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兆宏
姓名作为区分人类个体的特殊文化符号,与人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而姓名的核心体现在名字的文化内涵上。人名作为文化现象的一部分,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它不仅可以表明等级身份、寄托美好愿望、弥补命运缺憾、指代特殊事物、体现社会评价、凝聚文明精神和警示教育等多方面的社会功用,而且是中华文明的载体之一。
汉代是我国大一统时期,各种政治、经济制度逐步确立,今天所谓的传统文化也在这一时期逐步奠定。汉代人名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人名的价值取向在这一时期亦显成熟。
关于汉代人名研究的著作很多,但汉代人名显现的文化内涵却很少被人关注。最早以人名作为题材成书的著作当归于汉代史游的《急就篇》和唐代颜师古、南宋王应麟补注的《白虎通义·姓名》,但这两部著作仅是对姓名的简单认识和论述,并未解读姓名背后的文化内涵。其他如《两汉书姓名韵》《居延汉简人名编年》《汉印文字征》等则是这一时期人名资料汇编。当代论文如《西汉“武昭宣元”时期人名研究》等,仅局限于武帝、昭帝、宣帝和元帝的汉代某一特定时期,且偏重于思想的演变。鉴于此,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汉代的人名价值取向与其文化内涵角度探析这一文化现象。
一、汉代人名的价值取向
人名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与整个社会文化思潮紧密联系又相互影响,一方面社会文化思潮影响着人名的取向,另一方面人名反过来强化或改变社会文化思潮。汉代人名有着丰富的内涵和价值取向,是汉代社会的一个侧影。
(一)黄老思想与“延年益寿”的人名取向
黄老之学始于战国,盛于汉武帝之前。《史记》记申不害“血本于黄老而主刑名”;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1]p2146;稷下慎到、田骈、环渊、接子等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1]p2346。由此可知,黄老之学在战国时期是道家和法家的结合。它一方面宣传“君道无为”;另一方面又强调以法治国,指出“无法之言不听于耳,无法之劳不图于功”。[2]p1汉初,统治者采取修养生息、无为而治的“黄老之术”,但其不同于战国时期的黄老思想,熊铁基称汉初黄老之学为“新道家”[3]p18。黄老新道家的人生观,就是“长生久视”与早期道家的养生思想。“长生”就是享尽天年的意思。“久视”即祈求保全自己的家族,而能使子孙绵延不绝,养生思想则注重与现世的保养,已达到长寿的目的。余英时认为黄老思想始于战国晚期下及整个汉代,作为观念与崇拜对象的不朽,其整个发展的特点一言以蔽之即现世精神,这种现世精神不仅可以在古代中国的普遍的长寿欲望中追溯其历史根源,而且从观念角度的形态看,它也得到了中国人头脑中强调人生的普遍的人文特征的支持。[4]p46黄老之学,汉初盛行五六十年之久,在当时人们的社会生活中的影响相当大,如萧何、张良、陈平、曹参等大臣不但笃信“黄老”,而且是运用“黄老”之术的能手,尤其是曹参相齐,“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其治要用黄老术”。[1]p2028
黄老之学引发了延年益寿思想的盛行,从而使汉代人在取名上倾向于“延年益寿”,此类在两汉的史籍中随处可见,其往往以“延年”“寿”“延寿”“千秋”“万岁”“未央”“祖”等字眼出现,如李延年、卫益寿、龙未央、田千秋、邓万岁、夏侯千秋、萧彭祖、许终古、续增记、续延寿、长生、牛延寿、解万年、张未央、储寿、孟寿、张彭祖、薪馆侯未央、刘终古等名。
延年益寿的思想也包含了人们对减少苦难和疾病的渴望,即“速差苦病”。此类人名以“何伤”:“不侵”“不害”“病已”“去病”“弃疾”“毋害”“毋忧”“毋防”等字眼出现,如孔何伤、所不侵、马病已、刘毋害、史毋忧、刘毋防、刘毋害、韩不害、刘病已、冯去病、霍去病、刘弃疾等。
(二)儒家思想与“慕古”、“道德规范”的人名取向
