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雨
李小雨,当代女诗人,河北省丰润县人。原《诗刊》常务副主编,现为《诗刊》编委、编审。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插过队、当过兵。1972年发表诗歌《采药行》。1976年到《诗刊》任编辑。198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
在《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上海文学》等各地报刊发表诗作。著有诗集八部。作品被译为多国文字。诗集《红纱巾》获第三届全国优秀新诗集奖。另获首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二届铁人文学奖等奖项。
主要作品诗集
《雁翎歌》/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
《红纱巾》/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
《东方之光》/作家出版社/1987
《玫瑰谷》/沈阳出版社/1992
《李小雨自选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
《声音的雕像》/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
《李小雨短诗选》(中英双语)/银河出版社/2002
李小雨代表作选
岛在棕榈叶下闭着眼睛
梦中,不安地抖动肩膀
于是,一个青椰子掉进海里
静悄悄地,溅起
一片绿色的月光
十片绿色的月光
一百片绿色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
使所有的心荡漾,荡漾……
隐隐地,轻雷在天边滚过
讲述着热带的地方
绿的故乡……
我留在高高的山顶
和一片寂静,一个身影
天地茫然如海,我独立其中
世界远去了,像一场旧梦
狂风撕扯着,夜多么寒冷
欢乐和痛苦在这里都要结冰
遥远的桌上,两只茶杯缓缓破裂
寂静……我听到一页信笺飘落的声音
最长的夜里有最短的文字
那惟一的一笔,仿佛写了整整一生
为什么头上的流星一闪而过
竟是你那不可捉摸又不能忘怀的眼睛
在忧郁沉积得最深的夜里
我的心被岩石擦伤了,一阵阵疼痛
在高高的山顶上,人生逝水
一切都在怀抱中,一切又都飘零……
我要戴那条
红色的纱巾……
那轻柔的、冰冷的纱巾,
滑过我苍白的脸庞,
仿佛两道溪水,
清凉凉地浸透了我发烫的双颊、
第一根白发和初添的皱纹。
(真的吗,苍老就是这样临近?)
呵,这些年,
风沙太多了,
吹干了眼角的泪痕,
吹裂了心……
红纱巾。
我看见夜风中
两道溪水上燃烧的火苗,
那么猛烈地烧灼着
我那双被平庸的生活
麻木了的眼神。
一道红色的闪电划过,
是青春的血液的颜色吗?
是跳跃的脉搏的颜色吗?
那,曾是我的颜色呵!
我惊醒。
那半夜敲门声打破的噩梦,
那散落一地的初中课本,
那闷热中午的长长的田垄,
那尘土飞扬的贫困的小村,
那蓝天下给予母亲的第一个微笑,
那朦胧中未完成的初恋的纯真,
那六平方米住房的狭窄的温暖,
那排着长队购买《英语讲座》的
欢欣,
呵,那闪烁着红纱巾的艰辛岁月呀,
一起化作了
深深的,绵长的柔情……
祖国啊,
我对你的爱多么深沉
一如这展示着生活含义的纱巾,
那么固执地飞飘在
又一个严冬的风雪中,
点染着我那疲乏的、
并不年轻的青春。
那悲哀和希望糅合的颜色啊,
那苦涩和甜蜜调成的颜色啊,
那活跃着一代人的生命的颜色啊!
今天,大雪纷纷。
我仍然要向世界
扬起一面小小的旗帜,
一片柔弱的翅膀,
一轮真正的太阳,
我相信,全世界都能
看到它,感觉到它,
因为它和那
插在最高建筑物上的旗帜,
是同样的、同样的
热烈而动人!
我望着伸向遥远的
淡红色的茫茫雪路,
一个孩子似的微笑
悄悄浮上嘴唇:
我正年轻……
我要戴那条
红色的纱巾……
冬天的船,倒扣着
倒扣在空旷的沙滩
风儿流窜,从远天
滑过干枯的船板
从此,我的思念是一把沙了
弥漫在空中,聚拢在你的周围
哦,我的老祖父,我冬天的船!
