说:“这句不错,有想象,也有意境。”

念到下面成炜就直摇头了,指着“虹彩系君腰,星辉饰君头”这两句,说:“七律的颔联与颈联需要对仗,上面颔联倒也罢了,这颈联出现两个君字,实是不通,一则对仗有正对、反对,同字如何称对?二则古诗字数就少,除非重叠等需要,一般不能有字重复。不通啊不通。”

柳倩倩说:“会不会这八句,只是古风长诗的一段,并不计较对仗?”

成炜指最后两句“轻咬情人唇,天地情悠悠”,更是摇头,说:“不谈情字重复,什么轻咬唇之类的话,根本是现代人的语言,这种直俗的文字,正是作者内心直俗的表现。”

柳倩倩听了很不以为然,反而觉得姚钧的诗有古意,又含现代变化,四不象才好。当时认为成炜的评判有主观因素。

然而这一次成炜对“妙观”两字,却是赞赏,说这个姚钧还是有点文化的,妙观作为棋校的名字不错,一是棋用妙观甚雅,二从俗的意思是:“妙观”本是古代第一个有记载的女子棋校老师。明末话本小说《二刻拍案惊奇》中,有“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一篇,故事中那个棋艺高强的女棋童,便名妙观,她设了个棋肆教授门徒。作为女子,她聪明漂亮,作为老师,她矜持有加。所以有文化的人看到“妙观”,就知道校长是一个女子。教出来的棋手,有妙手之观。

以后的日子,柳倩倩照常过着,但她经常想到,她也许该从棋院转业了,运动员退伍是正常的,她已到了这个年龄。棋院似乎还没有这个意思,彭行因为杨莲的事,也许遗忘了她。女子队里还只有她得过省女子冠军。但退总要退的,有些社会上的应酬,彭行推荐她去,也许是有意让她有机会多接触各方面的人,能选到一个合适的工作。

对姚钧,她仿佛陷进去了,但她还有着冷静,没有女孩的盲目。她希望自己像过去一样盲目,盲目与迷恋是相通的。她看得清楚,却依然迷恋,证明她的迷恋是无可解脱,直影响到她的内心深处。姚钧和她说过,人们总把人生当作永恒,其实人生也就百岁,如一盘棋,棋结束了,棋子一撸,盘便空了。不用把最终结果当一回事,过程就是一切,目的是毫无意义的。

她认为自己也许不是一个真正的棋手,杨莲才是真正的棋手。她的杂念还是太多了,原先只是潜伏于内在,现在一下爆发出来了。她不是没心没肺而是多心多肺。情感对于杨莲来说,是补剂,而对她柳倩倩来说,是毒药。

柳倩倩接连参加了两场比赛。

一场是升段赛,她一连输了三盘,再继续下去已没有升三段的可能,倒有可能退到一段去。棋院立了这么一个退段的规定,还有一项补充说明是允许棋手中止参赛。如果不能升段而要退段,段位赛就很少有棋手愿意参加了。柳倩倩知道自己不能升段,就退出了段位赛,以保住现有的段位。

还有一场是棋王杯比赛,由企业赞助。柳倩倩也是输的多,似乎输棋变成了常态。彭行见着了她,什么话也不说。棋手都明白每一个人都有低潮与高潮期。奇怪的是男棋手落下去,还有一个底线,女棋手下降时,一落千丈,似乎没有边际。柳倩倩遇上个还没入段的小棋手,她也会输,好像一下子变得不会下棋了。彭行在内心感叹,棋赛也许真的不该是有情女子参与的项目,女棋手习惯搏杀,而搏杀需要的就是算路,一旦因情而乱,也就不再有斗志,卷在一个旋涡中再也立不起来。

人生的变化与社会的变化一样。彭行也感叹社会因竞争生出了许多乱象,似乎原有的价值观消亡了,向底线倒去,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棋坛的权威如同超级大国的对峙一样,都不存在了。两次棋赛中,随随便便地出来一批不知名的小将,就一下子打败不少原来有名的棋手。因此,柳倩倩也算有点心理依托。

十七

柳倩倩骑自行车到方庄去。人生如棋,柳倩倩的人生到了盘中思考转换的当口。她开始落实转业单位。原来有人请她赴宴,她还有点不耐烦,现在她发现自己的接触面还是太窄了,一般的私人企业她不考虑,国有单位需要女棋手的很少。好多人事部门的人,对段位都弄不清楚:二段啊?我家门口还有一位是三段棋手呢。

柳倩倩很快地退出来。一般的单位她不愿去,好的单位她去不了,如同她的择偶选择。她好些日子没再与姚钧见面了。他的住所又搬了。他似乎过一段时间就会搬一个住所。如他所说,撸空了棋盘,重来一盘。新的女人是新的一盘棋。她与他交往之间,他便搬了三次。也许有的女人一次就断了线,她经历三次也许是长的了。女人他见得多了,她只是作为专业女棋手,在他的心目中才有地位。现在她的成绩都掉到底了,要从专业队里退下来了,他会不会与一个从专业队出来的女棋手结婚?

柳倩倩意识到不光是他,整个社会都是现实的。她在棋院里,是一个专业棋手,似乎头衔闪亮,与一般的人相比,是有名又有利。但她离开了棋,和其他的运动员一样,一旦从比赛场上退下来,除非能升官,其他什么也干不了。

柳倩倩遇上原来武术与体操集训队的队员,他们都说要现实一点,现在社会就是这样,要是听从分配,工作都不怎么理想。也许会分配她去哪一个影剧场,干售票工作。有一段时期电影院很吃香,很多的人找关系弄紧俏票子。

这天柳倩倩回到棋队,彭行见她便问:到哪儿去了?她只是笑了笑。彭行告诉她,听说杨莲快不行了,让她一起去她家。

两个月前,杨莲放弃治疗回到了家里。她不愿住医院,就想与她教的几个小棋手在一起。这些小棋手是熟人所托的,她教他们下棋,称自己的房间为小棋社。

她住的还是那间小屋,现在看来越发挤了,多出了几张小桌子和小凳子,小桌子上放着棋盘棋盒。房间里流溢着中药的气息。她得过全运会亚军,是特级的运动员。原来,她如果与成炜结婚的话,体委会分给他们一套住房的。这个时代房子并不是人们最重要的谈资,有房就行,反正住房面积相差不大。

看到杨莲的第一眼,彭行感觉她的身子像支在水上的一根枯枝,花朵垂着萎黄的头。而柳倩倩听到她的身体里发着吱吱嘎嘎的声音,声音短促而嘶哑。

杨莲露出笑来,脸色恢复了一点生动色彩。她对靠近去的成炜说:“你有一次对我说过什么的?”

“说过什么?”成炜的问话有点呆板。两人看上去并不像是很长时间的恋人关系,倒像是刚接触的年轻不懂事的男女。

杨莲说:“你说到佛教中的涅槃。我是不是要涅槃了?”

成炜说:“你胡说些什么啊。佛教的涅槃是得道成佛的高僧才能修得。你怎么能涅槃?”

柳倩倩觉得他们很奇怪,杨莲问得奇怪,成炜答得也奇怪。杨莲说了一个奇怪的话题,似乎是硬扯到不知何处。成炜偏偏应答是凡人无法涅槃,一点都不懂得安慰人。

“不说涅槃就说死吧。我快要离开你们了……人生也真快。”

一个从来不谈人生话题的杨莲,也说上了,说得那么决绝。

“有时候我会做梦。梦到一片旷野,没有人,没有房子,没有树,站在那儿心慌慌的,看到的是整片整片无穷尽的旷野。突然,天上就落下石头来,是大块大块地落下来,无处可躲,只能看着一块块大的黑影不住地从天上落下来。落到地上的时候,发现那都是一个个棋子,黑棋子。好像还在晃悠悠地颤动着。应该是有轰隆隆响声的,但听不到声音,只有形象,让人更加心慌。不过我倒觉得比那一片旷野要好些了,毕竟有棋子一样的东西出现了,我总是与棋子整天打交道的嘛。”

此时的杨莲一点没有了恐慌,似乎完全与梦境隔离了。然而在睡梦中遇见如此情景,会是怎样惊惧呢?

“是炼狱。”成炜肯定地说,“你还是应该心怀美好的东西。人是意念的产物,你想着什么,就会梦见什么。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你将要去的地方,也受你人生惯常意念的驱使。”

成炜这么说着,他的神情肃穆,就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杨莲拉过身边的一个男孩,那个男孩长得瘦小,一直立在床边靠墙处,大家没注意他。

杨莲对柳倩倩说:“我求你一件事。我放心不下的,是这个孩子。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棋童,他应该是个天才吧,下棋的天才。”

杨莲一边说,一边抚着他的头。杨莲的神态柳倩倩那次在棋镇见过,柳倩倩还嘲笑她连小男人也喜欢。然而眼下,杨莲似乎是在抚慰自己的孩子。如果她有孩子的话,肯定是一个好母亲。她抚弄着他,从头发上抚下来,抚在脸上,抚在颈上,那个孩子听由着她的爱抚,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仿佛在感觉着一种母亲般抚慰的舒服滋味。如花在她的手下绽开来,呈现着无限美丽。

“我不知道还能再教他几天,也不知道将来他成棋王的时候,还会不会再记得我。”

孩子抬起头来看她,那眼光仿佛在问:我怎么会忘记你。

两人的神态,就仿佛一对母子。临死的母亲一次次地爱抚自己的孩子,她的眼中确实有着泪水,没有滚落下来,却谁都像看到了它洇满了她整个的腮帮。

她抚着孩子,用最后一点余爱对他告别。她仿佛遗忘了她最熟悉的人,她的教练与她的棋友。

柳倩倩说:“你放心。我会把他带出来的。”要在过去,柳倩倩就是不哭得呜呜咽咽,稀里哗啦,一塌糊涂,也会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现在她似乎发誓般地接过了话,她要给她一个郑重的承诺。

杨莲抬头看着柳倩倩,似乎是重新看一看她,辨识一下她的承诺。她的眼光中也似乎有着叮叮咚咚的声音。一朵朵莲花绽开来,这一次柳倩倩不但听到了声音,并看到了花开般的色彩,五颜六色。

杨莲说:“小君,这是柳教练,我把你交给她。她会带你成棋王的。”杨莲重复了一遍,似乎强调不只是教他棋,而是要让他成棋王。

柳倩倩也就跟着重复说:“对,你放心吧。我会让他成为棋王的。”

彭行本来就是权威的教练,应该比柳倩倩更有能力教出棋王,但杨莲却把孩子托给了柳倩倩,也正是在最后一次确定友谊。彭行默默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女人,眼前依稀浮现那个夜晚两个女孩在花园里复盘的情景。她们都长大了,成熟了,成熟得那么快,成熟到其中一个即将要落地枯萎。

十八

柳倩倩开办了“方圆”棋校。棋盘为方,棋子为圆。社会上正有大批下岗工人出现,柳倩倩自诩是下岗棋手。她租用了居民区中间的一处小楼,体委为她开具办校证明,彭行教练带领棋队帮她装修和布置教室,报社的业余棋手帮她作宣传。棋校开张了,柳倩倩转业成了棋校的校长。她在小楼前拉了红条幅,并在方圆两站地的附近贴了海报,她突然发现自己还很能干。很快就有熟悉的朋友把孩子送来,随着中国围棋队对日战绩转优,围棋进入了兴盛期。学棋的小孩不少,有的学前就进班来,方圆棋校三间教室,分为高中低班,柳倩倩请了几位围棋业余高手做老师,专业棋手也不定期地来指导提高班。

柳倩倩也兼任教师,教的是围棋的基本功。在教学中,循序而进,围棋是什么,围棋的基本原理是什么,一些最简单的问题,学生问为什么的时候,她也会问一下自己,为什么这样下而不是那样下?再看世界的比赛,韩国的棋手往往会下出过去称为俗手的棋,那种棋形漂亮还有空灵的说法都在受到质疑,她也在思考着。

她最初的学生就有杨莲托付的小君。杨莲没有看到她棋校的开张,就去世了。多少年的人生说过去就过去了,想抓住什么,什么也都是抓不住的。柳倩倩又想着一切都是感觉,她曾听彭行说过不知他从哪里看来的一句话:存在便是被感知。她再也感知不到杨莲了,那作为人的杨莲形体,本也是她感觉的复合。一切存在着的都在流动,流往不可知处。她的心沉下去,当下与她联系紧密的便是棋校。她教学生的时候,讲到棋是有情的,棋不是死的,它是两个人情感的交流,所以叫作手谈。但在她的内心想法中,一切都是无情的,都在无情流动中。

棋是有情物,须下无情手。

她与小君下第一盘棋的时候,是在她的校长办公室。小君由他母亲送来,她正在做学生的登记表。她丢开了一切,与他下这一盘棋,借此决定他该上高中低哪一个班。小君的母亲自报家门:她叫计星月。这是一个让人好记的名字。柳倩倩总也记不住小君姓侯,但她牢牢地记住了计星月。计星月给柳倩倩带来了一串香蕉,露着很巴结的笑容,她笑的时候,让人感觉嘴角还是向下弯的。她告诉柳倩倩,她是个下岗工人。柳倩倩记住了她的名字,也记住了她的下岗与笑容。还有就是计星月不时提醒小君坐下来,因为小君一不注意便会站起来,他似乎屁股不想往凳子上坐。

柳倩倩一开始对小君感觉很差,坐不住的孩子怎么会是下棋的料?小君下了第一步棋后,柳倩倩发现他有着一种特殊的棋感。他手拈棋子,落子到盘的姿态,仿佛下过了无数盘棋。他的棋下得并不标准,准确地说,是下得不连贯。她一度怀疑杨莲是怎么教他的,好像棋路不正。因为是让四子棋,她发现他几乎没有序盘,立刻进攻,且没有一个固定的主战场,似乎是东一个西一个的。然而那些东西不连的棋,往往都形成了照应,显示他不是随便放的。这让柳倩倩疑惑,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早早地安排伏笔。

柳倩倩注意到小君一动不动地凝思时,似乎听到了一丝细细的哼哼声,仿佛是咬着痛苦的感觉。柳倩倩本没太在意。小君一直没有跟着她的步调,绝对不入她的套子,不管是围空还是搏杀,他想到的永远是进攻。后来她在关键处计算的时候,再一次听到那种哼哼声,她因受扰而有点恼怒地说了一声:“你叫什么?!”她的声音多少有点严厉。

小君抬头说:“我叫小君啊。”

“侯小君。”计星月露着笑补充说。

柳倩倩抬眼看一下对面的小君,发现他并没有痛苦的表情。这一盘棋最后她是放了胜负手,打劫吃了他一块棋才胜了。

柳倩倩对小君说:“你第一天随着上小班吧。”

小君没什么反应,计星月多少有点失望的表情。看来她明显是不懂棋的,柳倩倩没对她解释什么。柳倩倩与小君下棋的时候,有一位家长带着孩子来报名,柳倩倩的助手,一个退休的裁判接待了他们。他询问了孩子的情况,给孩子定班,并讲清费用,随后开了票,收了钱。当时计星月还看了一眼收据本。现在柳倩倩只是通知小君哪一天来上课,没有提收费的事。计星月心里明白,朝柳倩倩脸上露着笑,既然是免费的,小班就小班吧。

前两次给小班上课,都是柳倩倩亲自讲课,她讲基本棋理,虽简单却又有文化含意。这是她从彭行那里听来的,彭行又是从陶羊子那里听来的。

柳倩倩开始讲课的时候,学生人数还不多,课桌围着她一圈。她立刻发现小君总是心神不定似的,过一会便会移动屁股,扭着身子。她想她讲的这些,也许杨莲都对他说过了。两次以后,她通知小君,让他去上中班。两次的中班,也都是柳倩倩讲课,她讲一般的定式与布局的大小。下课前一般都会安排小棋手们自由选对手下棋,而她则是与小君对弈,直接让三子。又两次以后,她通知小君去上大班。她讲搏杀与围空的棋着,有些具体的例子都是她比赛时的对局。她也讲到棋手的胜败心得,痛苦与快乐,也讲临阵比赛的例子,比如杨莲躲在柜子里的事,还讲各种技巧。

她讲课的时候,小君依然是坐而不稳,屁股挪移不歇。柳倩倩觉得一个好棋手,坐得住是第一步的,棋手坐不住,棋是不会向最高境界走的。

柳倩倩突然走到小君的面前,叫了他一声。小君一下子站了起来,似乎早就想站起来。

柳倩倩说:“刚才我说的是什么?”

小君说:“刚才你说的是下棋要有耐心。输棋的根本就是犯错误,一个不犯错误的棋手是不会输的。有时候好棋手就是比耐心,等对方犯错。”他几乎是一字不落地复述了柳倩倩的话。

柳倩倩以为他正好听着了,于是她找了一本薄薄的棋书,大约有一百页左右,专门谈死活与手筋,让小君拿回去,一个星期后她会考他。一个星期不到,小君就送书回来。

问:看完了?