汉武帝时期,诸侯、豪强、富商等势力的不断壮大,黄老“无为”的思想不再适应社会新形势的需要。这就需要“有为”的思想来取代黄老“无为”思想,儒学便应运而起。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便成为正统思想。为了强化儒学的正统思想,汉武帝兴办太学,设置五经博士。至此,研读儒学经典成为知识分子进入仕途的必经之路。汉宣帝、元帝采取了一系列重儒尊儒措施,极大地提高了儒学的地位,扩大了儒学的影响,最终形成了一股极具影响力的社会思潮。东汉更是儒学发展的极盛时期。汉光武帝爱好儒学,四处访求儒者并收集儒家经典。汉章帝亦是一位喜好儒学的君主。建初四年(79年),他邀请五经博士、诸儒生在白虎观探讨五经之异同,并亲自裁决其经义奏议,会议由班固等记录编撰成《白虎通义》。[5]p2545-2546
儒学自汉武帝至东汉末年,其正统地位逐步上升并被强化。正如班固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原始,百年有余,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6]p3119儒家的伦理道德思想影响了中国近两千多年的命名文化。儒家崇“礼”、重“仕”,因而对个人的道德修养和入仕修养有一定的要求。这就是讲仁、义、礼、智、信以及教化、孝悌;而作为知识分子,由读书而入仕是其重要的、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途径。
在儒学这种主流思想的影响下,汉代人取名的价值取向也由汉初的黄老现世思想转向崇尚儒家的思想,如此一来便出现了以“禹”“舜”“汤”等先贤为名的“慕古之名”,以“忠”“仁”“信”“博”等为名的“道德规范”名,以“卿”“王”“禄”等为名的“求仕”名等三类崇尚儒学的人名。
“慕古之名”如柳尧舜、向夷吾、王禹、臧禹、杨禹、张禹、侯禹、萧禹、赵汤、张汤、赵尧、郭公乘尧、谢尧、夏侯尧、许舜、郭舜、王舜、毛舜、单舜、甄舜等。
“道德规范”类型的人名如郑子方、秦妙房、董奉德、桓贤良、荣惠常、费通光、程忠信、樊爱君、崔孝譲、薛胜客、祝恭敬、苟贞夫、温直衡、雍宏敞、丘则刚、夏修侠、慈仁他、邵守实、广德、信都、忠临、池信、赵忠、周舒君、段贤、冯弘、奉亲、段尊、侯贤等。
“求仕”名如史步昌、李步昌、赵儒卿、戴护郡、景君明、侯仲郎、路政阳、偏吕张、灌宜王、来士梁、邴胜箱、莒段卿、彾幼功、充申屠、竺谏朝、史承禄等。
这种取名的思潮几乎存在于有汉一代,其沿革意义远远大于以“延年益寿”命名,对后世的影响不容小觑。
(三)对外战争与“尚武”的人名取向
汉武帝在位期间进行了长达三十九年的大规模连续不断的对外战争,北逐匈奴,“凿空”西域,南征闽粤,东讨朝鲜,史载“是时……中国多事。”[1]p2767“孝武皇帝躬仁谊,厉威武,北征匈奴,单于远遁,南平氐羌、昆明、瓯骆两越,东定葳、貉、朝鲜,廓地斥境,立郡县,百蛮率服,款塞自至,珍宝陈于尊庙。”[6]p315在一系列的对外战争中,涌现出一大批由平民而起的军功侯,最著名的当为与匈奴作战而封侯的卫青、霍去病。武帝功臣表七十五侯之中,除有九人是因“捕反者”及太子事件封侯外,其余六十六人都是在对外战争中有功封侯的。这些人的名字很多都鲜明地体现出对外战争取胜的意愿,比较有名的有从票侯赵破胡、岸头侯张次公、梁其侯任破胡等。另外,武帝元朔五年(前124年)又置武功爵以奖赏武功。[1]p1423
对外战争与奖励军功极大地激发了人们对建功封侯的向往,从而引发了武帝时期人名的另一特点,即尚功利主义。此类人名以“虎”“霸”“威”“武”“勇”“猛”“强”“广”“胜”“安国”“定国”“破胡”“灭胡”“破奴”“充国”等字词为主。如师猛虎、周霸、孔霸、黄霸、庶霸遂、蔡游威、冯汉强、由广国、范建羌、郭破胡、赵破奴、公孙戎奴、焦灭胡、侠却敌、李广、胜胡、张胜、杨充、孙充国、家横、遂昌、丁破胡、李威、宋建、徐充国、于定国、张成、汉疆、杨猛、臧强、傅胜、尹胜德、桃胜之、乐胜之、王武、窦广国、韩安国、张广国、孔安国、刘定国、李定国、许广汉、周广汉、姚定汉、赵广汉、邓广汉、吕破胡、任破胡、吕辟胡、贾胜胡、王武、胡武、杨武、柴武、惠王刘武、梁王刘武、苏武、景武、辛武贤、孔武、王武、公孙勇、何武、夏侯胜等。
(四)美好事物的人名取向
