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县的梨树王（外一首）

洪烛

这棵据说已几百岁的梨树

开出的花从来没有满月

即使这样，也要年年开

证明自己还活着

证明给谁看呢？

长寿的树，开着短命的花

一点没觉得可怜

锈铁一样黑的躯体，长满老年斑

哦，经年累月的苔藓

可就是在它身上，我见到了

我所见过的最白的梨花

一棵老得不能再老的树

照样有一颗童心

梨花节

我喜欢看梨花，却不大敢靠近

仿佛一靠近，真的就变成假的

我喜欢梨花的白，却不敢摸一下

仿佛摸一下，就辜负了它的干净

我对许多事物都如此

越美，越让我肃然起敬

能够忍受它与我无关

却不能原谅自己：失手将其打碎

即使这种可能性极小

仍使我变得胆怯

梨花啊，你会理解

一个胆小鬼的爱吗？

在所有的美中间，你是最脆弱的

和你们站在一起，我浑身发痒

也想像你们一样，全身开花

哪怕身上的花纹是复制的图案

哪怕黑发变成了白发

我老了吗？不，只要还在

羡慕别人的花事，就证明我年轻着呢

数一数自己的花，一点

也不比你们少啊

树上的花落光了

心里的花还没开够

梨花开得早了几天

春天就来得快了

梨花谢得晚了几天

春天就走得慢了

风的小脚

穿着落花的鞋子

鞋子还没穿旧呢

春天就消失了

梨花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节日

对于我来说，看花就是过节

梨花不知道别人在给自己过生日

它经得起看，也经得起无人的寂寞

梨花不知道自己开在哪里，甚至连我

也在某一瞬间，忘掉了是在看花

还是在看自己

我原本以为已在尘世中弄得很脏了

看花的时候，心里却干干净净

在不同的春天看梨花，梨花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我的心情

在不同的地方看梨花，梨花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我的背景

今天，我的身后是水库

和被水库放大了一倍的群山

梨花在我眼中也放大了：

我就是要从它的一样里

看出不一样来

我就是要从它的摇曳

掂量出山的重和水的轻

掂量出：哪些是正面，哪些是倒影？

梨花，离别时的花

重逢时还会开吗？

给每一朵梨花起一个名字

多么难啊。即使起了

也叫不过来呀

叫着叫着，就混淆了

还没来得及记住你的名字

梨花就谢了。满地的落花

看起来有点面熟

终究还是陌生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