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家原
青羊宫是成都市内著名的道教宫观,相传尹喜在成都的青羊肆与老子相会,后人遂以“青羊”二字作为宫观名。[1]
老子与孔子同时,而成都建为都城在老子之后,[2]故青羊肆之说显系后人的虚构;但成都青羊肆传说产生于何时则未详,一般论及此事多以扬雄《蜀王本纪》(以下简称《本纪》)为据:“老子为关令尹喜著《道经》,临别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肆寻吾。”[3]似乎这个传说起于汉代。然而笔者对此有些不同的看法,故略作考证以求教于方家。
一、《蜀王本纪》中青羊肆传说辨正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应当是西汉初有关老子与尹喜事迹最为系统和完整的记载,其中并无成都青羊肆一事:
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4]
再翻检托名为刘向所著的《列仙传》,亦无成都青羊肆传说:
老子西游,喜先见其炁,知有真人当过,物色而遮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为著书授之。后与老子俱游流沙化胡。[5]
学者对于《列仙传》的年代问题历来莫衷一是,一说为魏晋方士伪托,一说为两汉时的作品,但此处的“化胡”之说明显为晚出,故至少本段文字的时代应在东汉桓帝以后。[6]而《史记集解》中亦引《列仙传》此文,但与今通行本有一定的文字差异,其出现的年代或较早:
老子西游,喜先见其气,知真人当过,候物色而迹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为著书。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服臣胜实,莫知其所终。[7]
两种版本均不载成都青羊肆之事。
成都青羊肆传说既然不见于《史记》与《列仙传》,那么是否在两汉时期便已出现就很值得怀疑了。
而若追溯最早与“青羊肆”之名产生关联的记载,首次出现的相关传说已经晚至北周时期,见于甄鸾所著的《笑道论》一文:
老子……以周幽王德衰,欲西度关,与尹喜期三年后于长安市青羊肝中相见。老子乃生皇后腹中,至期喜见有卖青羊肝者,因访见。(《造立天地一》)[8]
《文始传》云:“老子……为尹喜说五千文,曰:‘……汝……当诵五千文万遍,耳当洞听目当洞视,身能飞行六通四达,期于成都。喜依言获之。既访相见。”(《五佛并出五》)[9]
《造立天地》一节中虽有“青羊”一词且故事情节与前引《本纪》大致相同,但相会之地点却作“长安市青羊肝”[10],若成都青羊肆传说早已存在,则甄鸾不应仅引此一说;而《五佛并出》一节中故事情节也大致相同,但仅云“期于成都”而未提“青羊肆”,若早已有成都青羊肆传说,则述及成都绝不会对“青羊肆”之名只字不提。由此可见,在甄鸾之时代应当还没有“成都青羊肆”的传说。现存传为扬雄《本纪》所载青羊肆之佚文仅见于宋代以后的文献,时代较晚,而唐之前扬雄《本纪》的原文则应当不会有成都青羊肆传说的记载,如《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等书中残存的《本纪》佚文应属后起的附益。
二、青羊肆传说起源之推测
扬雄《本纪》中虽原无成都青羊肆传说,但青羊宫却又的确是由成都青羊肆传说而得名。唐僖宗李儇因避黄巢起义迁逃至成都,中和二年(882年)八月十九日在玄中观设醮祈福时“上天降瑞”,一块刻有“太上平和中灾”六个古篆字的宝砖现世,示以复国平乱之兆。僖宗获此宝砖后立刻下诏将玄中观改名为青羊宫并加以重修。[11]之所以改名为青羊宫,当就是以成都青羊肆传说为根据:
太上玄元大帝与弟子文始先生,讲真经于楼观之台,约后会于青羊之肆,便乘云驾,俱入流沙,……自周昭至于此日,历数约二千余年,……今因巡幸,灵贶昭彰,……足表元穹降祐,圣祖垂祥,……其观可改号青羊宫,仍置殿堂屋宇。[12]
成都青羊肆传说既然为僖宗君臣自导自演的这场“天降符瑞”的重要理论依据,应在僖宗时已流行于世;当然,也不可排除临时被向壁虚造的可能性。那么,它究竟起源于何时?
