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池

2014-06-16 15:06谢友鄞
星火 2014年5期
关键词:瓦楞浴池瘦子

□ 谢友鄞

片老板是摆弄人的,当了一辈子搓澡工,在稀里哗啦的边城,赚下一幢大浴池,活得不赖。片老板盼望洋玉来洗澡。

洋玉乘三轮车来了。他们家进货的车,瓦楞蹬车。瓦楞是她的男人,青光头皮,油黑脖梗,穿对襟白褂背心,蹬车时昂起头,胸脯挺直,像一匹高头骏马。洋玉喜欢驾驭的感觉。这时下起太阳雨,雨丝像无数小精灵飞翔。洋玉撑起伞,雨点在伞盖上跳舞,骨柄一旋,伞缘甩出一圈金熠熠飞檐。三轮车吱吱呀呀往前走。旅社、商店、饭馆、酒吧,流水似向后退去。音像店门前,比人还高的音箱里,传出哑脖子叫唱,伴随海潮般跺脚声。洋玉绽开殷红的嘴唇,笑了。

大浴池紧挨音像店,下层男塘,上层女部,木楼梯凸浮在墙体外。瓦楞虎生生一直蹬到楼梯口前,上身向后一仰,嚓,停稳车。洋玉身子水葱似挺溜,一颤不颤。行人停住脚步,贪馋地盯住她。洋玉掀开摊在膝头的铁路制服,是瓦楞的皮;下车,旗袍叉开,伸出白晳的腿,高跟鞋沾了地。洋玉手扶楼梯木栏,腰肢袅娜,橐橐橐声响上去……三楼经理室里,临窗站着老片。洋玉下车时,好像仰起脸,朝他望了一眼,水汪汪眼睛波闪。老片心一阵扎疼!楼梯拐弯,门帘上绣着一位少妇的头,洋玉觉得像自己,手一挑,隐入浴室内。

底楼男部,一位干净利落的小半拉子,微笑着拽开门。门内跑堂高声唤道:“接客,一位。”

大堂设百张普通卧榻,两两相对。瓦楞朝里面雅间走去。雅间用布帘遮挡,卧榻上铺着枕头,褥单,毛巾被;茶几上备有台镜,梳子,茶壶,茶碗,袋茶。卧榻近侍二升,老得不成个儿了,佝偻着腰,将瓦楞的铁路制服、长裤搭在衣架上,举起一米多长的竹杆,将衣架挂在半空铁线上。

瓦楞换上浴服,像山一般仰倒在卧榻上,说:“告诉老片,我来了。”

二升退到帘外,说:“瓦师傅,换个人吧。”

“咋?”

“片经理闹头晕,提不起神儿。”

“去去,少罗嗦!”瓦愣“嚓”地点燃烟,蓝幽幽烟雾漾起,“给我搓澡,他准来神儿。”

大浴池共有四位搓澡工,挂牌营业。老片任经理后,虽然名牌没摘,可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来了贵客,他才接活。你瓦楞,铁路上臭扛活的,凭啥骑在片经理的脖子上拉屎!

门帘外冷场。

瓦楞火了,“腾”地坐起:“二升,我支使不动你了。非得让我光赤溜上去,把他拽下来!”

二升担心,哪回侍候完瓦楞,老片都像大病了一场。可是奇怪,老片却心甘情愿给瓦楞搓澡。人哪!

瓦楞听见二升走远的脚步声,笑了。

“滋——”,彩色拉链从领口坠至小腹,一堆红云堆泻脚底,洋玉脱衣服的姿势,像一个不设防的符号。暖馨馨大浴间,弄得人懒怠怠,洋玉滑进盆塘,仰起脸,闭上眼睛,连记忆都是潮湿的:雨帘透明,空街寂寞,她看见自己端只小簸箕,坐在台阶上嗑瓜子。老片头天晚上,在浴池值班,到晌午,睡醒了,从屋里钻出来,站在院心,伸个懒腰。前面,原来是老片和洋玉两家的院墙。洋玉家开水果店后,盖起门市房。老片出出入入,便要穿过店铺了。条件呢,老片爸妈活着时,洋玉爹说过,按亲家算吧。洋玉晃晃腿,簸箕里的瓜子簌簌响,朝老片努嘴:“嗑吧。”