答:看完了。

柳倩倩不怎么相信,随手翻到一页,随便指了一题,小君立刻说出了这题的解法。书上的死活题只注明一个正解,中间会有许多变化,是要靠棋手自己理解的。柳倩倩又翻页找了一题,小君依然答了出来,每步变化他都能应付,看得出来他是花过功夫做题的。

临下课前,柳倩倩依然与小君下棋,让两子。小君下得吃力,输是要输的,他尽量让自己输得不要太难看。

社会上各种收费的教课项目开始盛行。不同于柳倩倩进集训队时,教练免费教,队员还发津贴。计星月陪小君来上课时,常会带来一点水果,数量不多,柳倩倩收下了。半年后,柳倩倩请来高手与高级班的小棋手下棋,每盘额外收对局费。孩子得高手对弈并复盘讲解,棋艺提高得快,孩子的家长都愿意出这个钱。计星月当然也清楚,她算计着增添水果,把水果洗得干干净净,送到高手的手上,这些水果的钱当然及不上授课费,计星月是有数的,她总是用巴结的笑来迎着老师。高手知道小君是柳倩倩特殊关照的弟子,计星月是个下岗工人,也就没收对局费。

只要有时间,柳倩倩就会与小君下一盘棋。

每次下棋的时候,柳倩倩总会听到有一种呜呜之声扰着她的心理。以往与日本棋手对局,曾有打扇拍子的声音,她都是习惯的。她以为是自己下棋少了,再加办校之事杂乱,耳根不净,才会生出干扰之声。

小君似乎很快适应了柳倩倩的进攻,并回以进攻。柳倩倩开始要适应他变化解脱的走法。一个定式到他的手里,他会倒着顺着,变来变去,怎么变都是进攻,宁可死棋也不失进攻,这让柳倩倩大感头疼,慢慢地,到了让先的棋。

十九

柳倩倩的方圆棋校已具正规形态,在南城小有名气,学生越来越多,柳倩倩借了贷款,并请老板棋友作保,先交首付把这座带院的小楼整个盘了下来,这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决策。后来,房价越来越贵,房租越来越高,所有人都夸她当初很有经营头脑。

院墙上爬着的藤蔓植物中间,奇怪地结了一个吊兰瓜,瓜要熟落,柳倩倩怕它会把好看的绿藤拉垂下来,就摘吃了。它酥酥的,面面的,有点像南瓜的样子,却是另一种味道。

本就是作为装饰物栽养的,却结出了另一种果子来,柳倩倩觉得与自己的办学有点相同的味道。她有时站在院中的一棵槐树下,听风吹过来低低的声息,又会想到与小君下棋时听到呜呜的声音,感到人生有点恍惚。

下棋在她的感觉中,本来是在盘上落子,子在各自的点上,碰撞的是对手的智慧之力。但教孩子下棋的时候,孩子最初懂的是吃棋,吃棋是最令人高兴的,她教他们杀棋的手筋,有“倒脱靴”,有“滚包”,很合中国棋最初杀棋很强的棋谱。教棋的时候,她想到了当初萧然拿来的死活题,实战中很少遇上那样的棋局,一般算不清的棋局,棋手也就规避了。她在台上教棋,大棋盘挂在她的身后,她把一颗颗黑白棋子放上去,作壁上观。棋像是有一种情感的召唤,这是她教棋后悟到的。

孩子下棋,有的始终不开窍,怎么也弄不清盘上的大小,但还须鼓励。办学重在生源,剔除不适合下棋的孩子,对棋校来说,想法是荒诞的,是自断财路,说到底,真正成为专业棋手的是凤毛麟角,开棋校赚的多是这种在棋上没有结果的钱。其实小棋手的家长也明白,但不经过一点训练,谁知道适合不适合,就是不适合,也多少能增添一点大局观与计算能力。柳倩倩不由得想到自己,也许现在不适宜恋爱结婚。不合适便不开始,又有谁弄得清呢,她对自己说。

柳倩倩编了一本小册子,题名为《快乐围棋》。她选一些有趣的对局,来启发孩子学棋的兴趣,书中还附了一个个有关棋的故事,本来是供学棋的孩子看的,但出版后,居然在书店里卖得不错,家长们也喜欢看。这样一来,又扩大了棋校的影响。柳倩倩发现自办了棋校后,她的运气不错,一切都顺,以往在棋院中总也没有如此的运气。

随着韩国棋的崛起,竞技方添了一个国家,棋赛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国内也加紧了比赛的步子。秋天里,正是比赛的好时光,彭行从韩国回来,参加了升段赛,他感觉很好,比赛中直落数盘,升上了最高的段位九段。庆贺会上,柳倩倩前来参加,并给他发了方圆棋校名誉校长的证书。

这一年秋末,有一个在全国具有影响的棋赛,棋手不分业余和专业,都可参加,彭行问她想不想报名。此赛奖金很高,吸引了不少专业棋手参加,柳倩倩虽有专业段位,但已经是业余下棋,参赛很可能是陪人过招。

柳倩倩还是报了名,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参加过这种竞争很强的棋赛了,她也想让自己走一走紧棋,感受一点旧日的气氛。

原来每次比赛,情绪不好的时候,柳倩倩总会感觉到棋场里,除了有下棋的落子声,有裁判的走路声,还会有哪一位棋手的咳嗽声,还会有哪一位棋手突然叫出“啊”的一声。然而这一次比赛,她突然觉得安静不少,她几乎听不到了那种杂声。杂声应该还是有的,听不到,是她的心绪安宁的缘故。这次参赛她没有思想负担,因为她感觉自己是以业余棋手的身份来参加专业棋赛的。

整个棋赛中,柳倩倩遇上的都是专业棋手。前三盘,她几乎是轻取。她报名参赛的单位不是专业,但她有着专业段位,对手落败应该不是轻敌的缘故,她也觉得自己确实下得好。接下来,她遇着的都是国内最好的女棋手,一盘比一盘难下,然而棋校给她带来的运气,一直照应着她。上届全国亚军赛后,别人说她有韩国棋风。柳倩倩是研究过韩国棋谱,但并不比国内棋手的棋研究更多。她想到是与小君下棋下多了,多少接受了他跳跃很大、不拘一格的棋,想着的都是进攻。她进攻的路数也怪,对手多少有点不适应,于是胜算就在她一边了。这一次比赛是在南城进行的,她是得天时地利了。

参赛的人数多,时间的安排很紧,一般人会有忍受不了的感觉。柳倩倩却发现自己离开了赛场一段时间,再回到赛场来,反而显得轻松。她离开棋赛时,并没离开棋,隔着一点距离看棋赛,她看得清楚,少了那种强烈的胜负心,内在平静如水。赛场上需要有胜负心,而胜负心又需要有一种隔距感。

赛场安排,胜者往前排移,败者往后排退。柳倩倩一开始是随意安排入座第一排,以后她一直稳坐在那一排。最后一盘是与全国冠军七段棋手对局,七段曾得过世界女子冠军,她永远带点疲惫的样子,然而在棋盘前,她的眼光如鹰一般清亮敏锐,处理复杂棋局,较之男棋手更干净果断。柳倩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参加比赛了,有时还会忘了按钟,但她的时间充裕,因为与小君下棋,他落子的速度奇快,她必须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要不显得老师落后于学生了。

计算依然是棋弈的根本,虽然柳倩倩满盘落子,但取舍还是很明白的。她一步步挤压对手的空。柳倩倩在教学的时候,反复提及空的概念,在这一盘棋中,对空她进一步领悟了,她觉得自己的棋比过去高出了一子多的水平。过去她是凭经验下棋,这一次下的每一子都出自理解,仿佛站高了一层来透视,并在一个空间中所悟。她几乎是不防守的,每一步都在进攻,稳稳地抓住了空。对手还是有点包袱,对柳倩倩这么一个已经转业的名不见经传的棋手,加上她的不熟悉的路子,七段有点难以应付。最后,柳倩倩成了赛场的最大黑马,以一盘不输的成绩获得了冠军。

近年来,棋赛多了,冠军已不如以往那样引人注目,但美女棋手冠军的报道还是不少。颁奖会上,主持人提问:她既已转出棋坛,如何又能杀入棋坛而夺冠?柳倩倩说:是教孩子下棋,自己的棋感同时也得到了提升。这似乎是幽默的话,引人发笑,场上就有人笑了出来。其实她可以说,有缺失才有获得。她没有那样说。

棋强运强。在棋上,柳倩倩曾经受过很多挫折。经过的棋赛多了,耐痛苦的力量强了,也许便是麻木了,她仿佛更加没心没肺了。

痛苦往往会远离,而痛苦又会得以靠近。

她想到杨莲,她似乎只是帮杨莲完成了她差一步没有得到的。杨莲是忍着痛苦下棋,医生说她不应该参加竞技性很强的棋赛,而她说,要不是因为棋,她也许早就死了,就是活着也只是在等死。

彭行告诉柳倩倩,正在考虑让她重返棋院专业队,再为南城赛两年,以后当教练。她还听说国家队也曾考虑要收她,如果她的年龄小两三岁的话马上就下调令了。

从胜负场里出来,她原来以为是远离了,但还是没有离开,现在再进入了一次,她可以完全离开了。

柳倩倩实实在在地说:她已经不是专业棋手了,她只是棋童的一个老师。那个竞争赛场实在不适合她了,也不想把人生精力都放在备战备赛上,那是受不了的。她不想再一次面临转业,出来了一次不想再受第二次。

她随一个业余棋队去韩国之前,接到了一封贺信,字体她熟悉,是姚钧写的。看来已有点陌生,那声音仿佛从远处传过来,合着颁奖会上体委领导的言辞:祝贺,你行的。她没想要回信,只在心里说谢谢。

比赛永远没有完,一个赛事连着一个赛事,她如果再去专业队,也许还会争取一个世界赛的名次,入卷其中,受其利诱,期望都会存在。存在是一种选择,选择了专业就选择了比赛。卷在一个圈子里,永远的研究与探讨,是不是围棋本来的面目?她也弄不清。反正她教孩子围棋是快乐的,是不一样的。她的书叫快乐围棋。但她在围棋里面并不总是快乐的。她也许不想叫她的学生去比赛,但在这个世界里,不比赛还下什么围棋?围棋的影响也是在比赛中产生的。引人入棋的便是胜负,胜负便是名利场的根本。

围棋的赛事进入电视,每一场大赛都会有电视转播,比赛在南城举行时,柳倩倩常会被邀请上台去作讲解。一般棋赛讲解都是一男一女,女的作介绍,作提问,作历史回顾,而男的分析具体的棋。男才女貌,也是导演首选。柳倩倩常与彭行一起讲解,有时也配合旋风王。柳倩倩的讲棋,能跟得上,能讲得出,她毕竟是当教师的,她也毕竟有过冠军的战绩。冠军是一时的,但头衔是永恒的。电视的转播,也拓展了她的棋校的影响。

二十

南城搞了一个业余围棋赛,柳倩倩给棋校的三个孩子报了名。主要为的是小君,他有这个实力。柳倩倩很想他能得名次,不但给他,也给棋校争名。

热衷围棋竞技的时代,柳倩倩要让孩子在棋赛中训练一下,练练临场的感觉,就是失败了,孩子是与成人对弈,并不会影响信心。

这一届的业余棋赛,大赛场里出现三个孩子,格外醒目。三个小棋手坐下来的时候,有点嫩生生的,脸红红的。业余学棋比较轻松,赛棋就紧张了。柳倩倩作为教练,在场看棋,裁判都是她熟悉的人。很快她也被棋局所影响,似乎比自己下棋还要紧张。孩子下出来的棋,总有出乎意料处,有时简明的棋也会走复杂了。

开局之前,那么多的棋手在场中走动,小君走在里面,没显怯懦。柳倩倩发现他似乎就是为这个而生的,他喜欢被人注意,别人投来眼光时,他会把身子摇两摇。柳倩倩并不喜欢他这形态,但柳倩倩不同于其他女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对小君的看法是很客观的。

赛场上又是另一拨人群。围棋旧属雅玩,在社会上并不众多,但一进赛场,竟会有那么多棋手。柳倩倩的前半生仿佛都在这样的赛场中,为赛场而准备,在赛场里拼搏。每一次参赛时,内心世界便投进一种声息,本来纯静的心海,变幻成无数光怪陆离之音,在奔腾,在回旋,在变化,在跳闪。柳倩倩过去太关注棋赛,杂念之音扰乱了她的棋感。离开棋赛一些年后,眼下的她正静静地感觉着这种声息。

五音十乐,有着跳动,有着旋律,有着节奏,有着激荡,似乎是幻听,经历多了会生出恍惚。

柳倩倩发现自己站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高度,既与她有联系,却又不是她自身时,才会产生出这样的声音,内心仿佛是深深的苍穹,到处有灵动的妙音。她早能感受一下,棋也许会更有力量。

另两个孩子在赛场里,一开始就不适应,按他们的水平,不应该第一轮便输的。平时教他们的围棋高手,常在社会上走,认为这两个孩子的棋比一般业余棋手要好许多。然而棋赛有棋赛的规则,那个叫庞济的孩子,是个少年老成,他下棋很有耐心,本来柳倩倩认为他是最有希望成功的,但他一到赛场,身子就有点发抖。柳倩倩几乎听到他心脏的颤抖声,让她的心也跟着颤动。他下得太慢了,有时本来是简明的棋,他会想很长时间,往往还会是长考出臭棋。柳倩倩明白他是想偏了。在棋校,他总是在简单之中,想出不简单的棋来,柳倩倩还曾赞扬过他。但业余棋赛参加者多,往往半天要下两场棋,时间便有限定,包干,每人一小时,没有读秒。庞济不熟悉这个比赛的时间规则,用时太多,往往他还忘了按钟,有时他想到要去按钟时,对手已经下了一步,又不用再去按了,结果是超时输了。另一个孩子则是下得太快了,对方时间已经不够,而他不会运用超时输的规则,发现空不够就早早交棋了。

小君很容易地胜了第一场。第二场他的对手一开始就皱着眉头,下了十几步,棋还没有显出高下来,他就停下来,盯着小君看。接下去,他叫来了裁判,对裁判提出小君有干扰人的毛病。裁判无法同意他的看法。后来裁判告诉柳倩倩,说对手抗议小君发出了让人难受的干扰声。但裁判在现场站了一会,并没有听到干扰声,判定是那位棋手自身的问题。柳倩倩听了这个反映,心里一动,想到自己与小君下棋的时候,也有所感受。其他的老师与他下棋时,便没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吧。

小君的第三盘,是与一位南城的业余强手下的。柳倩倩去看小君的棋,正遇他在考虑是否要搏杀的时候,但他一时算不清,如果他要进攻,就必须要有杀棋的把握,一旦杀不成的话,反引对手的棋在他的空中穿行,而破了他棋的目数。这正是孩子难以把握的棋。他身子开始扭动,抬头来看着柳倩倩。柳倩倩突然从他的眼中发现他准备入子之处,正是围捕的想法。柳倩倩认为那是很危险的,但是他的棋势占优,应该走得稳健。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读懂了自己的眼光。他又对着棋盘想了一会,他落子了,不光是丢开了搏杀,而下的正是柳倩倩想着的那一个点,仿佛是听到了柳倩倩眼睛里的声音。这步棋让他牢牢地掌握了优势,这盘棋他就拿下了。

第四盘棋中盘时,柳倩倩又来到小君身边。小君并没抬头,但已感觉到她的到来,只要他遇到难题犹豫时,他便会下意识地朝柳倩倩看一眼。而柳倩倩似乎能从他眼光的声音中,听到他棋子落处的想法。她觉得很奇怪,她也就意识着自己的想法,投射到他的身上,更奇怪的是,小君仿佛从身体上触觉上,清楚了她的意识,准确地落子在那一点上。后来,他落点可能不同,但意识到的方向是相同的,大同小异,有着了他自己的考虑。

柳倩倩几次试下来,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思路,一点都不会错。她觉得神奇,她并没有对小君说什么,下场后,她发现这个孩子的眼光中有着无法说清楚的意思。他因为胜了棋而高兴,他因为明白她的意思而高兴。柳倩倩觉得兴奋,仿佛自己下场赛棋了。她隐约感觉到不对,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走过去看他的棋,一旦他抬头的时候,她就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给他。旁观者清,她的思考比她自己进场都要清楚,同时,她的棋力又比一般业余棋手高出一大块。于是,小君一路顺杀,只失手过一盘,一直是胜的。

