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荣散文诗选

2014-06-13 17:27周庆荣
延河 2014年6期
关键词:母亲河蚂蚁

周庆荣,1963年生,1993年考入北京大学国际文化交流专业,在北京工作至今。“我们”散文诗群主要发起人。出版有:《爱是一棵月亮树》《飞不走的蝴蝶》《风景般的岁月》《周庆荣散文诗选》《我们》等。为《大诗歌》主编,《诗潮》编委,《诗刊》理事,《星星散文诗刊》荣誉主编。

有远方的人

在荆棘中行走,男人不言痛。

只是长刺的事物在我的年代具有了丰富的技术:我热爱的真理淹没在广告中;我迷恋的忠诚和智慧,成为日常的刚愎自用和阴谋;而友谊和爱情一直坐在台下,它们在聆听欲望的演讲。

我知道的确实还更多。

荆棘划破我的皮肤,几片创可贴就行。深夜,自斟自饮,男人,不受伤。

不需要金灿灿的铜号,系着红布条的那种。仿佛把声音吹成冲锋,我怀念童年的苇笛,抒情的或迷茫的,一声曲调里,水鸟箭一样飞向天空,一只纸船也同时随着水流向远方。

是的,远方,我依然朴素地需要远方。

我们一起战斗。

学会忘记泪水,只牢记露珠。

我把全部的金钱给予慷慨,我把心交给贫寒。我的名字前面从此没有前缀,别人失去攻击我的理由,而我也从此忘却它给我的伤害。

我们蹬三轮车,做向导。我们搬砖头,给屋子砌墙。我们种花的速度比采花快,我们栽树的数量超过被砍伐的。我们播下的种子,除去被地鼠窃走的,足以让土地丰收。

不要以为我为了生计就可以无休止地忍耐,我只是不屑成为卑鄙者的敌人。我随便在一处歇息,一只蝴蝶、一只蚂蚁和一只蜜蜂,起码有它们会和我在一起。

那些懂我的和爱我的,他们正向我身边走来。

我用日常的汗水和孤独,克服了几乎全部的恐惧、焦虑和愤怒。我拒绝倒在无聊的绝望里。我每天醒来即起身,如太阳升起般从容。

我学会通过望向远方来为自己换换环境,为此,我忘了叹息。

近处的和身边的,我不会以革命者的姿态去摆脱。我画了无数地狱的草图给暴戾者和恶棍们看,我还画了红苹果和红草莓给旅行中饥渴的人。

寻常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

我告诉周围的人,我不怕眼前的陷阱,因为我有自己的秘密。

我经常望向远方,而且,真的相信自己是有远方的人。

一只蚂蚁不去批判它的国家

蚁王是竞争产生的,百万蚂蚁也流不出一滴热血。所以,蚂蚁的斗争在于善于观察天气,一场被忽视的暴雨意味着生灵涂炭。

草青的时候,它四处行走,吃饭睡觉并且悄悄恋爱,最好的少女小蚁属于大王,它会认命,以劳动代替抱怨。它容忍大王的特权,因为大王不多,没有庞杂的团队,一茬又一茬的蚁事安排主要看谁能够殷实它们的仓廪。它们目光短,因为它们的生命不长。

它们像一把草籽,撒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顽强生长。名山大川和紫禁城这样的地方,对它们仅仅意味爬行的障碍。

它们聚拢了干粮,集体享有,它们没有贪腐的条件,蚁王先行享用被视为理所当然。

属于它们的空间其实很大,辽阔的恐惧下,它们拥挤着蚁居,没有多余的面积来存放身外之物。连一只烂苹果也会呼朋唤友一起享用,这卑微的蚂蚁式的生活,阳光里有平凡的空气,只要人或者其他庞然大物不随意践踏,它们就不担心死于非命。日子在忙碌中过去,有关丰碑,也许一两只蚂蚁会爬上去,而风一吹,它们就飘回地面。

我至今没有听到蚂蚁批评过它们的祖国,甚至怀疑它们是否会叹息。今天下午阳光大好,我看见一队蚂蚁在一条泥路旁行进。

湖笔

一群狼的毫和一片竹林里最有代表性的腰杆子,它们共同组成这支最大的湖笔。

酒后,在湖州项王码头边一个五星级的客栈,我要最黑的墨,要最白的纸,想写一写天下。那些古今的事是左边的一撇,那些内外的幸福和苦难是右边的一捺。酣畅淋漓的"人"字跃然纸上。