“拿不动。”老片咧咧厚嘴唇,憨笑着,在台阶上坐下。

洋玉嗑瓜子的样子好看。手指秀长,指甲粉红,捏起瓜子圆端,小拇指翘起,轻轻一嗑,瓜子尖端劈成两瓣。她把头一歪,吸出籽肉,将皮“噗”地吐出,腮间一对酒窝波漾。下半晌雨,洋玉能不厌其烦地嗑上半天。有客走进水果店,洋玉站起来,扑拉扑拉身子,地上黑乎乎一堆,扭身抬腿,迈进门槛,拾起笤帚,把瓜子簌簌啦啦扫进撮子;直起身,微微涨红脸,轻风一样旋进柜台里,在墙角水池洗手,粉红色毛巾还在栏上晃,她已经扭转身,一脸新鲜,笑吟吟地招呼客人了。

老片看不够,美滋滋得心疼!男人指望什么,能摊上这么欢势的媳妇,托福了!老片有盼头!

到铁路货场取货,洋玉爹支使老片和洋玉去。货场上,堆满成麻袋骨头,猪骨、牛骨、羊骨、兔骨,骨凹里残滞着阴森森肉丝,是屠宰厂发往糖厂、日化工厂的货,那儿需要活性炭。三伏天,装卸工们戴着皮帽,捂严口罩,像防化兵一样全副武装。麻袋上涌动着密麻麻活蛆,厌恶地挥手一抹,敷满一层白浆。抬死尸也比干这个强!装卸工们狞笑着,抓住麻袋四角,一个蹲裆,将货扛上肩,脖梗拧歪,眼球凶得要爆出来。天空暗了,无数绿头苍蝇嗡嗡叫,贪婪地压满麻袋。骨头硌肉,麻袋里咯叽咯叽呻吟,恶臭熏得人眼泪哗哗淌。装卸队长瓦楞打头,踩着颤悠悠跳板,一头钻进黑洞洞货车里。身后的跳板,忽悠一下弹起老高......

老片和洋玉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俩是去拉西瓜的。装卸工们扛完兽骨,迫不及待地扒掉工作服,只剩下裤衩、背心。“跟我来!”瓦楞喝道。众人尾随瓦楞,朝西瓜车走去。瓦楞盯洋玉一眼,朝老片龇龇牙:“大哥,有福啊!”

老片嘴拙,闹个红头涨脸。洋玉倚住车帮,乜斜瓦楞,懒洋洋笑,心里蛮舒服。

装卸工们像祭坛羔羊,懵里懵懂跟上瓦楞,越过几节车皮后,恍然大悟,活了,像一群猴子,抓住货车扶梯,蹿上瓜车。一溜车皮,全是南宁西瓜,个个枕头般大,绿莹莹清凉生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热天,苦力们蹭西瓜解渴消暑。押车的是个南方蛮子,尖嘴猴腮,双手枕在脑后,偎在瓜堆里,冷眼一瞅,还没有瓜大。那小子脚下打滑,晃悠悠站起,一脸惊慌,十几条彪汉压过来,真像大片里殊死搏斗的架势。

“师傅,要要要……吃吧。”押车的南方蛮子精明,苦力们虽然不像调车员有权,可是手里攥两把咸盐,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撒,半天后,一车西瓜就会患传染病似的,瘪塌塌瞎掉。更甭说东北汉子说打就捞,个个是野番。押车的心里诅咒:打开肚皮造吧,我豁出七八个西瓜,撑死你们,足能打倒你们一帮。

瓦楞一屁股坐在一只瓜上,像鲁提辖怒打郑关西,一拳挥下去,“啪嚓”,西瓜被砸成几瓣。瓦楞掏出一把透鲜的瓜瓤。伙计们撸胳膊挽袖子,用瓜瓤搓手心、手背、手指丫,直到腕、肘,皮肤鲜亮。老片瞅呆了,忽悠想到,用丝瓜搓澡多好!

装卸工们净手毕,掉头四散,各人卧住一只瓜,纷纷挥拳,噗噗嚓嚓瓜裂汁溅。伙计们仄歪身子,把胳膊伸得长长的,像捞深井里的东西,专往瓜心掏,挖出活颤颤瓜瓤,稀哩呼噜扑进嘴里。

押车的伙计逛逛荡荡走了几千里,这回可开眼界了。

洋玉仰望着几乎赤裸的瓦楞,他皮肤紫红,浑身肌块突突突跳,身上物件都活了。洋玉脸颊飞红,心旌摇荡,浑身酥麻。她登时觉得,自己没救了!

