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燕芬
花儿为什么这样艳(短篇小说)
□康燕芬
凡是见过花儿的人,都讲花儿长得好看。特别是花儿的皮肤,粉嫩得像是轻轻一捏就能捏出水来,这在那缺油少粮的年代,是很少见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花儿天生丽质,还因为花儿家条件好,她父母就她这么一个独生女,好吃好喝从没亏欠过,所以花儿就像一朵生长在肥沃土地上的美丽的花朵,越发娇艳了。
花儿早先的家在向阳镇算得上是个有脸面的人家。花儿的父亲是镇上“红旗五金厂”唯一的大学生,在厂里当技术员,大大小小算个干部。花儿的母亲是五金厂的党委副书记,是正儿八经的干部。那时候,还没计划生育这个说法,他们完全可以像那个年代的人一样,想生多少就生多少的,但因为花儿的母亲,忙得没工夫,也不愿意生那么多孩子,加上花儿父亲的开通,所以他们只要了花儿一个。你说,花儿在家能不娇贵吗?在花儿的眼里生活只有阳光雨露。她不晓得,人是有旦夕祸福的。在花儿十岁那年,她的父母因搭乘厂里进货的车去乡下看她生病的外婆,出车祸双双送了命,还好因为她那天要上课,没有跟着一起去,不然她也要和她的父母一起离开这个阳光雨露的世界了。她的外婆得到这个消息的当天也跟随花儿的父母还有她的老伴一起去了。
花儿后来就被舅舅领回了家。
花儿还没进舅舅家的门,就见舅母低着头蹲在门口在一大堆烂糟糟的菜里扒拉着。旁边的表姐玉叶用一把笨重的菜刀,在一块木板上费力地切着她母亲堆在她脚边的烂菜叶。她们两个人的动作正相反。尽管舅母的手手指粗大,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却像安了弹簧一样灵活:她一只手在菜堆里一扒,另一只手跟着就从里面拈出了几片还没泛黄的菜叶,紧接着前面那只手反手一推,一堆烂菜就到了玉叶的脚边;玉叶则是很懒散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切着。她瘦弱的身子,好像还没她手上的那把刀重。两个表弟杨刚和杨汉,手里各拿着几棵黄不拉叽的菜在互相丢来丢去。舅母手忙着嘴也没闲着,她骂道:你们两个短命鬼,不要作践我的菜,不准丢了听见没有?没听见是吧,等我空了来收你们的骨头。两个表弟没听见似的,依然追来追去地丢。几只鸡被他们撵得惊叫着飞来飞去。小一点的杨汉不小心把一棵菜丢到了她头上,她哎呀一声,摸着头就站了起来。这时她发现了已经站在她跟前的花儿他们。舅母看她一眼,用袖子擦了一下头,顺手把散在额前像枯草一样的头发往后顺了顺,但没说话。花儿赶紧叫了声舅母。她嗯了一声,眼睛在花儿脸上停了一下,然后扭头对女儿说:你去把饭菜端上,准备吃饭。玉叶还没动身,杨刚和杨汉却欢叫着丢了手里的菜,抢先进了屋。
花儿第一次见舅母这个样子,在花儿印象中,舅母总是穿着枣红色对襟褂子,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
舅母一直很少跟她们家来往,只是过年才会到她家来一下。每次都要拎一只鸡来,讲几句拜年的话,凳子没坐热就走了。虽然她每次都穿得很整齐,但花儿还是能感觉出她明显的变化,特别是近几年,眼角都要多出一些皱纹,本来就有点驼的背弯得更厉害一点。这次来,她居然在她的鬓角看到了几根白发。花儿晓得,舅母跟母亲差不多大,都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而母亲还是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每次舅母来,花儿叫她,她只是淡淡地答应一声,眼睛很快地在她脸上溜一下,看上去是不经意的一瞟,但花儿觉得她的眼神却像刀子一样,有很多东西藏在刀锋里面,在她脸上狠狠地刮了一下,让花儿很不舒服,搞得花儿每次叫她都有点紧张。不过除了这点,舅母别的没有什么让她讨厌的地方。今天她看她的眼神不像以前那样有股子狠劲,显得平和,平和得又像海一样深不见底,内容丰富,让你有摸不着底的害怕。花儿顿时就觉得她的心不可能像快乐的小鸟一样,只会唱歌了,而是变得像熟透了的果实成熟而又沉重。人的长大有时只在一瞬间的。
花儿的性格兼有父亲和母亲两人的特点。花儿的父亲是对书和机器才有兴趣的人。上班就围着机器转,下班就抱着本书看。而花儿的母亲呢,则精明能干,能说会道,特别善于察言观色。不然,她一个只有初中文化、连技术工都不是的敲铁皮的工人,怎么能像脚下安了梯子似的一下子爬到党委副书记的位置呢。花儿很小就能从母亲的神态里辨别跟母亲交往的人的身份和地位。人的好多东西都是与生俱来的。花儿的外公和外婆都是不大讲话的人,他们认为有闲话的时间,不如到地里多刨几下来得实在。连他们也奇怪:怎么就把女儿生得嘴巴像擦了油样的灵巧,脑子也像擦了油样的油滑呢?花儿虽不如母亲的精明和灵巧,但母亲的世故她是秉承了。
那天舅舅家饭桌上有三样菜:腌菜,青菜,还有一碗辣椒炒肉。除了花儿,屋里的每个人见了那碗辣椒炒肉,眼睛都冒绿光。杨刚和杨汉,筷子也不及拿就伸手去抓,然后急急忙忙地放进嘴里。舅舅急忙拿过酒瓶往一只油乎乎的茶杯里倒酒,舅母眼睛盯着舅舅咕咚咕咚地往杯子里倒酒,等舅舅倒满后,她突然一筷子打在了杨刚伸进辣椒炒肉碗里的手,狠狠地骂道:吃吃吃,就晓得吃,看你穷凶极恶的样子,头世没吃过。说完,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放在玉叶碗里,又夹了一筷腌菜放在自己碗里,然后端着碗蹲在门口吃去了。
花儿端着碗,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一点也吃不下去。她见舅舅和玉叶他们都大口地吃着,嘴里还发出吧叽吧叽的响声。特别是舅舅,不光是吃菜动静大,喝酒更是喝得有声有色:端金元宝似的端起酒杯,眼珠不错地闪闪发光地跟着杯子,等杯子挨到嘴巴时,撮起嘴伸进杯子里面,跟着发出吱的一声脆响,酒进嘴的那一刻,眼睛也跟着闭上,当喉咙发出轻微的咕的一声响后,便睁开眼睛,呲着牙发出像牙疼一样的吸气声,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正在挠痒的人脸上所有的过瘾和惬意。过去舅舅常到他们家吃饭,他不像舅母,来一下就走,每一回都要蹭到吃饭的时间,等母亲把饭菜做好,他就吩咐他的妹子去拿酒。每一回母亲都要跟他争夺几回酒瓶子,但没有一回是他的对手。临走了,还要大着舌头问他的妹子要几个酒钱。
花儿晓得舅舅是个酒鬼,母亲和父亲在背地里都这么叫他。她常听母亲跟父亲讲舅舅的事,知道舅舅因为喝酒不晓得耽误了多少事。
