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岛（外二篇）

积雪草

那年夏天，朋友约我一起去岛上游玩。起初，我是不太想去的，手里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父母的身体欠安，家人需要照顾，诸多的琐事牵绊，几度让我推辞放弃。

朋友一再地跟我说，那座小岛要多美有多美，生态没有遭到破坏，简直如世外桃源一般。绿色的藤萝植物，怒放的花朵，碧蓝的天空，淳朴的民风，汪洋的大海，恣意飞翔的海鸥，孤帆远影。说真心话，这样的描述，真的让我心动不已。

我给自己找了诸多的理由，手里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不会因此而人命关天。父母的身体欠安，可以随时打电话问候一下。所谓照顾家人，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为你的暂时缺失而停止生活。

终于，去了那座被朋友描述得无比美丽的岛屿。那天，阳光灿烂，天空蓝得像镜子一样，偶有大朵的白云飘过，仿佛触手可及。码头上停泊着随时准备扬帆远行的船只，远处的海滩上有赤着脚拣贝壳的小女孩，碣黑的礁石上长满苔藓，怒放的花朵昂扬着生命力，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比比皆是，丝丝缕缕的藤蔓植物纠缠不休。

我几乎窒息，以惊愕的姿态，屏住呼吸，站在如名信片上的风景一般美丽的小岛上，打开怀抱，然后对着海风高喊：我来了……

长长的尾音很快被风和海浪吞噬，我的心中不再有块垒，愉悦，怡然瞬间涌进心房。

那几日，我们住在岛上的一个木屋里，毗邻一个天然淡水湖。傍晚，夕阳斜打在这个小小的天然淡水湖上，紫金色的阳光被水面折射出斑斓的光影。我们在湖边采摘了大把的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分出几枝插到发梢上，其余带回房间，找个瓶子注满水，然后把大把的野花插进临时花瓶里，不见得有多么风情妖娆，但却是野趣横生。

夜晚，海风从白纱窗帘的一角轻轻地挤进来，逡巡一圈，然后又转身而回，远处的沙滩上，有人点亮篝火，在唱歌跳舞，歌声时有时无地传来……

月光那么清凉地照在木屋的墙上，我早已无心埋首手中的书上，丢下书，一溜小跑，向海滩奔去。

那是一个尽情的夜晚，剥掉了伪饰，抛下了欲望，卸下了面具，还原出一个真实的自我。大家都一样，赤着脚，在月光下，围着篝火唱着歌，舞之蹈之，直至精疲力竭。烦恼离我而去，忧伤不见了踪迹，小抑郁打了一个照面就灰飞烟灭。

我不得不承认，人是自然的动物，有天然的属性。回归自然，奔跑，释放，是洗涤心灵最佳途径，在与自然相处的过程中，有着天然的愉悦。

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岛屿。寂寞的人，心中有一座孤岛，上面种满了忧伤的树，孤独的花，无奈的草。贪婪的人，心中有一座欲望岛，上面种满了发财树，情色的花，升官的草。快乐的人，心中有一座绿岛，上面种满了阳光的树，明媚的花，葱茏的草。

紧张忙碌的都市生活，充满了欲望和诱惑，每一个人都在矛盾和不安中挣扎，不停地寻找，不停地翻拣，以期捡拾到自己想要的。抑郁时，烦恼时，我们不能每时每刻都在自然中奔跑，但我们却可以启动心中的绿岛，多释放一些阳光和氧气，净化心灵。

回程的那天，还没有离去，我的心中便已经多了几分恋恋不舍的意味，想起蔡琴的一首老歌《绿岛小夜曲》：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这还没有离开，这座绿色的小岛就已经在我的心里开始摇啊摇的。

时光做舟楫

去南方旅游，在一条古老的镇街上，看到一座古老的宅子，灰砖青瓦粉墙，处处透出岁月久远的痕迹。宅边的老树枯枝虬结，青石板路上开满米粒一样的青苔花，有看不出年岁的老人在镇街上聊天，或者什么都不做，散淡地，安静地，待在时光里。与那老宅子相得益彰，仿佛是那些老宅子的一部分，静默，无语，仿佛听得见时光流走的声音。

在那里，时间是静止不动的，阳光安好，岁月静美，像一张唯美的油画。可是透过这样安好静美的表象，透过岁月的烟尘，我仿佛看到另外一些画面：沧桑，离乱，战争，情爱，眼泪，灰扑扑的长衫，袅娜的花样旗袍，或者更久远一些，留着辫子，盘着发髻的男人和女人，都曾在这老宅子里进进出出，像幻灯片的图像，虚幻，又或者真实，热闹纷繁落幕之后，是出奇的安静。

时间有如一只神奇的手，不管当初是怎样的旖旎多姿，不管当初是怎样的千疮百孔，时间这只手抚过之后，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但，又仿佛什么都与从前一样，那中间，被时光过滤掉惊喜与绝望，只剩下如水的平淡。

用时光做舟楫，我们都可以渡到彼岸，再回首时，当初那些惊天地，泣鬼神，欲为之生，欲为之死，以为那就是所有，那就是一切，可是经过时光的淘洗之后，很难想象，都被搁浅在岁月的沙滩上。

所有这些，像极了我们的生活。

青葱岁月里，遇上喜欢的人，以为那就是生活中的一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个没有任何目的的动作，被我们在睡不着觉的夜里，反复回放，终于加上了自己的注解，然后在一场已经开始的恋爱里，或者并不曾开始的单恋里，失恋了。