老片躬下身,瘦巴巴脊背爬满汗粒,像黄土地上一弯犁杖。“要手把儿,还是丝瓜?”老片问瓦楞。

老片手把儿玩得溜:五指叉开,将毛巾卷在手上,扇面形毛巾软着陆似奔向身体。搓一气儿,老片头往后一仰,手一甩,毛巾翻转开阖,像飞起来,啪啪啪啪脆响,去掉皱褶,重新裹在手上后,柔软熨贴,又做成一个漂亮的扇面。一个澡搓下来,要翻卷几十次。别的搓操工,毛巾缠上手,像一团皱巴巴抹布,左手帮右手,还手忙脚乱。

瓦楞说:“用瓜。俺那个娘们儿,就乐意嗅清凉甜丝味。”又剌激了老片一下!你枉有幢大浴池,洋玉贪图我的身子。瓦楞心里舒服。

老片喃喃道:“她喜欢。”

用丝瓜搓澡,得感激瓦楞,是瓦楞和装卸工们,给了老片灵感。晚夏老秋,老片琢磨几十个品种后,选中形体富态的丝瓜,掏空瓜瓤,将丝瓜浸入用香精、肥皂和草药配制的液盆,绿汤荡漾,瓜身翡翠透明,将手伸进丝瓜里,套至腕部,隐约可见手形。丝瓜性凉,对药物吸食力奇贪,也最易挥发,一触皮肤,药性便像水墨扑上宣纸洇开来,肌肤凉风习习。更妙的是,它能先扩张毛细孔,清除脏污,吸摄营养后,毛细孔含羞闭目似自动收紧,皮肤光滑,细腻,美容保健。

多少年过去了,瓦楞见提起洋玉,老片仍割舍不下的贱样儿,狞笑道:“就是,那货喜欢,贴住我的肉皮子,亲起来没够。”

老片脸色灰白,绕到瓦楞身后,从脖梗搓起,然后肩背、腰部,直至尾骨。厨子的汗泥油汪汪起腻;茶炉工汗泥粗糙,窜一股烟味;瓦楞的汗泥,能变色。瓦楞今天卸散装石灰,风又大,腋窝、大腿根、脚丫间,一抠一块白,毛细孔灰浆泛涌。这时候,二升搀着位七八十岁的老顾客,去热汽蒸腾白雾翻涌水渍溜滑的浴池,拖鞋底吸力啪唧啪唧响。老片叮嘱道:“加小心哪,您老。”泡好后,二升会接老先生出浴,送回卧榻。这里的人,不像舞场、戏园,矫情伪饰,人和人之间,赤裸裸坦诚相待。

老片缩进自己开的大浴池里,本想获得安宁,瓦楞却一次次捅得他心窝淌血!老片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洋玉。那时,夜深了,洋玉在后院小板屋里洗澡。她爱洗自己,洗得那个热心!院心摆满从四乡收购来的一筐筐大枣、白梨、苹果。嫌屋里闷热,老片蜷缩在一排大筐上睡。洋玉爹把电灯拽到院子里,明晃晃地练耍秤杆子。秤盘里装满肉乎乎大枣,洋玉爹对老片道:“看看,秤足不足?”不少买主会响应招呼,把脑壳伸过去,假模假式地瞅,给掌柜的施加点心理压力。其实,大多数人没看惯秤星,目光却被傻乎乎吸引过去,掌柜的嘴里“兄弟”“大妹子”地唤着,与此同时,声东击西,拎秤杆那只手,小拇指像个奸臣,在拳曲四指的掩护下,往下一压。这一压,轻了,秤杆不给你翘起来,便宜占不成;重了,秤杆慌里慌张猛地一撅,容易使顾客起疑,露馅;压早了,顾客没瞅清秤星,你得再侍候人家看,抬起的秤杆撑不住劲,会奇怪地耷拉下头;压晚了,货没添,刚才还看低的秤杆,怎么撅起来了?练,弹指一挥间,天桥的把式全在练。

“足。”老片看都没看,打了个哈欠。

“哎哎,给我提一筲水来。”洋玉叫道。

招呼谁?洋玉娘串门去了,这个院儿圈不住她。洋玉爹眼睛哪舍得离开秤杆,对老片一歪嘴:“去。”

老片懵了。

“要死了!支使不动了?”洋玉叫起来。

老片慌里慌张起身,舀满一桶温水,绊绊磕磕朝板屋走去,胖乎乎塑料桶,沉甸甸变了形,昏黄的灯光从门缝漏出来。老片愣在门外。门“咿呀”响,从里面弯出条雪白的手臂,拎不动桶。“拿过来。”洋玉说。桶朝前磨唧了三寸。洋玉恼了,叫道:“进来,给我搓背。”

老片张惶地逃掉了。

洋玉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几片真丝布裹在身上,身子露得不能再露。她抬起脚,“砰”地踢了水桶一脚,对抱着脑袋,蜷缩在筐上的老片嘲笑道:“还能指望你什么!”