下面的棋越来越难下,其他两位小棋手,柳倩倩已经无暇顾及,他们有胜有负,但都没有得名次的可能了。而小君似乎越战越勇,作为他的教练,柳倩倩信心也越大。她有时也有所怀疑,他的获胜到底有多少是接受了她的指点,他真的能懂得她的意思吗?一个棋手应该要独自与对手拼搏的。

柳倩倩有意不去看小君的棋,但在赛场上,她又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她爽性走出赛场,见着了等在门口的计星月。计星月对她说:你去看看他的棋吧。计星月的话中,仿佛有着什么含意。也许小君告诉过他的母亲,她去看棋他就会赢棋。是因为她站在他的身边,他有了信心,还是她的眼光会给他指点?看来他们母子是谈到过这件事的。

柳倩倩忍住了不去看小君下棋,整个上午她都与裁判长聊天,裁判长是省棋院特聘,一个喜欢说些棋坛掌故的老头,柳倩倩听到高兴处,有时还笑出声来。到了下午,她突然像听到了召唤,立刻向小君那一桌走去,同时她意识到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刻,而与裁判长的所有谈话,在她的记忆中已不存在。

小君这一盘的对手,人称刘半仙。刘半仙平素神神道道的,爱给人算命卜卦,有一次说感觉上来了,拉着柳倩倩一定要为她算一算。临到算时,只听他念念有词,最后说柳倩倩心有犹疑,彷徨不定,只在一个字上:情。不能说他说得不对,那段时间柳倩倩为姚钧正烦恼着。

柳倩倩走到小君身边,他的棋正走到关键处。小君在用时计算,他棋局好的时候,往往显得坐立不安,但一旦遇上为难,便坐得纹丝不动,像一块磐石。柳倩倩到时,他捏着一颗子,刚想要落子,感觉到什么,停了手,抬头看了柳倩倩一眼。柳倩倩马上意识到他棋子的落点,似乎听到他告诉了她。那一步看上去是好棋,但肯定得不到好处,对手可以轻易避闪开来。柳倩倩看过刘半仙的棋,知道刘半仙的棋路,小君这一步也许就会形成败局。她想了一想应该落子的地方,只见小君把棋子收了手,又思考了一会,投子正是柳倩倩意识的那一处。

棋局咬得太紧,柳倩倩算了一下,接下去两步,小君只有把棋走对了,才有希望获胜。也许刚才她与他的眼光相对后,他行棋变化得太过明显,刘半仙也意识到了。到他再一次眼光瞟向她,她看着棋盘,意识着下面两步的走法,小君一步不落地走对了。

小君落第三子的时候,刘半仙很不客气地叫来了裁判。他对柳倩倩说:“我可下不过有专业段位的棋手。”

柳倩倩不免脸红了,她说:“我没有说话呀。”

刘半仙说:“我是什么人?你与你的徒弟有心灵感应的,你会传递给他。”

自然裁判不会依据刘半仙的神神道道来作判定,然而柳倩倩也不好再站在一边了,她退出了场。在场外的槐树下站着时,她想着了刘半仙所说的感应,是不是她教这孩子时间长了,生成了特殊的精神交流,真的与他产生了一种难以相信的神奇感应。而刘半仙也能意识到这一种感应。这种说法,没人会相信,但她骗不了自己。她确实在与他有着某种联系,这是不合比赛规则的。虽然明确的规章指责不了她,但她此时意识到她做的事,是通过他来进行比赛。她为什么这么迫切地去做?她问自己的内心,是因为他是她的学生,她渴求他能有名次,来给棋校扬名?但她面对自己的内心,无可抵赖,那便是她走到他的身边,看他下棋,特别是与他有精神交流的时候,她有着自身的渴望,比她自己下棋还要强烈的渴望……这不合比赛场的游戏规则,这不是对的,这不是好的。她在建立某种东西的同时,是在打破某种东西。

这一盘棋小君还是胜了,刘半仙抗议也没有用。下场来,有人还笑他输了棋找话说。后来的比赛,柳倩倩不再走到小君的身边。刘半仙的抗议大家都已知道,小君的对手自然会警惕她的到来,再有抗议就不好了。柳倩倩强制自己不去看棋,她不能让他有比赛的依赖性。然而,对于柳倩倩来说,难耐的是在等待中,几乎像丢魂失魄似的,比自己下棋的胜负感还要强烈。她与计星月对视一眼,发现她们的感觉是相同的。

小君出场后,柳倩倩劈头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下棋?”

小君看一眼母亲,说:“是妈妈叫我下棋的。开始说下棋能有名,后来说下棋能赚很多钱……棋中自有黄金屋。她不懂的,肯定是叔叔说给她听的。”

计星月朝小君白了一眼。小君说身上有点疼。计星月轻轻地抚着他,从头上抚到肩上。小君闭着眼,仿佛是享受一般。

柳倩倩觉得人生一直在一个迷圈中,自以为走出来了,其实还在里面绕个不停。她的精神灌注到了孩子的身上,连同杨莲的精神也融汇在一起。

棋校小楼之外,天色朦胧,轰鸣着搅拌机的声响,城市开始造房运动,建筑日新月异。外在的变化,只有柳倩倩意识到的时候,它才会呈现。她的世界里,恍惚处处是棋,有微微细细的声音,又有洪钟般的声响,都融到一起,如风如雨,如雷如电……餐风雷鸣乐,沐雨云围幕。成炜说,那指的是六道之天。佛教的因果报应与六道轮回,成炜说棋也有因果:一个定式的变化,对手走出来,形成了这一盘棋的果。你循变化而变化,是你下一盘棋的因,又会形成下一盘棋的果。而六道轮回呢,你走惯了俗的棋,你就在底层下棋,往往是如噩梦般的缠杀棋,一口气生,一口气死,等着人来杀你,等着人来收气,如在地狱,而你的棋在高境界中,就如在天上,行云流水,无拘无束。这种六道轮回,不是隔世的,皆在一盘棋中。再高的棋,也有搏杀,如同天也有搏杀,天道之下是修罗之道,阿修罗常与天搏斗。其实无论是天、修罗、人、畜生、饿鬼与地狱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六道,真正的六道都在人的内心中。

教室的墙上挂着大棋盘,盘上寥寥数子,挂着死活的残局。下面的课桌上,一副副棋盘棋子。六道因果,循环不止。

第四部

侯小君从南城到京城也有好多年了,他都没有记忆,时间对他来说,经常是以秒来催促的。时间在外部赶着他,在他的身上拉着一道道伤痕,却又是看不到痕迹的。

那一次,小君参加省的少年围棋比赛。母亲计星月在他的耳边念叨了一会儿,计星月在小君耳边说什么,别人不知道,是不是告诉小君这一次的比赛很要紧?小君下得好的就是要紧的棋。他告诉过别人,屁股坐凳上时间一长就疼,说过多次,但一直没有人听,检查身体的仪器也无法查出有什么毛病。小君是计星月的独生子,是她三十岁后剖腹产生下的,这个年代的独生子女也许都会有些毛病,他的毛病只有计星月才清楚,感同身受。任何硬的东西,都会让他的皮肤和皮肤里的骨头有疼痛感。也许说不上疼痛,就是不舒服。他怕熬那个时间,但时间在熬他。他喜欢柔软,特别是柔软的轻抚让神经都麻酥酥的。一些柔软的布质东西,堆满了他的床上与床下。计星月把每一分钱攒下来,给他买的衣裤都是柔软的布料。他也特别珍爱他用过的与布有关的东西,有一件背心穿破了,计星月用来擦他的床与桌子,最后实在破烂,计星月悄悄地丢了,他却从垃圾堆里把它捡回来。为此他与计星月发生了自他出生以来最大的冲突,甚至说到他将与它一起睡到垃圾堆去,结果是计星月把它洗了好长的时间,晾干了放到了他的床头,他才安心入睡。他床头有多个布质宠物,他总是搂着它们睡觉,一直到他即将成年仍然如此,对此,时间仿佛是停止的。

然而,小君也有强烈的时间概念。那是一次要紧的省少年比赛,他遇上的对手,是一个从江城来的孩子。南城是省会城市,对从下面来的棋手,他多少有点轻视。后来小君去京城后,也生出过自卑。那次的棋赛,小君开始走得松了,身子扭来扭去的,有点心思不在盘上。对手王托,一开始在时间上拖,明显的棋非要拖一会才落子。棋类比赛有规定,棋盘边上有赛钟,双钟双键,棋手下完一子,按一下自己的钟键,对方的钟键便跳起来开始走动,小君就利用对手的时间计算棋。对一个比赛的棋手,掌握时间是最要紧的。

王托个头比小君大不少,小君的感觉中,他的动作像个熊,笨笨的。小君多少有点大意,但这头笨笨熊,一旦抓住小君进攻时的破绽,便开始发力了,把小君的一块长龙包围了。谁都知道那块棋是死了,按说小君应该交棋认输了。但小君比对方多了一点比赛的经验,他发现对手的时间不够了,再过两三分钟,赛钟上指针就会走到设定的尽处,钟上的一面小红旗会倒下来,不管棋盘上的胜负形势,对手会被判超时输。于是,小君开始变着法子往对方的棋空中落子。王托还没有察觉到时间的威胁,继续想一想才落子。小君心里暗喜,自己的时间反正还多,明明不可能有棋的地方,他继续下送死棋,紧张地等着对手的赛时耗尽。王托当然不是呆子,意识到这个问题,举手叫裁判了。

裁判正是柳倩倩。也许正因为裁判是柳倩倩,小君才会有恃无恐。柳倩倩看了一下棋,似乎与小君一点关系没有,用冷冷的口气说:“这地方不应该再下棋了。”

小君说:“我这里没想清楚嘛,觉得还有棋……”

柳倩倩不睬他,离开了棋桌。小君又往对方空里去摆棋。毕竟棋盘就这么大,走到最后能下棋的地方已经不多了。王托再一次举手叫裁判,柳倩倩来后,再次提醒小君,并站在棋桌边等着棋局结束。眼看官子收尽,不往对方空里下棋,就等于认输了。小君又一次去搅局时,柳倩倩直接判小君输棋。

出了赛场的小君趴在计星月怀里哭,一直等柳倩倩清了场出来,他还在哭,仿佛浑身都疼。计星月上上下下抚遍了他的身体。

柳倩倩说了一声:“拍时是不允许的。”

小君说:“你是裁判啊。”

计星月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着柳倩倩笑着。

“棋手要靠棋胜。”柳倩倩的声音很严厉,仿佛她一当裁判就变得大公无私,忘了是他的校长,棋校的声誉已不在话下。

前三名拿奖。小君得了第五名,要不是这一盘棋判输,算小分,他得一、二、三名的可能性都是有的。半年前他在成年人的业余赛中,还拿到了第六名的。

这一次比赛后没多长时间,柳倩倩与小君下完一盘棋,便对陪在旁边的计星月提出来,小君可以离开棋校了,也就是说他应该毕业了。

“毕业?”计星月说,“他不用再下棋了吗?”

柳倩倩说:“棋校确实很难再教给他什么了。”

计星月天天陪着小君,她清楚小君还下不过柳倩倩,小君也下不过其他的专业棋手,南城的业余高手也有比小君厉害的,小君学棋就是想在棋上能赚钱的,他还没有成为专业棋手,棋校怎么能够不要他了呢?计星月想到,是不是那次小君的拍时,让柳倩倩反感了,于是出手惩罚他了。

计星月露着讨好的笑说:“小君拍时是他的不对,柳教练你就像他的妈妈,你就……”

柳倩倩说:“就是因为那一次的拍时,才让我觉得时间对小君来说,十分重要。他的时间不能再在棋校这个地方了。”

接下去,柳倩倩与计星月分析,如今在南城,能胜小君的已经不多,且都是成人,他们不可能一直陪小君下棋,就这几个人的棋路也不宽。她如果留下小君,凭小君在以后的比赛成绩,是会为棋校争一点影响,但他最终会输在时间上。就像比赛中的那一盘棋,面对根本不是他对手的棋手,他却靠拍时来求胜。

柳倩倩告诉小君,如果他想成为一个前途无量的专业棋手,就应该到京城去,那里有旋风王的道场,全国尖子棋童都在那里学棋,他将来的真正对手,现在都在那里,他在时间上提前与他们争强斗胜,互相学习,而不是在棋校靠拍时来胜棋。

计星月立刻问:“小君去京城要多少花费……有多大的把握?”

计星月的话总让柳倩倩难以回答。柳倩倩认定小君是一个有天分的棋手,从现在来看,他应该是能够成功的,但她无法给他打包票,前面的路很长,变化也很多,都得靠他自己走,没有一个人能打包票的。柳倩倩反复对计星月说,小君在棋校走下去,他在她的手里可能成为一个专业棋手,是省里的尖子,但很难成为全国一流的棋手。现在棋上的竞争越来越厉害,在京城可能参加的比赛,与可能遇到的机遇都不是一样的。

计星月考虑的当然与柳倩倩不一样,小君抛弃正常学校的读书倒也罢了,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差,本来就缺钱,小君在南城随柳校长学棋是免费的,将来成为专业棋手就能赚钱了,然而去京城学棋不可能免费。计星月曾一笔笔为其他家长计算过,心里清楚,到京城学棋肯定更贵。如果到了京城钱花了结果还不如在省里,那么多钱的风险就太大了,整个家就毁了。

在南城就这么过,不成功怨不得谁,也不用怨谁。要是去了京城,如不成功,她当然会怨自己,也会怨小君,也会怨柳倩倩。计星月现在就有些怨柳倩倩,是她让她生怨。

计星月一连几天带着小君到棋校,柳倩倩并没拒绝小君到来,只要有空她还是与他下棋。棋下完了,复盘以后,柳倩倩起身时,计星月便会问一句:“他能打出来吧?”

柳倩倩也就重复回答了一遍。小君表情平淡,但他的眼光几乎含了一点仇视,棋校要赶他走了,他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有下到棋,他才有精神。他对上学已经没有兴趣,在同学眼中他是一个呆子,只听说他会下棋,奇怪的是他不会数学,就是一个简单的两元一次方程,他都解不了。可那些同学为班上的排名而得意的时候,他却在省里与市里获得名次了。

计星月几天没睡,一直在算,小君的父亲不善于算计,家里的开销都由她掌握。计星月下岗后,已经找了几家单位,每月代他们做一次财务结算,她虽然是临时工,但拿得不比原来上班少。现在她要为小君做一个计算,到底值得不值得。小君去京城学棋,她就要辞了工作,陪他到京城去花钱,花很多的钱。然而,她也想到小君有可能成为棋王,她只有孤注一掷,成就捧个金娃娃,不成就拖回一个大草娃。计星月算得冷一阵,热一阵,她算得恨恨的,因为没有人帮她顶一下,小君的父亲与小君一样,在计算上像个呆子,而柳倩倩总是一句无法打包票的回话。

三天后,柳倩倩与计星月谈到了杨莲,说梦到了她在耳边絮语。柳倩倩告诉计星月,小君如去京城,棋校可以每年提供一笔经费,小君在需要时回来代表棋校参加一两次比赛,为棋校争得名声,奖金是他自己的。

过了年,小君来到京城,初春的京城风沙满天。小君第一次出现在围棋道场的时候,他的脸被计星月用纱巾包得严严实实,身穿着柳倩倩为他买的一件绸缎新衣,道场里的老师以为来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宝宝。然而计星月一开口问的就是,教练一盘棋需要交多少钱?接待的老师听过旋风王先前的关照,还是把他们安排下来了。

小君去京城前,柳倩倩曾托付过旋风王。他们一起做过评棋的电视讲解,柳倩倩还是第一次有事相求,并且说到已经去世的杨莲,旋风王便一口答应了。收入道场之后,旋风王也曾关注过小君。来道场学棋的孩子,皆是全国各地最有希望的尖子,都是奔围棋国手而来,小君在其中并不突出,下棋在关键处的表现,缺乏一点大气,走法很不合旋风王的路。与他讲棋的时候,他的身子还不住地扭动。旋风王更不喜欢计星月,她说话太计较,那意思里都是钱。道场收费高,可这是顶尖的围棋场所,愿来不来。旋风王看的是柳倩倩与彭行的面子,早赶回去不好,也就不再注意小君,道场里有的是明显将来会成功的棋童。

然而,在一次道场的排名战中,为了激励棋童的斗志,道场宣布,前三名免半年的对局费。小君出人意料地获得了第三名。

旋风王和几个本该排在小君前面的小棋手聊了聊,他们说是不适应小君的棋,他总是放无理手,一不小心就让他成功了。旋风王却并不为他们言道所动,他认定,凡是无理手都只是棋势不够时的蛮行,无理手只有越走越失败,成了真正的无理棋,才可以称为无理手。频频放的无理手,却总能获利,就不能算是无理手。旋风王自己的棋赛很多,来道场也常常是与道场的老师们研究棋局,亲自教棋童的时间并不多,一般教学多是他的专业棋手徒弟进行的,本来对前三名的尖子,旋风王会给一些指导的,但他出门时,看到在客厅里等着的喜形于色的计星月,旋风王心里颇有不快。按说母亲总是会为孩子的成绩高兴的,特别是对道场里的孩子,但在旋风王的感觉中,她只是为少交半年的对局费而得意。旋风王是军干子弟,经济对他来说,从来没有问题,在他很小的时候,便与元帅下过棋,他的父母与体育高官多有来往。他认为高层次不一定有高境界,但高境界需要有高层次,缺少境界的棋手很难达到最高层。