舅舅本来是铁路上开火车的司机。干这行责任特别重大,搞不好,用铁路上人的话来讲就是车毁人亡。因此火车司机在上班的时候,有很多很多的规定。班前不能喝酒,就是火车司机最起码要做到的一条。可舅舅偏偏就喜欢喝酒。开始,他是个司炉,只是烧烧火,再加上同事帮着隐瞒隐瞒,关照关照还没出什么事。后来他当了副司机,副司机有了望之责,就出事了。有一次他喝多了酒,把信号看错了,搞得司机把车开到另一个股道上去了,差点跟另一辆车撞上,好在司机发现情况不对,及时刹了车。事后,领导调查了事情的经过,做出了开除他的处分。外婆晓得后和舅母一起跑到单位去求情。那时候舅母和舅舅结婚不久,肚子里怀着玉叶。她翘着肚子和婆婆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领导苦苦哀求。领导心一软,把处理结果改成了:留路察看,改职为清扫工。饭碗总算保住了,可收入却比以前少了一大半。清扫工说白了就是扫地的,每月的工资就二十来块钱。单位上对犯了严重错误的职工一般都做这样的处罚。
舅舅一开始害怕会去坐牢,结果不仅没坐牢,还保住了饭碗,不禁喜出望外。扫地就扫地,原先种地都种了还怕扫地?扫地没有那么多规章制度约束,喝酒也不耽误事,不用像以前,喝点酒还提心吊胆。舅舅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了。于是他的酒喝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把他的那点工资全都用来买酒喝了。他每天喝完酒,舞动着扫把,潇洒的风姿,很可能不输于王羲之醉写《兰亭序》时的风采。
晚上舅母把花儿安排跟玉叶睡一床。舅舅家共三间房。前面一间最大,有十来个平米,放了饭桌和两张床,还有一只掉了漆的衣柜。原先是杨刚和杨汉一张床,玉叶一张床;里面一间只有三四平米那么大,放了一张大床,基本上就没空位置了,那是舅舅和舅母的卧室;最后面是自己用油毛毡搭的厨房,用来做饭和堆放杂物;紧靠着厨房还有一个也是用油毛毡围的猪圈,里面是一头毛色乌黑油亮的大肥猪。
花儿和玉叶睡在窄窄的一张床上,尽管两人是各睡一头,但身子还是贴在一起,花儿第一次跟表姐挨得这么近。虽然她们贴得这么紧,但玉叶没跟花儿讲一句话。自从她上学以后,就很少跟她讲话,后来她基本上就不跟她讲话了。小时候,她们倒是很玩得来,每次舅舅领她上她家玩,她们就一起躲猫猫,一起给她心爱的布娃娃穿衣洗澡喂饭打针,忙得不亦乐乎。今天从她进她家的门,她一直黄着脸,没跟她讲一句话。
花儿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脑子又痛又紧,里面乱糟糟的有很多东西。她非常非常地想爸爸和妈妈;想她家干净敞亮的屋子和放着她心爱的布娃娃铺着粉红色床单的小床……她睡不着,想翻个身,又不敢动,怕吵醒了玉叶。玉叶从睡下去就没一点动静,也不晓得她睡着没有。后来她实在忍不住翻了一个身,就听到咯吱一声,吓得她再也不敢动弹了。可是过了一下,又听到咯吱一声响,花儿发现后面那一声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动静,而是从舅舅舅母的房间发出的,接着响声越来越紧,还伴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她听到舅母很低的咬牙切齿的骂声:死鬼,轻点,别叫他们听见。跟着舅母嗯嗯地哼了几声,又咬牙骂道,每天灌多了黄汤就装疯。过了一下,床不响了,又响起了舅舅嘹亮的鼾声。花儿被那鼾声吵得基本上一晚上没睡,等花儿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舅母就起床了。她的动静很大:滴滴嗒嗒地小便,咳嗽,刷牙,生炉子做饭,吃饭,然后她打开门,担起两只筲箕出了门。舅母开门时,花儿见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她歪起身看看玉叶和两个表弟,见他们依然安详地闭着眼睛。
花儿晓得舅母是赶到西头的砂坑去挑砂。舅母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一担担的砂,挑到盖房子或铺路的工地上去。一担砂五分钱。
舅母走了以后,那头猪又开始哼哼了。
花儿在舅舅家很不习惯:不习惯他家的饭菜;不习惯他家的住房;不习惯他家一天到晚没个安静的时候;最不习惯的还是每次舅舅喝多了酒就骂人。他骂天骂地;骂舅母跟欠了她钱似的;骂玉叶像瘟了的鸡……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两个儿子,就没有一件他满意的事。他骂得最多的还是单位上的领导,骂领导老跟他杨志满过不去,扣他的钱,搞得他只能喝“高粱”,不然凭着他的收入,每天可以喝“四特”了。花儿听得实在受不了,也学舅母夹点菜,然后端着碗到外面去吃。不过,舅舅也难得有几天没喝多。这时候,他一般是倦着身子坐在靠墙角的竹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杨刚和杨汉见了,就会拿片鸡毛或细棍去拨弄他的鼻子。如果叫舅母看见了,就会骂着阻止他们:没长眼的东西,是想招他醒来骂人啊。有一回他居然带着杨刚和杨汉上了一趟街,回来的时候,杨刚和杨汉一人啃着一只香喷喷的、流着糖汁的烧饼,舅舅的手里捏着一条枣红色的纱巾,他还当着花儿和他三个孩子的面亲自给舅母围上,然后退后几步,背着两只手端详着舅母,点着头说:水草还蛮好看的嘛。水草是舅母的名字。那一刻水草红着脸,像个小姑娘一样扭捏起来。花儿发现舅母的五官蛮好看的,她想起母亲曾讲过舅母,年轻的时候也是长得像花样的呢。那天,水草一贯僵硬的脸都舒展着,连走路都轻盈了,依稀看见了她做姑娘时的风姿。
过了几天,水草开始叫花儿做事了。她把每天由玉叶做的喂猪扫地洗碗等等所有的事情,统统交给了花儿。每当花儿做这些事的时候,就会想起在父母身边养尊处优的日子。那时候她一点也没觉得怎么好,现在想起来,那时的生活,就像爸爸跟她讲的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样。
还有一件事,让花儿很不舒服:舅母把她从家里带来的好看的衣服,都给了她的女儿玉叶穿,而让花儿穿她女儿的衣服。玉叶的衣服大都是她自己过去的衣服改的。她的改无非是把腰身往里收了收,下面的边裁掉一点,一点样子也没有,穿在身上就像面口袋套在身上一样。玉叶虽然比她大两岁,可穿着她的衣服一点也不嫌小,倒像穿自己的衣服一样合适。玉叶穿着她那些好看的衣服,站在衣柜的镜子前上上下下扭来扭去喜气洋洋地照着,连脸上的黄色也没有了,还透出一点粉粉的颜色。花儿发现玉叶也长得蛮好看的,和她妈很像。花儿觉得自己倒像过去的玉叶,黄不拉叽、蔫不拉叽的——她们俩完全调了个个。不过,玉叶穿上她的衣服以后,对她再也不拉长着脸,也开始跟她说话了,像是用这个做穿她衣服的补偿。