哪个女人,不渴望撞上个好猎手!

洋玉被瓦楞吹吹打打接走后,老片也不肯在这里住了。二升和浴池的工友们,拖着板车,帮助老片拉走行李。了啦,了啦!老片发疯似满院子踅绕,扑到小板屋前,抬起脚,狠狠一踹,空的……

洋玉抬起雪白的大腿,跨出浴池,用鹅黄色浴单裹住自己,木屐啪哒啪哒响,地上洇出小巧的脚印。她回到卧榻,一只手撑住头,慵懒地笑着,任拦在腰间的浴单堆泻下去,掉在地上。对面毛玻璃小窗户,隐隐透进喧闹声。洋玉不由坐起来,外面是酒楼,幌儿火红,酒旗沐风。那时,瓦楞和装卸工们,常去那里,临窗而坐,边喝边唱,祝酒歌,迎宾歌,一人唱,众人和,豪放的歌声飞出窗外,引得街上行人朝上瞅,帽子呼呼往下掉。真有意思!

当北边蒙系人,明白载满羊皮、奶酪和茶砖的马队,赶不上在辽西大山间呼啸而过的火车,明白他们的货物,必须经过铁路装卸工的肩膀后,同瓦楞结成大碗豪饮的莫逆之交。汉族人和蒙族人携手走下酒楼,穿过闹市。瓦楞走在头里,连脱下的作业服,都有人替他搭在肩上。两侧的货主们,一份挨一份招呼:瓦师傅,瓦大哥,瓦队长!长长短短摊床上的货,无不经过他们宽宽窄窄的肩膀。瓦楞左右逢源,威风抖擞,令人倾倒!

洋玉眉眼飞动,笑道:“瓦哥,尝尝我的醉枣。”弯起胳膊,去扶头发上的金钗,薄衫里乳房活泼地骚动。

瓦楞在酒楼上,贪馋地俯视着洋玉。他停住脚步,笑嘻嘻凑上来。老片像监护的幽灵,出现在洋玉身后,他感到威胁了,咳嗽一声。洋玉理都没理老片,抓住瓦楞的胳膊。瓦楞热赤撩感到,洋玉贪婪地捏了自己一把。洋玉将一把大枣,塞在瓦楞手里,搁不下,大枣骨碌碌滚下台阶。

一位蒙系汉子咽口唾沫,用很潮的汉话道:“妹子,我们那边的去过吗?”

“你们那边,”洋玉咯咯笑,“女人跟毡包一样肥。”

瓦楞呵呵笑道:“好住人哪!”

洋玉爹从屋里出来,望着瓦楞们的烟尘,冲洋玉嚷道:“钱,钱呢?倒贴了!”

洋玉鄙夷地瞪老片一眼。老片啥时候滚进去的,跟爹打了小报告。她垂下眉眼,吃吃笑道:“爹,我忍不住,他太棒!我一见着他,就觉得欠他什么!”

爹滑稽地抹把脸,竟再没放个屁,扭转身,撅达撅达滚回后院去了。

老片蠢乎乎闹起别扭来,进进出出店铺,再不瞅洋玉一眼。

洋玉冷笑着,也不勒他。

俗市女孩子的负气和轻率是惊人的。因了一桩小事,便会动用报复的武器:拿自己的身子,且终生不悔。何况,边城多事,民风骠悍,老父弱女,依傍的是力量呢。

瓦楞的身子让人着迷,天生好胚,后天锻造,肤色、肌块、韧性、造型,都充满美感,给他搓澡简直是享受呀。老片拽只板凳,坐在瓦楞对面,将瓦楞的大腿搁在自己膝上,手把儿从大腿根向下搓时,用力;由脚背、脚腕向上返回时,逆汗毛,须轻。有人汗毛黑乎乎特重,戗着了,毛细孔紫涨通红,汗毛会往下掉,扎辣辣疼。瓦楞腿一颤,老片手把儿一抖,啊,就是这条腿!