随着道场的发展,棋童多了,激励功效越大。半年后,又进行了一次道场排名战,其实也是让孩子们早早适应棋赛制,这一次取前五名,奖励依然是免对局费。小君恰巧就获得了第五名。他并不会算什么小分,但成绩在第五之上,他就停了步。如果说他预先能知道的话,他的算路也太厉害了。然而,管教学的徒弟张元告诉旋风王,他与小君等七个人外出吃饭,一个人八块六角,他让小君计算结账,小君居然算成是二十多元,足足少了一半还多。张元让小君再算了一次,这一次他更少算了一块多。大家都笑说他是算进不算出的。

旋风王听了也是一笑。他也见多了棋坛逸事,不只是孩子棋手,大国手怪闻也多,藤泽秀行输棋后应誓剃光头,四十多岁的赵治勋输了棋,还呜呜大哭。

道场组织了第三次比赛,旋风王想校验一下弟子的成绩,奖励依然选五名,前四名得主多有变化,小君得到的还是第五名。

旋风王在比赛的后期,发现小君的成绩排在前面,他特意去看一盘小君的棋。或许是旋风王的到来,让小君有点紧张,这一盘棋他下得很乱,正有无理手被对手抓住,被吃了一条长龙,中盘就告负了。旋风王根本就看不出他的棋力来。如果他这一盘棋胜了的话,是有可能得第一名的。也许他有意不想当第一名,成为大家研究的对象。

然而,道场内并不认为小君是高手,平时的对局,他总是输的多,感觉他下得很松,与他下棋没有劲。小君有时会没有人与他对盘,他去看别人下棋,看棋也不认真,站一会,转一圈。

“他是人来疯。”有棋童这么评价他。

为选棋手参加与韩国少年的棋赛,道场进行了一次统计,小君是唯一一个在历次道场赛中获得名次的,两年中,他不但不用付对局费,还积攒了以后的一段时间的分数。

这次代表两国少年棋手的比赛,关系到道场的荣誉,接下去便要进行专业段位赛,道场要出成果了。旋风王决定选小君去参赛,并宣布每一盘胜局都有奖励。

那两年韩国的围棋迅速崛起,因“石佛”李昌镐在各种世界围棋赛中稳坐冠军宝座,围棋进入了韩国时代。来访的韩国少年队,挟带着棋坛霸主的气势,胜率极高。韩国棋手的风格同一之处,便是沉在棋中,他们从不去娱乐场所,就是旅行中,在飞机和汽车上,也是人手一本围棋死活题,而在棋局中,他们根本不注重棋形的漂亮,也不大在意棋势的均衡,着眼的便是实利。如果用一个字来确定原来的棋坛霸主日本,可谓是“道”,而确定棋坛霸主韩国的一个字,就是“棋”。

面对实力很强的韩国少年队,中国围棋队的领队经过多重考虑,选战的都是本来知名的少年棋手,并没有把小君列在其中,直到后来旋风王亲自去抗议,才答应最后一场一定让他上。

旋风王暗暗注意着小君,只见进场前,小君还赖在母亲怀里,计星月一边抚着他,一边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那印象,仿佛计星月是在念着咒语一般。旋风王整个地看了这一盘棋。棋局开始,那个韩国少年抬头看了小君几次,大概是诧异从哪里钻出来这么一位又瘦又小的棋手。小君似乎根本没在意对手是谁,一落子就坐得很稳,几乎身子都没动弹,他从来没与境外的棋手下过棋,却像是一下子就适应了韩国的棋风。也许可以说,他根本与他们的棋是相近的,并且比他们的棋还要像韩国的棋。他的每一步棋都像没踩到正点上,让对手想上好半天,不知他是不是对盘上的定式有过研究,旋风王也觉得有的棋无理了一点,要是对手不去应他,他会不会亏了?围棋是计算的艺术,艺术就在模糊之间。因为棋的变化,没人在一时间想得清楚。因为想不清楚,他的每一步棋对手都应了,对手应了并不显亏,但这就走在了小君的棋路上,最后所有的棋组合起来,对手突然发现,小君的棋在目数上已经赚了,虽然赚得不多,却已无法转化。小君获得了胜利。赢棋是硬道理,赛场确实可以这样说:不管黑棋白棋,只要赢棋就是好棋。

棋上的无理手,指的是不合常理的一手棋。但怎么算“有理”,怎么算“无理”?会不会“有理”手便是常态的棋,而“无理”手是超越常态的棋?那么,没有无理手便没有棋盘上的超越,每位天才棋手都在追寻“神之一手”,所呈现的状态是不是都显“无理”?

小君的赢棋,是道场与韩国少年棋手的第一场胜利,旋风王亲自给小君发了奖金,但没有在道场宣扬。道场的棋童认为,小君不过赢了一盘棋罢了,并不是他的棋下得好,是他的运气好。

回到道场,小君依然像往常一样下棋,还是会输给道场里的少年棋手。他有一点懒洋洋的,很少看到他一个人出门。少年棋手在道场时间长了,都会有几个要好的,一起出进,去吃饭游玩,有时候还可能发生争吵与打架的事。小君从不与他们在一起,他喜欢靠在计星月的身边,棋一下完,就回家去了。计星月在京城租了一个小公寓房,离道场有一段路,在三环外,离道场半个小时路程,租金不贵。

前两年从道场进国家队的“天才棋童”,在全国大赛中得了亚军,一位喜欢棋牌的国务院领导与旋风王一起打牌时,提到想见见这位神童,定下时间后,领导又提议,多带几个将来有希望的小棋手一起见面。旋风王便把小君也排上了,毕竟小君在与韩国少年队的对弈中,也是有胜绩的。

领导不领导,小君并不在意。进了中央空调的房子,他只是觉得热,见领导穿的是正装,空调开得热,他就觉得衣服又重又闷,像烧着火般的干热。小君不习惯,南城暑天虽然热,但是湿热,皮肤上水润润的,而冬天的京城外面这么冷,中央空调的房间里却这么干热。很快,他的皮肤像是贴近着日光灯似的,不出汗,只是慢慢地红起来,烧起来。领导与他握手的时候,他觉得手像被烙着。领导问:“你说什么?”他摇了摇头,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牙齿在叩响着。领导笑了笑,就走过去了。

小君坐下来的时候,觉得屁股烧得疼,不住地扭动着身子。旋风王几次朝他看,带点疑惑的眼光。小君依然动个不歇,他的脸上红红的,只是流不出汗来。领导与天才棋童说了几句话,接下去,是天才棋童与几个师弟下交流棋,旋风王与领导一起看他们下棋。天才棋童一人同时下数盘棋。小君感觉根本不在棋上,都在热上。虽然是表演性的棋,也没有用赛钟,但师弟们在师傅与领导面前,也是铆足了劲。棋结束后,师哥为师弟们一一复盘讲棋,数盘棋他都能复盘讲来,要紧处都讲得仔细,只是在小君这一盘棋上,他几乎没有讲什么,是跳过去的。

有一段时间,小君不再参加外面的活动。他的成绩在道场本来就不出众。他身体上的疼,一直在延续,只要房间里一热,他的皮肤便会发红,便去关空调。他的棋变差了,常会输棋。小君仿佛是一个最不适合下棋的,他触觉太敏感,他从不吃冰淇淋,他会觉得满嘴巴都冰住了。他不用热水洗澡,会觉得皮肤都烫焦了。不了解他的人,会说他太娇气。只有计星月懂得护着他,知道他的皮肤一旦略受微烫,就会一片一片地红起来,像被酒染了色。也知道他的皮肤一旦略受冷冻,就会一块一块呈现青灰,如失了血色。这确实无法与别人言说。

小君变得用功了,总是在解棋谱。一个人下棋的时候,他忍住了屁股下的不适。

好在道场新来了一个孩子,与他有了交往。新来的孩子与小君招呼,说他叫糊涂,说时便笑。这个名叫胡多,自称糊涂的,也是一个怪才,很少看到他在棋谱上花功夫,却比其他棋童都清醒。一般棋童身处在竞争中,不会与人过多交流,只有他喜欢当众发表对棋局的看法。他很聪明,谈古代传统的棋,谈将来可能发展的棋,似乎什么都懂。他一来就与人讨论棋,别人都不怎么应他。也许大家的心思都在将要进行的入段赛,于是他与小君交上了朋友。胡多常会高谈阔论,指着棋谱说这位棋手的这儿不对,那位棋手的那儿不对。他说他要创造出一种棋来,如中国流一样,还要比中国流更有系统。他确实聪明,哪一本棋谱上,哪一位棋手与哪一位棋手对局,关键时下的哪一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他来后的第一次道场循环对局中,他却排在了最后一名。道场里是以棋力说话的,棋力强,气势也强,说话就有人听。接下来,只有小君与他在一起,喜欢听他谈棋,并对他的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君也愿意与胡多一起出去,陪他去买东西。胡多出手大方,外出时吃用都是他付费。他似乎一点没因为最后一名而烦恼,照样对道场里的小棋手指指点点,几天前循环对局中的任何一盘棋,他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胡多脸型圆圆的,是那种长不大的娃娃脸,他常穿咖啡色镶边夹克衫或是棕红色西服,显着潇洒小公子的模样。

胡多评价道场里各位的棋,认为有厚实的,有小心的,有机敏的,有大智若愚的。他评价小君的棋让人看不清,似乎没有路数,属感觉棋。感觉好的时候,便会下得很好,感觉不好的时候,就会下得很差。在这一点上,他与他是一样的,时好时差,具不稳定性。

小君认为胡多说得正确。他在方圆棋校学棋的时候,柳倩倩会讲具体的棋,也会评具体的棋势,但不会因人而谈棋,只有棋没有人。而胡多是谈人,也谈棋。本来小君觉得自己很难在专业棋中走下去,但他也知道下棋是他必须做的事,也是他能做的事。他不下棋的话,回去了又能做什么?胡多的讲棋,让他清楚了一点,他要抓住感觉下棋,但又不能光凭感觉,他需要懂棋,要费一点心思想一想,棋上怎样的感觉才是好感觉。

胡多确实不糊涂,他的棋进步很快,在道场的平时对局中,开始有了胜绩。慢慢地他的胜率高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小君,他又胜了棋。小君很佩服他,似乎没见他用什么功夫。不过在道场里,小君见惯了出众的棋才,谁都有可能突然棋长了,哪一天获得个好名次。

胡多与道场几位排名靠前的棋手下棋,虽然输了,但他自以为有胜机,只是输在一个疏忽。他复出盘来让小君看,小君不认为他的疏忽是唯一落败的原因,但疏忽是明显的。在棋上,疏忽之着往往还是棋手有不足之处。

胡多融进了道场中,比小君要融入得多,他讲棋的时候,别人也会听着。不过,他交流最多的还是小君。

小君不下棋时,会很快地站起来,他是宁站不坐的,只有听胡多讲棋时,他会认认真真地坐着。

胡多的棋下得聪明,小君一直这么认为。他们下棋下得多,自然是小君输得多,他输得服气,认为胡多是真正有计算能力的,一步棋的好坏大小,胡多都算得清楚,也说得清楚。有时小君会觉得自己确实不行,棋盘上的大小,使劲想,也想不清楚,只能凭感觉。但胡多进一步评价小君的棋,说他的棋有人所不及的飘逸。有的棋是靠拼出来的,有的棋是靠争出来的,有的棋是靠悟出来的。而小君的棋是命定的,有着嘶嘶呜呜的痛苦感。小君听着有点似懂非懂,想胡多的父亲到底是大学的老师,儿子才会说一些不同的话。胡多的父亲确实在大学,做的是后勤工作,后来当上处长,比教授更神气。

成炜到京城参加一个棋类活动,来道场看小君。他送了一幅画给小君,那幅画是一幅抽象派的画,他从欧洲带回来的。成炜现在是一线棋手,名字常见于体育报刊,将近三十岁,已算老棋手了。因为杨莲的关系,他喜欢小君,小君在南城的时候,就常常教他下棋,小君叫他叔叔。小君把画拿给母亲看,计星月并没看画,只是朝成炜露着她特有的笑。成炜不喜欢计星月,只管与小君说着话,问他在棋上修炼得如何了,有没有弄清自己的路子。

计星月私下对小君说,他实在不会送东西,听说欧洲的巧克力特别好吃,也便宜,却送这么一幅看不懂的画。

小君确实看不懂抽象派的画,其实他对所有的画都不懂,他把画拿去给胡多看,想送给胡多。胡多把画在墙上展开,对小君说:“你要盯着它看,能看到什么?”

小君看了半天,说:“色彩乱乱的,我还是看不懂,只觉得有疼痛感。”

小君想到成炜给他画的时候,曾提到叔本华的说法:人生即痛苦。

胡多一击掌,说:“这就对了,毕竟成炜了解你,你的棋与这画有相通之处,你的疼痛感是对画的最深切理解。”

小君实在无法理解胡多的话,他想成炜与胡多应该谈得来,他们都懂得很多,世界上道理的对与错没有标准,能有共同理解,才是对的。

成炜与道场的张元是好朋友,互相都说要请对方吃饭,成炜带上了小君,小君想让胡多也去,胡多每次和他出去都请他吃饭的。

行前没找到胡多,成炜把小君带到京城烤鸭店,在店门口却见到了胡多。胡多由张元带来。原来胡多进道场,便是张元的推荐,只是在道场,很少看到张元对他的关照。

一只烤鸭,两瓶红酒,八盘热菜,四个人坐下来,边吃边聊,都是成炜与张元谈棋坛上的一些趣事。有个孙六段,也是老棋手了,成炜喜欢他,因为孙六段也知识很杂,还曾写过小说,因为一些参赛上的事,与领导闹毛了,孙六段与体育媒体熟,就有打抱不平的文章发表出来,一时棋坛上传得沸沸扬扬。围棋进入棋赛时代,棋手只有在棋赛上才能出名,沾名自然有了竞争,一次参赛就是一次机会,有的机会是自己争取的,有的机会则是领导安排的,一旦出于安排,出于立场不同,就算没有偏向,也会有人认为偏向。

成炜觉得孙六段还是有他的理由的。张元说:“什么理由不理由,下棋的也是人,过去关系都很好,现在有了高下,就有了不痛快。”胡多也跟着说,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似乎连张元也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成炜就显得孤陋寡闻了,自称是外省人,那是从法国小说中引出的称呼。小君只是听着,瞄着那盘烤鸭。他本不喜欢吃鸭,是因为鸭皮上面毛孔太粗,还没吃到嘴里便有疙瘩感觉。而一旦烤了,通红光滑,甚是诱人。他把它放在热汤上熏一熏,弄柔软了,只顾埋头吃。那些他耳熟能详的名头,居然连着那些奇怪的让人说道的事情,不过他对他们的话并无大兴趣。

糊涂就说到了孙六段与人打架的那一段内幕,连细节也说得周详。张元不禁说了他一句:“你知道个什么,少出去乱说。”

糊涂说:“知道知道,人嘛,还是要难得糊涂。”

张元就笑了,看得出来,他对胡多有着不同一般的喜爱,人与人交往,还是有着背景的影响。张元也喜欢看书,棋下得聪明,也喜欢聪明人,当然会喜欢胡多。成炜问到了胡多的家庭,张元代他应了。

成炜点头说:“大学还是纯的……”

胡多脱口就说:“大学啊,也不纯。”

成炜说:“现在社会上都靠关系,官员权力越来越大,做生意的没有官的靠山不行,有靠山的生意就能赚钱。棋界虽然也有矛盾,相对来说还是纯一点,棋还是要靠下出来的,有机会的棋局所获不少,但总得靠棋盘上的本事。”

张元朝小君努努嘴,问:“小君呢?”他在问小君的背景。

成炜说:“他可是杨莲最宠爱的弟子。临终托孤于柳倩倩。人生真快,杨莲都已经走了六年了。”

张元说:“你就是这种感叹派口气,你才多大啊,一副老腔老调的。”

成炜说:“青春岁月都付与棋盘啦。回想过来,我们的生活能有什么记忆?只是几十盘难忘的让人痛苦的棋。”