《三洞珠囊》一书中载有名为“鬼谷先生”所著《文始先生无上真人关令内传》,已载有成都青羊肆传说:
老子辞别欲行。……临去则告曰:子千日以后于成都市门青羊之肆,寻吾乃可得矣。[13]
《三洞珠囊》又引《老子化胡经》佚文,亦可见成都青羊肆传说:
老子……辞别欲去,……曰:子勤读《五千文》上下二经,却后三年会成都市青羊肆,索我则可得也。[14]
《三洞珠囊》据《道藏提要》谓“唐王悬河集”[15],其具体年代不详,收录有大量亡佚的道书,是“研究唐以前道教之重要资料”[16]。《文始先生无上真人关令内传》一书今不见于道藏,或与《笑道论》中所引《文始传》《文始内传》有一定联系,而《笑道论》中所引时代可能较早;而《老子化胡经》相传为西晋惠帝时道士王浮所撰,至唐代由一卷增为十卷。[17]检今敦煌残卷本《老子化胡经》中并无此段文字,则十卷本《化胡经》中是否有成都青羊肆传说则难以判定。由于《化胡经》本身“非出于一时或一人之手”[18],有成都青羊肆传说的记载也不足为怪。而十卷本《化胡经》形成定本的时间尚无定论,有学者认为在“北朝周、齐之前,北魏文成帝或孝明帝之后”,又有学者认为在“玄宗开元年间”[19]。那么,若《化胡经》中的确有成都青羊肆传说,其出现最晚可能在玄宗时期。总之,在僖宗时已经有成都青羊肆传说流行,不会是在重修道观时才编造的。
而唐初似乎尚无成都青羊肆传说。成玄英《老子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仅叙老子度关“临去之际又说《西升》事毕,乃示见神通,腾空数丈,存亡恍惚,老少无恒”[20] 。李荣《道德真经注》也无成都青羊肆之事。成、李二人均为太宗一朝时人,足见此时成都青羊肆传说尚未出现,应产生在此之后。联系前文引《化胡经》之佚文,其可能出现在玄宗时或更晚。
值得注意的是,前文曾提及《笑道论》中有涉及青羊肆的部分,其文作“长安市青羊肝”,与后世通行的“成都青羊肆”传说有明显的内在关联。很可能成都青羊肆传说最早起源时即为相会长安之说,或许是由于《文始传》中另载有老子、尹喜“期于成都”之事,因此遂将“期于成都”与“青羊肝”两种说法合二而一,此后便统一作“成都青羊肆”。
成都青羊肆传说与老子、尹喜和长安密切相关,由此则很可能与楼观派有着密切的联系。楼观派尊老子、尹喜为祖师,在叙述其道派起缘之时“多妄造古事以神其说”[21],以《史记》《列仙传》所述老子、尹喜之事为据,编造出众多相关的神话。任继愈先生主编《中国道教史》中述楼观一派的缘起,便提及尹喜与老子相会于成都青羊肆一事,并认为这一传说即是由后代楼观道士所编造而成。[22]笔者认为倒不一定编造的是成都青羊肆,更可能是长安青羊肆。因为楼观派以今陕西周至楼观台为圣地,即在古长安境内,[23]故若虚构老子、尹喜相会之事,长安应当是最合适的地点,最能达到标榜自身“灵源弥远,仙派弥长”的目的。这或许也就是《笑道论》中“长安市青羊肝”的来历。但为何最终却演变为“成都青羊肆”,笔者这里暂时还无法作出解释。
总而言之,成都青羊肆传说经历了一定的演变过程,其起源应为楼观派所虚构出的长安青羊肆传说,出现的时代大致在北周前后,但影响不大。而在玄宗前后,它逐渐演变成成都青羊肆传说,在僖宗有意无意地宣扬之下而广为流传。
三、余论
《史记》中闪烁其词的“西度函关,莫知所踪”,为后世道教徒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于是“老子度关”成为了老子几大神功圣迹之一,由此繁衍出了诸多神话。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中列举出了八种:
一曰示见祯祥者。……二曰托试尹喜者。……三曰传授《道德》者。……四曰示见神通者。……五曰同还楼观者。……六曰升入太微者。……七曰约会青羊者。……八曰俱化西极者。[24]
而青羊肆传说便是整套神话体系中重要的一部分,与前后都有着密切的关联。
与目前可见最早的版本——即《笑道论》中不足百字的描述相比,后世道书中的青羊肆传说被道教徒恣意敷演,显得愈发神怪诡奇:或云至青羊肆而觅老子不得,却见一人“日日买此青羊”[25],问之而得见老君;或云尹喜遍访却根本未找到青羊肆之地,而“适一童子牵羊至,曰:‘圣师在此,尔何尚自惘然?”之后“童子与羊忽焉已渺”[26]。而“青羊”一词或曰老君“敕青帝之青龙化生为羊”[27],或曰老君“敕青帝之青童,化羊于蜀国”[28]。两人相会时更是“亭宇忽然高广,涌出莲花之座。老君化数丈白金之身,光明如日,项有圆光。建七曜之冠,衣晨精之服,披九色离罗之帔,坐于花座之上”[29]。而据此得名的青羊宫亦附和之,筑有降生台、说法台,以示老君“降迹显圣”;明清时期正殿内放置一头铜羊,“谓抚摸之可治百病,久而铜兽光可鉴人”[30]。至今之尚存者为清雍正年间所置,这又是青羊肆传说的再度衍生了。