那年救灾,赶上紧急调运,一列长长的车皮,被蒸汽机车倒推着,“哐哧、哐哧”开进专运线。站台上,堆满山也似粮袋。装卸工们忙活起来,像炮兵一样,将传送机倾斜地送上去,对准车皮上方。四个人包一节六十吨车皮,一个小时必须装完。天黑了,站台上灯光蓝幽幽,机车喘着粗气,升火待发。

车下一对装卸工,面对面抓住粮袋四角,一悠,搁到传送带上。一袋接一袋,粮袋长龙缓缓向上爬去……车上两个装卸工,用跌落的几只粮袋将脚下垫高,站上去,肩膀与传送机齐平,身子向后仰,粮袋呼呼上来后,落到肩膀上,借着机械推力,身子往前一冲,紧颠几步,“噗通”,将粮袋甩向车皮里端。粮袋在肩膀上一过,巧省下不少力气,从高空俯瞰,像优美的掷铁饼者。如果直杵杵挺着,等二百斤粮袋压下来,完全落在身上后再起步,可要了命了!

瓦楞包活,也包人。瓦楞带着小瘦子,在车上你来我往,悠出去的粮袋,一袋挨一袋,一层叠一层。这一悠甩,更是绝活,跟摆积木似的。粮袋叠屋架梁,务必紧凑整齐。用不着调整,也没空儿容你手忙脚乱地摆弄。

渐渐地,小瘦子脚软肩塌,气喘嘘嘘,肩膀一歪,甩出去的粮袋,没能和另一只粮袋紧傍在一起。身后的传送机呼呼张开大口,又一只粮袋推上来。小瘦子慌里慌张往回奔,差点儿跟扛着粮袋的瓦楞撞个对头。孬种!砸死你!瓦楞继续往前冲,黑咕隆冬,一步踩进那条夹缝里,仅仅是一只脚的空隙啊。凶猛的推力和沉重的压力,使瓦楞拔不出脚,“咯嚓”,瓦楞听见惊心动魄的折裂声!剧烈的疼痛使他眼睛一黑,人和粮袋山崩一样倒下去,齐刷刷骨茬剌破皮肉,惨白地支出来,血汩汩渗进粮袋。小瘦子没命地嗥叫起来!

第二天,小瘦子哭着,沿着铁路线,流浪进城。小瘦子央求老片,收留自己。老片给小瘦子搓个澡后,望着他排骨样肋巴,叹口气,回绝了他。

小瘦子像丧家的狗,找到洋玉,求她说情。那时候,洋玉还没有出阁。洋玉下乡收购水果时,在小瘦子家里住过。小瘦子病歪歪的娘,给洋玉摘嫩葱,摊薄饼,烧热炕,烟熏火燎,呛咳得不行。洋玉鼻子一酸,跟老片说情。老片刚包下浴池,不是十八罗汉,咋能往庙里塞。老片不答应,抱住脑袋,死不吭声。

洋玉气得一跺脚,拉着小瘦子,噔噔噔上对面酒楼。将小瘦子往蒙古驮队的头领面前一搡。在这条老街上,洋玉到底有面子。头领听明白后,说:“跟我跑货呀,成成。哎,你说,愿意做我的小兄弟,还是当我的干儿子?”

小瘦子激动得双脚雀跃,说:“当干儿子吧。”趴在地上就磕头。

哄然大笑。

洋玉跺脚道:“要死了!你不怕烧得慌!”

“干娘,给你干娘磕头。”头领指着洋玉,醉醺醺大笑。

洋玉抓起酒盅,泼了驮队头领一脸,扑扑跌跌奔下酒楼后,朝外吊起的彩绘浮雕窗户里,飞出蒙、汉混和的歌声:

花轿小

山路颠

说了个大嫂十二三

……

春节临近,人间喜庆味浓起来。孩子们的鞭炮声,响彻边城。浴池到了最红火的时候,顾客们占满卧榻。北边蒙系汉子,拎着马鞍,闯进浴池,将卧榻上的谷糠枕头扔到脚底,他们用不惯那窝囊货,头枕马鞍躺下,鞍垫上绣着“上马发财”“马上吉祥”一串串金丝字。搓澡的老顾客,专摘老片牌子,人太多,排成长龙。

瓦楞是傍晚到的,看见驮队头领和小瘦子,乐屁了!一晃,几年没见面了。三个人红光满面,挤上卧榻,盘腿大坐,小瘦子捧出包烤羊肉,掏出白酒,搁在茶几上,谦恭地说:“师傅,造!”他们边吃喝,边等候搓澡叫号。

瓦楞几次踱到老片的搓澡间。老片从上午八点接活,到下午七时,十一个钟点了。别的搓澡工,上、下午两班倒。他却没法下阵。今天,他在一个个身体上,嗅到火炕气息,草原膻腥味,工厂机油香,手把儿长长地搓下去,泥浪汹涌,哪一下,不是力气呀!老片累得气喘嘘嘘,水涝涝,没个人样儿了!二升心疼地劝道:“片经理,收活吧。”

瓦楞用肩膀撞二升一下:“不到我这儿,没完。”

二升问:“您几号?”