话题转到将要进行的专业段位赛。道场中能打进几位专业棋手,现在大致算得出来,进不了的,也到年龄了,只有退回去了。这批孩子都是父母靠钱砸出来的。小君经常听母亲在他的耳边上说到,一盘棋值多少钱,他都听习惯了。听道场的人说到钱,还是第一次。他们说到了现在的对局费是多少。一切都有规矩了,规矩就是钱。胡多插嘴说,规矩得与国际合拍,也就是围棋要有国际效果。

烤鸭店的包厢中,七八个小伙子聚会,中间有两个外国人,也许是酒喝多了,笑闹声特别响,夹着的外国人声音也格外高亢。

饭后,张元提议去卡拉一下,成炜说不去了,还要准备棋赛,现在一盘一盘都是硬仗。临出门时,成炜叫小君跟着他打车,到他住的宾馆坐坐。

成炜把小君带到了一个洗浴中心,小君没想到一个洗澡的地方,也是这么金碧辉煌,走廊上还有裸女的塑像。

成炜住的宾馆里有洗澡的浴缸,但成炜就喜欢泡浴室的大池。满是水汽的浴室,小君觉得还舒服,但他不敢下大池,嫌水温太高,就在池外的淋喷头下冲着。成炜叫来擦背的,也叫小君躺下来,说三洗不如一擦。擦背的把毛巾扎在手上,在小君背后动手一擦,小君就像杀猪似的大叫起来。

成炜笑说:“男子汉怎么扭扭捏捏的。”

那个擦背的说:“我并没有用什么劲呢。”

小君继续哼着,眼泪一串串地滚,那疼仿佛钻进心里去。擦着的地方发着烫,片刻麻了,如火燎的。那个擦背的一看,他擦的那一块皮肤通红通红,像要渗出血来。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嫩皮肤。嘴里说:“下手狠了,下手狠了。”不再擦了,只在两边轻轻地用手拍着。

成炜也看到了那块发红的皮肤,心里想:难怪他老哼哼,正是怪人出怪棋。也难怪杨莲会怜惜他,他们有着相通的地方。这个小家伙大概也有着什么病。

成炜想分散小君的感觉,就与他说到了刚才烤鸭店里的话题。成炜认为胡多确实聪明,但太聪明了,往往聪明有余而内心不足。聪明外露的人,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棋这个东西,要拙。为什么李昌镐叫石佛,他会常胜不败?就是他坐得住。他能一天到晚都坐在那里打谱。胡多肯定坐不住,你小君比胡多要有耐心,吃得了苦,只是还是会坐不住。”

小君说:“我坐着就会觉得屁股疼,骨头都疼。”

成炜笑了出来。小君还像小孩子,那些道场里的都是孩子。现在的独生子女,吃不了苦,他们一代与自己这一代有了不同。其实他比小君也就大个十岁左右吧,已像是两代人,时代的变化也真快。他快三十岁了,是成家立户的人了,他的一代还想学一点东西,想经历社会。小君这一代就只知道棋,说的都是孩子话。

成炜想跟小君说些什么,但没法说下去。要叫他多看点书吧,他哪有时间?如说下得了苦功一类的话,又显空洞了。

小君说自己确实没什么爱好,但胡多懂得的很多,学的也多,所以棋的进步也快。成炜说:“你看着吧,你在棋上比他要走得远。胡多太聪明,是走不远的。”

这一天,小君见着成炜高兴,也说了许多的话。小君对成炜说,他要是开道场的话,徒弟间下棋都要压一点钱赌输赢,这样才能刺激他们下好每一盘棋。

成炜说:“那道场不是变成赌场了吗?”

小君说:“现在哪里不是赌的……股票就是最大的赌。”

不知是不是擦背惹出的病,小君背上的皮肤,一片一片奇痒。他坚持不去看病,他特别怕医院,说宁死也不去那个地方。他也没有时间去看病,专业段位赛快开始了,他要练好自己的棋。计星月发现,他感觉在痒上面,很少听到他喊坐着屁股痛了。痒也许比痛要好吧。

为分散痒的感觉,小君把心思投在了棋上面。他在道场的对弈中,胜率高了一点。他与胡多对弈,然后一起分析棋。小君觉得原先不懂的棋,胡多给他找到了根据。他本来是凭着感觉走的,现在胡多让他知道了他的感觉是合乎道理的,有别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比胡多差了许多,胡多是清醒的,一点不糊涂,而自己则是糊涂下棋,这是他胜败常变的原因。

专业段位赛前,计星月在小君耳边念叨了许久,说他们到京城来,在道场学棋,一天要花费多少钱,要是这一次棋赛胜了,能有专业段位,就开始挣钱了,以后在道场里也是老师了,下一盘可以拿一盘的对局费了。其实钱多钱少小君弄不清的,只是母亲的念叨最能醒神,于是,他会睡不着觉,每天晚上,他早早地躺倒在床上,感受着计星月对他的安抚,计星月柔软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头,他的颈,他的肩背。

随着围棋的比赛越来越多,需要越来越多的专业段位者。有专业段位者已不一定能进专业队。但专业段位是一个资格,能进专业队的都是专业段位持有者,是真正的专业棋手。专业棋手就是专业运动员,参加各种比赛,受人关注,为人研究。

几年中的变化很快,最明显的是城市房子像搭积木似的,几天便搭出一大片。比赛场馆也越来越大,在其间出现的棋坛新人越来越多。

每次初进大赛场所,小君的皮肤都会产生出类似鸡皮疙瘩的反应,但从外表上看不出来。所有的对局者都渴望声音安静下来,开始有落子的声音,感觉收缩到眼前的一盘棋,棋为手谈,棋者内在的声音只有对手会知觉到。小君的手指一旦触着了棋子,他便忽视其他的一切,棋子棋盘与他有着了接触的联系,大小好坏,都触入他的感觉中。小君猜到的是黑棋,毫不犹豫地展开进攻,柳倩倩最早教他的便是进攻的棋,只有在进攻中才能掌握局面,只有在进攻中才能获取胜利,在应付对手的进攻棋时,每一步都该问一问自己,盘面上有没有更大的可进攻的棋走?是不是可以脱先进攻一下?哪怕是进攻了一步,再退回来应棋,也要把那种进攻的气势表现出来。

小君一直在进攻。对方是一个防守型的棋手,这很对小君的路子。小君的黑棋不时地“点”与“断”,让对手忙于补强。对手是外地来的少年好手,只有好手才会有资格参加这个段位赛。这一盘,小君咬得很紧,在几块棋的搏杀中,他为保持进攻,作了许多次的转换,对手在每一次的转换中,都有了损失,小君却还留恋着因为转换而捐出去的几颗黑棋,他让它们继续发力,一步步盘剥着对方的空,这开头的一局,他很快就赢了下来。

对方投子了。这位少年棋手从北方石城来,其实他在石城还颇有声名的。他心里想,到底是从旋风王道场出来的,会这么厉害的。他示好地伸出手来与小君握了握。后来几盘,他棋局如果结束得早,都会来看小君的棋。

第二盘小君坐到棋桌边的时候,皮肤上又生出了反应。按说反应一般只在开始时有,到了第二盘感觉就会消失。特别是第一盘胜过,自信上来了,感觉也轻松了。小君是遇上了熟悉的强手,对方是另一个道场的棋手。京城几家道场,场主都是棋坛名将。上一次道场联赛的时候,小君曾输给了他,并记着他名字中有一个丰字。对手上次连续破了小君飞点的手段,盯着小君一块棋杀,以至于小君乱了章法,输了棋。

这一次小君猜先猜到了黑棋,他依然是进攻,依然有飞点,对手故伎重施,又开始攻小君的一块棋。小君一下子放开了,几处展开进攻转换,明明一块棋补一手能活的,他还是看轻放手,进攻对手的外围。这么一转换过来,数一下目,小君占了优势。小君得理不让人,又挤压对手让他紧气吃,一下子又赚了好几目。这样的棋,只有高段棋手才走得出,一般少年棋手算不过来,怕舍,也不敢舍。小君却算得清,并把优势一直保留到最后。

棋局结束后,对手和小君交谈了几句。毕竟有过两次对弈,一胜一负,也算是棋逢对手。对手和小君复了一下盘,问小君,怎么会在短时间中算得这么清楚?小君说,凭感觉吧。其实,小君只是抓住了攻势不肯丢,知道要是避了就会输。上次已经输过了,这一次就斗一斗。在大赛中,他也确实有感觉,感觉也是对的,显得很有水平。

运气关照着小君。小君下了几天,只输过一盘棋。是输给自己道场那位最冒尖的棋才。一来,对手熟悉小君的棋路,在心理上一直胜于他。二来,这位比小君大两岁的少年棋手确实强,段位赛后便进了国家少年队,并多次在世界比赛中获胜。小君当时见他就有点怯,输得并不冤。

小君每天从住地到赛场,他也不与人聊天,棋一结束就急急地到计星月身边去,告诉她胜了。计星月搂住了他,给他捋发,揉脸,抚头,带他去吃最滑软的粉条。到了比赛的最后一天,小君听说自己能升段了,他不想去问结果,怕会有什么反复。最后一盘小君又胜了,他告诉赛场门口的计星月时,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就见胡多摇摇摆摆地走出来,这两天他们没见面,因为都不在一个时间中结束棋赛。小君知道胡多在这方面是灵通的,迎上去与他算计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入段。

从胡多脸上,看不出来他的成绩如何,不知他能否入段。每天的成绩表都挂在赛场的墙上,胡多很清楚小君的胜绩,他说大概只有小君一个人不去看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计星月没跟上来。胡多搂着小君说:“你啊,你早就升段了,这两天就是看不到你人影。你棋一结束就走,想找你也找不到。你后面两盘都是白胜的。”

小君依然朝他望着。胡多就对他分析,他胜了几盘得了几分,获得几分就能进段。胡多注意到小君后来的两盘胜得实在没意思,他是已经铁定升段,而对手已根本没机会升段,也许赛场有意做这样的安排,以防放水。

“那么你呢?后面放水了吗?”在小君印象中,胡多平时比他胜率要高,他一定也多胜了好多盘。

“我啊,一开始连输三盘,就没机会了。中间胜两盘,也是拼命不丢脸吧。”他凑近小君耳边说:“我也没亏。最后一盘,对手正差一盘就入段了,大家又有点熟,他私下来找我。最后约好了,我放水,他给钱……给了两万元。”

两万元啊,小君虽然弄不清楚钱,但母亲与他谈钱的时候,这么一笔也算是巨款,不由得张大了嘴。那边计星月看着儿子的神情,心里直颤。

胡多拍着小君的肩,说:“以后你有赛事,还是要来找我,让我来帮你筹划,你是专业棋手了……而我就靠这做做吧。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专业段位值多少,两万元就不是个事。只因为是熟悉的,我还少要了呢……”

小君以前也听到过比赛有放水的事,但还是第一次听具体的人谈具体的数目。他实在没想到真有,数目也真大。

“你不能说出去的。我想你不会说的。”

小君只管点头,心想,说了别人会相信吗?自己反而丢了一个朋友。

小君走到计星月身边去,心里还有点想不明白似的。想自己居然已升段,想那两万元……

计星月问:“怎么样了?”

小君说:“我入段了,早就……”他还没说完,已被计星月抱着,抱得很紧。母亲是知道他怕疼的,但还是抱得他骨头疼。他不敢挣扎,只感觉身上一抽一抽地疼。感觉放松时,只见计星月满面是泪。她刚才是痛哭无声吧。

计星月带小君到街边杂货店,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一个长途,她很少花这个钱,对着话筒说得眉飞色舞的。小君买了一杯橙汁,慢慢喝着,那只纸杯上的卡通图像让他很感兴趣,红色线条有柔暖感。电话打完后,计星月把纸杯丢在了柜台上,小君把它捡了回来。

计星月说:“你都赢棋入段了,这么不值钱的东西也不舍得丢掉。”小君不想与母亲说什么,棋是空的,不管赢棋输棋,下完了就没有了。而这一只杯子是实实在在的,他能抓在手上的,能给他一种柔软感觉的。

公寓中,小君睡在卧室,母亲在小厅每晚临时架折叠床。小君的房间里,堆着他用过物件,主要是柔软的布玩意儿。计星月趁他不在的时候,悄悄丢掉一些东西,都是年代长了他忘记了的东西。

这天,小君从楼下拿回了几张旧挂历纸,责怪母亲说:“你又乱扔我的东西了。”

计星月说:“我只是帮你整理一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它们跟过我的,你说扔就扔。”

“你现在成为专业棋手了,说不定有记者会上门来。看到你房间这个样子,会写到杂志报纸上去的。”

小君说:“我才不要他们写什么,我宁可不下棋,也不会让他们进房间。”

小君说了狠话,计星月便上去搂了他,她见他脸红脖子粗的,便心疼。

小君入段后,第二天去道场,发现别人看他的眼光都变了,有人搂他的肩头,有人拍他的肩头,都会对他说一声:你来了。他在道场不再是一个学棋者,道场对他来说,是一个研究场所。他不再需要交学棋的费用,相反,他可以去教一些低阶段孩子的棋,有对局费拿。

道场里有三位入了段,那一天在赛场门口,他看到了好多家长的眼泪,进段的当然是少数,像他的母亲,他木呆呆地由着她哭,只觉得她的泪把他的衣肩处弄湿了。还有多的是孩子没能进段的家长,几乎都哭了,特别是差了最后一场的,他们的痛苦是难以诉说的。投入太多,失望也太大,小君那时才觉得两万元也许是该给的。小君在那一通泪水中,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一下子头脑清楚了不少,他不再是孩子了。

正因为他不再是孩子了,所以他的肩头被拍又被搂,他们对他也都不再像是对孩子了。他有着了骄傲与尊严。原来只有赢够多的棋,获得了名次才有这种骄傲与尊严。棋手也只有走赛棋的路,通往尊严与骄傲。

道场的低层围棋班有一百多孩子。小君的照片挂到了老师的榜上。无论是他与孩子对弈,还是他出去比赛,都会有对局费或棋赛奖励,经济上他已完全自立。他的主要时间是与其他专业棋手一起研究棋,研究最新的定式变化,研究最新棋局的成败关键。小君还是像个学棋者,只是听别的老师谈看法,他们摆棋时说出一套一套的,他也会有自己的看法,但他说不出来,他只会想在心里,感觉那一步棋的好坏。

讲棋方面胡多是行的,而小君认为柳倩倩比其他的老师都要讲得好。她讲得透,与他心意相通。他觉得她教他的时候,是他进步最快的阶段。所有以后领悟到的,其实柳倩倩都早就对他讲过了。

小君入段,还是以大比分胜绩入段,是旋风王没有想到的。其他两位进段位的,旋风王都与他们下过棋,指导他们的棋。旋风王一进道场,便大声叫住小君,说要与他下一盘。这也算是一种奖励吧。学生进他的道场及至入段,他却一次没有指导过,让他多少有愧。他应该完成这个必要的过程。

旋风王本来对糊涂的棋就不太看好,觉得他赛绩不稳定,棋局少色彩。棋有时要突发奇想的,那是天才的表现。他太懂棋了,也会分析棋,大局观与手筋都不缺,但在进段赛中输得很多,几乎不能在研究室或高级班里待,对糊涂的表现,旋风王觉得还算正常。对小君这感觉不正常的获胜者,旋风王想亲自考察一下,准备认真与他下一盘。

这一盘棋,下得很快,小君本来就是个快棋手,凭感觉下棋的。而旋风王也反应很快。他原来关注过小君的棋,觉得小君棋力不稳,棋力不稳是棋力弱的一种表现,特别是大赛中就会显现出来,偏偏在这次段位赛中,小君表现得那么厉害。旋风王第一次感觉到难以把握小君的棋。

围棋进入新时代。比赛有了电视转播,后来又有网络传播,大赛中的每一盘棋,都直接进入所有爱好者的视线,一位高手走出的一个新型定式,很快就被人研究透。棋局上的较量,回复到了依靠棋手实力与临场发挥,所以,专业棋手的段位也只反映棋手一个时期的成绩,高段位与低段位下棋,也只是胜多与胜少的区别,没有绝对胜的把握了。顶尖的棋手会在高位站上几年,总也会有输的时候,就是李昌镐的霸主地位也非不可动摇。

旋风王很清楚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不可能一直站在一线的高位上,他希望道场里能出棋才,他已经推出了好几位,还想有特别的发现。

旋风王对小君的棋路还是没有摸透,看到他的随意进攻,点着头,颇费思量地应付着,后来发现小君的进攻有些不连贯,多少是偏离主战场,不由下手反击,这一来小君的棋马上显出不足了。其实,小君是与高段位专业棋手没下过多少棋,特别是旋风王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至高的,反正又是受教的棋,没有竞争意识,他的感觉有了偏差。这么一偏差,他的棋就成了问题,处处有错,换一个其他棋手行常态的棋,还稳得住,而小君一旦稳不住就全乱了。无理的棋越发无理,像上一次遇上高段位的师兄一样。旋风王毕竟经历多了,不由嘀咕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旋风王反击得厉害,把所有的无理棋都打了回去。盘上黑棋就很难看了,小君又坚持走了几步,不敢放弃也不敢再继续无理。旁边胡多便说:交棋吧。小君就投了子。