说不尽的天下事,自人始,至人终。都说人字难写,湖笔的责任重如泰山。湖州的土地做砚台,太湖的水研墨,往事渐渐模糊,小惆怅或者小幸福也只如窗外正下着的毛毛细雨,夜色朦胧了太多的细节。只有湖笔越来越著名,握笔的手呵,从此不写苦难和屈辱,不写仗势欺人,不允许垂头丧气和走投无路,只写平凡与喜悦,写人性的善,写憧憬写成理想的模样。

湖笔的纪律从今夜开始:不涂鸦就是黑白分明;不写歪就是人间公正;不耀武扬威就是自由和尊严。

长城

一块砖和又一块砖。

一个大集体中相濡以沫的伙伴,有的身板依然硬朗,有的已经风烛残年。

以并肩作战的姿势,以相互依偎的深情,它们如果在我们的远方,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长城。

把一片土地爱成国家,把长满庄稼和花朵的田野爱成祖国,把我们的祖先静静地爱成一个又一个的家族,把一片云和另一片云放在这个狭窄的锋面,让我们历史的天空遭遇过血雨腥风。

我尊重这些被选择的砖石。它们一动不动,寂寞地走进遗忘或者曾经聆听喧闹的沙场搏击。它们以长城的名义,在漫长的岁月里,守望并且热爱。由它们而形成的集体——长城,因此也只能选择担当并且无言。是啊,正义和邪恶,它们在长城的哪一侧?朋友抑或敌人,他们在城墙之上,还是在城墙之下?

是是非非的往事已成过客。屹立的是山脉,流动的是江河。江山,它的子民是一个又一个真切的面孔,善良如稻谷,温暖如棉花,多像长城的每一块砖石。忘却仇恨或者耻辱,长城不叹息。阻挡或者推诿,岁月啊,人与事物在川流不息。一直在川流不息呢,比如物换星移,比如天翻地覆,比如候鸟迁徙。

爱到佝偻,爱到腐朽,爱到烟消云散。当所有的痕迹留给空旷,记忆中的长城,祖国是它的主人。如果只能寂寞地站立,它愿意站在更远的地方,在腾退的地带,种下正义及和平。祖国不说大话,她一边心地善良,一边英姿飒爽。长城,站在远方,它会想家。

沉默的砖头

会有这么一天的。

一块一块的砖头,在建筑的下面,它们来决定一切。

苔迹,不只是岁月的陈旧。

蚂蚁,或别的虫豸,访问着这些沉默的砖,它们或许爬出一个高度,它们没有意识到墙也是高度。

有一天,这些砖头会决定建筑的形状。

富丽堂皇的宫殿或不起眼的茅舍,这些砖头说了算。

上层建筑是怎样的重量?

沉默的砖头,寂寞地负重。它们是一根又一根坚硬的骨头。

它们就是不说话,更不说过头的话。

它们踏踏实实地过着日子,一块砖挨着另一块砖,它们不抒情,它们讲逻辑。

风撞着墙,砖无言。风声吹久了,便像是历史的声音。

数字中国史

五千年,二千年的传说,三千年的纪实。

一万茬庄稼,养活过多少人和牲畜?

鸡啼鸣在一千八百零二万五千个黎明,犬对什么人狂吠过二万个季节?

一千年的战争为了分开,一千年的战争再为了统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二千年勉强的庙宇下,不同的旗帜挥舞,各自念经。就算一千年严丝合缝,也被黑夜占用五百。那五百年的光明的白昼,未被记载的阴雨天伤害了多少人的心?

五百年完整的黑夜,封存多少谜一样的档案?多少英雄埋在地下,岁月为他们竖碑多少竖在何处?阳光透过云层,有多少碑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之外?

我还想统计的是,五千年里,多少岁月留给梦想?多少时光属于公平正义与幸福?

能确定的数字:忍耐有五千年,生活有五千年,伟大和卑鄙有五千年,希望也有五千年。

爱,五千年,恨,五千年。对土地的情不自禁有五千年,暴力和苦难以及小人得志,我不再计算。人心,超越五千年。

风雨雷电

—观戴卫画

这一次,让四个人同时出场。

天空足够辽阔,它见过所有的世面。比如人语应当从善如流,事物应当宽心地生长,水应当一视同仁地对待庄稼和花草。

出现了什么?