花儿尽管不喜欢舅舅家的人和一切,她还是竭力地讨舅母的欢心。对于舅舅那是没有一点必要的。他从不管家里的事,对他来讲,家里的酒和床才有用,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他连孩子读几年级都不晓得,讨他的欢心不是浪费么。只有舅母才能决定她在她家的生活状况。除了这个,花儿还使劲地读书,她晓得只有靠她自己才能改变她的命运,而她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就是读书。虽然那时不怎么作兴读书,但花儿常听父亲讲,只有读书的人,才有出息。她不晓得怎么样才叫出息。她想:可能是有出息的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反正听父亲的话是没有错的。
好在读书对于花儿并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她又像他的父亲。她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每年都是三好学生。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能付诸行动的。
首先她每天的作业都没办法写,舅舅家就一张桌子,舅舅每天晚上都要坐在桌前喝很久的酒,一直喝到她眼皮打架。她只好到床上去写。可她两个表弟又跟她不停地捣乱:要么冷不防地把她手中笔抢掉;要么使劲地摇她的床;要么就在床上打滚。难得他们安静一点,玉叶又说累了早早地躺在了床上。上小学的时候,功课不多,还好办,花儿就想办法在学校把功课做了。上了中学以后,学校开始抓学习了,功课也多起来,在学校根本写不完作业,在家又没办法写作业、复习功课,慢慢地她的学习就拉了下来,勉勉强强读完了高中,什么也没考上就留在了家里。这之前,玉叶和杨刚都参加了工作。杨刚一读完初中就去镇上的菜场卖猪肉了。玉叶则进了镇上的“三八针织厂”。玉叶高中毕业,正赶上针织厂招工,她没考上大学就进了厂。玉叶一有了工作,立即搬到厂里去住了,连星期天也很少回家,偶尔回家,提两斤点心,像做客一样,坐坐就走了。每回来,穿得都很时髦,像城里人一样。水草见了不但不说,还很高兴,只是怪她回家少。玉叶就挑着她钳得细细的眉毛尖着声音说:回家?回家做什么?又冷冷地哼一声,这个家我早待够了。水草就不作声了。水草一向不大讲玉叶。
等花儿中学毕业后,玉叶就开始谈对象了,对象是镇上副镇长的儿子,在镇派出所当公安。杨志满知道消息后,眉开眼笑地用筷子敲着酒瓶问玉叶:你老子是不是该改喝“四特”了?花儿原以为舅母也会跟舅舅一样欢天喜地的。没想到舅母黄黑的脸上跟往常一样僵硬着,只是叫玉叶把对象带回来看看。玉叶不肯,说,是我找对象又不是你们谈对象,你们看什么看?舅母这回没迁就玉叶,她目光炯炯地盯着玉叶,说你不带他回家,是不是怕他嫌我们家寒酸?你打算一辈子不要他进我们家的门?他要嫌你的家,就不真喜欢你。不等玉叶答话,她又斩钉截铁地说,下个星期天,带他到我们家来吃饭。
玉叶在她对象来家的前一天,拉着花儿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把床单和窗帘全都换了新的。
玉叶的对象叫金华,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做公安的:塌着肩,阴沉着脸,倒像电影里的特务。进了门,也不叫人,挽着玉叶的手,径直往里走,如入无人之地。虽然人没有什么礼貌,提的礼物却阔气:有点心水果,还有两瓶“五粮液”。把杨志满喜欢得鼻子眼睛全都挤成了一堆,眼睛围着两瓶酒滴溜溜地转,像要把瓶子一口吞下去。水草脸上虽不像往常那么僵硬,但也没什么笑容。
玉叶的对象,不但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讲话。你跟他讲一句他就答一句,好像多讲一个字都是浪费。水草看着脸又硬了起来。可玉叶却起劲得很,端茶倒水地忙个不停;就连讲话也变了声调,轻声细气的,柔得每个字都能滴出水来;一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眼里只有个金华;金华打个喷嚏,她手绢就递过去了,金华吃鱼卡到了喉咙,她又是拿醋又是端水地忙得脚不沾地。
金华走了以后,水草干脆地对玉叶说,这个人我不喜欢,不通人情。玉叶不服,说,金华怎么就没人情啦?我们周围有哪家女儿的对象,第一次上门拎这么多东西的?水草说,我不是讲这个,我是讲他的性情不好,脸上像哪个欠了他的钱似的,一点笑样都没得,这样的人难合。杨志满这回破天荒地积极地参与了进来,他像吵架似的对水草说,你有病啊,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攀上这样的亲,是我们杨家祖上积的德,你搞清楚没有啊?!水草狠狠剜男人一眼,说,你家祖宗积的那点德,早叫你作掉了!玉叶并不因为父亲帮她讲了话,而附和父亲,反倒配合着母亲厌恶地横了父亲一眼。杨志满一见女儿不高兴了,就赶紧闭了嘴。自从玉叶找了对象后,他对女儿的态度就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不但不骂玉叶了,还有点看玉叶眼色行事的意思了。水草又扭头对玉叶说,你要想清楚了,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人不好,遭一辈子罪!玉叶扭过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过了一下,又转过头,冷笑着看着她母亲,说,你还挑三拣四?你晓得人家有几多人追啵?水草坚决地说,那就让她们追好了。玉叶撇着嘴,怪声怪调地重复了一遍她妈的话,然后冷冷地道,说得倒轻巧。她说,难道我就做一辈子针织工?然后找一个跟我一样的人嫁了,再像你一样过一辈子?那种日子就叫好了?水草就讲不出话来了。她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玉叶,嘴角轻轻地抽搐着,把个脸都抽小了一圈,皱纹全挤成了一堆,像只晒干的茄子。过了一下,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像是对玉叶又像是自言自语:找个实在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行么?玉叶像吵架一样尖着嗓门道:我不晓得什么是踏踏实实的日子,反正这样的日子我是过够了!水草就不作声了。
玉叶自从谈了恋爱,脸色和精神都好多了,再不恹恹地黄寡着脸了:眉眼间盈着喜,透着得意;走起路来,像风里摇着的柳枝,既轻盈又有股子韧劲;讲起话来也不像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像要断气似的,而是像悠扬的笛声,又清亮又柔和;就连对她父亲也不像过去那样横眉冷对了,偶尔还透出一点和颜悦色的意思。花儿不由得奇怪了:这谈恋爱能把人谈成这个样子的?