旋风王看着小君,他难得地没有讲棋,只是盯着小君看。小君这样的棋能入段,那些输棋没入段的孩子都是什么水平呢?都只是上了他的套?当然不可能,道场去参赛的孩子,棋力都不差。现在的专业初段,小小年纪都很厉害。过去专业高段与专业初段下棋,一般要让两子,眼下,初段胜高段是经常的事,就是相差,也只在几目之间。专业棋手对弈间,几目很重要,往往一开始落后几目,整盘棋都无法反转。旋风王看着小君瘦小的身子,想道场里的少年棋手,高下有别,唯一看不清楚的就是他,他的年龄应该是比较小的,慢慢再看吧。旋风王不想说什么让他气馁的话,毕竟他从道场出来,并得到了专业段位。

旋风王朝两边看棋的孩子笑了一下。每次旋风王下棋,整个道场的少年棋手都会围着看。“下棋要有状态的,这盘棋的根本在于小君不在状态。十来岁的孩子心态不稳,状态不好,棋就无法看了。小君神奇,状态好,入段不在话下,状态不好,谁都可教训他一盘。小君还是要过这一关,过不了这一关就是一个一般棋手,而突破这一关,他准是个奇才。我相信他是一个奇才,不管怎样,我还是宁可相信。”

所有的人都笑了,小君居然还是奇才,他们笑旋风王的幽默。

只有小君没笑,他木呆呆的。眼下在道场,那一位名字中有丰字的,几乎是最强手,他是一输棋就哭,一盘棋结束,只要点完子,宣布他输了,他的眼泪马上流下来,非要拉着对手再下一盘。小君是不会哭的,他只在感到委屈的时候才会哭,把他弄疼了才哭,他想抗议才哭,一盘热水就会让他哭。但棋不如人,他想哭都哭不出来。痛苦只在心里,心里的痛苦,他是不哭的。

胡多很快不再来道场,他退出去了。他进了电视台体育频道做主持,他不但讲棋,还讲一些有关棋弈与体育的文化。此时的电视台也转为企业,进行商业化管理。记者的工作很体面,但也竞争激烈。胡多进了电视台后,曾来采访过道场,还采访了有专业段位的小君。但后来播出的时候,电视画面上没了小君的形象,当时他对他的采访,是出于两个人的交情。后来播出来的画面安排,有道场的安排,需要表现的是棋手的棋力与影响。小君没有上镜,胡多也没作解释,他想小君是应该能够理解的。

小君教道场低层小棋手时,他只会对下,不怎么会讲,复盘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孩子都不喜欢找他对局,道场安排下来,孩子家长认为白交了对局费,是亏了。小君还像以往一样,看棋的多,琢磨的多。道场里的各位,都不怎么看好他,他是一个突然会发力的棋手,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力,能维持多长时间。他最好的机会,是进国家的少年队,但这需要选拔,往往在推荐一关就停下来了。

只有计星月,她对儿子满怀希望。她并不知道小君在棋上的状况,她也无法理解,但她是凭着感觉。当初她领着小君到京城来,小君究竟能否打得出来,凭她的计算是不清楚的,她凭的根本就是感觉。也许她对儿子最清楚,他会成功的,只需一个机缘。再说,小君已经有了专业段位,不用交钱,还有了收入,他这样年龄的人大多还在大学里读书呢。

计星月每天在京城里买菜,熬汤给儿子吃。他们的日子比以前要好,压力也要小,小君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有一段时间,小君心情不错,吃得对胃口,也有钱来。一些比赛,只要有收入,不管高低大小,他都会去参加。有些棋手嫌意思不大,就不会去了。他们看不上赚小钱的小君,认为他是外省小地方来的,棋上不会有大境界,后来小君在棋坛上就有了一个名头:小猴。

小君“神猴”的名声是在围棋联赛开始的。他最早参加的还不是围甲,围甲轮不上他。他参加的是偏远省份的围乙,好像是胡多推荐的,他一口就应下了。联赛由各省聘用棋手,各省出钱,代表各省参赛。参与的主办方不再是各省的体委,棋队往往以当地的企业品牌命名,大企业投资大手笔,参赛的棋手下一盘有一盘的对局费,每胜一场都有奖励。进入围乙联赛的小君,他的胜率是联赛中最高的,在围乙队里保持了不败的记录。他的对手几乎都经不住他一搏。后来他进了围甲队,遇到的高段位棋手多了,他不再怯场,依然保持着高胜率。每胜一盘计星月便会告诉他,他得了多少奖金。她在他的耳边说着他的收入,那收入是他们早先难以想象的。计星月跟着参赛的小君到各地去,在赛场附近找一个小宾馆住下,计星月的标准是只要干净就好,租一张床要花那么多钱做什么。联赛开始时,棋手是两人安排一间房。小君会到小宾馆来与母亲住。后来的联赛,棋手都安排一人一间了,计星月便跟着小君一起住过去,跟着棋手一起在赛场的宾馆吃,不会有人要她交伙食费,那样有钱的联赛,根本不在乎一个人的伙食。

小君进围甲联赛后,越发瘦了,偏偏他喜欢吃,对巧克力特别钟情。巧克力贵,他原来没有钱吃,现在他可以不停地吃。巧克力表面光光滑滑,吃在嘴里也是滑滑的。他有时候与棋友在一起时,会谈到女人,他初入成人,还像个孩子,他评价女人的唯一标准,是皮肤很好,滑滑的。便有人称他为滑滑的小猴。

滑滑的小猴,现在与人打交道多了,也会谈到钱,最多的是谈比赛中的奖金,他会问一下奖金额。说小君爱钱,其实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他对这个弄不清楚的数字颇感兴趣。其实钱都是他母亲计星月领的,到后来,计星月对大钱也弄不清,她也只算得清小钱。她会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告诉他数字又涨了多少。像是被诱惑了一般,他便有着了精神。小君与人说话的时候,常含着巧克力块,不带果仁的那一种巧克力。不管是黑巧克力还是白巧克力,都是他喜欢的。

围甲打得好的小君,还是没有进入国家少年队,也许他的年龄快要过了,也许因为其他的棋赛他参加得少,他对升段赛与国内赛的兴趣都不怎么大。那些棋赛的名次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个虚名。但他的影响已经在棋坛显现,靠的是他的胜绩。

胡多看到他时问:“你怎么还是一个初段?”

小君看着他说:“你不还在电视台跑外勤嘛。”

“这和这是哪一码嘛?”胡多觉得小君还是早先的他,什么都不懂似的。

“你不是告诉过我电视台的路子不同,外出的好处不少,做什么都有一个包包。有的包包薄,有的包包厚。在台内做事,补贴再高也是看得见的。”

胡多说:“都说你是个傻小猴,其实只有我知道,你有的地方比鬼都精。”

小君就笑。他喜欢胡多,胡多看上去很精,其实有时候好像真糊涂。

胡多在他参加联赛的时候,采访他,给他做了一个报道。说他是胜率最高的小猴,不图虚名的小猴,专吃巧克力的小猴。电视报道出来以后,胡多通知小君看,电视画面上,小君正吃着巧克力,憨态可掬。

胡多给小君打电话时说:“你要好好谢谢我。”

小君说:“谢什么?”

胡多说:“别人高段,我都没有安排采访,却给了你这么大的篇幅,这么多画面。”

小君说:“有什么用?你又不给我采访费。我又不需要那个虚名。你配的画外音就说我不图虚名。”

“人家都知道你了……”

“我要人家知道做什么?”

“名气就是金钱,你不知道?许多的明星都争着挤着上电视。叫作电视上磨刀,演出去宰人。”

“明星是要名气,因为他们的本事很难说,凡会唱的都不服他们的演出。谁能说就他们演得好?也许一个业余的演员,也能演得比他们好。可是谁不服我的棋,可以来下一盘啊。”

胡多一时无言,对小君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他傻吧,他还真精着呢。

也只有对胡多,小君能说出那么多的话来。

几年光景过去。一个深秋季节,小君被邀回南城参加一个活动。刚去京城的头两年,小君每到过年都会回南城,柳倩倩的方圆棋校请他作代表,参加棋校对抗赛,另外与提高班的学生对局,不管是比赛还是教棋,每下一盘都会给他对局费。但柳倩倩并没有安排他太多,说怕他把棋走俗了。那时他在道场学棋,都是往外付钱,只有回南城的棋校,每一次有钱拿,计星月也喜欢。毕竟道场与棋校层次不同,小君与水平差许多的对手下棋,感觉难受,只想快快地下完。

这次小君回南城,身边依然跟着母亲计星月,但情景已大不同前。他已经是围棋界的名人,这一年中,他获得了全国棋赛的冠军,并战胜过不少世界围棋界最厉害的棋手。眼下的一场世界棋王战,他进入了决赛,决赛的对手是韩国的新棋王。这一位韩国的新棋王长发齐肩,肤色苍白,声轻且尖,一旦遇到媒体采访,便有不胜被打扰的神情。这一次决赛,本来棋赛的组织者准备把两百万奖金分作两份,胜者得一百四十万,败者得六十万。毕竟已是冠亚军之争。听说是这位韩国新棋王赌性起了,坚持要胜者通吃,棋赛组织者也想让棋赛更激烈,便顺了他的提议。

这一场赛事是五局三胜制,小君在韩国客场,一下子胜了两盘。剩下来的比赛将在京城举行,他占了主场优势。虽然棋手都知道,比赛的胜负是很难说得清的,但小君的实力与声望,及眼下所挟的气势,他是胜券在握。他在后面的三场比赛中只要胜出一场,比赛就结束了,他便是世界冠军了。社会上开出的赌盘,他的胜率赔付已经到了十比一。当下所有的棋手,不管是专业还是业余的棋手,都关注着他,以至于关注着他以往留下的每一盘棋谱。一次次的对局中,他成了棋赛宠儿,围棋界变化很快,新出了一批人才,他是其中之一,并走进了棋王的光晕圈中,在这一个时段,他是最耀眼的。

这一次的棋王战,小君下过的每一盘棋,都显得很乱,他似乎就是乱战之王。没有一盘有围空的机会,他处处在进攻,时时在搏杀。只要他猜到黑棋的时候,他的战斗便更加有力。有人给他做过统计,在他执黑的盘数中,他的胜率是百分之八十,而那百分之二十,还是他参加大赛前的战绩。就是执白棋时,他也把进攻当作第一,他的架式,似乎不可能让盘面成为一两目之争,特别是这一次决战的第二盘棋,是大杀大斗的一盘。国内同时有电视转播,大盘挂出,局面是一片乱象,在大挂盘前讲棋的旋风王,也说不清到底谁杀谁的棋,因为盘上参与搏杀的死活棋子太多了。但很多次他能掌握着盘面,在转换中却让结果变成了一两目的胜机。

小君是有名的快棋手,这一盘棋,小君依然走得很快。以往小君与对手下棋,到对手开始读秒,他还有一个多小时没用呢。但他的对手韩国新棋王,落子一点不比小君慢。两位年轻棋手吸引了世界棋手的眼光。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是一个变化很大的世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似乎每一刻都会产生出新的棋手,新的着法,新的定式,新的手筋……一切都在变化中。

盘面一旦走乱,就是棋手反应再快,也会到读秒时间。现在大赛时间都安排得紧,主要适应于电视转播。往往是上午开局,中午封盘,到下午电视转播时,棋局都接近到了读秒阶段。这对电视机前面看棋的观众来说,是最重要的,他们不用等一步棋等得过长,就算观众不是一个高手,也会有兴趣看棋,通过挂盘讲演印证想法,看弈者那一步到底落在何处。这是受大众传媒广泛影响的社会。

小君与对手的第一盘,他胜得容易些,对手一开始还不适应他的进攻。但第二盘棋,已经有着世界冠军桂冠的韩国新棋王,自然不怕小君走的乱局,他的棋与他的形象完全不同,往往会出怪招,有人称之为强盗剪径,有人称之为冷不防投出的飞刀。他毫不犹豫地与小君对搏。棋局上,乱战对哪一方都无确定性,俗称弱棋怕打劫,就是强手有着丰富的搏杀经验,但站在高处的往往也会怯战,怕丢了名声。而棋力不够的虽搏杀经验差,但也有可能在乱战中获得机会。小君则是不管对手强弱,都会乱战。在别人弄不清楚的地方出棋,是他的拿手好戏。似乎只有他看得清楚,其实他到底看得清看不清,谁也说不清,但他总是在乱中取胜。于是人们评价他的棋时,评他懂得计算,懂得平衡,懂得把握先机,给予他“乱战王”的称号。其实熟悉他的人,特别是他的母亲,知道他根本不懂计算的。他一触到棋就有感觉,他的感觉在棋上的表现就是把握先机的能力。也许这便是天才。

第一盘失利后,韩国新棋王对第二盘对局,有着充分的考虑。这一盘棋确实走得乱,走到中盘后期,局势还在一团混乱中。在研究室里的人,都不走动,紧张地等着他们走出来的下一步。小君的每一步棋都仿佛在不可思议处走来,就是必走的一步,他也要在某一处进攻一下,再回过头来应付。围棋上称作“打浆”的,就是读秒的时候在对方必应之处走一手,让自己多出三十秒钟的思考时间。但小君肯定不是“打浆”,因为他面临的一步是必走的,他不用延时,后面的两步根本不加考虑,只是显着一种不甘跟着走的气势。他跳出去的那一步棋,一点没有损失可能有的劫材,似乎是试了一下应手,却生生地把对手从惯性的思维中拉开,对手在短时间内往往会应手出错,不由不让人感叹。

第二盘棋的最后,小君在胜负谁也弄不清楚的状况下,走出了一步谁也想不到的棋,他把自己的一整块黑棋都丢下不管,而去进攻一块谁也说不清能否杀死的白棋,那块白棋还连着周边几块棋。对方的应付是无可奈何的,也许是感到莫名其妙,因为没有人会在短时间内,在经历了许多子的搏杀中,一下子跳开,生出这样的构思,要不是奇思妙想,要不就是突发神经。最后的结果是,满盘有着了上百目棋的大转换,实实在在是大手笔。到完全转换以后,在电视上挂盘讲解的旋风王来劲了,他说了一大串的话,话中含着高深莫测的意味。旋风王的评棋,从来都是站在高处俯看的,旋风王也曾是一个时代的棋王,并称圣若干年,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力量。旋风王此时说:这可能由一步棋,让一局对杀的棋,变成了一盘经典的棋;这可能由一步棋,形成一个天才的棋;这可能由一步棋,而改变了围棋历史。因为再无别人会在这样的大赛中,会在这样短的时间中,会在这样复杂变化中,有胆量,有魄力,选择如此惊天的转换。

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也许不用感叹,因为在棋局的外面,整个世界都在改变,常规的一切都在变。而盘面上的黑白变幻,只是社会变化的折射。在百目以上的大转换中,小君的进攻把握了先机,这么一步先机,最后只占了三目优势,却让许多专业棋手对这一盘棋作了长时间研究,他们发现如果没有如此转换的话,小君走的黑棋将会输一目半,小君最后是以一目半胜的,也就是说,这一步百目大转换中,他虽只赚区区三目,却让他由输转换成了胜。这胜,正是旋风王赞叹的“翻江倒海,孙猴子大闹天宫”的转换所形成的。

于是小君由这一步棋被人们称为“神猴”,在棋坛的名声正隆。虽然世界冠军在国内已有多人得过,他离世界冠军还有一步之遥,然而如此大转换的棋不是一般的棋,不是一般冠军下得出来的,是出彩的棋,是奇局、妙局、神来之局。相比之下,无数的棋都只是一般的棋。不由人不感叹棋如人生,皆具变化之深。

小君走出南城机场时,一群棋手与媒体朋友迎着他。小君依然不声不响地,站在他的母亲身边。

接站的还有小君的老师柳倩倩,这次活动方圆棋校是主办单位。柳倩倩把小君和计星月接到自己的考斯特车上。这些年,随着围棋的影响扩大,想让孩子学棋的家长多了,方圆棋校发展很快,已在南城有了好几家分校,学生人数众多。

柳倩倩显得气派了,举手投足,有着了一种不同的范儿。她穿着一套青蓝色职业套装,脸上化了淡妆,显得清爽白皙,丰姿富态。柳倩倩与同来接站的体育局官员说着笑着,似乎百事顺畅,其实棋校虽然给她带来了物质上的富足,但还是有烦恼。眼下南城不少棋校应运而生,有着专业段位的棋手也被各家棋校以高薪聘请,棋校之间形成了竞争,竞争或明或暗。

