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新
有种说法很有意思,说是如果将博物馆陈列的某些出土玉器拿出来让人辨认,那么一百个人当中会有一百种不同的声音。这种说法如果笼统地去理解,不免失之偏颇。但倘若将前提只是界定在“某些”这一范围内,则自有其一定的道理。这并不是说不同的声音就能改变博物馆藏品的真实性,而是说那些引发人们思考和争议的藏品,恰恰是我们需要格外去关注和探讨的对象。
有些真品古玉,包括那些出土古玉,与我们的传统思维可能确实存在着严重不相一致的地方,这便是这门学科高深莫测的表现。在我们将博物馆真品当作教材去学习的时候,千万不能囫囵吞枣,因为有些真品如果不将其放在特定的背景和条件下去分析研究,那么很有可能在认识上会产生误导。因此,对一些非典型性古玉作些剖析和研究,从某种角度上提高我们的欣赏和鉴识水平,显得尤为重要。这里,我想以战国和汉代时期的玉器为例,从材质、器型、纹饰、玉表这四个方面对一些看上去并不典型、并不“开门”的古玉作些简要诠释。
材质不明
图1是江苏省徐州市博物馆的一件朱雀纹玉饰,片状,似为一插件。玉质为红褐色,其材质在我们所接触到的古玉中非常罕见,似乎介于玉、石之间,但又不能确定其产地和性状,因此,这样的玉饰如果用片面的“首重材质”的观点来鉴识,我们就很难对它作出正确的断代。
从鉴定的角度看,这是一个障碍。而逾越这个障碍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放弃固有思路,暂不纠结于对材质的判断,而是调集其他手段来进行旁征博引式的综合分析,从而得出大致正确的结论。此件玉饰除了材质之外,题材、用途、微观工艺、艺术效果等方面所体现出的风格显然具有鲜明的汉代特点。
图2是河南省洛阳市博物馆所藏的一件战国镂空出廓玉璧(局部)。同样,如果从玉材的角度来考察,玉色浮泛、沁痕斑驳、质地略显疏松,很难对其结构、来源等性状作出划分,但我们不能为此就轻率地否定它作为真品的真实性。这正是一件富有战国时代气息和艺术特质的玉器作品,采用镂雕手法,以当时流行的神龙与凤鸟作为装饰,成双作对、互为对称地攀援于璧的外端,身姿空灵潇洒,构思精巧合理,纹饰饱满,沁色自然,应是一件出于王侯贵胄之室的十分难得的外出廓佩饰精品。
图3为出土于江苏省无锡市越国贵族墓中的玉器之一。这件称做“盾形玉饰”的玉器,与同坑出土的其他玉器一样,其材质因为严重的钙化而几乎变得面目全非,材质已经不再是证明它们身份的有效信息之一。我们需要更多注意的依然是材质外的一些因素,比如形制的流行时期、图案的布局特点、沁蚀的地域特色以及一些工艺细节的处理方法等,来对此作出年代和身份的判断。
所以,大凡这样一些玉器,如果不具备时代背景和工艺特点等丰富的知识和经验,仅凭不明就里的材质而一锤定音,那就难免会出现不应有的谬误。
器型另类
通常情况下,器型总是有着可资借鉴的普遍规律。比如战国与汉代的璧、环等各式圆形佩饰,大同小异,而各款玉璜、成套剑饰以及辟邪四灵,也是司空见惯的器型。但即使如此,在很多情况下我们仍会看到一些离奇的玉雕器型,或形状怪僻、或构思奇特、或品类稀罕。这是因为古人于玉器雕琢中的艺术创新,也总是处在一种不断追求的境界中。因此,面对这样一些玉雕作品,如果没有一些基本的文化涵养和历史常识,也常常会感到无所适从。所以,对于器型稀少的古代玉器,需要我们沉静下来,用心去细究和体昧。
我们知道“如虎添翼”这一成语出于三国时期诸葛亮的《心书·兵机》一文,而关于这一成语的一种实物玉雕作品,却在此前四五百年就已经存在了。图4这件背生双翼的玉虎,如跃似飞,造型强势凶猛,刻划健硕生动,加上张口露齿的神情和一丝不苟的雕塑工艺,都足于让我们感受到,它的诞生一定跟金戈铁马的战国时期有所关联。