过了没多久,玉叶就换了工种,由原先的针织工换成了质检员。玉叶的对象还把杨汉搞去当了兵。按规矩,当兵三年回家,就能到父亲的单位分配工作。尽管水草不怎么喜欢金华,这件事还是让水草僵硬的脸舒展了。杨汉走的那天,杨志满头一次喝多了酒没骂人,而是把玉叶和金华结结实实地表扬了一顿。
杨汉走了后,水草积极张罗着给花儿找工作。水草有一个表亲在火车站的集体办当主任,她通过这个关系把花儿弄进了车站的大集体。什么叫大集体?就是单位为解决职工子女就业问题的自办企业。有句老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铁路上一般各单位的集体企业都是靠着本单位生存。比如杨志满工作的那个机务段的大集体,做的事情都是给机车擦车呀,给段里的职工办食堂呀等等,反正都是做靠着本单位赚钱、或者是赚本单位的钱的事情。车站的大集体有一项工作就是在站台上卖吃食。花儿干的就是这个。这活很简单,就是当车停靠站台后,推着放着水果、蛋糕、盒饭、炸鸡腿等各种食品的小推车,对车上的旅客叫卖。她们的收入与她们卖出去的食品的数量成正比,简单地说,就是卖得多就赚得多。
活虽然简单,可是辛苦。别看向阳镇是个小镇,火车站却是二等大站,南来北往的车都要在这里停,每隔二十来分钟就有一辆车停靠。她们每天几乎都是站在站台上,车一来,还要推着车跑前跑后,还要眼疾腿快,一天下来能把人的骨头都跑松了,特别是腿,抽着筋的疼。
跟花儿在一起做事的人,清一色都是女人,而且大都是结了婚的。她们平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可是卖起东西谁也不让谁,有时为争一个顾客,当场就吵了起来。她们吵架也是一绝:连骂带比划,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还粘荤带油,吵得是酣畅淋漓,气吞山河。吵得厉害时,有时还撕扯起来,但不消几天,有的甚至是当天又在一起说笑了。她们有一个休息室,是她们休息吃饭换衣服的地方。没车时,她们就坐在那里我家长你家短地闲扯。有句老话叫:家丑不可外扬。可她们就喜欢讲家里的事,也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好的歹的她们都喜欢讲,大家都一样,也没哪个笑话。什么婆媳不和呀,儿子淘气呀,女儿不听话呀等等,没什么她们不讲的事,就连两公婆床上的事也讲,全不管旁边还有花儿几个大姑娘,用她们的话讲就是:过几年做都要做,还怕现在听听,现在听是学习,省得真刀真枪了不会干。开始她们讲这种事,花儿就会躲到一边去,可她们休息的房间就那么一点大,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她那个躲,也只能是装装样子,那是姑娘家的姿态和脸面——一个姑娘家总不能竖着耳朵听人家讲两公婆床上的事吧。说实在话,她心里面是不排斥的,甚至是想听的。当她们讲的那些个荤腥的东西钻进她耳朵时,花儿脸虽是红的,心里却是模模糊糊的憧憬和向往。有时想起晚上从舅舅舅母房间传来的那种声音,又会生出一点害怕。后来听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连避一避的样子也懒得装了,而且听到耳朵里,就像听她们讲哪个姑娘结婚了、哪个家生了儿子一样平常。
花儿开始的收入水草不满意。每个月花儿她们拿了钱,水草都要跟住在他们家附近的跟花儿一起卖东西的人家去打听她们的收入,回来脸就硬得像块石头,说你以为你还是干部家的千金小姐啊?你现在进的是穷人家,就是穷命了,你还想端你小姐的架子?!
花儿就知道那几个被舅母打听了情况的人,不仅讲了她们的收入,还汇报了她的工作情况。
她们讲的也确是实话。开始上班,花儿根本就跟不上她们的趟。她们是车一到就疾步如飞,一边跑一边对着开着的车窗喊着:盒饭要吧?鸡腿要吧?新鲜水果要吧?……然后迅速地把旅客要的食品递上去,一手交货一手拿钱。花儿跑得也没她们快,等她推到一个窗口,人家已经卖过了;而且她也不好意思像她们那样大声大气地喊,只是低着头叫:要水果吗?要什么什么吗?她的声音在嘈杂的车站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她这样能卖出多少东西呢。
花儿最怕舅母脸色不好。好在她在舅舅家打下了吃苦耐劳的扎实基础,再经过她自身的不断努力,她很快就能跟她们一样眼疾腿快,大声吆喝了。一年以后她每个月的收入是她们当中最高的了。花儿发现随着她每月收入的提高,她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发生变化。首先是她的脸,原先只是脸色不大好,但皮肤还是细腻光滑的,现在是越来越粗糙,到了冬天竟裂得像铁路上的道岔一样好多横七竖八的小口子,凭她搽什么珍珠霜滋润霜也没有用;头发也变得干枯,而且泛着黄色,不像原先那样乌黑亮泽了;人也越来越瘦,瘦得只剩一副骨头和一张糙皮,像个老树杆子。
而且不知不觉地,她讲话的声音也越来越高,虽然她的话里不粘腥带荤,但也时不时地蹦出粗话:比如,她问某一个人到哪去了,她会说:你他妈的死哪去了?跟那些婆婆妈妈们在一起她也不觉得别扭了。她跟着她们一起家长里短;用粗话骂人;有时她们跟她开那种荤的玩笑,她也能从容应对。比如: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她们给她开玩笑:打扮得这么骚,是想找老公了吧?这话放过去,她会红着脸逃开。现在她会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着应道:是嘛,就是骚给男人看的嘛,还骚给你们看啊?她们就嘎嘎地笑着骂她小妖精。她觉得这样说说笑笑,不仅蛮好玩的,还能疏松筋骨。
有一点不同的是,花儿还是喜欢干净。她身上那件白色的工作服总是洗得雪白雪白的,不像她们,衣服上总是粘着油渍和这样那样的斑点,颜色像抹布一样黑黑黄黄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花儿这个习惯是她亲生父母给她养成的。她的父母都是极爱干净的人,他们家不仅家里一尘不染,每个人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清清爽爽的。到了舅舅家后,尽管舅舅家不讲究卫生,她还是尽量把自己身上收拾干净。
花儿就是在车站上认识她的丈夫施正南的。施正南跟杨志满是一个单位的。花儿真的想不到他——一个铁路上的正式职工,还是个中专生,会看上她。他不过就是在她那里买过几次东西而已,这还是后来他们好上了他告诉她的,她当时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每天要面对那么多人,卖过那么多人的东西,她怎么可能记得住哪个在她这里买过东西呢?而且施正南也不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能留下印象的人。他长得太一般了:中等个,黑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就是那个鼻子长得出众一点,又高又直——这还是他跟她表示了以后,她发现的。施正南给花儿的印象是小伙子清爽利落:身上的衣服总是清清爽爽的,袖子也卷得整整齐齐的,看着眼里心里都舒服。
花儿跟正南只谈了几个月的恋爱,正南就提出要跟花儿结婚。花儿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还犹豫什么呢?她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的人,能嫁给一个捧铁饭碗的男人,而且还是很吃香的铁饭碗——正南是个电工呢,已是福气了。而且花儿心底对于有自己的家是渴盼的。
花儿结了婚才知道,她的福气不只是那只铁饭碗的稳妥,而是像地底下的温泉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
首先是他给他们的新家布置得既气派又舒服。他们的新房是铁路地区里不多的两层楼的楼房。单位上因正南工作表现好,特意照顾分给他们的。他们的房子在楼下,虽然只有前后两间,但每间房子都有十来平米大,他们把前面一间当客厅,后面一间用来做卧室。正南给每间房间的地上都铺了一层像镜子一样又光又滑的水磨石,墙上还刷了掺了粉红色广告粉的石灰,房子的客厅吊着莲花型的吊灯,家具是漆着粉红色的那个时候最流行的组合家具,柜子上还放了一台在镇上蛮稀罕的二十四寸的彩色电视。花儿第一次走进布置好的新房,觉得像走进了宫殿,跟做梦一样。
花儿回去就叫了水草和玉叶来看她的新房。玉叶结婚一年多了,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她先是不肯过来,但经不住花儿的好说歹说才来。水草一双糙手摸着亮光光的家具,咂着嘴连说气派。玉叶的表情是淡淡的,一下是家具的颜色俗了,一下是彩电小了。花儿听了,心里先是有些不快,但很快就释然了:玉叶现在不仅住的是镇上最气派的楼房,新房也是数一数二的阔气,就连省城也不多见,她当然看不上她的家啦,她自己喜欢就行了。那天晚上水草在花儿临睡前,坐在花儿床边对花儿说:你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家了,我也算对你爸妈有个交代了,正南是个实在人,以后跟他好好过日子吧。花儿本来要离开舅母家心情就很复杂,她这种心情是缘于对舅母的复杂感情:她对舅母是有恨又有感激,有尊敬也有怜悯,还有一点点像对母亲那样的爱。她这句话,无疑是拧开了那盛着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的瓶盖,一时间,各种滋味在花儿心里蔓延、糅合,然后顺着胸口一直向上蔓延,她拉着舅母的手,不由得哽咽了。水草的眼圈也红了,她拍拍花儿的手,声音嘶哑地道,舅母对不住你的地方,多担待啊!