托名扬雄《本纪》的后续编纂者,根据青羊肆这个传说,剔除了不雅驯的内容,仅保留了故事的梗概,便俨然成为史籍的一页,这真可谓是顾颉刚先生所说的“层累地造成”了。当然,这样的羼入是无意之举,或是有意所为,还无法轻易判断。唐宋之后史籍中征引记载的古蜀史事,大多被归于扬雄《本纪》,但是否确为《本纪》之文,则还需严格考定。可以确定的是,成都青羊肆传说必然为后人所附益,其在初唐时期还未出现,约产生在玄宗前后。
注释:
[1][30]参见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城坊古迹考》,成都时代出版社,2006年,第320页,321页。
[2] 《华阳国志》载:“九世有开明帝,……乃徙治成都。”(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2-123页)《常志》又云“开明氏……凡王蜀十二世”,公元前316年蜀国灭亡时为开明十二世在位,以一代三十年计算,开明九世应在公元前406年左右,已是战国时期。老子为春秋时人,时显然还没有成都,更不会有青羊肆。
[3] 《太平御览》卷一百九十一“居处部”。《太平寰宇记》中亦有佚文,其中“《道经》”作“《道德经》”,“成都”作“成都郡”,两句差异不大(见《太平寰宇记》,中华书局点校版,2007年,第1468页)。
[4][ 7]《史记会注考证》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5] 王叔岷:《列仙传校笺》,中华书局,2007年,第21页。
[6][18][19] 参见王卡:《<老子化胡经序>校跋》,载《中国道教》,1990年第4期。
[8] [9]《广弘明集》卷九。
[10]其中“肝”字或为“市”字之讹,因“市”与“干”形相近,“干”又与“肝”形相近,因受后文“卖青羊肝者”之混淆而讹作“青羊肝”,应作“长安市青羊市”。
[11] [12]《历代崇道记》,参见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45册,第66-67页,第67页。
[13] [14][25]《三洞珠囊》卷九《老子化西胡品》,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28册,第471页,第471页,第473页。
[15][ 16]任继愈主编《道藏提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892页。
[17] 《老子化胡经》,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8册,第186页。
[20] 《老子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老子道德经开题》,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9册,第229页。
[21] 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30页。
[22]参见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0页。
[23]参见李养正主编《道教手册》,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02页。
[24]《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三《释御疏序上》,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9册,第580-581页。
[26]《重刊道藏辑要·翼集·重修四川青羊宫碑记》。
[27][29]《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八《尹喜》,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47册,第283页,第284页。
[28]《西川青羊宫碑铭》,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48册,第636页。
作者: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1级历史学基地班(成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