柳倩倩先把小君接到方圆棋校,让他与现在棋校的学生见面。一进楼门,两侧便见醒目的宣传栏,两栏对立,一栏是介绍棋校培养出的学生,最上层的便是一张小君的大照片。对面一栏,最上层的大照片,是九段棋手、现任的南城棋院院长彭行,他是方圆棋校的名誉校长,下面还有作为棋校教师的各位专业与业余的棋手,成炜也在其中。

看来柳倩倩还是很重视宣传的,这一切都因这一次活动临时布置。

小君与棋校的学生有一个互动交流,平素不喜欢说话的小君在小棋手中,却颇感自在,他有时还会伸手抚摸一下面前最小棋童的嫩生生的脸。

与柳倩倩同站在一边的计星月,与柳倩倩说到小君现在下一盘棋,会有多少对局费,参加一个活动,会有多少出场费。

柳倩倩愣了一愣说:“是吧,这笔费用棋校给他吧。”

计星月说:“怎么会要柳校长的钱呢。”她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的。或许计星月的意思并不是要钱,只是表示过去小君欠了棋校不少,这一次算是还了账。

彭行没来接小君,他去了海城。也是为了这一次活动,他去邀请他的师傅陶羊子。

活动的起始是胡多出面的,他作为电视台的主持与制片,到南城找到了柳倩倩,把策划的活动谈给她听。柳倩倩的棋校过去主要与本城的媒体联系,她的学生都来自本市。柳倩倩心里明白,现在的媒体已经企业化,活动自然有着利益的需求。她接待胡多,并非因为胡多是京城的电视台人物,而因为他是小君同道场的同学。

胡多在饭桌上,细谈了他的这个策划,称之为:四位棋王的百年一聚,四代棋手的联棋大战。胡多知道小君的老师是柳倩倩,曾得过全国女子围棋冠军,也知道柳倩倩的老师是九段国手彭行,而彭行的师傅则是民国时期便战胜过日本棋手的陶羊子。眼下小君在社会上的影响这么大,正好组织他们师徒四人聚在一起,活动一下。活动与围棋有关,却能超越围棋,四代棋王,有历史感,也有现实感,有名声,也带神秘,让人能关注,也有看头,具新闻价值,也有商机。

所谓联棋,一般对局由两个人下,联棋则是多人对弈。四人联棋,便是两人一组,合执黑棋或白棋,四人依然是一人一步棋,最后决出黑白胜负。

本来柳倩倩对棋赛已无兴趣,她很多的时间都在教学上,指导幼小棋童的水平提高,已难再与棋手对局争锋。不过她还是有着对棋局的兴趣,一直在棋界流连,虽然她心知这个活动会商业化,但还是很有意思的。特别是胡多再三提到,作为这一场活动的主办者,对方圆棋校的宣传是立竿见影的。她毕竟从事经营好些年了,明白只要活动进行顺利,无论对她与她的棋校,都确实大有收益。

柳倩倩也清楚,这个活动就是借着小君的东风,从本心来讲,她并不想过于利用小君。胡多却直言说,如果他要利用小君,凭着他与小君的关系,本来可以直接找小君的。单找小君搞一个采访,他能办到,但影响不大。胡多说,他也是要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胡多说得理直气壮,让柳倩倩也觉得这样的事千载难逢。

起初柳倩倩提到,小君正面临着下一场比赛,胜后才得加冕世界棋王。备战的时间对他来说是很紧的,不宜受干扰。

胡多说:“现在的棋赛是没有完的,关键就是小君正在锋头上……你我都是下围棋的,我还曾比小君更有锋头……但围棋的变化谁也说不准,太快太乱,过了这个时间段,冠军易人,旧时冠军便成了明日黄花,失去了影响力……那就什么活动都不用搞了。”

胡多告诉柳倩倩,小君的活动安排虽多,眼下却正有一个空当,一旦他获得世界棋王桂冠,他的时间也许都不由自主了。胡多似乎很了解小君的动向,柳倩倩也就开始了联系。她有点拿不准地给小君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计星月,柳倩倩只简单一说,计星月马上就答应了。“你柳老师难得提一次,说什么都该答应你的。”这让柳倩倩有点感动,但也感觉小君那边好像早已应了胡多。

作为棋手,柳倩倩多有遗憾,作为老师,柳倩倩最得意的就是有了小君这个弟子。她夯实了小君的围棋基本功,并在关键时间把他推到了京城,当初计星月一天三次对她说,我就听你柳教练一句话时,柳倩倩心里也悬着一把劲。柳倩倩认定小君有围棋的天分,应该能成功,但她不能打包票。能否到达最高境界,有努力,也有宿命。她不是算命先生,算不准的,谁也说不准。努力之中,变化的因素很大,也有棋手压力过大而精神崩溃的。有关宿命,是因为能否列入顶尖高手,还取决同时代的其他人才,往往是既生瑜,何生亮。李昌镐的年代,其他棋手都只能在他的阴影之下。等他的锋芒过去,有的棋手已不再年轻,也就不再有机会。

这些年,柳倩倩教过不少孩子,其中也有初显天分的棋童,但很快退了下去。都是受宠爱的独生子女,吃不了苦。柳倩倩编书为《快乐围棋》,是为了吸引孩子。其实她心里明白,贴在宣传栏照片上的“英雄”国手,都是耐得了苦的。特别是小君坐着都觉得难受,却时时在棋桌前坐下去。只有把苦当作快乐的时候,围棋的天才便由此产生。

与胡多商定,活动主办方是棋校,请棋手、请嘉宾、请领导,以及宾馆的住宿费,联赛场馆的租用费、餐费、招待费,都由棋校承接。柳倩倩虽从没搞过大活动,但多年经营棋校,她多少还是有经验的。她考虑可以动用南城的一些有权力或有财力的业余棋手,他们对一老一少两代棋王,肯定深感兴趣。观摩购票,请客报销,估计不会有问题。不管怎样,棋校不想从中获利,能搞一个有影响有意思的活动也值了。胡多说他是为了电视节目也是为了围棋,宣传棋校,电视台不收费用。柳倩倩也清楚,活动搞得影响越大,他独家电视报道的广告收入与效益也就越高。这是个无利不行的时代,要不社会怎么会变化得这么快呢。抛开感情因素,她多少也有某种棋商的味道。

这个活动的另一关键人是陶羊子。柳倩倩清楚,彭行是她的教练,请来师徒四世同堂,本是好事,彭行是棋院院长,不会不支持。只是陶羊子,算起来已有九十多岁,身体是不是能行?来了以后,还能不能思考下棋?这一点,她与胡多讨论过,胡多分析,她的师公作为一代棋王,再怎么样,棋不会下得太差的,在联棋中,两人合作,顺着下,不会有多大错。重要的是这个活动,是四代棋王一起下棋的意义,而不是一场棋赛。联棋赛嘛,肯定会出一些衔接不上的毛病,看棋的人都会理解,就是有大漏勺,也只会博得一笑。

按胡多的策划,四人联棋赛,由柳倩倩与她的徒弟小君联手,彭行与他的师傅陶羊子联手。小君现在的棋力当然胜于彭行,而她虽为女子,但毕竟还年轻,相较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棋力当然不可能差。由两位年轻人与两位年长人对垒,胜负可测,也会让人有围棋变化发展、一代胜于一代的感觉。仔细想想,也只有这样安排最妥当。四代师徒,相对联手,两师徒对两师徒。柳倩倩想想也高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师公呢,再说能与眼下的顶尖国手小君联手下一盘棋,也是她心向往之的。她仿佛在心的天地中,听到了一声轻鸣,如雀如鹊。

彭行来到海城。这个时代千变万化,最大变化是城市的建筑,开发商大展宏图,一幢幢楼房魔术般地矗起来。彭行每隔一段时间回来,都会发现故城在变化,每处都在变,旧城的记忆已难寻觅,恍惚隔着了一个世纪。其实南城变化也多,好多路一段时间不走,就不熟悉了。但海城毕竟是故城,他的根在这儿。要是有一阵风把他吹到这里,他会以为依然在南城,或是在一座新兴城市里,一样的马路一样的楼房,只是名称不同而已。

妹妹已经出嫁,母亲已经去世。在母亲去世前,家搬到了一个新小区里。现在那里住的是继父与继父以前的孩子。彭行这一次回海城,到童年时代活动过的仁义街,新街道已经完全陌生,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还能找到陶羊子师傅。与海城棋院联系的时候,他们说陶羊子好像还在原地生活,至于现况,他们也不清楚,毕竟陶羊子是早已退出棋坛的老人了。

然而,让彭行惊奇的是在高大的街面楼后,居然有一块地方还保留旧状,在一群巨型水泥建筑中,围着一片砖木结构的矮房。支弄的旧楼曾整修过,但依稀还有旧模样。因为这里有一个革命历史纪念馆,与它相近的几排旧房也随着保留下来。

可是开发商还不放弃这城中繁华区域的黄金地段,已在政协会议上提出改造纪念馆的提案,以和谐城市面貌的名义,来翻新改造纪念馆。简单地说,就是以改革变化革命。看来这个提议已经得到了批准,这一片旧房上面已经涂有黑墨的“拆”,如同早年运动中标语式的大字。彭行想到,很快会有推土机与大型机械,连着一批建筑农民工,一涌而来,而下一次他再来的时候,这里便与周围的一切都整齐划一了。

陶羊子住的房屋八十年代改造过,通了抽水马桶,添了煤气灶具,楼梯过道里依然暗蒙蒙的。一时间彭行恍惚倒回去了三十多年,那时他应该还算是一个孩子。高高瘦瘦的陶羊子坐在桌前,他把一叠书放在桌角……

时间仿佛回转了,彭行见到陶羊子时,他依然坐在桌前的一张藤椅上。还是那把旧藤椅,骨节处缠了几道铁丝,藤骨藤条变得红红的,浮着一层经年久用后的光亮,彭行嗅到了那种旧忆入味的气息。

陶羊子转过脸来迎着彭行,仿佛知道他要来一样。陶羊子的面容似乎还是老样子,并不显得苍老,头发还是黑白交杂。过去师傅是什么样子的?彭行都有点记不清了,妹妹结婚那年,彭行来看过师傅一次,相隔也有十多年了。那时候陶羊子是七十多岁,这十多年中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老”在他的身上停止了。彭行意识到自己的相貌已是沧海桑田。会不会有海城的棋友告诉师傅自己要来?陶羊子迎着彭行面带微笑,温和的神情还像是对着当时的那个少年。陶羊子的手搭在八仙桌上,那里有着一盘棋,摆着一个棋局。彭行向师傅问好的时候,眼光一瞥,发现正是最近小君那一局百目大转换的棋局。

比陶羊子小几岁的妻子阿姗在半年前去世了,儿子竹生也已退休,在海城买了一套新公寓房。当过干部的竹生也快七十了,身体还不如陶羊子,有着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需要妻子照顾。孙子在京城的机关里工作。陶羊子过惯了单独的生活,还住在老房子里,请了一个每天来两小时的钟点工,帮他买菜烧饭与打扫。有时陶羊子会去隔得不远的新区,看一看儿子,与他聊聊天。有时,父子还下一盘棋。

彭行从柳倩倩那里接受这一项“任务”时,有向往也有担心。他很向往与师傅聚一聚下一盘棋,那是他多少年所念。而担心的是师傅的身体,师傅已九十多岁了,不知还有没有下棋的思维能力。看到八仙桌上的这一盘棋局,彭行想到,师傅毕竟是棋手,永远不会放下棋的,并依然站在了棋艺最前沿。十多年前彭行来看师傅,从七十多岁的老人神态中,感受到一种近乎禅道的意味。彭行再一个担心就是师傅是否愿意参加这么一个联棋赛,师傅自有大型棋赛起,就没有进入过赛事,大概师傅认为赛场是名利场,要不,按师傅当时的棋力,早就进入国家专业队,在棋坛留下盛名了,绝不会是这样默默无闻的状态。师傅根本不会在意,现在有没有棋手知道他。彭行想让师傅走到聚光灯下,他担心师傅不会愿意走进去。

彭行想到了许多的预案,也想好了许多说动师傅的理由。他选择话语来介绍这一次活动,没有对师傅提到参加活动的报酬,着重邀请师傅去南城看一看孙徒辈的柳倩倩和曾孙徒辈的小君。下一盘联棋,师傅如果累了,后面的棋可以由他接着下,如果师傅不愿参加联棋赛,他也希望师傅跟他去南城走一走。彭行说了许多,也许还没有说清楚,然而,陶羊子微笑地听着,只是应了一句:“好。好。”

陶羊子住进了宾馆,活动就开始了。这是一个吸引人的活动,省体育局也参与进来,媒体先行,胡多作了大张旗鼓的宣传,搞得声势不小。彭行知道师傅喜欢安静,便以年龄为由,挡住了一切采访。彭行很满意师傅的状态,他有报答的机会可以表现一下孝心,他的一生与围棋连着,这里面有师傅给他的影响。陶羊子的身体不错,离开海城旧居的时候,他下楼时想搀一下师傅,师傅摇手拒绝了。师傅喜欢自己活动,也能自己活动。从师傅的行走与活动的状态来看,他根本不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师傅的心态平静,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微笑地看着别人。也有官员来看师傅,他总是笑微微地握手,然后,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师傅本来就不喜欢说话,至老到了一个境界,显得特别安静,或许一切的人生,对他来说都是无区别的了。胡多见过陶羊子后出来说,真是位超凡脱俗的老人。小君来看陶羊子的时候,彭行向师傅介绍,他就是下那一盘棋的准世界冠军,陶羊子笑微微地看着小君,与看着别的后辈一样。

柳倩倩称陶羊子为师公,让小君称陶羊子太师公,小君没有叫,不管有没有叫,陶羊子都应着:“好。好。”在他眼中,柳倩倩与小君没有什么不同。

小君现在越发地精瘦了,他见了同样清瘦的陶羊子,低头与身边坐着的计星月嘀咕一声:“要我叫这么一个老头什么太师公吗?”柳倩倩听到了,皱了皱眉头,不过其他的人并没有听到。

彭行天天来看陶羊子,也没有提出与陶羊子下棋。那年去日本看袁青的时候,彭行清楚要是对弈的话,袁青的棋力要差不少了,而现在的陶羊子与那时的袁青相比,年龄又大好多了,棋归于运动类是有道理的,凡运动,年龄是一个根本的要素。

彭行与师傅谈到棋,谈到那一次去日本袁青家中的事,陶羊子饶有兴趣地听着。彭行谈到眼下日本与韩国的棋,陶羊子也跟着谈几句。听得出来,对这两个国家的棋与重要棋手,陶羊子都了解。彭行早就知道师傅有从棋上了解棋手的本事。有时彭行在盘上摆出一两个棋形来,陶羊子复盘变化,记忆很清楚,对每一手棋的评判很到位。彭行对联赛的棋也就有了底。

这一盘的联棋赛,准备小范围的挂盘讲解,毕竟不是正规赛事,联棋嘛,多少有点传奇性,怕棋局让行家见笑。联棋有联谊性,棋坛盛事,所以嘉宾是少不了的。怕棋坛大国手没兴趣,会有人推托,于是彭行、柳倩倩、胡多几方面出动,没料想凡被请的都答应来了。平常比赛,赛事再大,赛手的面孔大多是熟悉的,赛局再激烈,同时在电视上也都能看到。四代棋王联棋,是件有趣的事、热闹的事,自然引人喜欢,特别是陶羊子,眼下的大国手很少有与他对局过的,却都在师辈口中听闻过他的声名,向往见上一见。

多位大国手齐聚南城,联棋赛的声势大了,爽性就做开去,胡多的电视台更是来劲,安排了跟踪报道,准备做连续纪录片。

赛前采访在宾馆进行,胡多请来了参加联棋的四位棋手。先采访陶羊子,胡多先作解说,当年陶羊子下棋的时候,下围棋的人是很少的。现在围棋已经普及,胡多报了一个大概的统计数字,随后问陶羊子:“陶老,这么多的人下棋,你认为是不是好事?”

胡多到底做电视主持有几年了,他怕问题复杂了,老人脑子转不过来,也就设计了一个指向性的问话,让陶羊子答上一句现成的话。

陶羊子自然应说:“好。好。”他又接着说了一句:“那个时代,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不多,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有知识的了。”

这番回答是胡多没有想到的,不免喜出望外。老人的话虽然直白,却从文化发展来看围棋的发展,有着棋合时代的深意,作为电视人,胡多当然是需要的。

胡多随后问彭行:“彭九段在下棋的最好年龄段,遇上了政治运动,还下了农村,大家知道乡村几乎没有下围棋的人。你多少是错过了一个时代,是不是有点遗憾?”

