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华
我们像风一样穿过故乡的老屋,故乡的头顶是一大片毫无规则的蓝天。那些与东西南北连体的白云也被高山切成了碎片,有时如鱼鳞,有时似蘑菇,有时又极像边疆一望无际的白棉花。我们一群孩子就睡在稻草上,谈天说地。
每年秋分前后,我们会从二太爷拆迁的老房子绕过去,那条小路上蒿草铺天盖地,它几乎埋过了我们的膝盖。我们一步一试探,小心翼翼的像在黑夜里摸索。生怕踩上小蛇啊壁虎啊什么的,脚步高高低低,心里惊惊颤颤。其实依照父母的说法九月蛇都进洞了,在外面的蛇都会被冻死的。可心里还是忐忑,那时候完全把自己暴露出来,不知道如何隐藏情绪。
穿过深蒿后,我们的鞋子上沾满清早的露水,那种真实存在的微凉,犹如赤脚踏过石面的青苔,走过一条岁月里淡泊的大河。我们几号人,就这样浩浩荡荡扫荡了后头湾,拈了满满一裤兜栗子。那时妈妈已经教导我自食其力,果然,自己吃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就是香。
下坡,经过古枫时,我们拉在了一起,她们上五年级就知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个道理。我提出大伙围抱大树的建议后,她们落荒而逃。后来我才知道百年树人这个说法,可能还是树妖呢。
以至于后来一次次路过,心里的未知和慌乱如同满树招摇的叶子向我袭来,那么庞大和神秘。以及使我生出它到底种于谁人之手,经历多少年轮,这样历史性的问题。不过这样的问题,树是不会回答的。
至今它依然伫立于故乡的坡顶,风风雨雨穿身而过,我依然不知道它的年轮。
以后,每当走在故乡的太阳底下,很多回忆就在沉淀后的一瞬间爆炸,无声无息,静默重演。我们不会轻易遗忘真实的经历,它只是被生活的姹紫嫣红蒙蔽了双目——它有一天爆炸了,也就清晰了。
我看见那时候,我们的故乡就是天堂,长大了仍旧是。我记得故乡有一条插进落日的马路,我们像一束倒悬的光辉。跳跃仿佛起飞,马尾仿佛翻转的杨柳。还是我们一伙孩子,在隐隐约约的午后奔跑,她们三个姓王,我一个姓唐,那时觉得自己的姓名那么独特又那么孤独无依。曾经那样的岁月里,没有散步,只有跑步,只有跳跃。没有忧愁,只有笑,或者不笑。没有违背,只有情愿,或不太情愿。
那日,我们抵达了学校周边的一条河,河岸有两米高度,蹲在下面抓泥鳅的我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们甩了鞋,脚下的水深至脚腕,有的地方甚至没有水,一块块洁白的鹅卵石裸露在外。我们把石头一块接一块掀开,泥鳅呯呯嗙嗙挣扎,像抓蚂蚱儿一样轻而易举。我看见它们挤满了罐头瓶子,肥硕光滑的身体慢慢在移动,长长的胡须相互交错。我们吆喝:赚大了,赚大了!
当我们兴高采烈,准备去下游穿鞋的时候,有人突然从路上丢下一包垃圾,砸在离我头大约一米远的地方,一股臭味瞬间扑鼻过来。我大声咆哮:谁啊,想砸死人啊!
那人说我是陈华宾。那一刻,我们一伙人以一秒百米的速度逃跑,从上游一条挑水的便道逃了回去。情急中,负责拿瓶子的我,把泥鳅全部洒在了半路上。结果,好几天她们叫都不叫我上学,还说不和我耍。
第二天,我在我妈那骗来一块钱,说买铅笔。结果买了十个小光头泡泡糖,全部分给了她们,我们又重归于好。回家后,我妈立马狠狠揍了我一顿。那隐约的伤痕,就真的被时间一一消化掉了。其实,一直让玩伴们觉得幸运的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陈老师依旧没有下达处罚通辑令。
时至今日,我才感觉到,我们不是从时光走来那么简单,我们穿过了故乡的深处,趟过了故乡的大河,我们都没有随波逐流。我们今天的分道扬镳,是因为我们正在奔跑,正在逼近自己的方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