走过一些岁月的人当然都知道，失恋也是人生的一种美妙的体验，可是当初，我们却觉得天崩地裂般地疼痛，没有了生活的方向，或者试图以生命做代价，为疼痛埋单。可笑吗？当然不，因为我们爱得过于真实，以至于没有办法与自己和解。

然后，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走过一段又一段路之后，时光的舟楫终于把我们带到彼岸，然后回头看那些走过的时日，理性，淡然，用某种美好的情愫，用温情宽容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去打量别人，去忖度生活。

当然，人生之中不只有爱情，还有友情与仇恨，当初无论经历了怎样的误解和背叛，无论仇恨有多么的深，即便深到寝食难安的地步，经过岁月的淘洗，时光的舟楫，也会把我们渡到彼岸，忘记仇恨的狰狞，忘记那些不快的瞬间。

人的一生，在时间的长河里，就是一滴水，就是一个转瞬，短暂，却会遇到很多事情，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要绝望，不要对时间绝望，因为时间会让我们心灵宁静，回归平和，会抚平我们的创伤，会抚平我们的小欢喜，让我们美好安宁地生活，与人生所有的不快乐和不美好和解。endprint

用时光做舟楫，渡我们到彼岸，看鲜花开满这世界，看鲜花开满我们的心灵。

老

老，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无法抵挡的年轮。

一片叶子的成长脉络是这样的，光秃秃的枝条上，在初春时节抽出嫩芽。嫩黄的芽苞经春风度春雨，慢慢绽放出细小的叶片。然后这枚叶片由嫩绿，浅绿，深绿，一路走下去，最后变成老绿。然后情势突然急转直下，开始变黄，转枯。一场风，然后叶落归根，黄了，枯了，落了，最后蜷缩成小小的一片，在风中起舞……

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那枚小小的落叶，在随风起舞之际，不知是不是想起当初？盛年之际，也曾绿意滚滚染透天际，也曾苍翠欲滴充满生命力，可是即便当年再盛再美，也会有过去的时候，没有人能改变宿命的方向，我们都在向着一个方向，义无反顾。

什么都会老，不老的是自然，是地球，是宇宙，而小小的生命和个体是无法和自然和宇宙抗衡的。

人也会老，老比死更可怕，虽说人类对死亡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可是死亡毕竟是有时间限制的，也许只是一个刹那，也许只是短暂的行为。可是，老，不行，老，是一种漫长的煎熬，好比钝刀子割肉，慢慢的，一点点的，残忍地看着自己年华一寸一寸凋谢，一寸一寸干涸，却无能为力，也无法抵挡。

青葱年华，红颜逝水，一瓣一瓣地凋谢。先是头发稀了，牙齿坏了，然后就是脸上长满了细小的皱纹。那些皱纹由浅及深，慢慢地，在脸上画地图一般，丘陵遍布，沟壑纵横。

不敢照镜子，一照镜子，心中就滋生出恐惧。青翠欲滴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灿烂的笑脸，风铃般的声音，仿佛都握在手中。可是就那么一撒手，忽然间，就什么都没有了，手心中空空如也，能抓住的，只有回首时，人生的几个刹那。

纵然抗拒，也没有用，该来的，是躲不掉的。

很少有人能老到好处，老到优雅，老到怡然。先是身老，然后是心老，身老能看得见，桃花一般的脸庞上布满了皱纹和斑点，青葱一样的玉手变得树皮一般粗砺，杨柳一样的细腰变得像水桶一般粗壮。然后是心老，心老了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心老了，凡事就看淡了，懒得跟别人争执，也不再跟自己较劲。出门不化妆，衣衫随意。说错了话，行错了事，都拿一个“老”字搪塞，倚老卖老。老糊涂了？不见得，就是那心性，再不比从前要强。

年轻时，总爱把一个“老”字挂在嘴边，那是因为不老，不够老，所以才无所顾忌。人到中年，最听不得那个“老”字，自己不敢言及，更怕别人说及，及至别人说你真的老了！于是急急忙忙跑去照镜子，哪儿老了？哪儿有老？手忙脚乱地找证据，想用那虚弱的证据说明点什么，可见是真的老了，不然会巴巴地去验证？

一代才女张爱玲，老得孤独而优雅。轰轰烈烈的年轻时光，才气名气，爱情事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是，那些好时光还是去了，剩下大把的孤寂，一个人深居简出，不停地搬家，不多的行李及衣物，然后就是掌心中盛着大把大把的孤寂。无从想象她的晚年时光是如何过的，一个人，对着自己的那些文字，对着自己的那些黯淡的往事，寂寞而优雅地看着时光寸寸走失。

老比死更可怕，因为死可以选择，而老却是一点的主观能动性都没有，只有被动去接受。看着那无所顾忌的老，一点一点将自己淹没，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蚀心蚀骨，苍凉如水。

想爱，要趁早。想美，要趁早。想出名，要趁早。想旅行，要趁早。不管想干什么，都要趁早，趁年轻，折腾个够，别等老了，真的，老了就什么都干不动了。

每个人都会老，老比死更可怕，可是就算再可怕，也是一种人生的滋味。如果有那么一天，真的老了，不爱动了，就去种种花。美不动了，就把自己收拾得顺眼一点。走不动了，就翻翻地图。

说到底，老，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老到沧桑，老到从容，老到淡定，老到无所顾忌。老到颓败，老到腐朽，老到不堪，老到无能为力，都是生命的最终归结。

老，是人老了，是心态老了。不老的是时间，不老的是精神。

很欣赏杨绛先生的一生，也曾轰轰烈烈，也曾淡定如水，90多岁以后仍在著书立说，把一个“老”字诠释得极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