花儿结婚以后,她的男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她辞掉了让她日益憔悴和疲劳不堪的工作,让她先好好在家休养休养。
为了让她在家不至于闲得无聊,他给她弄了好多花来种。什么月季茶花君子兰啊,杜鹃米兰太阳花啊。他在门前用砖砌了个院子,又顺着院子的两边砌了两个长长的呈楼梯型的水泥台子,把那些个花都放在台子上,这样院子就不挤了。花儿开始不会伺弄这些个花花草草,他就给买了一本养花方面的书,让她照着做。他还说,我养你这朵花,你养这些个花,我们比比,看哪个养得好。花儿给他讲得,脸上的笑像花儿绽放一般。她的男人当真把她像花一样养着,家里那些个粗粗拉拉的事,从不叫她沾手。更让花儿想不到的是,他看上去粗粗黑黑的一个人,做起晚上那个事竟是无比的温柔和体贴。他像风一样轻柔地抚摸她的身体;又像技艺高超的琴师在拉他的琴弦。在他轻柔的抚摸和精心的弹奏下,花儿觉得她也变成了风,变成了琴,像风一样轻盈地在天上飘啊飘,像琴一样发出了如痴如醉的动人乐曲。有一次,她变成风和琴后,像只打盹的猫似的蜷缩在丈夫怀里时,突然想起在舅舅家,晚上听到的那种声音和舅母咬牙切齿的咒骂,觉得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开始,花儿经常会有自己是生活在梦境中的恍惚。等她走到院子里,看着那一丛丛她亲手伺弄出来的翠绿和鲜艳,闻着一阵阵的清香,她又会在心里笑自己:你是个傻女人呢!但她还是不明白: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看上她了?那时的自己可是粗糙得就像一截老树杆子的。有一次她在像风一样飘过,像琴一样歌唱过后,她盯着正南问了一直埋在心里的话。正南一听像孩子一样笑着刮着她的鼻子告诉她:你小看你男人来哦,你男人人粗心可不粗,懂得鉴赏女人呢。你虽然看上去粗糙,可骨子里透着美——那腰身,那眉眼不晓得几好看呢。他还告诉她,他是被她的声音吸引的,她的声音又脆又亮,一点杂音也没有。说到这,他摊开身子,两只手交叉放在脑后,美滋滋地吐了口气,又道,其实女人好不好全在男人,再好的女人放在粗糙的男人手里也会变成老树杆子的。你看你舅母本来蛮水灵的,碰上你舅舅那样的男人,不就变成一棵枯草了。反过来讲,一个好男人能造就一个好女人。他转过身,脸对着花儿,摸着花儿的脸,你看你一个老树杆子样的女人,到我手里不就变成了——他嘴伸到花儿的耳朵边,像吹气一样说,花儿了吗?花儿心里笑得直颤,脸上却装着生气的样子瞪着他:好啊,你讲我是老树杆子呀,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要去拧他的胳臂。正南躲闪着说,你这傻婆娘,老公夸奖你,也不晓得。花儿说,说我像老树杆子也是夸奖么?正南一把捉住她的手,然后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摸着,你看看你现在的皮肤像绸子一样,摸着真舒服,有时我上班也想摸摸你。花儿身子乖巧地依在正南怀里,手却捏了正南的鼻子,说,没羞,上班还想使坏呀。正南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时候想老婆都合理合法。再说,谁叫你这么水灵呢。那不是你给养的嘛。花儿撒娇地说。正南就笑,说,你男人就想把你当花养着,因为你是我老婆。
花儿觉得自己像蚕一样,一点点地蜕掉粗皮,像她每天伺弄的花一样,一天比一天娇艳。她给花剪着枝,浇着水,就觉得男人的那双手,在自己的脸上、身上抚摸着,同时她还听到了自己体内花儿次第开放的声音。
人细嫩了,心也跟着细了。花儿每天细细地打扮自己:每天早上,用香皂细细地洗干净脸,细细地抹上珍珠霜,连手也不拉下。头上今天是像电影明星那样披着,明天是梳个高高的马尾巴,再夹一个男人去上海出差给她带来的咖啡色底子白点点的塑料夹。就是饭菜也做得细致了。过去在舅母家她也经常帮着舅母做菜,现在想起来那哪是做菜,跟给他们家那头大黑猪煮的猪潲差不了多少——在锅里点点油,等锅热了,把菜往里一倒,再放点盐,搅几下,就出锅了。那菜吃在嘴里糙乎乎的,除了一股咸味,什么也没有。花儿心疼老公,觉得不能给老公吃这个,而且她现在有心情和时间,就想着给老公做些个好吃的。可她的水平只做得出跟猪潲一样的菜。于是她就去买了一本《家庭菜谱大全》照着做,开始有点不得要领,慢慢就有了心得,每天能换着花样给老公做上三两个色香味具全的的菜了。比如:她能把豆腐配上鸡蛋,做成又好吃又好看又营养的“金玉满堂”;把茄子打成花,加上剁得细细的肉末做成美味的“茄子煲”。做久了,倒觉得做菜不是劳动,像她种花一样,是个享受了。花儿每天吃饭都能听到老公惊喜地赞叹;两口子在一起吃着营养美味的饭菜,说着笑着,两人还时不时的互相给对方夹一筷菜,那享受不单单是嘴里的了。正南那张黑红的脸给花儿调养得越发满面红光了。
玉叶在花儿结婚不久就生了个女儿。她坐月子时,花儿去看过一次。玉叶的孩子又白又干净——不像别的毛毛头那样一脸皱巴巴的,很招人喜欢。只是花儿横看竖看就是看不出像谁来。水草说,毛毛头都这样,等过两个月就看出来了。过了两个月,花儿真看出来了,那孩子细眉长脸的像玉叶。玉叶给她取名叫金桂。玉叶满月后,三天两头抱着金桂来花儿家玩。她没生金桂时,除了上次来看新房,还有他们结婚的时候来喝喜酒,就再没来过,现在喜欢串门了,但自己娘家她不去,只喜欢到花儿家来。
对于玉叶,花儿一直不怎么喜欢。虽然她跟她一张床上躺了八九年,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玉叶对她,总是隔山隔水的,有时甚至像陌生人一样。她谈恋爱以后,她对她虽然没有了隔山隔水的距离,却又有了话里话外的居高临下。这居高临下,是因为她嫁得好,你不服不行。而她从前的远,如果只是因为血缘关系上的远,像舅母对她,就有隔了一层肚皮的距离,倒还情有可原。她的隔山隔水,总让花儿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叫她不顺眼了?