他们在古老的土地上空聚集,风和雨说:我们和解吧,风调雨顺行不行?雷和电说:是啊,我们不再争吵,我们客观公正地观察下面,我们彼此要有耐心。

他们风雨兼程了没有?一部分人拿着鞭子,他们不愿放下当权者的尊严,他们喜欢绵羊的顺从;风说,我多么想只做空气,中庸而无为,我所到之处,都是自由的模样。雨说,我也想润物,细无声的那种。

风最后的表现形式是呼啸,他想摧枯拉朽,想与雷重新组合,风雷动,江河要有新的气象。雷,厚厚的云如同布缦,他是沉得住气的男人,不是传说中长着翅膀的那样,他对电说:我要发言。我要对暴戾的人大吼,你让电缆发光,套住他们的脖子。电的回答:雷声可以不大,雨要先行。至于我,电的人生观原本做乌云里明亮的眼神。天温柔,大地也许会含情脉脉。

夏天的时候,人们瞌睡,冬天又变成入眠。雷与风握手的当儿,一个声音响在天空:你们已经形成决议,你们应该雷厉风行。电的形状仿佛树在天空扎根,她爱记忆中的人间,孩子,黑云压城或者一时的暗不要紧,我的左眼是希望,右眼是光明。她让雨及时出场,世界需要一场大水,激流是此刻的命题,孩子,是时候了,谁敢中流击水,就是英豪。

风声不鹤唳,风雨不如磐;雷继续沉住气,电母是慈母。天空里飘来四重唱的歌声:人走在人的道路上,花开在花丛中,谷物颗粒要饱满,大树啊,挺起腰杆。我们来自昨天的地方,我们爱那里,国泰民安的梦,整个下面都是我们的故乡。

我无惧,因为我是山人

—观戴卫《为八大山人造像》

我设想着一次私奔,我的园子和那里茁壮生长的植物,我现实世界里可爱的朋友和不朽的友谊。我放弃,万里之后,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居所,我慢慢回忆从前。

八大山人是我熟悉的土地上的一个先人,他认真研究了真实的环境,然后失踪。当戴卫在多年后找到了他,他在画面上栩栩如生,胡须飘逸,目光深邃。他外形简单,所有的重是浓墨的晕染。他不对自己的兄弟玩策略,不在很小的阵地扮演政治家的角色。画外音在山里的树上响起,风吹过,叶片落下,人生应该拒绝不可一世。

山人的庄稼在梯田里丰富,恋人是流云。放不下的灰尘在宫殿里继续飘散,你在那边骄傲,我在山里逍遥。山人不说空,一切的知识在心里。说起充实,我早已忘记批评,专横跋扈的面孔没有什么,一把野火解决了粗鲁,山人喜欢栗子在火里的香。

和我故乡的黄海一样,地中海里同样有沉船。不用斗争,时间解释生解释死。如果你在五十岁的时候没有找到平静,你就不要再寻找。你期待的东西在山里,那些阴险和欺骗,让它们待在山外。我看透了一些兄弟,他们滥用我的性情,他们的字典里只有自己,别人都是猪。最后的结尾是他们自己猪一样地活着,我为了抛下他们,真的走了很远。

我痛恨他们高举着主义的旗,我在这个冬天,忘却这些。走进远处的山,一片棉田在身边,山人不冷。至于爱,夜深时我望望月亮,山里没有歹徒,山人无动于衷地爱到最后。

我不能让他的眼神继续悲伤

—观戴卫画《石壕吏》

吏这个词会一直存在。飓风累了的时候,能否有一朵浪花属于温柔?

海水深深,淹没人类中那些恶的,把一只小舟给予暴风雨中浮游在海面的渔夫。

地面上的事件,蝙蝠在暗中飞成老鹰。他们不知道太阳下天空的胸怀,他们鼠目寸光,翅膀搅拌着黑,很久以前的一个诗人给这些小凶神取名为吏,有一个地方叫石壕,故事不好,它让我泪流满面。

让我无法控制仇恨的人不在眼前的画中,恶吏没有资格与画一起出名。是这位老叟,白发苍苍,皱纹里有多少绝望的悲怆?人民的形象,美丽的赞美我从认识“孝”和“礼”这两个字时就已经知道该如何表达。祖先受苦确实很久了,石壕的老叟爱孩子一般地爱他的土地,几个木条和竹子做成篱笆,加上土坯房一所,家有多温暖,国就有多伟大。