图5的器型则在种类上可能给我们带来新的启发。这是一件汉代的玉镇,现藏于河南省洛阳市博物馆。在不少器型中我们总是看到玉螭作为一种娴熟的艺术构思而被引用于各种装饰,而这里,造型更为独特的玉龙同样也可以用作它们的立体装饰。双龙姿态为一回首、一爬行,一前一后,一静一动,动者身体力行,静者昂首凝望,互为呼应,构图协调而和谐,体现了汉代玉工娴熟的构思艺术。虽然这是不常见的器型,但带给我们那个年代的审美享受却是一样的。
纹饰殊异
对于不同年代的玉器,我们总能看到与之相对应的常见纹饰,这也是我们对古玉断代的主要经验之一。不少古玉的纹饰特点因为具有典型的时代风格,对于古玉爱好者来说也许早就如数家珍、烂熟于心,比如商代的龙纹、西周的凤鸟纹、战国与汉代的谷纹和蒲纹等。当然,我们也应该去研讨古玉纹饰的神秘性与复杂性,看懂典型器纹饰之外的纹样,更有一种探幽发微的乐趣。
图6是安徽省巢湖市出土的一件汉代玉剑璏。玉剑璏在战国与汉代是出土较多的一种玉饰,它的纹饰除了勾连云纹、弦纹、兽面纹等,如果带图案的话,通常都是以浮雕为主的手法,以螭龙为主题进行布局和雕刻的。而这件剑璏其纹饰却让我们有生疏突兀之感。惊奇之处有两点:一是在璏面纹饰的选择上,它摒弃了常见的螭龙图案,而是以一个单独的龙纹作为装饰;二是即使是龙纹,它的形态特点也与流行的龙纹迵异—弓身回首,翘唇张口,菱形目,峰状耳,别致而略显神奇,简洁而不失矫健。如此等等,虽与汉代流行的龙纹特点不甚一致,但这样别出心裁的构思不同样具有汉代玉雕艺术的气势和韵味么?
图7表现的则是凤纹,是战国时期的一件玉璧,1992年出土于山东省的一个商王墓地。玉璧以两只对称的凤鸟来充实它的孔,形成璧内镂空出廓的效果。璧面整体集网格纹、卷云纹、S形纹等战国时期典型的纹饰为一体。而作为主题形象的凤鸟,翅翼舒展,勾喙团身,简洁而拙朴,形成一个抽象但极富装饰性的图案,从而使这件内出廓玉璧充满了神奇的灵气。很显然,那种战国时代琢玉工匠在玉雕创作中不拘一格、大胆想像和勇于创新的精神跃然于此璧上。
当我们见惯了典型纹饰,而对于不常见的形状、格局和纹饰排列突然有种彷徨、困惑和不解的时候,那么,我们是不是该考虑自己知识库中的那点积累应该到了升级和更新的时候呢?
玉表新亮
稍加留意,我们会发现玉表新亮的古玉不胜枚举。如新的古玉常常会惹上许多争议,这在古玉收藏界一直是个跨不过的坎。笔者曾经多次对这种现象阐发过自己的学习心得和肤浅意见,为的是说明这种现象虽然不是一种普遍情况,但也是一个需要我们了解和掌握的“常识”。
图8为藏于山东省博物馆的一件汉代谷纹玉璧。记得几年前,曾有好事者将其发至一知名网络论坛,孰料随即招致不少网友的质疑和否定。理由不外一是玉色新亮,二是其边缘褐色部分疑为新玉糖料特牲,三是重沁部分娇艳,为现代作伪手段刻意为之等等。这样的错误不在于认识,而在于理念,就是对于水深如海的古玉的辨别怎么只会套用一种现成的模式去判断呢?其实,青白玉质地、规正的谷纹、层次过渡清晰的糖色沁状等等,都是可以确定为真品的依据,惟一的假象便是玉表缺乏其他坑口所特有的旧痕古意?多看看这样的出土玉器,对开拓思路会有帮助的。
图9是湖北省襄阳市博物馆的一件汉魏时期的圆雕玉猪。它的温润、洁白和亮泽,以及拱嘴匍伏的憨态,使我们在领略其汉魏风韵的时候,有种赏心悦目的感受。而新亮和古旧对于这样一件良玉佳作,似乎已经并不重要了。但即使如此,我们在欣赏它的美丽外表的同时,仍然不要忘记捕捉其中的历史内涵,因为相比于当下众多功利浮躁的玉雕新作,只有那种具备厚重历史感的美,才是更加值得我们回味和珍爱的。
古玉的鉴赏凭借的是综合素质和文化底蕴,而古玉的辨识靠的则是正确的理念和科学的方法。
在某些情况下,古玉某特征模糊或失缺,并不意味着性质的改变,更需要我们小心地求证和发掘,才有可能更加接近事物的真相。每一件古玉,尤其是那些无标准件参照的非典型器古玉,都是一本艰深而又精彩不已的教材,热爱它并且认识它的道路只有一条—老老实实做它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