这要是依花儿从前的性情,她对玉叶这突然之间的殷勤走动,会置之不理,起码也要还点脸色给她看的。但现在不同了:花儿心里成天春光灿烂的,想给脸上堆点乌云也不容易呢,干嘛使劲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但花儿还是奇怪玉叶怎么突然跟她热乎起来了?而且来了只是抱着金桂,呆呆地坐着,也不说什么话,花儿说话她也没什么反应,最多是嗯啊一声,搞得花儿也没了说话的兴趣——她本身也没什么兴趣跟她说话。花儿就给她开电视看,看一个频道她讲不好看,换一个频道又讲没意思。所以每回她来,花儿都不晓得该怎么样好——她一贯就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后来花儿就索性不陪她了,做自己的事,她不可能总这么陪着她干坐着发呆。好在玉叶也没什么不高兴,就抱着金桂看着花儿忙前忙后。有一回她愣愣地看着给花浇水的花儿半天,突然叹了口气:还是你命好!听得花儿不仅云里雾里的,还不可思议:堂堂一个公安的老婆,副镇长家的儿媳妇,怎么羡慕起她——一个工人的老婆来了?这太不像现在的玉叶跟她讲话的口气了。玉叶并不理会花儿的惊疑,径自说着:我一直不服气你的命好,看来命就是命,不服不行的。说完别过脸去看着门外。花儿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没等花儿有所反应,玉叶突然说饿了,抱起金桂就回家了。等玉叶走了,花儿回过点味来:是不是她日子过得不舒心呢?等晚上正南回家,花儿就把玉叶的话和自己的猜想讲给他听,正南听了也和她的想法一样。
果然过了两天玉叶又来闲坐。金桂拉了粑粑。玉叶给金桂揩完屁股,到盆里洗手,花儿从她露出的胳臂上,看到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花儿问她是怎么伤的,玉叶先不作声,过了一下,突然捂着脸哭起来。花儿就有点猜到了,但又有点怀疑自己的猜测,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就问:是不是金华打的?玉叶捂着脸点点头。花儿就呆住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玉叶身上呢?玉叶的老公可是个公安啊!她先前的猜测,是只能那么猜:玉叶是请了长假在家带孩子的,除了到她家走走,就待在自己家,不可能跟外人吵架受伤的;她的公婆都是镇上的干部,而且身为长辈也不可能会打自己的媳妇。她不往金华身上想又往哪个身上想呢。花儿又奇怪:他为什么打你呢?玉叶回身指着坐在椅子上的金桂说,就因为生了她,断了他金家的香火。花儿又震惊了:这种一般发生在乡下的事情,会发生在一个维护社会治安和国家法律的国家干部身上?而且玉叶的婆婆还是镇上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主任。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会以为玉叶是在讲病话呢。等她定下神来,想了一下,对玉叶说,现在虽是讲计划生育,但你婆婆不是镇计生办的吗?多搞个指标就是了,犯得上这样对你吗?玉叶抹一把眼泪,哽咽着说,正因为这个才更不能生了,不然她还有脸做这个事?花儿想想也是,那不是以公徇私,带头破坏计划生育吗?可也不能就因为这个打玉叶呀,这又不是玉叶的错。花儿就说,那他也不能打你呀。玉叶咬着牙说,他是想打死我,好重娶一个,给他生儿子。花儿觉得玉叶讲话想事,总是从这个极端跳到那个极端。就说眼前这个事吧,金华打人固然不对,但也不至于因为要生儿子就想打死她,不过是撒撒气而已。她就劝玉叶:他可能只是想撒撒气而已,过一阵也许就好了。玉叶咬着牙说,他每次都往死里打我,他就是想打死我!停了一下,又悲愤地道,你不晓得,他在外面已经有女人了。那天玉叶临出门特地嘱咐花儿:这事千万别告诉我妈。
本来玉叶没打算让花儿知道金华打她的事的,自从那天花儿发现了后,她就不再顾忌和隐瞒了,经常撩起衣服给花儿看她新添的伤,每回都看得花儿心惊肉跳,心想:难怪玉叶讲,金华想打死她,这样打下去,真要打死人的。可她不明白玉叶为什么不离婚,要这么挨下去。可这话她又不好问,也不好说——哪有挑唆着人家离婚的?有句老话叫: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对婚。这可是缺大德的事。可看的次数多了,心里又憋得难过,有一次她还是忍不住问了。玉叶一听,冷笑了一声说,那不是正称了他的心吗?我才没那么傻呢。她抖抖肩膀,给人感觉是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她说,我就这么跟他耗着,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我就要他家绝香火!玉叶的话,花儿听不明白,心想:这不也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就说:过不下去就分开,对你自己也好嘛。玉叶歪过脸,瞪着花儿,那样子,就像斗架的公鸡。她说,我好什么好?拖个孩子,还能指望嫁个像样的男人?我走到这一步,横竖都不好过,我就要让他也不好过!看着玉叶激动的样子,花儿什么都不敢说了。
玉叶的事,老搞得花儿心情不好,可麻烦事还不止这些。玉叶到花儿家来得越来越频繁,到后来基本上天天都在她家待着,正南就有意见。正南也不是不同情玉叶,只是觉得她整天待在他家不是个事;而且由于玉叶他们的生活也打了折扣。正南过去喜欢在花儿做饭的时候,冷不丁地从背后抱花儿一下,或者在花儿浇花的时候,偷偷地亲花儿一下。他的激情是随时随地的,玉叶在他就要控制自己。如果玉叶是个随意的人,跟他们一起说说笑笑的也好一些。但玉叶只是垮着脸呆呆地坐着,你既没办法跟她说话,又不能当她不存在——说到底,她也是个客人。搞得你是既难受,又无所适从。还有那个金桂。因为她妈老是抱着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就不乐意,不是哭就是闹,吵翻了天。这要是三两天的倒也罢了,天长日久,是谁也不喜欢。其实正南也不想给玉叶脸色看,可人对自己的情绪,有时是控制不了的,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了。有一次,金桂哭闹得特别厉害,玉叶起了火,就在她的屁股上拍了几下。正南就说玉叶:你打孩子做什么?又不是孩子的错,你这样带孩子,孩子能不吵吗?话是没错,但正南的语气很重,脸上还流露着不满和烦躁。玉叶当时就抱起金桂回家了。玉叶走后,花儿就怪正南,正南也很后悔,他说,我也不想这样讲她的,一下子没忍住嘛。从此玉叶再也没来过。花儿就到玉叶家去看她,替正南道歉解释。玉叶既不说正南的不是,也没有任何表示。她不接花儿的话。花儿就跟她闲聊给她解闷,她又爱理不搭的,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花儿碰了几回这样的钉子,只好由她去了。
花儿自己的日子过得倒是像春天里的花园一样花红柳绿的。半年过后,花儿怀了孕,这无疑是给他们花样的日子又添了一道锦。