彭行说:“没什么遗憾的。我偏偏那个时代一直在围棋中,不但没有脱棋,我的人生之路,都连着棋,坏也是棋,好也是棋。”

胡多点头,又对柳倩倩说:“你当初自己下棋,后来又开棋校教棋,前半生都在棋上。请你谈谈对围棋的看法。”

胡多与柳倩倩有不成文的协议,就是给机会便于她宣传她与棋校,所以提问是开放式的。

柳倩倩想了一想,她当然不会怯场,多少次围棋大赛在南城举行,她都上台作电视挂盘讲棋。她是有专业段位的棋手,又经常在课堂上讲棋,也许有女棋手棋比她下得好,但讲棋谈棋,她却比她们要流畅,并会抓要点,她的电视讲解,每次都给观棋者留下显大度有气质的印象。眼下两位棋坛前辈应答实在,她不想俗套了,她认真地对着话筒说,她对围棋深有感情,此生都在围棋上,从来没有厌倦过。不管是自己下棋,还是教别人下棋,都是用心的。

胡多点头,便移向小君,话筒对着他,问:“你现在是大国手了,能不能对观众说一下,你认为什么是围棋的美?”

这家伙似乎是在为难小君,突然出了一个有针对性的难题。换一位棋手,可以从围棋的历史上谈,可以从围棋的文化上谈,可以从围棋的智慧上谈,但胡多太了解小君了,他知道他的几斤几两。

计星月拉了一下小君,她虽然并不明白问话的难易,但看到胡多笑得有点得意的神情,她想提醒一下小君。

小君却很自在地回答:“什么是围棋的美?效益就是美!”

这一句回答出来,所有的人都有点吃惊。这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回答,但细细想,确实反映了现代围棋的要求,也合着时代的需要。严格说起来,围棋的每一个子都要求效率最高,那么效益是最重要的,自然体现出了一种美。

看着大家都在点头,小君得意了,他多少还是知道胡多有捉弄他的意味,并知道他没有被难倒,还下出了一步好棋。他又脱口说了一句:“什么是围棋的美?赢棋就是美!”

这一句话说出来大家都笑了。话多少有点俗了,显着直奔主题。不过再想想,他说的话没有错,既然效益是美,那么围棋效益的最大值便是赢棋,这是合乎他的逻辑的。

本来胡多只是问一句,难他一下,出出这位小棋王的洋相。电视录像反正是可以删的,不行还可以再问。没想到旧日的伙伴,人成棋王,随之一切都有了变化。人一旦到了一个高度,什么都似乎是美的了,做什么都带着了风度与美,说什么也都有着了气度与美。

胡多呆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加了赞叹式的解说:是啊,好的棋当然要有效益,落子在最紧要处,还有比这个更美的吗?旧时代过去了,新时代,不光是围棋,连同我们的社会,现在都讲究效益,正是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才是好猫。赢棋的每一着体现着了美。棋走输了,就像一个策划做坏了,一个企业破产了,一个社会动荡了,还会有美吗?小君不愧是时代的骄子,是时代的英雄。是围棋时代的美猴王。

大家也都笑了。

十一

这一次的联棋赛,吸引了很多的人,电视台直播时,比那些招亲访友的节目还要受关注。对围棋不懂的人,也对这样的一场棋赛有着谈兴。媒体介绍的画面,多少有点娱乐化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一个瘦小像孩子般的准世界冠军,还有一张说不清是不是柳倩倩的照片,姿态优美的玉体横陈于一片海滩上……

赛场安排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四位棋手在一条长桌前对坐着。在房间外面的大厅里,坐满了来观战的业余棋手。大挂盘两边排着长沙发,坐着国手嘉宾,主持讲解的一男一女,是成炜与小康。小康原在方圆棋校学棋,刚取得专业段位,是个秀气的女孩,她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国手,脸红红地介绍着他们。

里面已经开始联棋赛。主讲人介绍嘉宾还没有结束,介绍到某一位国手,此国手便起身来,聊几句与里面四位棋手有关的话题,气氛甚是活跃,台下的业余棋手能看到这些大国手的真容,很是兴奋。

旋风王谈得较多,他与里面的三位棋手关系不一般,他谈到了小君在道场里学棋的事,谈到了与柳倩倩同台讲解的事,但着重谈的是与彭行比赛吃包子,谈彭行对吃的“贪婪”,贪婪到不动声色,非得盘碗净空才停嘴。引得台下一片哄笑。

接下来,有国手谈到“神猴”小君,话题中自然脱不了巧克力。也有国手谈到漂亮的柳倩倩,退伍业余后反身夺冠。只有一位从海城进京的年长国手,谈到了陶羊子,谈他当年初出道时,在市里获得冠军后,由人介绍去小巷的旧楼上,与陶羊子对弈过一盘棋,他说自己其时年少气盛,中年的陶羊子在棋盘上,扎扎实实地给了他一个教训。他还说陶羊子有独特的棋路,但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参加棋赛。最后他感叹说:高人不露相啊。

胡多作为电视转播的主持人,看到了里面最先下出的棋谱,口齿伶俐地说:“九十多岁还能赛棋,真乃老棋王也。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陶老先生显现的高人面目吧。”

挂盘很大,棋子也大,落子在高处,须用叉子叉到盘上去。外面在做介绍的时候,里面的棋已经下了二十多手。联棋有点特别,一人一手棋,顺序是柳倩倩执黑先行,彭行执白先应,接下来是小君执黑二行,陶羊子执白再行。彭行怕陶羊子年纪大了,记不清会走乱了,开局前就告诉他:小君走了,你就接着走。

陶羊子应着:“好。好。”

二十多手走下来,小君已经展开他不拘一地的习惯,但轮到柳倩倩走黑棋时,她一时没搞清楚他的思路,只有回到自己习惯的行棋中来。而小君的走法却合着陶羊子东走一手西走一手,尽量走在外面的棋思。彭行知道师傅的棋,年龄长了就越发理解师傅的棋,顺着师傅的思路去走。围棋是对弈,联棋也必须要顺着一种走法。小君再次中间点棋的时候,他已经对柳倩倩屡屡走实的棋很有意见了,走一步就朝她看一眼。到陶羊子跳迎了一手,却是同时关照了两边的走法。小君很怕柳倩倩只照顾到一边,便情不自禁地抢先到另一边下了一手,想打破白棋的占空意图。

这样一来,行棋的顺序被打乱了。彭行请来的是棋院正规棋赛的裁判,按说,棋局下错了棋,裁判应该作判的,要不联棋就不成为联棋了,但究竟该怎么判,他也弄不清,总不至于立判胜负吧。

陶羊子进入棋局,正容正心,见小君下子,他也就跟着下了一手。于是接下去,就是他们连着下了。裁判想提出来的时候,被彭行的眼光阻挡了。彭行与柳倩倩退身站起,只是看着一老一少对弈。黑棋进攻性很强,每一子都在抢攻,而白棋应得自然,每一步都在行自己的空。彭行与柳倩倩本来身在局中,一旦脱身出来,但思想还在棋中,觉得这一老一少攻防都很入味,多有落子在自己想不到的地方,各有突发奇想。看他们下得精彩,就由他们去下了,小君不再看柳倩倩,陶羊子入了棋,也记不住是在下什么联棋了,小君落子,他就考虑下一步。

外面的大盘仍然在按最初拿到的四人序盘的棋谱摆棋,成炜一边摆,一边告诉大家,这一步是谁下的。说到小君下的,会谈一谈小君的奇思妙想。下面一步应该是陶羊子下的,应对平实。成炜一边摆棋,一边插入采访式的与嘉宾的对话。这么一直摆下去,摆到后来,成炜对着大棋盘看了一会,说:到底四位都是高手,配合还是很默契的。

这时,就见彭行与柳倩倩从里面走出来。大家都怔住了,难道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一盘棋这么快就结束了?是哪一边投子认输了,还是发生了什么突然状况?能想到发生状况的只可能是陶羊子,但见出来的两位神情轻松,还带着笑意,显然并无坏事发生。厅里顿时一片议论声起。

彭行毕竟是当院长的,早已估计到会有这种反应,他右手抬起向下压压,开始说明缘由。

柳倩倩接着说:“主要是小君对我的棋不满,当然他这个准世界冠军与我这个原来的师傅,棋的距离不是一点点啦……他就把我抛弃了。”

柳倩倩说着笑,大家也跟着笑了。彭行说:“本来我就对陶师傅说,小君下了以后就是他下。陶师傅看到小君走子后,他就跟着下。于是里面就是一老一少对弈了。我当然也就跟着退出来,要不变成两个年长的群殴一个年少的,就算他是世界冠军,也胜之不武了。”

彭行说得幽默,大家也都会意地笑了。当然,下棋还是要一对一的,两人对弈一人,输的可能性反而是大了,因为棋很难连贯。

彭行对大家说:“既然一老一少有兴趣下一盘,就算是开场。下面大家有兴,可以再看一场四人联棋赛,算是买一送一。”

场内又是一阵笑。柳倩倩感觉自从陶羊子来了,彭行显得愉快活跃,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着教练和院长的架式。上面有了老人撑着,他就显年轻了。

既然彭行与柳倩倩出来,成炜与小康都退出讲解,让给他俩。彭行与柳倩倩与里面对弈的两位有着源渊,他们讲棋更适合。这时,他们也是一边说,一边把大棋子挂到盘上去。这一说话间,里面又下了好几步,开始进入了中盘的复杂棋局。

闲谈已停,大家不经意地看着了棋局,一个风头正劲的少年世界准冠军对一位九十多岁的老棋手,胜负结果似乎是明摆的。棋一步一步摆出来,彭行与柳倩倩轮番说着一老一少的行棋思路。摆着摆着,本来在两侧坐着的嘉宾都站了起来,背身朝观众,盯着大棋盘上看。下面有棋力高的业余棋手,嘴里发出啧啧声来,也有业余高段张大了嘴,本来笑着的,现今凝定神情。他们发现棋盘上,黑白的攻防既激烈且平衡。看得出黑棋进攻性很强,比小君过去在棋赛上的力量一点不弱,想着是咬着一股劲,要占据优势。而出乎意料的是白棋一点不显势弱地应着,步步行着自己自然轻松的步调,这步调是眼下棋人不怎么熟悉的棋形,每一步走得平实,却又显飘逸,只有细细去想,才能感受其中浸润着的内容。

柳倩倩主讲小君的棋,她说到了棋局还是平衡的,也许黑棋更需要一点进攻,因为大贴目的关系,现在还是白棋占优。柳倩倩为她的徒弟作解释,说也许是她开始的几步棋走得不合小君的思路,现在小君在发力赶超。

由彭行讲陶羊子的棋,他就谈得广了,点着头带着了自豪,一步步讲着白棋的思路要领,讲白棋既防且攻,防似不防,攻似不攻,白棋的妙处由他讲出来,显着应付黑棋的攻势,是针尖对麦芒,一点不落下风。如此判断由九段棋手说出来,加上旁边国手嘉宾们的点头,不由人不信服。彭行继续为他的师傅说话,他说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还能在棋的巅峰状态,证明围棋的根本并非决定于年龄,这对于我们这些快要进入老龄的棋手,是一种鼓舞。

里面的棋谱又拿了出来,行棋的步子一点都不慢。大家都知道小君是快棋手,现在看来陶羊子也不慢,起码能跟上对手的步调。而此时盘上的局面越来越粘着,已经看不清变化了。解说的两位也都在反复摆着可能性,但不论是黑棋和白棋,下出来的棋,很难让人预测到。大棋子在挂盘上摆来摆去、叉上叉下有点困难,几位嘉宾就进隔壁研究室去研究棋局了,他们摆下几个棋盘反复研究着。从研究室里通过连着摄像头的电视屏,可以及时观看到每一步着法,包括两位对手的思考情景。两个人的用时居然是相近的,只是老人伸手摆棋的姿势,有点缓慢,看上去显得是不疾不徐的。

外面讲棋以彭行为主了,他谈到了黑棋每一步的所图,还有那后续手段的伏着,而白棋每一着似乎是应着了,但又照顾了一贯空的意识,不用强又不让用强。空,这在围棋上,是具体的目数,又体现着一种文化。彭行谈到了他第一次见师傅的情景,他跟着日本来的袁青的徒弟山口劲夫,去陶羊子的小楼下棋,当时日本棋力在最盛时,然而半局棋下来,日本棋手山口劲夫向陶羊子请教棋的神态,完全是执弟子礼。师傅陶羊子的回应是:撸空了盘。彭行又说到自己在此后多少年中,对“空”有着不同的看法,一直到现在都无法说是真正理解了。

平时彭行与柳倩倩进行围棋电视讲解,都是彭行讲棋与棋局,而柳倩倩会脱出来,讲一点棋的历史与掌故。

棋局上是越来越复杂了,看得出黑棋的攻势变为寻衅挑事,以求复杂的转换。柳倩倩说小君的矛进攻强劲,如果白棋要是退缩了,就会损失一点目。而白棋依然如故,以不变应万变。彭行说陶师傅的盾是丝棉的,很柔却又很有韧劲,矛刺不进还拔不出。彭行讲了两次如丝如棉,他今天的讲解词带着情感,还随嘴吟了一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没再吟下去,突然收了口。

柳倩倩接着说了一句,她跟着彭教练学棋,也有将近十年光景,还从没感觉到老师的讲解,有着诗的意境。看来陶师公来下棋,让彭教练完全表现出了自我,也充分体现彭教练对师傅的情感。她一直自认为棋与感情连着,但现在与老师一比,她显得差远了。

台下本来想笑的,但又觉得她的话无意中,有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都没笑出来。

棋局进入了白热化,有几处转换,但白棋都没有亏,对局中的陶羊子心境一片清明,仿佛回到了早年在烂柯山顶观天地的时光,棋形如山边之云,或凝定,或飞散,多少年来没有意识着这样清明的心境了,他在存世中已经顺随,早已离开了对弈的局面,生死在岁月中变得轻,变得空,变得坦然无碍。此刻,神凝于一,无尽的岁月尘埃都飘逝而去,一片自然的心境中,澄然明澈,他仿佛与老友方天勤在对弈,方天勤是喜欢下黑棋的,也是到处进攻,以求在乱局中取胜。陶羊子与方天勤几十年间下的多少盘棋中,已习惯了他这种争利的下法。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他们下的一盘棋,方天勤把这种下法发挥到了极致,是他在战俘营中一次次于死亡底线处求生存所获体悟。而眼下,这位年少的对手,却是带着天才般的奇思妙想下棋,让他赞叹,也让他在赞叹中,走出相应的招数来。要是没有对手如此的进攻妙思,他也不可能下出如此明慧的棋。手谈嘛,是相对的,是两个人相互影响的共同发挥。师法自然,是他几十年前所悟,他的棋从来不在力上,只是顺势而行。在人世间已有多少年岁,他都忘了,社会中的多少人与事,从他的面前流过去,他也是宠辱不惊,顺流而应。世事繁复,眼花缭乱的变化他看得多了,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不是负重,而是圆融,圆融之界,一片清明。他只是行着自己的步子,不惊不辱,不争不随。城市里天没那么蓝了,云没那么白了,但他的心境凝神一见,依然无垢无染。如此棋局中,落下子去,也是明明白白的。

棋局看上去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但每一处都含着了那种变化,一般棋手只能看到大转换,其实只有在棋局的很细很微处,子子所牵胜负反转的局面,才是最有难度的。每一处棋都含着四面八方的影响,每一步棋都要照应着四面八方的变化。棋局已经走到官子,对他来说,他的人生早已到了收官阶段,对他来说,这个阶段没有什么奇特的,所有的眩目之数,都在清明中还原为简单,他只须走过去,自自然然地走过去。凝神之间,没有颠倒众生的幻影,秦如梅的形象一样显着清明,飘渺上浮,他与她平行,不再有神驰的感觉,不再有牵挂,超越了任何的情感……

外面的讲解到了尾声,彭行已经放下话筒。到简单收官的时候,由柳倩倩在盘上点目,但点来点去都是差不多的,很难说出输赢来。彭行说了一句:等着数子吧。他们便往里走。研究室里也停了下来,只等单官收尽数子,没有说话声,只有旋风王感叹了一句:很难想象!堂堂正正!

柳倩倩与彭行走进棋室,看到裁判已经将盘上的子十个一排地放好,数的是白棋。他们走近长桌时,裁判已经数清了白棋,起身来宣布:白棋一百七十七子,加贴目七目半,白棋半目胜!

在场者不由都去看胜者陶羊子,只见他并无什么反应。他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地坐着。他收完最后一颗白子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似乎没有在意最后裁判宣布的胜负。

就听靠他最近的小君说了一声:太师公他这么快睡着了!

接下来一片寂静,走近陶羊子的柳倩倩,仿佛身在大树下,听到的是几声树叶舞起的声乐,响得幽幽悠悠。

走近陶羊子的彭行,嗅到了一缕檀香般的气息,他想到了: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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