当我从老叟的眼里看到结成盐粒的泪痕,当我看到他用锄头做杖支撑他最后的生命愿望,我仿佛听到屋后的鸡与犬在不安地躁动。如此咄咄逼人的力量来自那个叫石壕吏的人,我真想找到他,我相信有关部门会有正确的历史观和大局意识。

太阳升得高一点吧,当初的红艳艳的血性只需一点点的高度就会有光芒,请一视同仁地照耀人间每个角落,尤其不能让石壕那里继续黑暗潮湿。至于那个吏,我已经把画面上长长的跋文读成对他的判词。阳光走进老叟的眼中,苦菜花从此就是郁金香?

关于黄河

有一种清,后来消失在浊里。

尽管,周围布满尘土,我怎能轻易地放弃缅怀。

那最初的纯净。

因为懒惰,我用贵德省略了更高更远的唐古拉山。

依然属于最初的黄河,清得让我心疼。

后来,我们尽可以顺流而下。伟大的弯曲,伟大的跋涉。直到她勇敢地浊,沉默,不做任何解释。是在这个时候,我泪水涌动。

这条著名的大河。

纯净的时候,若最初善良的人类。

更贴切地说,如同涉世不深的少女。地形复杂或者人心不恻,天堂里不需要这些。

佛音的悲悯,抑或道家的清修,往往删除了万水千山,是啊,不能对滚滚红尘熟视无睹。

我比很多人都更加憎厌儒家的迂腐和纲常的无聊。但我赞成这条河流告别少女时代,入世,而成为母亲。

岁月是漫长的。

土地难以言说的纠缠,使她有了新的名字:黄河。

黄河仍然不够,我们一般称养育了我们生命的河流为——母亲河。

接下来的母爱,只能在曲折中表达。

土地,在繁茂的事物之外,逐渐投入河流的怀抱。日子的沉重和岁月的积淀,甚至曾经孕育丰收的土,曾经贫瘠出饥荒的土,连同硝烟熏黑的沙场风云,它们,一有机会就投入母亲河。

它们,改变了母亲的色彩,加深了她的凝重。

浊世的承受,更像母爱的忍耐。

一切可以来,一切都留下来。

河床在,爱在。浊下去,如果灯油耗尽,是另一片新土。

只是,在水浑浊之后。

水面不再如镜,月色和星光,天空及白云,不能再清楚地倒映在黄河里。

自然的纯粹和人类善良的原始,模糊了。如生长了白内障的眼睛,我们看了又看,模糊了,浊浪在局部滔天。母爱,也可以叹息。

除了浊下去,我们真就别无选择?

我把在壶口见到的瀑布,说成是母亲河一生里唯一的浪漫。

泥沙越来越多,道路越来越曲折。瀑布,抒情成传奇。

酣畅淋漓地摔下去,超越独自的呜咽。

母爱,不说委屈

离兰州不远的地方。

在这一块土地上,黄河走了长长的弯路。

说是弯路,更是母亲般牵肠挂肚。左边是儿女,右边是子孙。一个弯,搂紧干渴的庄稼;另一个弯,拥着皲裂的土地。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母亲河,要想一碗水端平,迂回再迂回,曲折再曲折。

孝与不孝是孩子们的事,一些弯路由你来走。

河畔,谷子和高粱坦荡地生长。

村舍有炊烟,人群,悲伤或者幸福;

都市有灯火,人群,幸福或者悲伤。

人们,确实不应该老死不相往来。

难道,就只能喜欢扎堆地生活?

我反复地说,都市没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经常在夜深的时候,向故乡遥望。

当山西一位女诗人坚持感叹引黄工程的时候,我说:我们为何总要住得高高在上?为什么,我们要远离母亲河?

其实,我这么问,是因为我的眼前总浮现我的母亲:皱纹遍布脸庞,我搀扶着她,她蹒跚着一双老腿,拾级而上,并且不辞劳苦。

母亲河就是这样。

虽然颤颤巍巍,也要把她的爱进行到底。

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还。

实际上,她想回也回不去了。这就是母爱的宿命,她压根儿就没有准备回程的车票。

也就是说,这一种爱从一开始就没想得到回报。

当我站在渤海之滨,我想让很多文人墨客承认这个事实。

渤海,宛如母亲河的一个句号。

小的渤海还不足以做黄河的句号,人类的天空如果圆满,这个句号应该是整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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