那船板,许久没有浸过海水了
裂了缝,像老祖父多皱的手
在冰冷中,把一生的力气
摸索着送进桨片
风哭着,风诉着,风长啸着
我的双手,却抓不住那一刹
你倾倒的桅杆……
大雪纷纷落下,渐渐为你
堆一个白色的坟墓
冬天的船呵
仿佛七十九年
只有这一次安详的梦
掩埋你的故事
掩埋你萧萧的太阳
掩埋你风浪的匆忙和喧嚣
掩埋我寻找你的
最后的空间
雪片环绕着我
那里没有一行脚印通向你
通向你渐渐隆起的墓碑
只有千里百里的沙滩上
那伏地的布帆
那寂静的灿烂
如泪光里满头闪烁的白发
一百年,一百年
在远远望去的雪雾中
仍然喻示着
那不可企及的
慈爱与威严
据说,
第一只陶罐是女人做的
因此,她塑一条
浑圆的、隆起的曲线
朴拙而安详地立于
万古苍凉之上
我披发的母亲
裹着兽皮的母亲啊
她指向
最纯粹的泥土、水和火焰
世界就这样诞生
诞生成
一条有孕的曲线
一个婴儿在腹内蠕动
一枚果实正在成熟
一轮太阳
一个人死去重又复生
一个星序的倒转轮回
一个四野与天穹的完美闭合
一只陶罐
于是一切生命
便都有了密密麻麻的指纹
于是许多声音都在天地间
流浪着,喊着母亲
于是陶罐便朴拙而安详地立于
万古苍凉之上
以她的宽容
以她的淳厚
以她的丰盈
以她的披风沐雨的牺牲
饮母亲低沉温存的心跳声
饮鼻音的摇篮曲
饮乳汁流成的滔滔黄河
饮一根骨针的细如丝线的声音
当赤脚的母亲站起身来
开始最初的第一次播种时
陶罐倾倒了
从里面涌流出无数
金色的小小的种子
——人
久久地迷失在
紫雾弥漫的山谷
痴痴地陷落于
那样一种灿烂的颜色
如岁月,如微笑
如你的怀抱
香甜而寂寞地开放
于是远离尘嚣之上
花瓣缓缓地降落
那样一种随意的飘零
透彻了许多人生
有一种幸福叫沉浸
因此我总留下一串串脚印
长成那里草本的根
在每一个雾起雾落的日子
酿制独醉的情韵
以一支羌笛的苍茫和飘洒
我发现那些历史已经风化
谁被埋在大漠里,那是谁的心跳
我企望那一轮圆日,流淌的光华
沉浮千年的道路起于哪一片砖瓦
梦很简单,足迹很复杂
哦那是我的骨肉我的伤口
我的万劫不灭的长城
我欲说还休的话
光滑的 冰冷的
一圈圈盘据在爱情的中央
这条 嘴唇之下
心脏之上的 蠕动的蛇
不分季节的
紫红色的藤蔓
它神秘的光环
诱我走进一片风景 又
陷入另一片风景
语言离去了
脸庞离去了
漫长的躯体上只剩下这
永无休止的符号
我守望了一季又一季
红玛瑙凋谢
金钢石枯萎
这些石头的濒死的花朵啊
而它仍像一堆健康的绳索
缠绕着我并留下
最生命的痕迹
呵,你沉甸甸的手臂
诗在历史上是贵重的帛锦
诗在大街上是一堆破纸片
在墙角的小花红得寂寞的年代
诗不比几棵老白菜值钱
生活先于诗而存在了无数年
发现这个真理是多么地值得庆幸
于是,当纷乱的生活无意中
留在地上一些浅浅的脚印
我称它为眼泪,为缱绻
为呓语的泡沫,为诗
这是一些比水更平常的东西
无色无味,在现代与非现代之间
它映出一个人热的心和冷的影子
他在生活中下陷,无助地抓住了
语言
生命和商品都同时诱惑着诗
是逃走还是蜗居
谁更适于生存
该朝向哪一边
假如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也许一切都会重新改变
然而过去和未来的许多条路
都只通向一个终点——现实
于是他呆坐在尘世的微笑里
签名,并留下生命的碎片
盐在我的血液里咯咯作响
盐在我的骨头里咯咯作响
盐从我的眼睛和毛孔里滴落下来
啊人!你这小小的直立的海洋
盐四处走着
盐把最感人的力量
从厚厚的岩层和活着的生命中
渗透出来
灼热的皮肤
伤口的边缘
日子的味道
思想如一条条鱼晾晒着
看一粒盐
那是谁的眼睛
那是谁的海水
那是谁的足迹
那是谁的背影
苦涩而滞重
盐咸味的影子锈蚀海浪
粉碎无数的太阳和风
那新鲜的、腥味的白色沙丘啊
那最普通最低微又最高贵的
细小颗粒啊
路边遗落的盐
踩在脚下的盐
勺子和舌尖上的盐
永远伴随着面包而生的盐
在破旧简陋的茅屋里
如淳朴健壮的农妇
人和牛羊全都朝你低下头来
在生活的最深处
永远是盐
当我手中的时间正在消逝时
蓦然发现,除了甜蜜以外
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正在结晶
清纯的水,世界最初的模样
她莹莹的流动是一位少女
那山岩的水、风中的水、沙地的水
那苍老陶罐里曾经的水
她柔软的闪电裂穿千年黑暗
把美的眼泪,还原成爱
在水流过的地方
在石头与另一块石头之间
要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