花儿儿子满月时做了一桌满月酒。玉叶包了一只刻着花儿儿子生肖图案的银锁来喝酒。花儿见玉叶瘦得已是皮包骨了,不但人变了,性格也变了,显得很活泼,活泼得夸张,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她大声地说高声地笑。杨志满见女儿兴奋,再加上自己也喝了许多酒,更是亢奋和得意。他滋溜着酒笑嘻嘻地看着女儿说,看我女儿活得几开心!我女儿命好咧!又把脸伸到女儿面前,就是好久没买酒给我喝了。玉叶没有像以往那样摆出嫌恶的样子,只是望着他长叹一声,说,你可不可以听我一句劝,少喝点酒呀?杨志满一面往回缩头,一面叽叽咕咕地:不买就不买,哪有那么多的话。低下头,又翻着眼睛咕噜一句:就晓得自己过好日子。一旁的水草只关心玉叶瘦了许多,她摸着玉叶的手说,怎么瘦成这样了?是孩子吵的吧?玉叶笑着说,是呀,你那外孙女,不晓得几坏哦,天天晚上闹得人不安生。水草就说,那就拿过来我带吧。玉叶说,你带了三个还没带够啊,不晓得歇歇呀。你以后多心疼心疼她就是了。又拉着她妈的手说,杨刚和杨汉生了孩子也别给他们带,你老苦了大半辈子了,以后要会自己享福,别总想着顾这个顾那个的。水草说,我哪有福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高兴:还是女儿疼我。玉叶又叮嘱一心一意低头吃喝的杨刚和杨汉:你们可不能再叫妈吃苦受累。杨刚杨汉满嘴流油地嗯啊着。玉叶不满意,就用手敲了敲他们的头,问:听见没有啊?他们才齐声笑嘻嘻地说了声:晓得了嘛。花儿的隔壁邻居红菱一向跟花儿要好。她很看不惯玉叶张狂的样子。她觉得玉叶是自己生了女,妒忌花儿,所以有意要抢花儿的风头。为了打击玉叶的气焰,红菱就故意夸花儿有福气。可是让红菱没想到的是玉叶一点没在意,还跟着她赞美:可不是嘛,生个孩子都比别人的多一点。大家回过味,都笑了起来,她自己笑得比哪个都起劲。她又给花儿开玩笑,说我们金桂给你儿子做大媳妇好不好?花儿自然是说好。她又说,那我现在就把她送来,你先养着。停了一下,她又笑着说,你要待我们金桂跟自己女儿一样啊,别当我们是童养媳啊。没等花儿回话,桌上的人都七嘴八舌地笑话她。这个说,你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怎么长着旧社会的脑子?赶着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人家家当童养媳?那个讲,近亲结婚是违法的你晓得不晓得呀?还有的人指着她笑道,你就不怕你老公塌你的皮?水草伸过筷子佯装着要敲玉叶的头,嘴里说着:这女崽子是喝多了吧?我给你敲敲醒。玉叶一面躲着头顶上的筷子,一面说,我这是开玩笑的嘛,我只是想要她把金桂当亲生女儿嘛。
花儿和正南也都觉得玉叶今天的言行古怪。他们背着人在一起嘀咕。正南说:她不会是气坏了神经吧?而花儿猜的却是:是金华变好了?高兴得?花儿本想问问玉叶现在的情况,她就是不给她机会,只要花儿到她跟前她就躲开。喝完了酒,玉叶就高高兴兴地告辞了,临出门,她回身笑着对花儿道:别忘了,我先前跟你讲的话啊。搞得花儿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怔了半天,直到正南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花儿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玉叶。
花儿的儿子周岁不久的一天,早上她刚开门,就见门口一伙人在唧唧喳喳地议论什么。他们一见花儿,同时停住了,都一起看着她,花儿给他们看得心砰砰直跳,感觉出了什么跟自己有关的事。果然红菱告诉她:你家表姐出了事,你晓得啵?花儿心狂跳了几下,她想问什么事?但只觉得嘴巴干干的,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人就七嘴八舌地告诉她:你还不晓得呀?原先老到你家串门的你那个表姐,昨天晚上用枪把她老公打死了,她自己也开枪自杀了。
自从玉叶死后,水草的头发全白了,连走路都要拄拐杖了。她再看不得丈夫杨志满喝酒,只要他一喝酒,她就跳起脚来大骂。有一回,她夺杨志满的酒杯,手一滑,人朝后仰去,杨志满本来是使尽了全身力气跟水草争夺酒瓶的,水草一松手,他人也向后倒去,后脑勺正撞在身后的柜子角上。杨志满本来已经喝了很多的酒,再加上他的身体已经被酒精烧得虚弱不堪,立即倒在地上不动弹了。公安局经过调查鉴定水草并无杀人的动机,杨志满之死纯属意外,水草没坐牢就放回了家。水草回来以后,变成了另一副样子。她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每天都穿着玉叶从前的红红绿绿的衣服,系着丈夫给她买的枣红色的围巾,头发上抹着香喷喷的菜油梳得掸亮的端坐在家里。她几乎不出门,偶尔会到花儿家坐坐,她不来则已,一来就坐半天,坐在那里就像尊菩萨,眼睛却不错地看着花儿,眼神空洞,只是偶尔会像流星一样闪过一丝欣慰。有时突然会像风一样地叹息一声说:要是玉叶像你的命一样该多好!说得花儿直想流泪。花儿想跟她讲讲话,她都跟没听见一样,你对着她高声地讲,她才会嗯或啊地回一声。等到花儿做饭时,她会像刚睡醒了一样,眯着眼,抽一下鼻子,嘟噜一句:要回去做饭了。花儿留她吃饭,她就很清楚很坚决地回道:不了,杨刚和杨汉等着吃饭呢。然后拄着拐棍一摇一晃地走了。
花儿儿子三岁时,她把儿子送进了幼儿园,自己在家门口开了个商店。本来正南是不同意花儿开店的。他说花儿带了几年孩子,该好好休息一下。可花儿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有了儿子,家里开销就大了,光指着正南的两个工资过日子,就有点紧巴。虽然正南说,他可以下了班,帮别人修收音机、电视机和装修房子的人家铺电线赚钱。但花儿不肯,她不能自己闲着,而叫老公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没个闲着的时候,她要老公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而且老公成天忙着,她一个人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况且开店也不是什么累活,还能跟别人说说话,聊聊天,也是调剂生活。正南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加上花儿坚持己见,也就同意了。正南在院子前面用砖砌了一间六七平米大的房子,给花儿做店面。
花儿自从开店以后,每天做做家务,养养花,看看店,聊聊天,生活得像一只汁液饱满的水果,充实而又甜蜜。
转眼施豪六岁了。
九月的头一天。这天一大早老天爷就像生了气似的阴着脸,憋着气,把个空气憋的是又闷又湿,弄得人连喘个气都喘不顺畅。尽管天气不好,但一点也没影响花儿的心情:今天施豪就要上学前班了,虽然不是正儿八经地上学,但毕竟意味着儿子踏上了求学之路,是一件值得高兴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她起了个大早,精心地做了一顿营养、美味的早饭:肉丝葱花面,外加三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一吃过早饭,施豪就迫不及待地要花儿给他背上新书包。正南见儿子精神抖擞的样子,忍不住弯下腰,使劲地亲了一下儿子。正南直起身子,正好跟花儿的目光碰上了,他笑眯眯地就往花儿身上凑。花儿知道,他也想亲她,但当着儿子的面她不好意思,就用眼神制止他。儿子像是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心事。他说,爸爸也亲妈妈一下。正南就势在花儿脸上亲了一下。花儿嘴上说着讨厌,心里却是无比的受用。说来也怪,她和丈夫结婚这么些年了,丈夫每个亲昵的动作,还是能让她心旌摇荡,跟新婚时的感觉一样。正南又拉着儿子的手给儿子说了一些读书如何重要的话,然后拍拍儿子的头说,好好念书,才出门。可过了一下,他又回来了,对花儿说,我看天气不大好,可能要下雨。说着进屋拿了一把伞,又嘱咐花儿等一下带儿子去报到的时候也把伞带上。他走到院子里,想想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像是有什么话要嘱咐的样子,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等走到院门口,他又停住了,回身笑着说了句:我走啦!
