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淦生
童话应该说是一种最美丽、最单纯的文体。透过孩子们纯净的双眸,童话会折射出水晶一般清新可人的光泽。可是当它被添加进过多的诠释,使得美丽的童话变成某种观念的图解,甚至成为一种道德教育的形象化的教材,原本纯净的童话便会被渐渐异化成一种具有教化色彩的寓言从而失去它本应具有的魅力。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让文学作品(尤其是孩子们看的童话)在每个读者面前焕发出它自身所特有的“天然去雕饰”的原始的魅力?
丑小鸭是安徒生童话中一个著名的形象。在一般读者眼中,丑小鸭的生命历程就是一个隐喻———苦尽自然甘来,饱经磨难的生命注定会有美丽的蜕变。这听起来的确会让落魄无助的人们神往。那只丑小鸭所历经的来自于人、鸭、猫、狗的歧视、冷遇以及自然界的种种苦难也因其最终的“羽化登仙”而变成了“好事”前的“多磨”,变成了超越之前的铺垫,变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前的“修炼”。可是,每当读起这篇童话时我都会想:假如丑小鸭本不是白天鹅,而就是不折不扣的丑小鸭呢?那么它所经历的种种苦难是否就变成了理所当然?我们还会那么诗意地看待这么一个卑微的生命所经历的肉体上的磨难和心灵上的创痛吗?我们再换个角度想一想:那些正经历着与“丑小鸭”相同命运的人们(尤其是儿童)是否会因为上述美丽的诠释而产生出一种成长幻觉?他们是否会用一种美丽的期待替代本应付出的努力?一旦严峻的现实击碎了他们的那玫瑰色的“天鹅梦”,他们将何以堪?
其实,正如动物界有丑小鸭也有白天鹅一样,人在资质上也存在着难以逾越的差异。苏格拉底就有着“金属品质贵贱论”的比喻,承认人类存在着资质上的高低贵贱。那种无视人的潜质上的差异,以为只要经过后天的努力(尤其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坚忍卓绝的努力),每个“丑小鸭”都可以出落成一只只美丽的白天鹅,这如果不是出于一种给人激励的“善意的谎言”,那便是缘于自己的无知。努力,也许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掘每个人自身的潜能,使“丑小鸭”成为“鸭群”中的出类拔萃者,但是绝对没有使之变成天鹅的可能。教育学上有句名言———“没有教不好的学生”,这所谓的“好”也就是相对于每个个体而言,我们的教育能使他们发掘自身潜质的最大值,能为他们找到一条最适宜自身发展的道路,但不是让每个学生都成为笑傲考场的英雄,都成为科学家,成为文学家,成为诺贝尔奖获得者。如果教育工作者或家长曲解了这句话的含义,进而盲目地鼓动自己的学生和孩子,让他们以为只要经过努力就能登上世界上任何一座高峰,说实话,这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
人的资质上是存在差异的,当然这种差异与人本体意义上的平等并不矛盾。特殊的资质可能会带来一些优越的条件,如享受到高标准的教育,容易获得优越的工作,过上高品质的生活,甚至获得一些特殊的权力……追求理性的人本主义的学人们应该做的,是思考如何运用这种特殊的权力消除由于资质的差异造成的不平等,完成一种人道意义上的“大同”。这才是人类的终极目标。一位理性的教师,既要尊重人有资质差异这一客观规律,为那些资质较差者打消“成长幻觉”,更要对他们施以更多的人文关怀,为他们化解来自各方面的歧视和冷遇,为他们创设更为优越的成长环境,使他们成为能够“昂起头来走路”的孩子。至于对那些很可能成为未来的“白天鹅”的孩子倒不妨严苛一些,来些“高标准,严要求”,甚至给他们点“成长挫折”,让他们明白,人间的“天鹅”并不是像自然界的天鹅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便会羽翼丰满振翅高飞的,想在未来翱翔蓝天,今天就必须付出艰辛的努力。
一只只的“小鸭”(自然,有货真价实的“丑小鸭”,也有未可限量的“雏天鹅”)正在我们的家长和教师这些“鸭妈妈”的膝下成长着。我们要做的,首先就是撕下那些原本不属于“丑小鸭”所应得到的同情或艳羡,还其本来面目,使他们不致在《丑小鸭》之类旨在培养人的尊重与同情心的美丽而忧伤的童话中迷失,不坐等遗传基因来决定自己的前程,因为那是一种人生的虚妄。其次,要让每一个孩子明白:人生绝不是一则美丽的童话,人生的路是需要靠我们自己一步一步坚实地去走的———不管他是“丑小鸭”还是“白天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