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旺
原生态破坏了,村子上的鸡、鸭、牛、羊、狗、麻雀、蝴蝶、喜鹊、青蛙等消散了,只有四处“逃荒”的人群,默默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宿。这是当下一个约有三百年历史村子的日常场景。
——题记
家乡的蝴蝶
家乡的蝴蝶,很美
美。胜过我的童年和初恋时
第一个吻,以及
当下的爱情
六岁了,嘴还吊在母亲的
乳头上。眼睛里只有一个爱
很干净,没有一粒沙子
追着她,飘过田野、峁塬
花草间,夕阳下,忘了回家
甜睡在鸟语花香的天边
放牛、割草,造成了儿时的事物
草尖的露珠
花间的舞动
透明、轻盈。胜过
我儿时的恋蝶之心
和爱情的火焰
一夜间,我童年的梦
在拆字上破碎。一个动词
失去了温暖,带着血腥味
藏在人间。蔓延
荷池干涸了
鸟鸣消失了
树木倒下了
这时候,我才感觉老了
老了的人,更爱她的死
和悲伤。村口起风了
风靠着风,吹走了
蝴蝶羽翅的流彩
和光的润泽。只有我
从风的缝隙,轻轻地
捡起,挟进我的诗集里
成为,我生命的标本。读她
像读诗一样。永远
诗性的光
无法让我辨认它的面孔
——给家王庄村
一个靠黄河边的村庄。古老
像河里的芦苇和水草
雨来了,泻绿滴翠
风去了,撒籽发芽
三百年都走过来了
如今,遇上了上面和另一种人脸
四分五裂。村子上的人扛着被褥、草席
和碗、勺、锅。拉着当年修大寨田的
架子车。开始了背井离乡
进城,奔乡,或亲戚家。寻找
自己的住处。沉重的脚
是一种阳光下的逃离
村庄古老,淳朴
像黄河的长堤。到处
疯长桃花、槐花、枣花
人们过着蛙鸣、鸡叫的日子
突然,像地震一样
吊机、挖土机、汽车进村
墙倒瓦飞,狼烟四起
村子的牛羊神秘地失踪
房上的苔藓,村头的老井
和悬崖上的迎春花
都死于非命
两年了,水泥、石子和钢筋
堆在一起。水在流动
不停地呼吸。痛
无法让我辨认它的面孔
和流血的伤口
一只老公鸡的叫
习惯了,村上人总把
鸡叫,当作时间过
哪里会知道,村子没了
人走了
心散了
一只久居村子的老公鸡
错把拆迁当作搬家
看见我回来了。突然
就惊吓地叫了起来
不要说就是一只鸡
即使是一个人,这个时候
也很难喊出一声
嗓子眼里的无奈和压抑
我看见这只老公鸡
很孤独。用身子
紧紧地躲在老槐树下
它再没有叫声,只是用沉重的
翅膀扇了扇地上的土
也许在告诉我:“不要忘了
这儿是生你养你的地方”
村子没有了。这只老公鸡
没有飞,蹲在石头上
没有叫我的名字。心
把我的魂儿
从村外勾了回来
我捡到了一根针
拆迁中,在老屋的废墟上
捡到了一根针
锈迹斑斑。针尖大的光
亮了,我儿时许多往事
母亲曾用这根针
坐在油灯下,戴着老花镜
悉心地,给我缝补衣服
把我从冰冷的冬寒,牵手
送到温暖的春阳
父亲曾用这根针
夜深。我读书时,一次次
用老茧的手,挑亮快要灭的
爷爷留下的那盏老油灯
村子没有了,捡针的过程
在我的人生中,只有一次
弯一弯腰的小事。或叫记忆
清明节,回家给父母亲上坟
烧纸。找不到地方
只好在一个土塬下,尽尽孝
针。一针见血地
刺痛了,哪些人的心?