下午,果然下起了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天气不好,店里没客人,花儿就早早关了店门,闲着没事,就和儿子一起包他发的新书。花儿小时候,每次开学发了新书,她父亲就和她一起,把发来的新书用白纸包起来,然后父亲再用他的柳楷端端正正地写上书的名字。花儿本来做这个活,是驾轻就熟的,可今天不知怎么的,手就是不听使唤,只觉得心慌慌的,纸不是剪大了,就是裁小了,把一本本新书包得歪七扭八的,难看死了。施豪就不满意,哭着把包好的书一本本地拆了,说是要等爸爸回来包。花儿就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哄他开心。花儿小时候听父亲讲过很多故事,她常把这些故事讲给儿子听。她讲的故事,施豪都听过无数遍了,但他还是喜欢听。果然施豪一听说给他讲故事就高兴了,抹了抹眼泪,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她怀里。本来花儿讲故事最在行,因为这些故事也是她听过很多遍的。可今天她讲起来,不是错了这里就落了那里。施豪开始还给她纠正过来或给她补上,后来就恼火了,从她怀里挣下了地,指着她气愤地叫:妈妈是坏蛋!花儿给他叫得又好气又好笑不晓得怎样应对。这时店门砰砰地响了,花儿就正好下了台阶。她说,有人来买东西了,妈妈去开门。花儿嘴上这么说着,可心里却感觉着有什么事发生,一路走着,心就突突地乱跳,像是去给打劫的土匪开门。她打开门,见门口站着一身湿淋淋的正南单位的同事小王。小王哭着告诉她,施师傅抢修线路时,不小心被电打死了!
正南的死,在向阳镇引起了轰动,其强烈程度不亚于当初发生玉叶开枪打死金华和她自己事件时的反应。玉叶开枪打死自己的老公然后自杀,在向阳镇是头一回听说,大家议论纷纷尚在情理之中。而正南这样的死亡,却不新鲜,何以有同样的效应呢?这是因为这事件的背后,有着不同寻常的因素——正南和花儿之间非同一般的夫妻关系。他们的好,在镇上是出了名的。所以大家真正唏嘘的不是正南的死,而是这么好的夫妻走了一个,这是老天爷造孽?还是他们哪个前世造了孽?或者是花儿无福消受老公这样的好?小镇人的生活本身就单调和枯燥,有这么好的讨论话题和发表感慨、调剂生活的机会,哪个肯错过呢。所以几乎镇上所有的成年人都参加了这次事件的讨论,也都发出了很是复杂的叹息。女人们的感叹除了音调的不同,内容更丰富了。她们在为花儿的不幸流泪的同时,不免有几分庆幸:过去总是羡慕花儿有福气,嫁了个那么好的男人,现在想起来,夫妻还是吵吵闹闹的好,这样反倒长久一些。不过,这种想法,只能隐藏在同情和悲伤的叹息里面,是不便说出来的,一但说出来就有幸灾乐祸和看人笑话之嫌。但还是有个别的人,隐忍不住,拐着弯地透出那么点意思,她说:这两公婆太要好了,人一辈子的福就一箩,他们一下子都用完了。
大家该说的说了,该叹息的也叹息了。他们又开始担心花儿会走绝路:这么好的夫妻,一下子走了一个,剩下的那个能受得了?最担心的是红菱。自从正南死后,她每天关注着花儿家里的动静,就是夜里睡觉也要醒几次,听听隔壁的动静。她生怕花儿想不开寻了短见。她觉得花儿实在是太可怜了,爹妈去了,爱她疼她的老公也去了,现在只有舅母家一门亲。她的两个表弟倒是来过两次,每次来对着门哇啦哇啦地喊几句,见没动静,就走了,再也没来过。她本想去找水草来劝劝花儿,但一想到水草木木呆呆的样子,又打消了主意。她怕水草来了不但不能解决问题,搞不好还把她刺激成了神经病,或者是把她的神经病刺激得更加严重了——红菱和镇上很多人都怀疑水草已经疯了。杨刚杨汉不告诉她花儿的事,肯定也是这个原因。她左看右想觉得还只有她能担当劝解花儿的重任,可目前最大的困难在于花儿整天关着门,红菱去敲了几次门,也没回应,她对着门苦口婆心地讲,里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要不是有时听到施豪叫着妈妈喊饿的哭声,她要断定,花儿已经寻短见了。
红菱没办法,只好去找水草。事到如今她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红菱把花儿的事对水草一讲完,水草就像根竹竿似的僵在那里。红菱是又悔又怕,她想伸手去拉水草,但脚却不听使唤地直往后退。等她咚的一声撞在门上时,水草突然像吓着了似的抖了一下,跟着疯了一样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凄厉地叫道:你讲病话!红菱吓得两腿哆嗦,半天才讲:是是是真的,没骗你。她话音刚落,就见水草弯腰哇地吐了一口乌紫乌紫的血。红菱靠着门两只手揪着衣襟,脸都变成了灰色。过了一下,水草慢慢直起了身。红菱发现水草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不像以前那样死沉沉灰蒙蒙的。水草走到饭桌前,拿起了靠在桌边的拐棍,然后很快地朝门外走去。等她出了门,红菱才反应过来跟了出去。红菱见她脚步比以前稳健还朝着花儿家的方向,这才把心放下,又不禁奇怪: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清楚了?
水草到了花儿家门口,二话不说,用拐棍使劲敲了一通门,然后厉声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经了事?就我这种人还活着呢!喘了口气,她又说,他活着时候对你的好,不也是个念想么!你想着他,不就等于在一起么!一个女人一生只要有过一个疼你的男人,哪怕就是在一起过了一天,就是一辈子的福气!
水草说话的时候,花儿正坐在院子里看着她种的那些个花出神。虽然她眼睛是看着花的,可脑子里却没有具体的花的印象,眼里也只是花花绿绿、模模糊糊的一堆。这几天她一直是这样。她的脑子里装不下任何东西,眼睛也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觉得她一直在跟正南在一起说话、吃饭、睡觉……而且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晰,真实得就像他们在一起过日子时一模一样。之前大家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但水草的话她听得很清楚,因为水草的拐杖敲醒了她,接着水草嘶哑、有力的声音,像剑一样穿进了她的脑子。她猛然清醒过来。她眼前的一切,突然就不是那模模糊糊的一堆,而是清晰地映入了眼帘。她发现她一直精心伺弄的花全都枯萎了,花瓣和叶子都发黄,发黑,有的甚至飘落在地。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时一个痛苦、怜惜的叹息声,像丝一样,软软地钻进她的脑子,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听自己的声音。她突然醒悟:正南这些天,每时每刻都跟她在一起,就在她短短的睡眠里,他也没有离开过她。水草刚才说的那句“只要你心里想着他,他不就活着么”的话,从她的脑海,重重地落在了她心里。她突然就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她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一只喷壶,灌满了水。当她把水注入花盆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滋润和鲜活起来,就像眼前的花一样,同时她感到有双粗糙的手,正无比温柔地抚摸着她,她又听到了自己体内花儿次第开放的声音。
责编:杨剑敏