“七十六。”

二升抬头一看牌子,急了:“唉呀,还有十多位哪。”

瓦楞龇牙道:“我好说,就是咱家那娘们儿讲究。”

都挺尴尬,死静。

老片抬起头,涨红脸,对二升吼道:“走走走,干你的去。”

老片咬住牙,拼命干,动作明显迟缓了。前些日子,个体协会组织身体检查,风湿老底子,又发现高血压,才四十多岁,毛病这么快就找上来了。老片心里更累。眼前的客人,在躺椅上睡着了,舒服地打着鼾。老片抬起头,盯了一下牌板,他从来没有这么算计过呀。七十六号,快了,过年了,一定给他,搓得干干净净。

二升拎着“胖小子”——裹着棉袄的大水壶,佝偻着腰,替客人续水。人、壶和水流,划出一个颤颤的圆弧。小瘦子用茶缸接水:“您老这么大岁数,还侍候人哪。”二升慈爱地盯他一眼,扭转身,穿过大堂卧榻,朝雅间走去。一张张布帘低垂,二升停住脚,隔帘细听,若顾客睡着了,蹑手蹑脚走开。若有动静,便低声问:“师傅,续水吗?”里面应声了,才一掀门帘,进去侍候。今天,二升格外分心,惦记着老片那边。

“七十六号。”二升听见叫那个号了,暗暗松口气。

老片虚虚一托,瓦楞顺势仰卧在躺椅上。老片搓脖颈,从下颏蜿蜒而下,颈间血管、筋络是直的,不能横搓,更得躲开喉结。搓胸脯时,用掌心护住乳头,旋转轻揉。进入肋巴,顺肋而下;胯骨突起,手把儿自然起伏,若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搓下去,碰上瘦子,会搓红,破皮。到了腹部,遇上胖子,肉峰涌动,一把搓不到头,就要改变方向,小把小把横搓。在外人眼里,搓澡工前俯后仰,大起大落,其实,内中刚柔相济,变化无穷,人体处处是关节,步步历险区呀。初上阵的徒工,一个澡搓下来,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如果遇到个刺头客,不是轻了,就是重了,呵斥声不断,磕磕碰碰憋一肚子气。第二天,腰酸腿痛手腕肿,爬不出被窝了。

真是人比人死,货比货扔。瓦楞一上来,老片就觉得手感极好。搓一气后,老片又做了个熨贴的手把儿,汗水糊满眼睛,辣疼,不由自主想擦脸,猛醒,出了身冷汗,手把儿在眼前滑过去,毛巾丝毫没拂着自己的脸。老片像驼鸟一样,把头贴住胳膊窝,蹭眼睛,心里想:给瓦楞搓完,就收活,再也挺不住了。老片坐下站起,转身抬臂,笨笨磕磕,手脚竟不协调了,脸怪异地扭歪。瓦楞四仰八叉的样子,突然让他恶心,要吐!

瓦楞睁开眼睛:老片像中风的病人,嘴斜眼歪,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瓦楞感到不祥,软声道:“老片兄弟,我知道,你不是为我。”

“你!”老片咬牙切齿道,“是是,我为了她。我不准脏乎乎的东西埋汰她!”压抑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老片一阵轻松,眼睛发黑,天旋地转,一股控制不住的吸力冲天而起,他听见了天籁美妙的召唤,双手撒开,扑倒在瓦楞身上。

“来人!”瓦楞要起来,又抱住了老片。

布帘外面的人一拥而入,七手八脚架起老片。“轻点,轻点。”老片的身子痉挛了,像一只煮熟的虾。只有五指笔直地叉开,毛巾裹在巴掌上,扇面形手把儿没变。“水。”二升老泪哗哗流。一瓶瓶矿泉水,一缸缸茶水,从人群头上递过来。老片醒过来,嘴角淌着涎水,眼睛朦胧,颤索索抬起右手,扬起那只漂亮的手把儿,够向瓦楞……

瓦楞惊呆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片师傅,你?”

老片在二升的怀里簌簌抖,脸急得血红,够向瓦楞:“大腿根上,还差,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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