社会的发展、历史的变迁不会阻挡人们对于美的追求。汉代人在先秦质朴的基础之上,其名字之美词增加不少。萧遥天认为:“秦汉以降,至魏晋隋唐,这一段长时间,命字的美辞,增加了新字眼,这些字眼,部分在周秦人名中也偶可一见,唯进入这个时代,便逐渐大量使用。”[7]p48崇尚美词美字同样是汉代人取名的一个价值取向,此类人名如刘若芳、尚次倩、翠鸳鸯、令狐横、孟伯徐、邢丽奢、宰安期、司马袤、伊婴齐、石敢当、拓温舒、颜文章、屈宗谈、姚得赐、阎欢欣、解莫如、乐欣谐、方子惠、孙宗、薛昌、解章、淳于乐、张福、吕孺、勤光、王光、武光、定佐博、奉光、张常业、赵盖众、牛庆、张奉世、郑吉、富昌、丙吉、始长、常有、孟幸、戴通、祝自为、苏谊、尹就、徐惠倩、王弘、薛幼兰、荣福、吕嘉等。
二、汉代人名的文化内涵
人名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汉代的人名,无论从社会层面还是思想层面上看,都有很明显的时代特征,能清楚地反映那个时代的文化观念、社会政治以及社会思潮。
(一)人名与文化观念
人名作为区分个体的文化符号,与一个时代的文化观念紧密联系。一方面,人名可以反映时代的某些文化观念;另一方面,时代的文化观念反过来又深深影响着人名的价值取向。汉代处于中国传统社会承上启下的时代,既有战国时期的多样性特点,又有秦代法家文化的严谨性,还有汉代的新思想的活跃性。而这些思想特点鲜明地反映在人名中。
1.积极进取精神风貌
汉代的人名用字常用“邦”“彻”“广国”“充国”“广汉”“灭胡”“武”“胜”“霸”等词,反映了汉代人的一种积极进取精神风貌。出身于平民,担任秦朝地方小吏的刘邦,在咸阳看见秦始皇后,当场大发感慨:“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1]P356虽然他身份低微,但所强烈外露出来的积极进取精神,堪称汉代人的典范。而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其积极进取的热忱,也让后人称道。他派番阳令唐蒙开通夜郎道;勘察褒水、斜水,试图新开运漕;他“凿空”西域,称为历史上的壮举。汉人的积极进取精神还集中反映在他们勇于“毛遂自荐”,特别是西汉一代,这种自荐精神更为突出。像七十多岁高龄的赵充国自请平羌乱;年逾花甲的冯嫽上书自愿出使乌孙;马援自请击匈奴、乌桓等。另外,汉人之尚武,也是他们积极进取精神的反映。不管文臣武将,对于骑射、击剑等,总是从小就进行学习与训练,像著名文人司马相如,史称“少时好读书,学击剑”[6]P2530;即便是当时的帝王,也经常“自击熊彘,驰逐野兽”,表现出强烈的尚武精神。
2.高度的事业心、责任心、自尊心
事业心、责任心以及自尊心,是处于社会当中的人最基本的品德,也是我们毕生要去追求的东西。在古代,一个人的事业心和责任心,通常总是用他对国君的忠诚度来衡量的。霍光辅佐年幼的汉昭帝,“政自己出……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断,玺不可得也!”[6]P2934。在汉代的人名中,有大量的以“忠”“信”“恭”“博”为名的人,这就是人们对这种忠君思想的追求。汉人的事业心和责任心还突出反映在他们匡主危失、犯颜直谏以及疾恶如仇、不畏权势等方面。如周昌当面指责刘邦为“桀纣之主”;季布不阿吕后意,面斥樊哙的谀媚之词;冯唐众辱文帝,说他“虽得廉颇、李牧弗能也”等都突出地表现了这一点。《急就篇》中还有薛胜客、雍宏敞、虞尊偃、阴宾上等一类人名,以表明他们光明磊落,绝不苟活于世的人生态度,表明了汉代人所具有的强烈的自尊心。他如周亚夫入廷尉,不食五日,呕血而死;申屠嘉悔不先斩晁错而为错所卖,呕血而死;司马谈因未能从事封泰山,发奋而卒;贾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而亡等,皆属此例。
3.重让敬贤
在汉代,以先圣为名是当时社会的一大特色。这在汉代的史籍当中有很多例证,如《急就篇》中有乐禹汤、柳尧舜、向夷吾等人名;《汉书》中有赵尧、郭公乘尧、谢尧、夏侯尧、元帝永光二年大司农尧、元延三年大司农尧、尚书令尧、常山王刘舜、许舜、郭舜、王舜、毛舜、单舜、甄舜、萧禹、丁禹、周禹、徐禹、赵禹、李禹、霍禹等人名。这说明汉代人对先贤圣人的仰慕和憧憬。另外,汉代人把谦让看作一种极崇高的美德。《汉书·循吏传序》云:“德让君子之遗风。”[6]P3625班昭亦云:“谦让之风,德莫大焉;固典愤术美,神祇降福。”[8]P218因为推崇得让,所以人们认为宽大的胸襟是正人君子的表现。在《急就篇》中,就有人取名为谢内黄、温直衡、夏修侠、慈仁他、景君明等。