家王庄,我村的名字
家王庄,我村的名字
倒下,是一条凹凸的路。路上
走过了一茬又一茬人的生和命
立起,是一棵不朽的树。树冠上
槐花,榆钱绽放
比家王庄的名字更美,更亮
家王庄。这三个字
小时候,是爷爷教我认识的
从此,爸爸带上我,从
它的影子走出,又走进
它的体温和血液里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我考上了中学,有了文化
母亲一针一线,把家王庄
这三个古老的汉字,绣在
我的书包上。担心
我进了城,也不能成了
没有根的孩子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麻雀虽小
我小的时候,爷爷教我
用筛子和小米。经常与冬天
诱它,骗它,捉它
日子久了。一根绳
我成了麻雀的敌人
麻雀成了我的口碑
那时人是什么人?
炊烟从村子的房上升起
都看不懂。多么荒唐的事儿啊
一个小动物的自由
也紧紧地攥在人的手上
如今,村子拆了
我也长大成人。知道了
动物与人的关系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与人分享大自然的生态
村子拆了
树冠没有了
只有麻雀,一直守候在
被拆的最后一孔窑洞的窗棂上
再也听不到狗的叫声
父亲不想走的原因
四月的山雨,像筛子一样
随着风,在天地间晃动
斜斜地,擦掉了父亲脸上
一个冬天的尘土和杂草
他,站在被拆迁的院子里
望着老窑洞的裂碎
大声地咳嗽着,不停地
清理着自己的喉咙
老窑洞倒了,槐树上的
喜鹊飞了。父亲大口呼吸
从裂缝的土坯墙走来
用手,摸了摸挂在墙上的
锄头和镰刀。光
一下子,亮了老人的心事
因为院子的石榴
还没有把丰沛的内容裂开
三月的桃花就从倒春寒中
早早落下。日子
随着房子和窑洞的倒下
尖叫。从此笼罩村子的全部
父亲只好手背后,在院子里
又转两圈。听到了
村外麦子的灌浆,玉米的拔节
和油菜的扬花。声音
是从根部传来的
——这就是父亲不想走的原因
蚂蚁哭了
拆迁来了
村子退了
只有蚂蚁最小
被机器制造的忽视
和存在。乖乖地
爬上,村口那棵老枣树
腰,还在弯着
雨,还没有到
风,却从这儿刮起
叶的响声,从裂口中传来
惊碎了蚂蚁的梦
不久,又起风了
这场风很猛,很凶
连根拔掉了那棵
弯着腰的老枣树
蚂蚁哭了
借日子过
借日子过。说白了就是
在拆迁的日子里。到村外
到城市,到亲朋好友家
暂住。村上人,眼眶里
吊着一滴泪。在期待中
望穿了双眼
村子和老屋都没有了
太阳的存在,还有什么?
借日子过。村上人唯一的找
找。一根丢失的火柴
在冰冷的指尖上,点亮
村子的拆迁与背后
和一位死守老屋的女人
三百年啊!与黄河共存的名字
——家王庄。在几辈人的手上
修缮,翻晒。干干净净
古朴。亮丽,像老房子上的瓦当
很有文化,很有品位
一个拆字,在村子里
就是一场战争
高过我的屋檐
挤瘦我的梦乡
回家上坟
清明节。我从城里
放快了脚。四月的风
从白的、紫的槐花上走下
牵着。我冰冷的手,走进
生我养我的村子
村子没有了。坟,拆迁在哪儿?
使我回家一次极大的迷茫、纠结
放慢了脚,踏着返青的草
和飘落的榆钱、槐花
找。我的唯一
表弟牵着我的衣角,翻山越岭
在一个荒芜的土塬下
坟。找到了
我喜出望外。可,上面有规定
坟头不能烧纸
怕发生火灾
规定与火灾锈在一起
从一张白纸上走下。使我的
父母在黄泉之下,得不到安息
人灾啊!我含着泪
绕到另一个地方。朝向
我父母的坟头
倒了倒酒,烧了烧纸
一个人,终了最想去的地方
其实,就是自己最好的咳嗽和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