(二)人名与社会政治
在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或集团与集团之间存在着各种摩擦和压力,而语言在这些相互作用中起着重要作用。语言被用作统治阶级维护其统治的有力武器之一。统治阶级通过语言来宣传其政策、制度、法规,表明其阶级立场、观点和态度,规劝人们服从其统治。从人名中也可窥见社会的政治环境,比如汉代人名中“灭胡”“奴”“定国”“广汉”等名字,反映出汉代是一个开拓疆土的时代,亦说明这一时期是一个汉匈对峙并进行战争的时代。汉武帝时期,人们苦于战事,希望早点结束战争,过上安定的日子,因此人们的名字中便出现了许多“安”和“定”。
人名还可反映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政治制度。汉承秦制,在中央实行“三公九卿”制度;在地方上,有郡长官和县令。于是,在《急就篇》中就有戴护郡、莒段卿、侯仲郎等。
(三)人名与社会思想
一个社会的主流思想,深刻影响人民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处于社会当中的人民,正是有了这种主流思想的引导,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人名作为文化的一种载体,能够传达出时代的思想特征。汉代社会,尤其是在汉代早期出现的以“长寿”为名的现象,反映了汉代人民对于“生”的重视,希望延年益寿,善始善终。而这种“长生久视”的人生态度,就是汉初“黄老思想”的真实写照,也是武帝时期求“仙”、求长生风潮的反映。汉代对于“现世”的重视和对于“长生”的追求,是汉代人名文化内涵里面最为凸显的一点,这对我们深入了解汉代社会有很大的帮助。
总之,人名不仅是一种语言、文字符号,是反映社会变化的文化载体,还是一种文化现象。不同民族的人名系统蕴涵着不同的文化内涵。社会因素与语言现象之间互相影响,密切关联。人名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传递着各种信息,社会因素对人名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中华文化底蕴深厚,人名被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内涵,还有很多地方值得进一步研究。
三、结语
人名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发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起源和发展经历了一个由不完善到完善的过程。因此,不论哪个朝代的人名,对后世都有着重要影响。
人名与文化,二者密不可分且相互影响,一个时代的人名是当时文化观念的一个方面的体现,一个时代的文化对人名取向产生了深远影响。汉代的人名,传承了我国古代文化的精华,把中国古代珍贵的文化现象保留了下来。当时正是我国传统社会的上升和奠定时期,人们求长寿、崇尚儒学、渴望建功立业以报效国家、向往美好的事物的时代风气在名字取向上充分地体现出来。其中大义凛然的爱国气概,几千年来仍然是我们中华民族最珍贵的宝藏。汉代的人名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是汉代社会的缩影、文化的结晶,对汉以后乃至当今社会的人名取向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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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顾炎武.日知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6.
作者: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兰州)副教授,历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